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積林,甘肅山丹縣人。著有詩集《河西大地》《西北偏北》《部落》《文學(xué)隴軍八駿金品典藏·詩歌卷·梁積林的詩》等多部。參加過詩刊社第二十一屆青春詩會。在《飛天》《綠洲》《延河》《山花》《陽光》《文學(xué)界》《時代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短篇小說》《西北軍事文學(xué)》等刊物上發(fā)表中短篇小說多篇。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1
擺滿桌子的餐館大廳里有些吵。肖云的手機響了,有點不合時宜,她有點氣惱。震動加響鈴,成了肖云身上的一個輻射源,向空間里傳播著一種膩味的苦惱。響了好一會了,她本不想接,臉上透出一絲慎重而輕蔑的嚴(yán)峻。旁邊一個她并不認(rèn)識的女人用右手食指點了點她的胳膊,“手機,你的手機在響。”肖云愣怔地睨了一眼那個年齡在三十歲左右和自己不相上下的女人,立馬從臉上翻出一頁笑臉,拉近情理地點了點頭,從座椅后面的包里掏出手機,掂了掂緩沖過來的心情,接通手機,向門口的一個僻靜處走去。
“別打了,我完了就給你打過去?!毙ぴ频脑捓锛扔械靡獾臒?,又有一種假設(shè)的勝利。手機那頭是一個男人堅定而央求的聲音。
等肖云落了座,那個三十歲左右的女子有些急迫,然而又故作沉思狀地立起眉頭。
“你是?”接下來似有所悟地哦了一聲,“你是肖云吧?寫詩的。”
“嗯,嗯,”肖云馬上被小小的虛榮和俗氣給侵襲了,轉(zhuǎn)眼間,撕去了臉上的冷漠和生硬,整個身體一下子舒展成了一片任人踐踏的沙灘,發(fā)出六月天里熱辣辣的歡快,“我是肖云。你是哪位?”
“我也喜歡寫詩,初學(xué)者?!背烈髁似?,那女子稍許的猶疑后,報了自己的名字,“對了,我叫許曉玲,以后還請多指點?!?/p>
“哪里!”肖云嘴里謙遜著,卻已顧左右而言他地說,“你認(rèn)識一個叫明術(shù)的嗎?”
“哦,”許曉玲身體猛地震顫了一下,似乎一道受撞的磚墻,窣窣地落了一陣驚悚, “明術(shù),哦,明術(shù)?!鞭D(zhuǎn)而遲緩而吃重地說,“明術(shù)怎么了?”
“明術(shù)呀,明術(shù)你都不知道?”肖云似乎給自己的得意里又加了些砝碼,“明術(shù)的詩最近上了《星星》詩刊,是茍勛推薦的,”說著,又加重了語氣,“是茍勛寫的評語重點推薦發(fā)表的。”抬頭間,茍勛正端著一碟酒杯挨桌敬了過來?!澳愕脑娮詈米屍垊捉o指點一下吧,人家是大家。”似乎認(rèn)識茍勛也是一種莫大的榮耀,肖云揚起手,鼎沸而昂揚地說,“我給你引薦?!?/p>
許曉玲連忙阻止,帶有羞怯地歉意道,“不敢勞駕?!蓖送ぴ?,眼睛里忽閃出一束不安又不屑的光亮,立馬又熄滅了,轉(zhuǎn)而隱入更深的歉疚里。
顯然,許曉玲是這個文學(xué)圈子里的新人。肖云心里反而有了一種寬厚的優(yōu)越,放松了蹙著的眉頭,仿佛展開了一張人情世故的圖紙,主動和許曉玲相互留下了手機號碼。
2
趁茍勛挨桌敬酒的當(dāng)兒,肖云走到了茍勛的座位邊,靠我坐了下來,她的臉像是拉開的兩扇門,望著一桌桌熟悉和不熟悉的人,活躍地進(jìn)進(jìn)出出著各種表情,而后凝固在了一個疑問里。
“莫西,哎,莫西——”
我從四周熱鬧的冷漠里回過神來,“咋了,肖云?”
“莫西,你知道明術(shù)是個誰,應(yīng)該是個筆名吧?”說話間,突然有了一股焦灼,“這個茍勛……”
“咋了,肖云?”
“我們這個小地方,能上那些大刊物的,除了你就是茍勛了??墒敲餍g(shù)是個誰,你真的不知道嗎?”肖云平靜了下來,潺潺而低緩地說,“茍勛推薦明術(shù)的一組詩上了《星星》詩刊?!?/p>
“我已經(jīng)不寫詩了,你也知道,我不寫詩了,我寫小說。”
“你總知道嘛,你和茍勛是鐵哥們?!彼泼业纳袂?,“你給我推薦一下也行。我還沒上過那些專業(yè)性的詩歌大刊呢?!?/p>
“我不寫詩了。”
“那你推薦一下總行吧?”
我從肖云的專注中,斜睨到敬酒的茍勛從我的身后回來了,斷然地說:“你還是讓茍勛給你推薦吧?!闭酒饋恚虼钌夏榿淼钠垊走f上一個揶揄,“我不寫詩了?!被仨艘谎坌ぴ疲尷ьD哂笑的茍勛坐上了我的位子。
3
“明術(shù)是個誰?”
