○王 卉

古樸的小鎮(zhèn)風俗與恒久的人情禮義
——評《千江有水千江月》

○王 卉

臺灣作家蕭麗紅的小說《千江有水千江月》對民間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人情禮義的細膩書寫，不僅展現(xiàn)了臺灣地區(qū)一個海港小鎮(zhèn)的世態(tài)人情，也寫出了我們整個民族曾經擁有，但可能已經漸漸遺失的一些美好、珍貴的習俗與信念。

《千江有水千江月》 風俗 人情

在臺灣南部嘉義縣有一座海港小鎮(zhèn)，名為布袋鎮(zhèn)，因港口突出于瀉湖之間，商船出入仿佛由布袋口進出，從而得名?！肚Ы兴Ы隆返淖髡呤掻惣t就是這海港的女兒，她對這座小鎮(zhèn)，這方水土深深的眷念與不盡的贊嘆都憑借小說抒發(fā)出來。小說的題記為：獻給故鄉(xiāng)的父老；后記中則寫道：“中國是有‘情’境的民族，這情字，見于‘慚愧情人遠相訪’（這情這樣大，是隔生隔世，都還找著去?。娭T先輩、前人、行事做人的點滴?！保?］作者那一份赤子之情是縈繞文本始終的。

一、古樸的海港風俗

鄉(xiāng)土、山水、大自然，在中國文化中歷來是作為京城、廟堂、名利場的對立面出現(xiàn)，作者筆下布袋鎮(zhèn)里的人事、景物也是一派古風雅韻、坦蕩明朗。作者以中國民間重要的節(jié)日來串聯(lián)故事。這些節(jié)日中的習俗，常常是熱鬧中透著一份憂傷，充滿了對人世的珍惜與洞察，也承傳著延續(xù)了千百年的情思與祈盼。

作者第一個著力描繪的節(jié)日是七夕，傳說中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日子，女眷們在灶下搓湯圓，這其中的講究在大家的說說笑笑中，就由姨母一輩教給了貞觀姊妹們?！捌呦A不比冬至節(jié)的，冬至圓可咸可甜，或包肉，放糖……七夕的卻只能是純白米團，搓圓后，再以食指按出一個凹來……要給織女裝眼淚的?！保?］牛郎織女，久別后相見本應是喜悅，但喜悅背后何嘗不是傷心、痛楚，無盡的思念和等待。七夕是貞觀與大信初見的日子，是大信的生日，也是若干年后，大信再次登門表達心意的日子。對貞觀而言，這本是最美好的一天，如同牛郎織女的相會，但是日后貞觀，為大信而流的眼淚，涓涓長長，應了她當日搓圓時，無意按出的深凹。人世間的恩怨情傷與神話傳說中的故事暗合、印證，這是民間的智慧，也是人生的無奈。

作者第二個著力描繪的節(jié)日是端午。彼時貞觀回鄉(xiāng)備考，之前六年，她離開布袋鎮(zhèn)，去嘉義讀完中學。她的表嫂是個新嫁娘，按照風俗，新娘子在過門后的第一個端午節(jié)，要做好馨香分送給鄰居小孩。這一傳統(tǒng)在當?shù)匾呀浹永m(xù)了幾百年，極可能是高祖太爺自閩南移遷來時就傳下的。貞觀兒時集了一堆的端陽香袋，可見習俗之盛，待到她成年時，此風已大不如前，所以得知表嫂預備做香袋，貞觀無比欣喜。從這里可以看出，即使是這個民風純樸，宛如化外之境的小鎮(zhèn)，一些充滿古風雅韻的傳統(tǒng)也在漸漸遺失。貞觀保留的兩個香袋，一黃一紫的老虎和茄子，其逼真?zhèn)魃裼热缢囆g品。那通身上下滿是活意的老虎和如同菜園里新摘的茄子，是那些新婚女子才華和情思的體現(xiàn)，也是孩子們最早的審美啟蒙。香袋本是春夏交替之時，讓孩子們掛在身上，以作防病避邪之實用，而民間的許多巧婦嫁娘，以十二生肖或種種日常所見為造型，用普普通通的材料，憑一雙巧手縫制出的物件，充滿生活氣息、讓人愛不釋手。這是民間特有的詩意，它不在書本、畫卷中，不在詩詞、歌賦里，而是在這些女性們的一針一線和巧思中，其間融入了她們的親子之情和對生活、對自然的體認與熱愛。

