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帆
試論嵇康詩文中的和諧美
○高 帆
身為“竹林七賢”之一,嵇康不僅在形象上“風姿特秀”,更為重要的是其內在精神之美。這種內外兼美來自于他追求全面和諧的思想,包括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以及自我的和諧,這種追求在其詩文中得到了體現(xiàn)。盡管由于當時政局的混亂及諸多復雜原因,嵇康的和諧理想最終落空,但其在詩文中對這種和諧之美的建構,超越了現(xiàn)實的悲苦,開出精神世界的璀璨之花,因之難得所以可貴。
嵇康詩文 自然 社會 自我 和諧
魏晉南北朝是文學自覺的時代,繼漢末建安“三曹”“七子”之后,又出現(xiàn)了包括嵇康在內的“竹林七賢”。生活在魏晉易代之際的嵇康,成為了那個險惡時代的犧牲者,然而也正是因為時代的險惡,更加凸顯出嵇康的人生價值。嵇康雖然受儒學影響很大,但他身處亂世,對提倡自然無為的老莊道家思想也有所服膺。其兄嵇喜在《嵇康傳》中稱其“長而好老莊之業(yè),恬靜無欲?!华氝_,遂放世事,縱意于塵埃之表”(《三國志·魏書·王粲傳》注引)那個索琴而彈、慷慨就刑,一生不肯臣服于司馬氏政權的中散大夫,把在那個時代難能可貴的一種追求,留在了他的詩文中。
嵇康在其詩文中對和諧的追求,形成了一種和諧之美,這種和諧之美在我國古代傳統(tǒng)文化中多有體現(xiàn)。先秦諸子中最為重要的儒道兩家,都有對“和”的追求。其區(qū)別在于孔孟儒家更注重“人人關系”,即人與人、人與社會之間的和諧;而老莊道家則更關注“天人關系”,即人與自然的和諧。嵇康由于受到儒道兩家的雙重影響,又身處理想和現(xiàn)實差距甚大的亂世,他在其作品中對和諧之美的期待,就分外強烈。
人類的生存與發(fā)展離不開自然世界。盡管人類有改造自然的力量,卻不能以自然界的主宰者自居,更不能隨心所欲地掠奪和破壞自然,而應該與自然和諧相處。我國古代的傳統(tǒng)思想“天人合一”,《禮記·中庸》的“贊天地之化育”“與天地參”,莊子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等等,幾乎都把自然與人擺在同等重要的地位。相比之下,道家對人與自然的和諧更為看重,而嵇康也受道家影響頗大,在其詩文中就表現(xiàn)出了人與自然的和諧。
嵇康詩文現(xiàn)存不多,但深受后人激賞。其中詩歌以四言成就最為突出,“不為《風》《雅》所羈,直寫胸中語”[1],在其四言詩代表作《贈兄秀才入軍十八首》中,表現(xiàn)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字句俯拾即是,如其一“鴛鴦于飛,肅肅其羽。朝游高原,夕宿蘭渚。邕邕和鳴,顧眄儔侶。俯仰慷慨,優(yōu)游容與”,嵇康描繪了和兄長在一起的美好日子,他們攜手相游、朝夕相隨,就像“邕邕和鳴”的鴛鴦一般,陪伴他們的是清澈的溪流、淡雅的香草,令人陶醉的山水。又如其十二“輕車迅邁,息彼長林。春木載榮,布葉垂陰。習習谷風,吹我素琴。咬咬黃鳥,顧疇弄音”,詩人想象兄長在這樣的美景中“駕言游之,日夕忘歸”,卻忍不住發(fā)出“思我良朋,如渴如饑”的感慨,名為贈兄之詩,事實上卻在攄一己之懷抱,“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看似平淡卻蘊含著豐富的內涵,詩人將人與自然的親和帶進文學,在詩歌中塑造出人與自然的和諧境界。
除此之外,其詩作《四言詩十一首》,幾乎都表現(xiàn)了自然景色的美妙和人在其中的和諧愉悅,如“放棹投竿,優(yōu)游卒歲”“斂弦散思,游釣九淵”“微風輕扇,云氣四除。皎皎朗月,麗于高隅”等。由于其所神往的“齊物養(yǎng)生,與道逍遙”之境界太難實現(xiàn),不免發(fā)出一些“鐘期不存,我志誰賞”的慨嘆。魏晉時期,山水首次成為中國文人眼里獨立的審美對象,盡管嵇康在山水詩方面的成就比不上其后的謝靈運、謝朓諸詩人,但也不容忽視。即使在最終身陷囹圄的時候,詩人也初心不改,發(fā)出“采薇山阿,散發(fā)巖岫。永嘯長吟,頤性養(yǎng)壽”的呼喊?!毒茣姟芬彩且皇缀苊赖奈逖陨剿?,在“百卉吐芳華,崇臺邈高跱,林木紛交錯,玄池戲魴鯉”的環(huán)境中,詩人和同伴們“臨川獻清酤,微歌發(fā)皓齒。素琴揮雅操,清聲隨風起”,人生的苦難太多,社會的動蕩太大,詩人對寧靜與超脫的渴望就會尤其強烈。嵇康面對著處于太平盛世的我們難以想象的冷酷時局,依然不肯放棄對美好的追求,始終以強大的內心為支點,用詩的語言去描繪心中所神往的理想生活境界。