“這個嘛——”茍勛拖了個長長的腔調(diào),聲音里像是有一輛拖拉機轟轟烈烈地開過來了,“我也不知道?!?/p>
“那你咋推薦人家的作品上《星星》詩刊?”肖云心緒很亂,仿佛自己和自己鬧別扭。茍勛一下子倒像是對不起誰似的,茫然地左顧右盼著,猛然和斜對桌的許曉玲伸過來的一束尋覓的目光纏繞在了一起,好一陣糾結(jié)才撕扯開。
“那是我從網(wǎng)上看到的一組詩,感覺好就推薦了?!?/p>
“那你也推薦一下我的嘛?!?/p>
這時,她的電話又響了。她煩躁地接了起來,面帶慍怒,仿佛那邊的人也能看見她的神色,“你煩不煩呀!給你說的完了我給你打過去嘛,你盡打啥?”抬眼違拗地望了望茍勛。
茍勛欲言又止。從外面轉(zhuǎn)了一圈進(jìn)來的我看茍勛那神色,明白他也遇到了和我剛才一樣的尷尬,甚至更有不可推卸的凜冽,因為他才是真正的當(dāng)事人。我不想解圍,倒是更想促成他們。我只是想用另一個方式掩蓋肖云那像是被遺棄了的可憐相。
“別再喝你們的爛酒了,我們到外面轉(zhuǎn)轉(zhuǎn)去吧!大好的時光,大好的美女,不要讓酒精給淹沒了?!?/p>
我這一說,像是給肖云提了個醒,她一下從左右為難的惶遽中走了出來,“是啊,我好像給氣悶了。我們到茶府里坐坐去。”
“怎么回事?”茍勛突然有些心動甚至有些愛意地看著肖云。
肖云的自信和得意像一堆火籽,忸怩地?fù)溟W了幾下,慢慢旺盛了起來,“稍等,我打個電話?!?/p>
“是老李招呼,在陶然閣茶府,我們過去吧?!边@時的肖云儼然成了一盆剛剛修剪過的文竹,枝枝蔓蔓的有了條理。
“哪個老李?”茍勛的神情有些消極,甚至抵觸。
“李森?!毙ぴ坡唤?jīng)心地回答著,熱心地招呼起她覺得應(yīng)該去的幾個人來。
“哦,李森——”茍勛在心里黑暗著。
我說:“就是城建局的那個李局長。以前也寫過詩。”
4
進(jìn)了包間,肖云不管不顧先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給正襟危坐的李森甩了一個白眼,嗲聲嗲氣地嗔怪道:“就給你帶來了這么多的人,你就招待吧?!?/p>
肖云讓我上座,我打著哈哈叫著李森老師,坐在了下首的一個椅子上,茍勛給推推搡搡地請到了正堂的沙發(fā)上,和李森坐在了上首里。我認(rèn)識李森,但茍勛就未必了。十年前,李森可是這個縣城詩歌界導(dǎo)師級的人物。那時候,他在縣政府辦公室工作,動不動就在周末找個噱頭招集一幫文學(xué)青年聚會談詩,好像還成立了一個什么沙龍,哦,想起來了,是“新邊塞詩歌沙龍”,每次,每人要帶上一首新寫的詩,大家相互傳閱相互點評,最后由李森作總結(jié)。當(dāng)然,每次也是李森簽字埋單。李森說話的權(quán)威性不光是上面說的他能埋單,最主要的一個原因是他那時已在省、市報紙上發(fā)表了好多首詩歌,還在《飛天》的“青年詩壇”欄目里發(fā)過一首十行的小詩。那多厲害,在我們的心目中——青年詩人呀,我們才不過是個文學(xué)愛好者??墒切聛砹藗€縣長不認(rèn)可,說他是不務(wù)正業(yè)。李森權(quán)衡利弊,躊躇、沮喪、痛苦、絕望、躑躅,最終放棄了詩歌寫作,安分守己地當(dāng)他的辦公室副主任,不久就被調(diào)到一個鄉(xiāng)上任職鄉(xiāng)長,鍛煉了幾年,就回城擔(dān)任了城建局局長。這樣我哈哈著叫李森老師也是有來頭吧?而茍勛斷然不認(rèn)識李森,他西北師大畢業(yè)后分配到白銀的一個中學(xué)任教,離老家河西走廊的這個叫西山的小縣城,哪兒到哪兒呀,遠(yuǎn)著呢。茍勛也寫詩,在大學(xué)里就小有名氣,還當(dāng)過兩年大學(xué)文學(xué)社的社長,得到過詩人的賞識。不過,盡管茍勛在白銀工作了好些年,并且在那邊和一個同事結(jié)了婚,可他往回調(diào)動的心思一直沒有死。前幾年,他終于通過各種關(guān)系調(diào)到了西山縣一中。他的媳婦留戀家鄉(xiāng),堅決不同意茍勛調(diào)動,但最終還是跟上茍勛來到了西山。不過,卻得下了個疑心病。
茍勛靠著李森坐下。盡管李森面帶謙恭的笑容,但他還是感到李森黑鋼鋼的身子像是無法打開的鐵門,而門里面堆滿了一場戰(zhàn)爭的各種武器。他和他握手的時候,已在心里砌起了一道隨時隱蔽或戰(zhàn)斗的堡壘。偶爾望一眼忙來忙去的肖云,茍勛心里更增加那種似愛非愛、楚楚動人的柔情蜜意。有時候,自發(fā)地樹敵恰恰是一種力量,能把你消沉、低迷甚至搪塞而反感的意識陡立起來,走向另一面,走向自我設(shè)立的競技,從而使一種情感強大起來。
在肖云忙著招呼服務(wù)員給大家上茶的當(dāng)兒,我走神兒琢磨了一下她和李森究竟是啥關(guān)系,一個大局長呢,咋就叫她給呼風(fēng)換雨的,還哼哼唧唧的,莫非……我感覺是兩個風(fēng)情和語種不同的國家里的物物交流和溝通。她拉了把椅子,坐在了我的旁邊,仿佛湊趣似的,露出了一種富有彈性的吃驚和失重感。
“咋沒把許曉玲也叫上?”
“許曉玲是誰,是干啥的?”
“就是在我旁邊坐的那個女的,也是寫詩的。挺好的?!?/p>
說完后,她脧視了一圈,想知道這個話題在眾人之間究竟有多大的響應(yīng)和分量。別人都模棱兩可,只有茍勛冷冷地搭了一腔:“還是算了吧?!闭0土艘幌卵劬Γ址寤芈忿D(zhuǎn)地停在了肖云的面前,“再說,你有聯(lián)系方式嗎?”我對他的這句話作了兩種解釋:一是沒有聯(lián)系方式,沒手機號,無望;二是……二是我想到了他們交織的目光打了結(jié),如一種含糊的絕望。
“我有,我正巧留下了她的電話號碼?!?/p>
得意永遠(yuǎn)是肖云身上的一件披風(fēng),又讓李森給往好里披了披。
“叫上嘛,有朋友就都叫上來!”
