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鵠
大部分政客,在執(zhí)政10年后要么退休,要么避世,要么被趕下臺。
但安格拉·默克爾女士卻成為了最“不可或缺的歐洲人”, 她為歐洲控制住了破壞性力量。
毫無疑問,在執(zhí)政的第10年,安格拉·默克爾女士走向了她的巔峰。盡管2015年10月在關于難民問題的巨大風波中她錯過了諾貝爾和平獎,但2015年的最后一個月,地球上最重要的幾家媒體,包括《經濟學人》、《金融時報》、法新社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紛紛把年度人物之類的稱號授予了她。在反復思量之后,《時代》周刊最終也決定封她—而不是IS頭目巴格達迪為年度影響力人物??偩庉婲ancy Gibbs的解釋是,《時代》不作價值評判,只看客觀影響力,所謂影響力,簡單的說即是某人對“世界新聞”的攪動程度。巴格達迪攪起的無疑是惡水,而默克爾的非凡之處在于,她接連平復著歐洲的海嘯,同時不懼面對新的漩渦。
放在10年前沒人能想象這一切。2005年秋天的大選,穿著寬大套裝、頂著鋼盔一樣無色發(fā)型的默克爾,以她完全談不上吸引力的形象、沉默到笨拙的辯論風格,打敗了自認為魅力十足的前任總理施羅德,成為德國統(tǒng)一后的第三位最高領導人。相比她獲勝的原因,施羅德敗北的理由要清晰得多:民眾厭惡了后者的自負,選舉中他在默克爾說話時甚至會發(fā)出高中男生對相貌平平的女生那種狂妄的笑聲。反襯之下,默克爾的謹慎乃至笨拙都成了尊嚴和體面的象征。
但上臺后的默克爾顯然不是那種能挑起公眾興奮的領導人,她說話刻板、謹小慎微,看起來也并不具備特別獨特或堅定的信念—幾乎從任何角度來說都缺乏魅力。她的身體語言呆板,為德國官方拍照片的攝影師Herlinde Koellbl都說,鏡頭里的默克爾總顯得有點尷尬,過了相當長時間她才學會了把手擺成菱形放在小腹上以讓自己看起來自如些(現在搜索默克爾,出來的一大半照片上她的手都擺成這種菱形!諂媚的媒體如今把這個手勢命名為“權力的鉆石”)。她是如此的不善高談闊論,以至于民主黨黨魁批評她“扼殺了政治辯論,幾乎抽走了德國民主的生命力”,讓德國回到了19世紀空虛鄙俗的“畢德麥雅時期”(這是德國人對拿破侖戰(zhàn)爭后歐洲大陸30多年和平歲月的命名,一段人人烤著面包讀著小報,缺乏政治熱情,沉醉于家庭生活的平庸時代)。綠黨則認為她簡直讓一切反對聲停止:她的發(fā)言平淡刻板到讓人沒有興趣挑刺,而你挑了,她的回應只會更加的平淡和刻板,最終,在默克爾的政治土地上,唯一的活法就成了什么也不說。評價她的領導風格時媒體常用的幾個詞是耐心、深思熟慮和重視共識—“帶著一種受挫的語氣”。
但默克爾逐漸展示出巨大的、實用主義的能量。2007—2008的全球金融危機中,她將德國打造成了一個靈活、適應力強的國家,憑借對歐盟以及亞洲地區(qū)的高出口,德國開始扮演風雨飄搖的歐元區(qū)唯一屹立不倒的角色。2009年她就帶領德國走出經濟危機了,她執(zhí)政10年,德國GDP增長了37%(美國同期約30%),失業(yè)率維持在6%(而南歐西班牙等國一度高達25%)—2015年這個數字甚至降到了4.7%。逐年增長的貿易盈余大部分以資本的方式重新流向國外,也就是說,德國銀行給外國政府和企業(yè)借貸,令其購買德國產品,這讓德國經濟慢慢成為了歐債危機中實質上的受益人。
德國人開始叫默克爾Mutti(媽咪)。孩子們不需要操心政策細節(jié),他們相信Mutti會逐一檢查條款,幫他們謹慎地守護好德國的財政。一個新動詞由此誕生了:Merkeln,默克爾式的行動方式,意味著不知疲倦的耐心和沉默的不表態(tài)。人們不再抱怨政治生活缺乏2005年以前那種自由化的活躍—如果領袖以一種小心翼翼、沉默寡言的方式保障了選民的富足,確實也沒有什么令人不滿足的了。
無論反對者如何詆毀,默克爾2015年最奪目的表現來自她對難民危機的處理方式?!稌r代》授予她年度人物的頒獎詞中稱她“敢于比絕大多數政治家要求更多的東西,敢于堅定地反對暴政、反對唯利是圖,在一個缺乏道德領導力的世界提供了堅定的道德領導力”。而“道德領導力”這個詞,幾乎是全球主流媒體年底對默克爾的一致肯定方式。