同時,在嵇康之文中也有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融的表現(xiàn)。在詠物賦作《琴賦》中,他首先對制琴的材質——梧桐的生長環(huán)境著力描繪,“含天地之醇和兮,吸日月之休光”,梧桐飽含著天地的純和元氣,吮吸著日月燦爛的光輝,它的周圍有珍寶美玉,有香草奇樹,有甘美的泉水,玄云翔鸞在它的周圍環(huán)繞,高人隱士身居其間。一切都顯得那么自在和諧。在《琴賦》中還有這樣一段描寫:“若夫三春之初,麗服以時,乃攜友生,以遨以嬉。涉蘭圃,登重基,背長林,翳華芝,臨清流,賦新詩?!泵髅牡拇汗?,身著光鮮麗裳的人們,繽紛盛開的花朵,清澈明凈的流水,歡欣的游魚,美妙的琴曲,一切都顯得和諧可愛。筆者不禁聯(lián)想到《論語》中孔子所贊賞的“暮春者,春服既成……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之境,莊子也曾有“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時有明法而不議,萬物有成理而不說”之論,智者們的隔代相通之處,似有一種冥冥之中的暗合。
嵇康對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是那樣地向往,但卻終其一生也未能做成真正的隱士,因為他不能放棄對現(xiàn)實的關注。嵇康處于亂世之中,大聲喊出“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湯武而薄周孔”等驚世駭俗之語,并用自己的一生踐行著對司馬氏“名教”的堅決反對與拒不依附,最終因此罹禍,但他真的是一個名教的“逆子”嗎?筆者認為嵇康其實是一個在內心深處并不反對禮教的人,“名教”已經成為被司馬氏用來“以奉其私”的“偽名教”,社會已經是扭曲的,名教走向自己的反面,嵇康在其中的所作所為顯得格格不入,但他的本心卻是追求人與社會的和諧的,這在其作品中同樣有所體現(xiàn)。
在嵇康的十首六言詩中,前兩首《惟上古堯舜》和《唐虞世道治》就表現(xiàn)了詩人理想中的君王形象和社會情景:“二人功德齊均,不以天下私親,高尚簡樸慈順,寧濟四海蒸民”“萬國穆親無事,賢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內忘,佳哉爾時可喜”,詩中所表現(xiàn)的是和諧的盛世圖景?!按髽阄刺?,君無文于上,民無競于下,物全理順,莫不自得,飽則安寢,饑則求食”(《難自然好學論》)的“洪荒之世”才是詩人心中的“至德之世”,現(xiàn)實世界太讓人失望,讓詩人生出回歸洪荒的向往之情。
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嵇康提到“今但愿守陋巷,教養(yǎng)子孫,時與親舊敘離闊,陳說平生,濁酒一杯,彈琴一曲,志愿畢矣”,如此單純的愿望都無法實現(xiàn),詩人認為天地萬物混沌初開之時,沒有所謂的名教,卻有“大道”“大樸”之下的本真,人們“不慮不營”,而在“大道沉淪”之后,“利巧愈競,繁禮屢陳,刑教爭施,夭性喪真”,詩人為之扼腕而嘆,悵然若失。嵇康雖然強烈地批判“偽名教”,但他仍向往著仁、義、忠、信等做人的基本道德價值觀念。筆者認為,嵇康的本心是追求人與社會的和諧,他對自己的親友充滿關愛,飽含深情,摯友呂安不幸遭難,嵇康毫不猶豫挺身相助,不愧為“每一相思,千里命駕”(《世說新語·簡傲》)的知己。但對于他所認為的惡人,又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恨,鐘會前來拜訪,嵇康正在鍛鐵,對其不理不睬,等他要走的時候,嵇康才面不改色地問了一句“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鐘會能有“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這樣的回答,從學識上說也不會是一般人。但嵇康就是厭惡他的巧言令色,厭惡他的阿諛奉承,更厭惡他為了籠絡自己替司馬氏服務的目的,所以傲然不睬,最終鐘會悻悻而去。他追求人與社會的和諧,但也有自己的原則。