看著肖云楚楚動人地打完電話,茍勛的心里一下突兀的刺疼,一股自負(fù)的激情促使他拿出手機,匆匆在短信欄里寫了一段話,翻著通訊錄,猶疑地望著肖云發(fā)了一會怵,臉上露出一種失落的果敢神色,猛地一按,刪除了剛寫下的那個短信,把手機裝回了口袋。也許是恰巧,也許肖云就一直在關(guān)注著茍勛,看到茍勛在手機上寫短信,她有一種暗暗的巴望,有一種強制的附和的默契。待茍勛把手機裝進(jìn)口袋,仰起莊重的臉,像是給一個鮮活的小屋突然掛上了一塊嚴(yán)肅的窗簾,自制、穩(wěn)重而又不以為然。這時,肖云的手機叮咚一聲,落進(jìn)了一滴滋潤心靈的泉水。肖云喜形于色,趕忙打開手機,怎么?是李森發(fā)過來的短信:我愛你,小云兒!突然的沮喪,一股惡心的乏味和無聊讓她產(chǎn)生了瞬間的逆反和報復(fù),迫使她立馬給茍勛發(fā)了同樣曖昧的一條短信:我愛你,狗熊!充滿了強制、大膽和惡俗的一意孤行。
全神貫注的李森看著肖云,想從她的眼神里找出一道舊日的車轍,看到的卻是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的驚鴻一瞥——這是近在咫尺的斷腸,充斥了慌亂的拒斥。
但李森是大度的,當(dāng)落入肖云的那滴泉水像一只飛鴻又一聲叮咚地落進(jìn)茍勛的手機時,他臉上顯出一種呆鈍的寬宏。
這時,服務(wù)員領(lǐng)著許曉玲進(jìn)來了。肖云給李森腆了個不懷好意的笑臉,把許曉玲安頓在李森的右邊坐了下來。
茍勛莫名地剜了肖云一眼。
5
吃過晚飯,我一個人在廣場上轉(zhuǎn)悠,看了一會兒水池里龍嘴噴水的景觀,又折轉(zhuǎn)身,想沿著廣場轉(zhuǎn)上一圈,溜達(dá)著回家。一回首,夕陽掛在了對面樓群上的一個樓角,像是掛在一艘大帆船上的一個救生圈。我正望著發(fā)紅的夕陽出神,倏忽間,手背上猛的像是被一條蛇舔了一下,使人驚慌得冰涼。側(cè)身間,原來是一個女的拿著一瓶冰鎮(zhèn)雪碧,正貼在我的手背上。這是……我的腦海里游出來了一個憂郁而安靜的名字——許曉玲。她穿著一件大紅的襯衫,像是從晚霞上扯下來的一塊夕紅。她還是那么慢騰騰的,不過已沒有了上次見到的那種拘謹(jǐn),臉上的那種不由自主的防范已經(jīng)被她清越的微笑撤得干干凈凈。
她把右手里的那瓶雪碧往旁邊的柵椅上一放,旋開了冰過我的那瓶遞給了我。
“莫西老師,有事正想找你,就在這里碰上了你。太好了!”
我哦了一聲點了點頭,顯出了詫異的品相。我和她并不熟,也就是在那天的茶府里,禮貌性地搭訕了幾句。她本身就不多說話,整場也沒說上幾句話。
她發(fā)現(xiàn)了我的猶疑,收了笑容,憑吊似地看著我,轉(zhuǎn)而很快地說:“莫老師,先喝口飲料?!笔疽馕易谝巫由暇従彙?/p>
“其實也沒啥大事,莫老師——”她咕噥著,像是支使身邊一個淘氣的孩子到遠(yuǎn)處玩去似的,放走了身體里的一絲不快,向這個空間挑戰(zhàn)般地又亮出了微笑,“莫老師,我最近想出本詩集,想請你給我寫個序?!?/p>
“寫序?”我凝了一下眉頭。
“嗯!”她的歡快反而讓我有些逼仄了。我睇視著開了瓶的雪碧,一個一個的泡沫像跳出水面的魚兒,瞬間就破滅了。
時間根本不理我的思謀,它把一塊暮色咚地一聲蹾在了我和許曉玲的旁邊——哦,不,是一個女人擠進(jìn)了我們的暮色之中。那個女的在我和許曉玲并不太開的距離間,一偎屁股坐了下來,用一種緊張而討趣的神情看了看許曉玲,又看了看我。在認(rèn)出我來時,她身上固有的那種堅壁松弛了下來,憔悴的臉像是荒廢已久的一個菜園,滿是遺痕一樣細(xì)密的皺紋,她勉強的一笑像是突然飛起的一只蝴蝶,怪荒涼的。
“莫西?!?/p>
“嫂子,好!”我向外挪了挪身子,以便她坐得更實落些,趁機想從腦子里倒騰出個能寒暄下去的話題,“茍勛呢,嫂子?”
“在——家——”那兩個字好像就在她的嘴邊放著,被她搡了一把,跳了出來,機械、硬錚。
“不出來轉(zhuǎn),是寫詩著哩嗎?”沒想到我這隨口的一說像是動了一個不該動的東西,整個氣氛都有轟然倒塌的感覺,她用一種被壓抑著的急切神情危險地望著我,口氣強硬起來。
“莫西,你是莫西,想干啥?寫詩,哼!”把臉兇巴巴地轉(zhuǎn)向了許曉玲。許曉玲悚然地往開里挪了挪座位。她騰地站了起來,轉(zhuǎn)動著身子,像一根棍子攪動著粘稠的暮色,指著許曉玲的鼻子,洶涌開了。
“你是劉文燕嗎,你是肖云嗎,你是許曉玲嗎,你是明術(shù)嗎?你是……你是誰,你是莫西的情人嗎?”我看她氣喘吁吁的樣子,想拽她坐回椅子上歇歇。而她像是開車走錯了要去的方向,甩開我的手,調(diào)轉(zhuǎn)過來又說了一通,“你是劉文燕嗎,你是肖云嗎,你是許曉玲嗎,你是明術(shù)嗎?你是……你是誰,你是茍勛的情人嗎?”
看著許曉玲走遠(yuǎn),她突然失落地歇了一口氣,又轉(zhuǎn)了個話題。
“你知道這幾天的股票行情嗎?莫西,你的股票咋樣?我們家的股票——青山紙業(yè),對啊,寫詩不得用紙嗎?你們都是詩人,都寫詩,得用好多好多的紙,青山紙業(yè)漲得可好了,像飛一樣地漲呢。”
我想和她搭上話,穩(wěn)定她的情緒,我說,“咋的個飛漲法,嫂子?”