書中第三個明確寫到的節(jié)日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前文對七夕和端午的描寫，全是出自貞觀的視角和心理，此處對中元節(jié)的描寫，則是通過貞觀與大信的互動完成。二人在街上見到一個小腳阿婆口中念念有詞，在門前燒紙錢，看似尋常，卻又充滿虔誠和儀式感。大信贊嘆“在臺北，我一直沒有意會自己文化在這個層面上的美”“我們的民情、習俗、本來就是深緣，耐看的——”“是愈了解，愈知得她的美——”［3］這些話，當然也是說到了貞觀的心里，所以對于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欣賞和珍視，使得這一對小兒女越走越近。大信以鬼節(jié)作話題，嚇唬貞觀，見貞觀害怕，又大叫“收回”，淘氣天真，仿佛是孩子間的惡作劇。作者時時不忘體現(xiàn)日常生活以及人物情緒上的一種平衡，所以喜慶的七夕，寫出了一種憂傷和無奈；陰郁的中元節(jié)，寫出了一種調皮和豁達。

書中還側面描寫了中秋節(jié)，這是中國人極為重視的一個節(jié)日，月圓夜的海港小鎮(zhèn)別具景致，作者讓貞觀在暗沉的中元節(jié)為大信描繪了一幅海港月夜圖?！版?zhèn)上每年中秋，這些漁船都會滿載人，五六十只齊開過對岸白沙那邊賞月，我從三五歲起即跟著阿妗，舅舅們來，到現(xiàn)在猶得年年如此”。正如大信的評價：“你們這樣會過日子！賞月賞得天上、底下都是月，真不辜負那景致！”［4］中秋本應團圓，但大信因為要入伍，對于不能海邊賞月，惋惜不已，貞觀以一句“千山同一月，萬戶盡皆春；千江有水千江月，萬里無云萬里天”來安慰他。海港小鎮(zhèn)賦予她的女兒鐘靈之氣，女孩的存在也為小鎮(zhèn)增添了雋永的詩意與柔情。

最后寫到的節(jié)日是農歷新年。貞觀在臺北工作了一段時間后，年前趕回家，“只才踏進大門，就已經感覺：家有喜慶的那種鬧采采——”［5］。家族里眾姊妹相見時的親密無間；夜晚，燈火不滅，姊妹們通宵暢聊；夜半，眾人烤橘子解渴的頑皮；除夕貼春聯(lián)的種種講究；家人圍坐一桌，長輩晚輩一起投骰子，玩十胡，說笑逗樂。這些溫情暖意的生活形態(tài)，充盈著我們這個民族蕓蕓眾生都能體會的那一份獨特又熟悉的年味兒。

這個海港小鎮(zhèn)的風俗里保存了古老民族的種種詩意、情思、智慧與溫存。

二、恒久的人情禮義

小說中涉及的情有鄉(xiāng)情、親情、愛情，不論哪種感情，其中都包含著綿長恒久的禮數(shù)仁義。

一個人對家鄉(xiāng)的依戀，恐怕是在離別之際或是離開之后，才能深切感知和體會的。貞觀小學畢業(yè)那年暑假，因為即將去嘉義讀書，她猜想自己如果“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一定會日日想家夜夜哭”。人生常常是被命運之手推著往前走，縱然有許多不舍，但鄉(xiāng)村小鎮(zhèn)里的晚輩后生，去城市里讀書求學，仿佛是天經地義的，家長們對此也多有期待。六年離鄉(xiāng)求學的日子，使貞觀認清自己是個戀棧家鄉(xiāng)的人，對她來說，去臺北上大學，“那簡直是天邊海角”，因此不把“考大學當正經”。對故鄉(xiāng)的眷念使得一個年輕人停下遠赴異地求學的腳步，這似乎非常缺乏進取精神，但貞觀并不看重世俗意義上的成功，她在意的是內心的安寧自適。