但在難民危機爆發(fā)前的兩個月里,默克爾還因為參加電視節(jié)目時對一位難民小女孩的“冷酷”態(tài)度而備受攻擊。那是一檔叫“美好生活”的現場討論節(jié)目,來自巴勒斯坦的14歲女孩Reem對默克爾說她很害怕,如果家人今年的庇護申請被駁回,她就會被遣返回黎巴嫩的難民營。Reem已經能說一口流利的德語了,她告訴默克爾:“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將來會怎樣,我想上大學,我真的想實現這個目標。”
默克爾似乎并不動容,她的回應是:“政治有時候是很殘酷的。我們無法很干脆地說:你們都可以來,非洲所有的人也都能來。我們應付不了這么多人?!盧eem聞言泣不成聲。默克爾走上前抱了她,但這于事無補。網民們大罵她的冷血—畢竟對一位最高領袖來說,只需要表示會把Reem家人的名字給秘書處理,就能在這個真人秀上顯得善良、有人情味、收獲民心。一個名額而已,德國難道應付不了嗎?但默克爾居然吝于釋放這么一點善意。
這和她兩個月后徹底敞開國境線、對敘利亞難民的歡迎姿態(tài)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夏末,溺亡在土耳其海灘上的3歲難民“小艾蘭”的照片讓全球震動,歐洲人開始猶豫著打開國門接收難民。大部分國家做得非常糟糕:法國和英國在兩三萬的數字上討價還價,在奧地利,71名難民在一輛卡車中窒息而死,匈牙利則將上千名難民帶到邊境的電鐵絲網下拒之門外。但默克爾拒絕了回避和猶豫,“讓我們來做”,她說。德國的政策是年內收容80萬申請庇護者,滔天的數字—和她的任何一個盟友比。
一個“正?!鳖I導人的做法似乎應該反過來:在電視節(jié)目上承諾照顧好小女孩一家(畢竟只是一家),在難民大軍抵達國門前保持冷酷。后者的代價要大得太多太多,而默克爾正在承擔這種代價。默克爾的反常規(guī)舉動證明了一件事:她不是個政客(起碼在這個時刻),她展現出來的不是經過計算的價值觀,她甚至沒有那么在乎民意—政客們奉為圭臬的東西。
2015年10月默克爾的支持率下降了9個點,跌到了幾年來的最低:54%(但仍然高于奧巴馬在美國的支持率)。財政部長朔伊布勒批評默克爾像個粗心大意的玩雪者,根本不知道自己的行為有可能引起“雪崩”。德國國內的極端右翼勢力有高漲的傾向,保守派則炮轟默克爾推行“道德帝國主義”,強行輸出自己的價值觀。默克爾不是不清楚自己正在不得民心,11月她在紐倫堡市政廳,有兩個人說他們認為默克爾的難民政策“完全正確”,默克爾自嘲地回應:再算我一個,就咱們仨。
但是,到底是什么讓這位61歲的、一向以謹慎著稱的政治人物做出這樣有可能毀滅自己政治前途的決定?在各種場合,默克爾都被要求反復解釋在難民政策上“過分憐憫”的原因。有的時候,她會拋出自己基督徒的身份,“信仰讓很多選擇變得簡單”。面對歐洲會不會因為在難民問題上過于開放而走向伊斯蘭化的問題時,默克爾的答案是:“讓我們鼓起勇氣說,我們是基督徒。讓我們鼓起勇氣說,我們會(與穆斯林)展開對話?!?/p>
在一次接待慕尼黑市民的問答環(huán)節(jié),她被一位女市民提問:“你認為我們所有人應當一起來應對難民潮問題,說這是所有人的責任。但是我們作為歐洲居民,首先有責任保護歐洲自身。如果歐洲目前正處于巨大的恐懼中,我想問你要怎樣保護歐洲?”鏡頭切到了一身藍衣的默克爾身上,她沒有首先指責恐怖勢力,而是平靜地提出了歐洲在其中承擔的責任:“歐盟也為他們(恐怖勢力)貢獻了大量參戰(zhàn)者。其中有些非常年輕的孩子,在我們的國家長大,這部分是我們必須承擔的責任。另外,恐懼永遠都不是一個好老師?!?/p>
支持者認為,在歐洲大陸領導人普遍表現出平庸的短視和毫不猶豫的利己主義時,只有默克爾在努力踐行可稱之為歐洲精神的價值觀。德國人如果不僅僅為他們的富足自豪,也為他們高級的文化遺產自豪(同時為自己曾制造過的難民災難羞愧)的話,他們?yōu)槭裁床粦摮袚嗄??“默克爾一代”—社交媒體上有不少德國年輕人這樣標簽自己,他們認為自己足夠幸運,并且有能力幫助不幸的人。