她對這似乎很感興趣,向我的跟前俯了一下身子,“嗯,漲得可好了,青山紙業(yè),你知道嗎?”接著,她伸出右手,用食指朝天畫著飛翔的符號,一轉(zhuǎn)身,邊喊邊晃動著手指跑遠(yuǎn)了。
“像飛一樣的飛?!?/p>
“像飛一樣的飛?!薄[隱約約,直至消失。
我趕忙掏出手機給茍勛打了個電話。
我一下子明白了茍勛的媳婦余蘭為啥得了疑心?。浩垊卓隙ㄓ猩抖冀o余蘭說,尤其是女詩人的名字和股票的漲跌,茍勛總是得意地說給余蘭。余蘭看起來是當(dāng)個玩笑聽著,可是每次聽過后,都當(dāng)個物品存在了心里,積壓多了就會發(fā)霉變質(zhì),成了有毒的異物,慢慢侵害著她,使她憂郁。她的疑心越來越重,成了現(xiàn)在的這種狀態(tài)。
6
肖云發(fā)到茍勛手機上的那個短信他一直沒刪,像是一顆定時炸彈,哐哐哐地不停地響在他的身邊。他幾次想給肖云打個電話,但那個念頭一起,李森黑鋼鋼的身影也就同時閃現(xiàn)了,像一股黑風(fēng),把他身體里的那種欲念給吹滅了。盡管吹滅了,但李森的幻影越強勢,他的心里就越執(zhí)拗,像兩個掰腕子的人,實力相當(dāng),持久而耐力。茍勛在心理上終歸還是占了上風(fēng)。當(dāng)他收到新出版的詩集后,毅然決然地?fù)芡诵ぴ频氖謾C。
“我想你遲早會給我打電話的。”手機那邊傳來肖云得意忘形的話音,使茍勛茫然在一種消蝕殆盡的虛脫里;而她語調(diào)中充滿的快樂和興奮,又使他有一種著落感——畢竟她是期待著他的電話的,期待著他的。他一時不知道怎么調(diào)和這兩種情緒,傳到手機上的話就成了不冷不熱的腔調(diào)了。
“也沒啥事,時間長了問候一下。”
“哦,”肖云從茍勛克制而遙遠(yuǎn)的聲音里聽出了他的不適,感到是自己高漲的激情把他沖遠(yuǎn)的,趕忙壓住了她那忽高忽低的氣勢,聲音變得像要滴淚滴水的濕潤,“你在哪?我馬上過去。”
“我在——”茍勛明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但還是環(huán)視了一下四周,像是自己做給自己看,輕輕地震動了一下自己,“噢”了一聲,“我在陶然閣?!?/p>
“你一個人嗎還有別人?”肖云聽到茍勛的聲音里有了人情味,她猛然產(chǎn)生了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動,“我馬上打個的過去。”
事情的復(fù)雜性就是事情的簡單性,好多事情就是一個人在心里自己糾纏出來的。掛了電話后,茍勛心里犯了疑,以前肖云不也給他示過幾多愛嘛,而他怎么就看輕看賤了?要么裝作模棱兩可,要么打個哈哈,在她的身上絲毫看不見一點愛意的存在。就在那次宴席上,他不還在逃避著肖云有些可憐的央求嗎?可是為什么這個李森一出現(xiàn),使他對她在乎起來,疼痛起來,焦灼起來?慣常里見了肖云的那種大不咧咧調(diào)侃哪去了?他竟然在包間里干巴巴地預(yù)設(shè)起和肖云見面的場景來,絕望的眼神里只有生澀的教條而沒有了激情的幻想。事情其實沒他想的那么復(fù)雜。他聽到敲門聲喊了一聲進(jìn)來后,拿起桌上的詩集要給進(jìn)來的肖云,而肖云一進(jìn)來反手磕上了門,幾乎是閉著眼睛撲在茍勛的身上。她把她的嘴唇像一枚玉璽一樣拓在了他的嘴唇上,沒有任何的言語,沒有任何的過度,無聲就是儀式,生命就是旗幟,兩個國家就那樣莊嚴(yán)地交換了文書。
“你說許曉玲的詩寫得怎樣?”肖云手里拿著茍勛的新詩集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
“還不錯吧!”茍勛明知這是一句慣常的套話。
“那你是在哪見的她的詩,她拿詩稿請教過你嗎?”肖云突然面帶傷感,好奇而又苛刻地問。
“這,”茍勛的身子像是一架電篩子,被誰突然按了起動按鈕,篩動了一下,倏地又關(guān)了,硬邦邦地挺在了那兒,臉上露出變化莫測的神情,“肖云,你是在懷疑我什么嗎?”一個反詰的問號像一個秤鉤,掛在了肖云的心上。肖云掂量到自己似乎一下子加的砝碼太重了,要壓翻天平;或者說是進(jìn)入一個人的雷區(qū)太深的駭怕,使她趕緊打住,趕緊退出,“也不是,我能懷疑你啥?我只是隨口問問。”
茍勛也感到了自己的生硬,帶有緩和性甚至裝做若無其事地用手捏了捏肖云湊得很近的臉頰。
“那個李森呢?”
“提他干啥?你是想故意掃個啥興嗎?”肖云嗔怒道。
“前些日子聽人說,你去年和他去過深圳,以考察學(xué)習(xí)帶家屬的名義。”茍勛越是輕描淡寫,肖云心里越是不自在,及至抽噎,及至啜泣。
正當(dāng)肖云不置可否時,茍勛突然以一種赦免的口氣,聲音宏大地說了句“我知道這是謠傳”,閉口再不提這長長短短。他順手胳肢了一下肖云。肖云破涕為笑,把舌頭像一把鑰匙一樣投進(jìn)了茍勛的嘴唇。茍勛吮吸了幾下,粉飾完自己的表情,討巧地兀立起了一種逗樂的莊嚴(yán)。
“肖云,你究竟對許曉玲了解多少?”
“挺知心的?!鳖D了頓,又接上說,“盡管我和她認(rèn)識時間不長,但自從那次后,我們來往密切?!闭f著,肖云疑慮地皺起了眉頭,“你說精神病院是個啥樣子?是不是一天到晚都是胡罵亂喊的?恐怖嗎?”