要實現(xiàn)人與自然、人與社會的和諧,沒有自我的和諧是難以做到的。應該說,每個人終其一生都在求自我的和諧,但往往難以實現(xiàn)。自我的和諧主要是人的外在形體與內在精神的和諧,既重形體又重精神,還包括欲望的適度,最終達到內心的平和寧靜。然而實際上要實現(xiàn)自我的和諧絕非易事,尤其在嵇康所處的時代中,人人自危朝不保夕,“至人不存,大道陵遲”,多少名士都扭曲了靈魂,充滿著矛盾。嵇康也在矛盾中掙扎,但在其詩文中卻存在著對和諧的向往,最明顯的是他在《養(yǎng)生論》和《答難養(yǎng)生論》中論及的形與神、身與心的和諧。
“養(yǎng)生”不僅要“養(yǎng)形”,也要“養(yǎng)神”,后者往往更為關鍵。嵇康在前代各種理論之上又加以發(fā)揮,“精神之于形骸,猶國之有君也。神躁于中,而形喪于外,猶君昏于上,國亂于下也”,點出了精神的重要性和對人身的關鍵影響?!靶问焉褚粤ⅲ耥毿我源?,悟生理之易失,知一過之害生,故修性以保神,安心以全身”,又指出了形與神的辯證關系,二者對于人的健康和諧同樣重要,不可偏廢。即使在現(xiàn)今社會,也有無數(shù)的人為了“形”完全忽視“神”的存在,為了身體的諸多形而下的享受,不顧形而上的精神歡愉。相比嵇康,身處亂世中的多少名士都為了自身得以保全,犧牲了精神層面的很多東西,而嵇康卻不曾妥協(xié)。
嵇康并不是禁欲主義者,但也不是縱欲主義者,他認為“情不可恣,欲不可極”(《聲無哀樂論》)。在其六言詩十首中有這樣的詩句:“哀哉世俗殉榮,馳騖竭力喪精,得失相紛憂驚,自是勤苦不寧”,世人為了功名利祿奔走鉆營,內心總是不得安寧,卻依然樂此不疲欲罷不能。詩人慨嘆之余也不忘提醒世人“位高勢重禍基,美色伐性不疑,厚味臘毒難治,如何貪人不思”,以“棄背膏粱朱顏,樂此屢空饑寒,形陋體逸心寬,得志一世無患”的人生境界為最高追求。
嵇康盡管有對和諧的追求,但卻沒有實現(xiàn)這種追求的可能,他短暫的一生也多處于矛盾掙扎的時刻。究其原因,社會和政治因素是其中一方面,嵇康自身也是另一方面。嵇康本身很難構成對司馬氏政權的實質性威脅,一個文人不會有推翻政權的實質力量,但他帶給人的思想上的影響卻是不可低估的。僅就嵇康赴死之日三千太學生為之請愿一事,足可見出詩人的精神力量之大。他的被殺是司馬氏在權力爭奪中的需要。
在《與山巨源絕交書》中詩人提到“阮嗣宗口不論人過,吾每師之,而未能及”,他希望自己也能做到像阮籍那樣喜怒不形于色,在險惡的處境中隱忍修身,達到自己所神往的平和寧靜的人生境界,然而這種追求本身卻和詩人峻直的性格無法調和,他對親人的愛是那樣的真切,對其十分厭惡的人事的恨也必然刻骨,其愛熱烈真切,其恨也昭然不掖,這在無形之中使他與當政者對立起來。嵇康做不到三緘其口,無法做一個安分守己的順民,反而不能不以詩文為武器去戳當政者的痛處。其實,嵇康在《卜疑》中所發(fā)出的一連串疑問,已經在某種程度上顯示了詩人自我內心的種種矛盾沖突,自示了追求自我和諧的難以實現(xiàn)。嵇康作為一個偉大的詩人、文學家、思想家,最終在那個時代過早地殞命,但他在其詩文中對和諧之美孜孜不倦地追求與神往,卻是尤其可貴的,值得千載之后的我們回味、深思。
注釋:
[1][清]何焯:《文選評》,袁行霈:《中國文學史》(第二卷),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4年版。
[1]童強.嵇康評傳[M].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6.
[2]盧政.嵇康美學思想述評[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1.
[3]劉大杰.魏晉思想論[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
[4]葉朗.中國美學史大綱[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5.
[5]朱志榮.中國審美理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6]蒙培元.人與自然——中國哲學生態(tài)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
[7]陳銘.意與境·中國古典詩詞美學三昧[M].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2001.
(高帆 山西晉中 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 030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