德國上行的經濟自然給了默克爾政府強烈的自信,德國主義的治理方式開始在全歐洲被推行。在如何應對愛爾蘭、西班牙、葡萄牙和希臘的危機問題上,歐盟內部有兩種聲音,南歐國家希望通過增加支出刺激經濟增長,而德國和北歐國家則傾向于危機國家削減公共開支,實施結構性改革。默克爾選擇支援南歐度過危機,但必須推動其嚴厲改革。她以一種馬基雅維利式的政治強勢,要求歐債危機國家勒緊褲腰帶,接受債務上限?!睹麋R》周刊稱,2015年6月,歐盟在布魯塞爾召開緊急峰會討論希臘債務危機時,每個元首講完話全場都在看默克爾的臉部表情,以揣摩德國的反應。默克爾由此得到了一個稱號:說“不”的女士。
讓希臘脫離歐元區(qū)符合很多人的期望。首先是希臘本身,留在歐元區(qū)只會讓希臘更加困苦,那些在極其嚴苛的緊縮政策下借給希臘的錢是難以重振經濟的,連參與了前兩次救助的IMF(國際貨幣基金組織)也意識到了這一點,聲稱如果債權國不對希臘提供實質性的債務減免,它就不玩了。所以希臘總理齊普拉斯一直在國內鼓勵他的民眾不接受歐盟開出的解救條款。到了2015年6月底,希臘民眾確實如他所愿用一次公投拒絕掉了默克爾們的援助方案。希臘試圖用這種方式增加和歐盟談判的籌碼,畢竟在默克爾主導的歐盟高層里,談論希臘退出歐元區(qū)的可能性被視為禁忌。畢竟,德國是希臘最大的債主,脫離歐元區(qū)意味著希臘欠德國的867億歐元理論上將以新的希臘貨幣償還—而希臘政府將制定新貨幣對歐元的匯率,最后德國能收回的錢很有可能是聊勝于無的一筆。但是到了2015年7月的布魯塞爾峰會,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已經在公開討論Grexit(Greek Exit的簡寫)的議題,歐盟委員會主席容克也宣布,委員會對希臘的離開有了充分詳盡的計劃。
默克爾不允許這一切發(fā)生。在她的斡旋下,2015年8月,歐元區(qū)財長最終還是通過了860億歐元的第三輪救助方案,希臘也表現出合作,接受了對于德國來說十分重要的條件,使第三輪援助顯得合理。新的方案里顯然有德國以及歐元區(qū)其他成員國的妥協(xié),但在分析報告所提示的前景—第三輪援助方案的實施將有助于提振整個歐洲緩慢復蘇的經濟—面前,很多妥協(xié)都可以忍受了。而如果希臘退出—這是默克爾無法接受的,不但因為它會引發(fā)歐元的波動,有違她長期以來試圖打造“更團結、更有競爭力的歐洲”的大計,還因為它意味著單一貨幣的失敗,歐洲一體化計劃的失敗。安格拉·默克爾在東德長大,她比一般人更不能容忍看見歷史的倒車。
在歐洲的另一攤麻煩烏克蘭危機中,默克爾扮演著更游刃有余的角色。她曾和法國總統(tǒng)奧朗德赴俄就烏克蘭問題找普京秉燭夜談,并在明斯克敦促烏克蘭與俄羅斯坐下來達成?;饏f(xié)議。東德背景讓默克爾能說一口流利的俄語,這讓她比其他任何一位歐洲領導人都更親近普京:他們有私交,危急時段經常通電話。與重新崛起的俄羅斯打交道時,默克爾既堅定又有耐心。這讓德國成了與俄羅斯走得最近的西方國家,在這場事關地緣政治的危機中,美國其實已將所有與俄羅斯談判的工作都包給了德國。如果沒有默克爾,美歐對俄的新冷戰(zhàn)會變得更加危險,俄羅斯與歐洲的關系也會更加糟糕。
這些都是德國很久以來都沒有扮演過的角色了:無論是充當東西方博弈中的緩沖器,還是歐洲政治的實際主導者。德國的初衷或許并非是挽救歐洲,但默克爾靈活而穩(wěn)定的行動卻令德國在非自愿的情況下逐漸贏得了舉足輕重的國際地位。1945年之后,德國一再對這種地位敬謝不敏,但這位最初顯得比一般領導人都更拘謹、膽小的女性,正讓德國習慣它“擔當者”的新角色。
關于個人生活,默克爾的態(tài)度是不愿透露太多。她愿意敞開心扉的人少之又少,幾位非官方傳記作者主要靠走訪她的舊同事來積攢素材。1954年7月,牧師的女兒安格拉·默克爾出生在西德漢堡,但很快她的父親被召喚去了東德一座宗教工作者緊缺的城市滕普林,默克爾就成了一個在東德長大的女孩。她7歲那年,柏林墻筑起來了—那天她的母親為此而哭了很久,為他們可能再也回不去自由世界而哭。默克爾很少用直接的話語批評她生活過的民主德國,她在萊比錫大學讀到了物理博士,然后成為了民主德國科學院的一名研究員,她的前同事唯一記得的是她抱怨過身在東德研究材料的匱乏。在嫁給現任丈夫、她的博士生導師阿西姆·紹爾之前,她還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離婚是她提出的,但之后她也一直沿用著前夫姓氏。兩次結婚她都低調行事,她的母親都是在第二天被女兒告知的:“順便告訴你,媽,我昨天結婚了?!?