茍勛只是不置可否地點點頭又搖搖頭。
肖云并沒太理會茍勛的神情,她固有的得意又占了上風(fēng),她依然滔滔不絕地說著:“許曉玲原來在精神病院上班,怪不得她經(jīng)常不言不語的,肯定是被那些瘋子吵得不想說話了。她前些日子叫我到他們醫(yī)院去,我沒敢去?!?/p>
茍勛的臉上滲出了一層憐憫的神色,瞇著眼掙扎著,仿佛情感受到了壓抑。
“噢,對了,她是精神病院的護士長?!毙ぴ普f完后怔了怔,把所有恩賜的權(quán)力都交給了低沉的寧靜。
7
出租車把我們送到窟窿大峽谷的景點上就回去了。登記了兩頂能住宿的小帳篷,我們就攀上山坡去看鸞鳥城遺址。還沒到地方,剛上到一個平臺上,天就下起了小雨。地皮一濕就打起了滑。幸好我們帶了兩把傘,肖云先撐起一把打在茍勛和她的頭頂上,我只能和許曉玲在一個傘沿下。
鸞鳥城遺址在另一個坡面上。在一片薄霧中,我們能隱隱約約地看到其頹敗的景象,一群烏鴉扇動著潮濕的翅膀,聲音沉重地在城郭的一面斷垣上像是逆水行舟地飛起飛落著,哇哇的粗糙叫聲像是一群老兵吹著破片的銅號在呼叫失散的同伙。山坡向西漫過去,一片黃澄澄的油菜地包圍著湛藍(lán)的西大河水庫。更遠(yuǎn)處是一大群牦牛植被在草地上,增加著草原的厚重和分量。越往前走,黃泥的坡面就越滑。一個穿著雨衣的牧人迎面向我們走來,問我們是不是旅游的,我們回答是。他很吃驚,說這個地方一下雨地上就滑得不能走了,看這天氣,雨不會有馬上停的跡象,說不定還會有一陣暴雨猛然間就瓢潑般的下來,緊跟著就是滿坡滿坳的洪水,躲都躲不及。我們聽信了他,感到非常吃驚和驚慌,急忙回轉(zhuǎn),可是坡面滑得一走一跌跤,已寸步難行。這倒是個實在人,黑紅的臉上顯出平靜而憨厚的神情,看到我們窘迫的樣子,吮了吮他那黑紫的牙齦,看著肖云的扭捏作態(tài),和善而譏嘲地笑了笑,做了個側(cè)著身子邊滑邊顫巍著向前走的姿勢,把我們引到了灌木叢中,總算能把腳落實了。稍喘了口氣后,他讓我們走在前面,一直把我們帶到谷底的景點上。我們道謝的當(dāng)兒,他已不動聲色地頭也沒回就向谷口走去。
許曉玲倒很自在,抹了把臉上的水漬,滲出了一絲深藏不露的微笑。肖云已是叫苦不迭,滿臉怨懟和沮喪。
等各自在帳篷里換好了衣服,我和茍勛已點好了一盤牛肉、一盤羊肉和一壺青稞散酒。
天色愈加陰沉,突然一聲炸雷,寒冷和驚悚下,得趕緊喝口酒暖暖身子。我挨著給每人端了一杯。肖云不喝,看著許曉玲;許曉玲也不喝,看著肖云。兩人神色各異,各有千秋。一股股錯亂的氣息漫游開來,我感到了許多尖銳的觸須在相互抵觸著、磨礪著,仿佛有什么大事要發(fā)生的那種憂慮和懊惱。
是茍勛的一句話稀釋了這層迷霧,消解了氣氛中的抵觸。
“喝嘛,別端詳了,今天我們誰都要喝酒。既然是出來玩,就要玩痛快。喝吧,喝個一醉方休!”
接下來分成兩隊猜拳行令,自然是肖云和茍勛一隊,我和許曉玲一隊??次覀冚?shù)枚嗔?,茍勛出于同情要給許曉玲代喝一杯,肖云執(zhí)意不從,說要保存自己的實力。許曉玲一個女子家,不能多喝,只好由我代勞了。我比誰都最先有了醉意。
“知道明術(shù)吧?挺厲害的。有個網(wǎng)名叫l(wèi)ove的寫了一篇評論發(fā)在網(wǎng)上,對她的詩評價很高的,并在后面附著明術(shù)的一組詩,我看詩也一般嘛?,F(xiàn)在的有些女作者根本就是讓一些男詩人給吹出來的?!闭f著,肖云斜睇著茍勛,帶著擔(dān)憂與嘲弄的幽默,還有既善又惡的揶揄,用肘子搗了搗茍勛,“我們這位偉大的詩人不是也曾經(jīng)寫過一篇宏論向《星星》詩刊推薦明術(shù)嗎?肖云越說越嚴(yán)峻,露出了尖銳而挑剔的目光,向我們覬覦了一圈,并沒有得到她期望的同期和聲,神情頓時茫然而頹廢了,話語也更犀利了,“不知道是我的理解能力不行,還是我們的欣賞水平不同。你說,莫西。你說,曉玲。莫西,你給個公允的意見!”
興許是她真的醉了,還沒等我插嘴,她已用一種斷然的口氣強硬而溫存地轉(zhuǎn)了話題。
“狗熊,知道我多愛你嗎?我的詩就那么讓你不屑一顧嗎?”突然,她又以十分慵散、銷蝕、削減而緩慢的語調(diào)說,“我才不在乎什么詩不詩的呢,只要你愛我就行,好好愛我!”迷惘著眼光,點了點茍勛的胸膛,“說,愛我,說好好愛我好嗎?”