貞觀對于學業(yè)的消極，一方面是因為對家鄉(xiāng)的不舍沖淡了遠大的抱負，另一方面和外公那番頗具古風的“女性觀”有關。在這位老人看來，“女兒不比兒子，女道不同男綱；識者都知，閨女是世界的源頭，未來的國民之母，要她們讀書，識字，原為的明理，本來是好的，可是現(xiàn)時不少學校課業(yè)出眾的，依我看，卻是一點做的道理也不知，若為了念出成績，只教她爭頭搶前，一旦失去做姑娘的許多本分，這就因小失大了……兒子不好，還是一人壞，一家壞，一族壞，女兒因負有生女教子的重責，可就關系是人要、人種了，以后嫁人家為妻做媳，生一些惶恐、霸氣的兒女，這個世間還不夠亂啊？……家有賢妻，男兒不做橫事。由此想來，才深切知道女兒原比兒子貴重，想開導伊們，只有加倍費心神了！”［6］貞觀對故鄉(xiāng)的深情，不單單是因為這方水土養(yǎng)育了她，還在于鄉(xiāng)間族里，對人對事這些認識和品評的標準，是她深以為然的，在貞觀的鄉(xiāng)情里包含著強烈的認同和歸屬感。

貞觀是這個大家族中的第三代，全家上上下下二三十口人，無一不正直仁厚、謙恭禮讓。家族里不免有生離死別的事發(fā)生，那一樁樁的不幸，印證了人生的不易，也讓那份親情、情親顯得彌足珍貴。遠的如幾十年前日據時期，日本人的殘酷暴行致使大舅的下落不明與二姨夫的慘死；近的有四妗的幼子，捉迷藏時躲進密閉的棺材，因而窒息；貞觀的父親在救火時，意外離世。雖然人生有殘缺艱難，但是族人會陪伴其左右，經年累月，用親情溫暖那個受傷的生命，直到她可以放下傷痛，回歸正常生活。四妗在經歷喪子之痛后，重新生養(yǎng)了一個孩子，生活復又充滿了歡樂和希望，貞觀從中領會到“人事的創(chuàng)傷，原來都要是可以平愈，好起來的，不然漫漫八九十年，人生該怎么過呢？”［7］每一個人物心靈創(chuàng)傷的愈合，都離不開來自大家庭里親人的關愛與疼惜。

貞觀在成長的過程中親身經歷過親人間的體恤和扶持。親情中的那份禮數(shù)仁義，是貞觀極為敬重感佩的，也是她不愿遠行的原因之一。從大妗身上，貞觀理解了“人間相見唯有禮”的含義。大舅二十多年前被日本人抓走，生死未卜，音信全無；大妗撫育兩個年幼的孩子，含辛茹苦。當大舅帶著在日本娶的妻子回鄉(xiāng)時，大妗表現(xiàn)得豁達大度，忙前忙后，待那日本女子如客，她對丈夫仿佛“不止夫妻恩義，更有姊弟情親”。大妗最后選擇長住寺廟，為的是還愿，也為的是不要丈夫在兩個女人間為難，貞觀覺得她有“出世的曠達，有入世那種對人事的親”［8］。

貞觀與大信的愛情和這個海港小鎮(zhèn)的氛圍一樣，清新、質樸。貞觀兒時初識大信，便認為這個看起來親切，感到這是個真摯的人。一別六年，二人并無交集，貞觀斷續(xù)聽聞大信的消息，那個溫潤少年學業(yè)優(yōu)異，已保送至臺大化學系。雖然時光已經到了20世紀70年代，兩人的交流卻完全是從書信開始，因書信而深入。大信寫給貞觀的第一封信，就令貞觀戰(zhàn)栗，第一層是因為二人字跡幾乎相同；第二層是信的內容，簡潔、體貼。雖然少時并無深交，后又未曾聯(lián)系，但對方一發(fā)聲，卻是那種知根知底、知冷知熱的溫存與熟稔。