她是丁克,沒要孩子,和丈夫住在一間100平方米多一點的公寓里(他們說,足夠寬敞了),兩人都是瓦格納的樂迷,平日里永遠穿著純色套裝的默克爾唯有在去聽歌劇《特里斯坦和伊索爾德》時才會穿上她的超級低胸晚禮服。周五下班她會去買點菜,“一條魚,一瓶白葡萄酒”,她親自下廚。身為德國量子力學權威的紹爾對妻子的稱贊之一是:“她做的李子蛋糕非常好吃。”
在大部分時候看起來的謹言慎行和平實保守之下,默克爾在人生關鍵時刻,其實很容易爆發(fā)出旁人覺得難測的行動—這可能源于她那顆成長于封鎖國度中的復雜內心。1989年,柏林墻倒塌的那個下午,當時身為量子力學研究員的默克爾沒有像她的大部分同事那樣沖向西德、慶祝自由,而是照常去洗她的桑拿浴,之后直接回家(她因此而被同事們嘲笑為毫無激情、迂腐不堪)。但兩周后,35歲的默克爾便走進了公寓附近一家小政治團體的辦公室,主動問“有什么我可以幫忙的?”當被告知她可以幫忙安裝一批從西德拿回的辦公用電腦時她就留下來了,從此開始了她的政治生涯—這并不是心血來潮的決定,默克爾清楚地看到統(tǒng)一后的德國,新政治是最大的機會,而她,來自東德的高知女性,擁有無可置疑的客觀優(yōu)勢。這是她做決定的方式:看似突兀但邏輯清晰。
這段個人史或許可以拿來對照默克爾在難民問題上的前后態(tài)度。她不愿意被感染、被煽動,她的所有決定都擁有自己的邏輯與價值觀。她的勇敢一如既往:她年輕時可以輕松跳出當一名科學家的心理舒適區(qū),今天才敢走出民眾滿意度的舒適區(qū)—這就是《時代》所謂的“(默克爾)敢于比其他政治家要求更多的東西”。默克爾的一名內閣同事Wissmann這樣評價她:“她有一個原則—我認為那是情感上的信仰—她自己年輕的時候困在東德不能周游世界,如今她也不希望看到任何人被圍墻困住。我想,如果有人要筑墻,她就會有一種本能的反應。我很了解她。如果你問我她的主要原則是什么,我想那是:讓我們自由。不管是在擠滿難民的火車站,還是一個國家的自由貿易法則?!?/p>
歸根結底,安格拉·默克爾信仰歐洲?!皻W洲的心臟和靈魂是包容,我們用了數個世紀來理解這一點。我們曾經互相殘殺,曾經放任我們的國家空耗財資。最糟糕的時代距離我們不過一代人那么遠,但是我們的人民做到了力挽狂瀾。”
她自視為1989年后歐洲遺產的監(jiān)護人,沒有她,歐洲從各個角度分崩離析的可能性都在成倍上升:歐元同盟可能會解體,歐洲政權有可能倒向極左或極右的懷抱,德國可能會沉迷于更狹隘、更短視的利益盤算,而放棄置身于歐洲核心、確保歐洲一體化這場戲演下去的信念。如同《經濟學人》說的,大部分政客,在執(zhí)政10年后,要么退休,要么避世,要么被趕下臺。但安格拉·默克爾女士卻成為了那位最“不可或缺的歐洲人”, 她為歐洲控制住了破壞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