茍勛偷覷了一眼許曉玲,馬上羞怯地收回了目光,連我都不望一下,趕忙點頭說:“愛,嗯,愛。”并把肖云往懷里攬了攬。也許是無奈,也許是深情,抑或是息事寧人吧。
說老實話,我對他們的卿卿我我真是不屑一顧。許曉玲畢竟是個多愁善感的女人,盡管在肖云說話的時候一直處在冷漠的狀態(tài),這時候也有些矜持不住,兩只眼睛圓圓的像是小小沙漠上的兩個泉眼,涌出了感懷、苦澀和憂傷的淚水,我感覺到那淚水竟然把茍勛那么大的另一個沙丘洇得窣窣響呢。
我剛要起身往外走,許曉玲倏然站了起來,空茫地嗟嘆了一聲,像是為摒棄一件事情輸出了巨大的力量,踉蹌了一下,走出了帳篷。
雨已停了,但是霧氣很重。天近黃昏,附近的幾個帳篷里還時不時地傳出幾個游客的說話聲或猜拳聲,整個大峽谷里顯得更加空濛,真是天空安寧大地靜謐。偶爾的一聲牛哞都像是在還原著一個古老的世紀(jì)。
我們沿著河水向峽谷的更深處走去,景點的這兒正好是河流的一個近乎直角的轉(zhuǎn)彎處。前走了幾步,許曉玲默默地牽住了我的手臂。一種沉沉的感覺一下子侵襲了我的周身。我轉(zhuǎn)過臉去,在一絲微弱的亮氣中注視著許曉玲,她的眼睛睜大又瞇起,像是早晨開了的菊瓣,晚上又合攏在一起。我有了一種強烈的占有欲,我想吻她。突然又一聲牛哞,叫醒了我的理智。而許曉玲身體里像是突發(fā)了一場曠世的戰(zhàn)爭,不停地篩糠似地顫栗起來,不是被擊倒,就是去占領(lǐng)。我懷疑她長期在精神病院,被凝聚的慌亂給侵染了??吹剿龘u搖晃晃的身子,我本能地要去扶持一把,甚至有些自責(zé),是不是我的沖動引起了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傷情?但是她有她的自制,在她幾個趔趄的萎陷中,建立起了新的情緒。她不朝前走了,咳嗽了幾聲,轉(zhuǎn)過身在河水里洗了把臉。我想,這時候的她,連身體里僅有的那點酒氣也被驅(qū)走了。
她全然不顧我的存在,向帳篷里走去。我自然得跟上她回去,我怕一切都是假象,我怕蓄意的酒精或許隨時在她的身體里發(fā)動一場真正的戰(zhàn)爭。我甚至是和她肩并肩走回去的,像兩個和平共處的國家。
可是帳篷里的情景卻不合時宜了,我真想像古書上那樣,用一首七絕或者五律有詩為證一下,按情節(jié)也恰到好處。但是不能,我根本就來不及呀!許曉玲搖晃了一下,硬挺挺地倒在了我的懷里。我當(dāng)然要先說一下帳篷里看到的情景,其實也沒啥,不就是茍勛和肖云在一個床上偎在被窩里親吻著嘛。情景對情景,茍勛看到我和許曉玲進(jìn)了帳篷后,看到他們的情景后的情景,想下床幫忙,可肖云把茍勛抱得緊緊的,深情、絕望、不近情理,更是沉迷和醉意??墒窃S曉玲你至于嗎?竟然羞怯得昏厥過去。也不盡然,她應(yīng)是一時的丟棄,又一時的找回。她這會兒的蘇醒當(dāng)歸屬長期在精神病院工作而成了精神病的傳染者和攜帶者。她迷蒙著眼睛脫了鞋,一撂腿,也偎進(jìn)了茍勛和肖云偎著的被窩里,并且倒頭就睡下了。
肖云愣怔著不知所措了,待她從吃驚中回過神來,令人生疑地笑笑,旋開痛苦的閥門嚶嚶嚶地哭開了。她從自我的束縛中掙扎出來后,堅決要一個人連夜跑回家,這是何其荒誕和傷人啊!茍勛反過來抱緊她,堅決不放她走。這時的許曉玲卻一點聲息都沒有,幾乎是睡死過去了。
我看到肖云在那不停地張牙舞爪,再看茍勛的無奈,竟然產(chǎn)生了一種非常惡毒的但肯定也非常有效的辦法。我馬上被奇異的興奮給包圍了,并付諸實施。我的心一下子到了臨界狀態(tài),變得漠然而蒼涼。我把肖云一下午放在爐子上烤干了的鞋放在地上,提起茶壺在每個鞋里灌滿水,又把鞋拿在爐子上,讓它再往干里烤去吧。
我猛猛地灌了幾杯酒,到另一座帳篷里睡覺去。
是一陣鳥鳴把我吵醒的。我翻起身一看,天光大亮。走出帳篷,看到許曉玲在河邊孤孤地站著,我向她走了過去。她的臉上究竟是露珠還是淚水?反正神情夠枯萎的。真該打嘴巴,我這又唱的哪門子的戲!是憐憫嗎?是探究嗎?我竟然毫不遲疑地就吻了她,并且用舌頭舔了舔她臉上的淚痕,像是替她打掃著臉上的舊情。接著,我又虛偽而溫存地說了幾句模棱兩可的安慰話,把她攬進(jìn)懷里安慰了一個沒來由的安慰。她一直都無動于衷。我把自己都給搞糊涂了。
像是誰給敲響了警鐘,原來是我的手機響了。是茍勛的媳婦余蘭打來的。她問茍勛是不是和我在一塊,我說是。她問茍勛為什么關(guān)機,我說沒電了吧。她哼了一聲,說沒電了?哼,沒電了。她突然沒有任何跡象地聲音一下子變得陰森而恐怖起來。
“你知道劉文燕嗎,你知道肖云嗎,你知道許曉玲嗎,你知道明術(shù)嗎?哼,許曉玲,那個許曉玲可壞了。哈哈,她可好了?!?/p>
我剛要掛機,她像是在一個站臺上停靠了一會的列車,又哐哐哐地走動了。
“你知道股票漲得有多好嗎?青山紙業(yè),寫詩要用紙,股票像飛一樣地漲呢,像飛一樣的飛。”一直不停地說著,直到那聲音從手機里慢慢地滅了。
我進(jìn)了另一座帳篷,想給茍勛說他老婆找他。他和肖云坐在桌子的各一頭,我不知道昨晚他們最后是怎么結(jié)局的,但看到他們一個個損失慘重的樣子,我又把自己顛覆了一次。
8
“我想見你?!币还衫p綿的哭腔。
從醫(yī)院里出來的茍勛滿臉慎重的肅穆,眼神里透露著不知所措的抑止。夕陽抽走了最后的幾絲余光,回眸了一下,像是完成了一天使命的使者,消失在了褪色的天際,留給大地的是一片匆忙和安逸。茍勛凝目前行了幾步,直戳戳地站在路邊,像是一根歸航的桅桿,等一輛出租車過來,打上回家。
“咋了?”肖云的電話像一個波浪,使他的身體搖晃了幾下?!澳阏α??肖云,出什么事了?”