愛情開始的時候，人們常常需要印證對方就是對的那個人。貞觀與大信先是通過文字和照片來做印證。貞觀看到大信的學士照，對他的評價，是兼具古代士子和現(xiàn)代科學才俊的風采?！斑@樣的泱泱君子，堂堂相貌”“富貴在手足，聰明在耳目——大信的眼神特別清亮，內斂十足而不露，看了叫人想起‘登科一雙眼，及第兩道眉’的話來”“最獨特的還是他的神采，堪若雜志中所見，得諾貝爾日本物理家——湯川秀樹”。［9］貞觀最初因性情相同，看重大信，待到發(fā)現(xiàn)大信與自己所思所想相近，好感逐增。貞觀深知大信的好，但當?shù)弥羞^一段失敗的戀情，被傷得很深之后，一方面為大信不平，一方面又賭氣要終止自己的感情。貞觀對于男女情愛的要求是過于理想化并且缺少包容的。恰在此時，家中的一件大事，給了貞觀很大的啟迪。失蹤三十年的大舅帶著家眷返回故鄉(xiāng)，苦苦等待了這么多年的大妗，悲喜交集，卻依然深明大義、款款相迎。那份“人間相見唯有禮”的氣度，令貞觀震動。所以當大信不請自來，與貞觀相對時，大信自身的魅力，更重要的是受到大妗豁達余裕態(tài)度的影響，使得貞觀終于可以放下先前的執(zhí)念，欣然接受了大信。

貞觀與大信分別兩個月，未獲音信，滿心煎熬，生出猜忌，認為是大信反悔了，氣憤傷心之際，竟將過往大信的來信撕成碎片。未加證實，已判定大信負心，既是失去理智，也有違以禮相待的準則。及至得到迅息，又不能耐心等待大信返回臺北，而是自作主張，告知了大信母親，引起了大信的不滿。貞觀為此感到委屈，這也合情理之中，但她不做反省，不去修復與大信的關系，竟寄還大信送她的所有物件，甚至暗示有人追求自己。心性相近，寬和坦蕩，本是他們二人走到一起的基礎，可是貞觀在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的任性、刻薄，卻將大信徹底推開。貞觀這些失當?shù)男袨?，發(fā)生在她遠離家鄉(xiāng)、客居臺北之時，如果當時身在小鎮(zhèn)，仍然浸潤在那種人間相見唯有禮的習慣、氛圍中，她可能會用一種柔和的處理方式，不至于斷送這段感情。戀情終止，貞觀心痛異常，最后回到故鄉(xiāng)，在自然天地間，在淳樸的親人、鄉(xiāng)民身上得到開解，深深悔悟。雖然感情未得圓滿，但在故鄉(xiāng)人事的感染之下，細細思量后，貞觀已經沒有怨懟和懊惱，重新做回一個明朗清亮的海港女兒。那是一種歷劫后的澄澈，是了解了人世、人情艱難后的寬恕與遼闊。

這部作品對民間傳統(tǒng)文化與古典人情禮義的細膩書寫，不僅展現(xiàn)了臺灣地區(qū)一個海港小鎮(zhèn)的世態(tài)人情，也寫出了我們整個民族曾經擁有，但可能已經漸漸遺失的一些美好、珍貴的習俗與信念。

注釋：

［1］［2］［3］［4］［5］［6］［7］［8］［9］蕭麗紅：《千江有水千江月》，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年1月版，第263頁，第14頁，第112頁，第114，168頁，第4頁，第7頁，第249頁，第9頁。

（王卉 江蘇南京 江蘇經貿職業(yè)技術學院 211168）

本文為江蘇經貿職業(yè)技術學院院級課題“臺灣女性作家作品研究”的研究成果，［項目編號：JSJM0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