“沒事,只是想見你?!彪娫捓镄ぴ频穆曇粝袷菑囊槐P篩子里過濾過的一般細(xì)密。“你能出來嗎?到陶然閣,或者你說個地方也行?!?/p>
突然的救贖,茍勛像是被人從一堆亂草里撈了出來,掉落了一身的疲憊,仿若一個小孩兒,喘口長氣,真需要找個東西挨靠一下。他嗯了一聲,馬上就要答應(yīng)了。幾乎被一種強烈的愿望占領(lǐng)了時,轉(zhuǎn)念間一個荒蕪的場景又霸占了他的情緒。他想到了精神病院里一個個彎鼻子瞪眼的形象;媳婦余蘭口噴白沫眼睛發(fā)癡地灼他的情景歷歷在目。
他從窟窿峽回來的那天下午,余蘭的病全面發(fā)作了。剛進(jìn)門,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窩在沙發(fā)里的余蘭猛地竄了起來,嚷嚷著,憤怒到了極致,一個茶杯正如余蘭一天到晚念叨的那樣,飛一樣地向茍勛的頭部飛了過去。幸好他潛意識里的自我防范能力比較強,一偏頭,一只鳥兒一頭撞在了防盜門上,落了一地破碎的驚慌失措的鳥鳴。
“哼,你的股票漲得好得很!你的許曉玲、你的劉文燕、你的肖云、你的明術(shù)、你的代蘭蘭、你的王芳……”說了一大堆女人的名字。后來據(jù)茍勛給我說,連我媳婦的名字,還有只要是她知道的女人的名字,都成了她反復(fù)噴吐的火舌。
他趕緊到房間里找余蘭吃的專用藥。抽屜都拉開著呢,滿地都是藥瓶,藥沒了。茍勛身體里安著彈簧般跳了起來,跺著腳,直聲喊著藥沒了,我咋這么疏忽?難怪她的病發(fā)作得這么厲害!這一年多來,每次余蘭剛有發(fā)病的跡象,在茍勛的引導(dǎo)下,立馬把藥吃上就緩過來了。慢慢的,即使茍勛不在,余蘭也能意識到發(fā)病的前兆,把藥吃上控制住??墒?,他怎么就忘乎所以,把事情給淡漠了?連藥沒了都不知情,讓余蘭的病全面放大了。
余蘭跟了進(jìn)來,也跺著腳,并且伸開雙臂,十指如爪,向茍勛撲抓過去,惡狠狠的像個鬼魂一樣翻著眼白,“你的股票,你的情人——”雙手卡著了茍勛的脖子。這時的病人怎么那么大的力氣!后來茍勛給我說,要不是他手里正攥著個藥瓶,可真是難逃活命。他一掙扎,順手把瓶子砸在了余蘭的頭上,余蘭眼睛一眥,搖晃著跌倒在地上。
他趕緊給許曉玲打了個電話。醫(yī)院的救護車日哇日哇地很快到了樓下,和許曉玲一同來的兩個護士及司機全力以赴,把余蘭抬到車上送進(jìn)了精神病院。
“還是算了吧?!逼垊卓跉膺t鈍地說。
“我——”聽茍勛猶疑,肖云的語調(diào)里掙出了跨度過大的悲傷和低落的松弛,“我真的想見你,我不知道要給誰說去。”
肖云怎么了,遇上什么過不去的黑暗了?“不知道給誰說去。”她究竟要說啥呢?茍勛感到她在一座孤島上向他求救,他遲疑著扔出了一根長長的纜索。
“那就到我家里來吧。”語氣沉重,富有悲情。
肖云肯定被茍勛的話給嚇住了,要么當(dāng)是茍勛在揶揄呢。但還是怯生生地說:“余蘭呢?咋行?我這話只能給你一個人說。”
“她不在。”
“去哪了?”
“住院了。”
“啊,啥???厲害嗎?”
“來了再說吧?!逼垊赘杏X承載不了肖云更多的問話,他怕再次覆沒,“來了說,我等你?!彪S即掛了手機。
其實不用他等,他打的到家,肖云已在樓下等他呢。
沏了兩杯茶,肖云把自己的事好像已忘到腦后了,急切地問:“余蘭啥病?住院了,那肯定厲害著呢。”
“住了好多天院了,就那天我們從窟窿峽回來,就住進(jìn)去了。”茍勛說著,望了望肖云,做了個害怕的神情,壓低了腔調(diào),像是給一把手槍安了消音器,幾乎讓人聽不到地說,“在精神病院?!?/p>
盡管消了音,但還是像一架大炮一樣,震得肖云發(fā)聵,“什么?在許曉玲那兒住著嗎?”
茍勛點了點肖云并沒看到的那個動作的頭,肖云的思路被另一個問題占領(lǐng)著,“這個許曉玲,我前幾天還見了她,她怎么就啥都沒透露過?也真夠沉穩(wěn)!”肖云似一下子悟出了問題的實質(zhì),“哎,茍勛,你說我和許曉玲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朋友?我們見了面總是一個比一個心氣高,在心底里相互較著勁,發(fā)誓再不來往了??蓭滋觳灰?,不是她給我打電話,就是我給她打電話,要約上見個面。”見茍勛無態(tài)度,肖云又感嘆了句,“唉,算她城府深。”
覺得偏離了話題,看到茍勛面無表情,肖云有一種自責(zé)的歉疚,以關(guān)切的口吻問:“咋發(fā)的病?那種病肯定是受了啥刺激了?!?/p>
茍勛像是從地窖里走出來的,臉色冰冷,連聲音都凍傷了似的,寒寒地說:“一年多了,一直在許曉玲那兒買藥吃。那種藥是處方藥,只有精神病院住院的病人才讓配給吃,不住院很難弄到。”話音慢慢熱了起來,“第一次領(lǐng)上余蘭看病,碰上了許曉玲,我不認(rèn)識她,但她認(rèn)識我,說在電視專題片上看到過我。她了解了余蘭的情況后,就私下里一直想方設(shè)法給余蘭供著藥。”
“這個許曉玲,真是城府很深,一年多了,連我這個好朋友都沒說過?!彪m然還這么說著,但肖云已沒了一點點怨氣,“好些了嗎?”
“好多了,過幾天就能出院。”茍勛無喜無憂地說。突然想起似的又轉(zhuǎn)問肖云,“你要說啥?”
“其實也沒啥?!毙ぴ瓢咽虑榕獊G了似的輕松地說。
“肯定有事,還是說了吧,說了就沒事了,不然放在心里會長成大事的?!?/p>
“那就說了吧。我不是不理李森嘛,李森就一天到晚拼命給我打電話,我一直不接,他換了號再打,我聽出他的聲音就掛了。后來,他半夜三更冷不防就打一個,讓我老公發(fā)現(xiàn)了貓膩?!毙ぴ仆蝗幌袷潜弧柏埬仭边@個詞給招惹了,哈哈大笑起來。
茍勛愣怔了一下,猛然間吃透了個中意味,也哈哈大笑起來。
哈哈哈的,連房子都顫了起來。
9
余蘭出院那天,肖云也執(zhí)意要去。
許曉玲看到她莞兒一笑,“以前叫你,你說害怕不來,這會咋又不請自來了?”同時問候了茍勛和我,對肖云添加著額外的關(guān)心和親熱。肖云掛下臉來,但并無惡意,用兩人心領(lǐng)神會的怪味腔調(diào)回道:“你這家伙——”
我們?nèi)诉M(jìn)了家屬接待室,許曉玲打開隔離鐵門去領(lǐng)余蘭出來。
余蘭進(jìn)門面帶癡癡的笑望了望茍勛,又望了望我,轉(zhuǎn)到肖云身上,一下露出了可怕的眼神,臉上硬錚錚地鑲了一塊鋼板,鐵青起來,“你是誰,茍勛的情人嗎?這些天你們在一起鬼混,哼!”渾身已篩糠似地抖索著,“你是誰?劉文燕?許曉玲?肖云?明術(shù)?一定是許曉玲——”說著,雙手鷹爪般地向肖云撲了過去。許曉玲見狀,大喊一聲——一直感到很柔弱的一個女子竟有這種氣勢,讓我都有些吃驚,“余蘭,干啥呢?”余蘭身子一擰,乜斜著許曉玲,軟了下來。“我是許曉玲,”接著許曉玲口氣一變,像是幼兒園的老師哄小孩一樣,“是你的護士長。你安穩(wěn)些!”又指著肖云說,“這是新來的護士,專門管你的?!壁s緊從衣架上取下一件白大褂,讓驚魂甫定的肖云穿上。余蘭像一塊冰,慢慢融化著變回了原來的狀態(tài)。
肖云一直穿著白大褂,隨著許曉玲給余蘭安頓,“這是護理你的護士,把你接上回家,你可要聽話噢,余蘭?!庇嗵m點著頭,遲疑而信任地點了點頭。我們一起上了一輛雇好的出租車。
進(jìn)了門,余蘭突然用鼻子深嗅了幾下,神情里急驟著怪異的熙攘,一把拽住肖云身上的白大褂,惡狠狠地扯了下來,幾乎把肖云拽倒,“這個屋里咋有你的味道?你不是護士,你是茍勛的情人!哼,你是許曉玲,不對,明術(shù),哦,是肖云!”她又使勁地嗅了嗅沙發(fā),更氣惱了,向顫栗驚恐的肖云撲去。茍勛上前一攔,肖云趁機閃出了房門。
我也跟上出了門。
據(jù)茍勛說,余蘭一會就好好的了,我們出了門,她就馬上安定了下來。茍勛說,余蘭端詳了一會兒上大學(xué)的兒子的照片,突然說肚子餓。按以往,余蘭一喊餓就表明病好了,只要沒啥刺激,能安穩(wěn)上許多天。他趕忙給余蘭熬了黑米粥,還打了兩個荷包蛋,看著余蘭吃完,他才上班去的。
但是事情并不盡然。
茍勛出門后,余蘭覺得一種巨大的空虛向她包抄,向她擠壓,使她呼吸急促。她像抽干了水的池塘里的一條魚,掙扎著,喘息著,一層層地剝光了衣服。原來是那股異味又向她侵襲而來,她向四周嗅著,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有那股她極力拒斥的異味像一滴洇染的墨水在一張白紙上恐懼地擴大著。她啊了一聲,抱緊了頭顱。她有她的自救辦法,趕緊到房間里吃了一片藥,顫抖著打開了電腦上的股票頁面,嘴里嘟噥著:“股票漲得真好,像飛一樣地漲呢?!?/p>
可是,青山紙業(yè)在跌停位上,她數(shù)了數(shù),連續(xù)五個跌停。她手足無措了。
她又走到客廳,看著兒子的照片,嘟嘟囔囔像是給安頓著什么。片刻后,她神情安詳?shù)刈叩疥柵_上,打開窗戶,穩(wěn)健地攀上了窗欞,雙手一展,像是一只鳥展開了翅膀,喊了一聲,“漲得真好,像飛一樣地漲呢,像飛一樣的飛!”向前一騰,赤裸裸地飛進(jìn)了天空。
10
肖云打開了剛送來的《河西日報》,她匆匆翻了翻其他版面,就翻到了第四版上,那一版是文學(xué)版面。一個赫然的標(biāo)題像一塊磁鐵一樣吸住了她的眼球,《河西文藝獎獲獎名單公告》,因為她也申報了這個獎項,她趕緊在文學(xué)類里找自己的名字,在三等獎里。一等獎,明術(shù),括號,許曉玲。啊,她就是明術(shù)呀!肖云一陣驚慌失措的刺疼,神情凝滯了一會,又渙散了。待一股股激流從她的身體里消退后,她才又細(xì)看起來。公告下面是一篇關(guān)于明術(shù)詩歌的評論,作者是茍勛。她全神貫注地讀了下去。怎么似曾相識?乍一回神,這不正是她在網(wǎng)上看到過的署名love的那篇嘛。她帶著嘲諷而又自嘲地釋然一笑。
好一個許曉玲,好一個明術(shù)。
好個狗熊,好個love。
責(zé)任編輯 子 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