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凱
在中國早期電影女明星中,有一位特異的存在者。與一般女明星不同,她曾經(jīng)留學海外,通曉中西文化,心境開明,不拘禮教束縛,大膽從影,協(xié)助黎民偉開創(chuàng)電影事業(yè),努力復興國片;她性格謙遜低調(diào),端莊和藹,落落大方,與影業(yè)同仁友好相處,協(xié)力共進,促成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和諧氣氛;在銀幕之上,她專以賢妻良母的形象示人,既是表演“別人”,又是呈現(xiàn)“自我”,雖是反復扮演,仍舊留下諸多經(jīng)典,成為特殊的“這一個”。她雖早已遠去,但卻永駐銀幕星空,熠熠閃光。她就是——林楚楚。
遇見他,恰是豆蔻年華
在《民新特刊》第二期《和平之神》號中,有一篇鄒海濱所作名為《林楚楚女士小傳》的文章,提及林楚楚“生長于美,在美肄業(yè)”,實則不然。據(jù)黎民偉日記所述,原名林美意的林楚楚,在中國電影誕生之年,生于彼時尚為英屬的加拿大域多利埠(今維多利亞市)。三歲那年,林美意的父親病逝,五歲之時,曾跟隨祖父母回到家鄉(xiāng)廣東新會。在這個素有“楓葉之國”美譽的地方,八歲的林美意在當?shù)氐闹腥A會館學習中文,后在喬治學院(George College)學習西文,“幼受彼邦教育之熏陶,知識超卓”。次年,其母因病回港休養(yǎng)。十二歲時,獨自一人返港見母,并在英華書院和湘父專塾學習中西文。這位留過洋、有氣質(zhì)的林美意,漂亮聰慧,賢淑知性,既無官家女的嬌寵性格,也無富家女的脂粉氣息。
從楓葉之國,來到東方之珠,有學有識的她,遇到了有才有志的他——黎民偉,一段銀壇佳話就此譜寫。遇見黎民偉之時,恰是豆蔻年華。同窗好友黎杏球(黎灼灼),將自己的六叔黎民偉介紹給了林美意。那時的林美意,還預備著在香港讀完幾年中文之后,再去往國外讀書。這種念頭,因為一個人的出現(xiàn)而取消。因為,具有愛國熱忱且立志打拼電影事業(yè)的黎民偉,成為林美意的中意之人。林美意的到來,使得她與黎民偉與嚴珊珊形成了一種獨特的三角家庭結(jié)構(gòu)。從二者關(guān)系來看,林美意與嚴淑姬(即嚴珊珊)并無有妻妾之分,而是平妻關(guān)系。而從兩人分工來看,實有主內(nèi)外之別。
作為中國第一位女演員,嚴珊珊在《莊子試妻》之后,雖然參演不少電影,但其實并未真正介入到銀幕生活之中,身體原因使得她只能長期居于家庭,林美意的出現(xiàn)則讓整個家庭的重壓有所分擔,同時猶如一股清風,為黎民偉的電影事業(yè)注入動力。而作為家族企業(yè),黎民偉的電影公司也的確需要一個“賢內(nèi)助”幫忙跟隨打點照料。事實證明,林楚楚“女士贊助之力實多”。
1924年11月底,黎民偉的香港民新影片公司的創(chuàng)業(yè)之作《情場法網(wǎng)》(后改名《胭脂》)在廣州西關(guān)開拍。此前,黎民偉的公司在廣州開辦“電影演員養(yǎng)成所”,希冀尋找合適的女演員。作為公司顧問的關(guān)文清,正在與黎北海商量演員事宜,恰巧看到從三樓走下的林美意,頭上梳著一款S形發(fā)髻,身穿綠色織錦旗袍。
只因這驚鴻一瞥,關(guān)文清便將女主角的扮演者敲定下來。但是在當時封建意識依舊濃厚的年代,文明戲與電影界等都不肯接納女演員的從業(yè),女性需要遵守三從四德、相夫教子等倫理觀念,不能拋頭露面,否則便被視為戲子,遭致外人鄙視,甚至會將這些女演員歸入娼妓之類。而早年受到西方教育和西式文化浸潤的林美意,心境開明通透,對此并無過多介意,即便與其演對手戲的是她的丈夫黎民偉和大伯黎北海。那份從容的心態(tài),顯現(xiàn)出新潮女子的風范。于是,因為一部《胭脂》的出演,林美意成為了林楚楚。這部改編自《聊齋志異》故事的電影,在港埠上映之后,頗為賣座,一個叫作林楚楚的女演員遂漸為人所熟知。此后,她成為了一個女明星。
跟隨他,為國片也為大家
1925年底,黎民偉的民新影片公司遷址上海,這可以算是香港影人的最初“北遷”。十里洋場,舉家前往,胸懷抱負和理想的黎民偉,就這樣來到了一片陌生的地域,開啟了闖蕩上海灘的歷程,也開啟了黎氏家族的滬港“雙城記”。
夫唱婦隨,林楚楚跟隨黎民偉一同來滬。雖是初來乍到,上海的媒體對其卻已有所耳聞,譬如“對于電影藝術(shù),研究有素,兼擅中西文字”等文字的見諸報端,顯然是將林楚楚視為女性電影從業(yè)者中的翹楚。研究電影,確實深入,林楚楚“自幼酷嗜電影,暇輒探奧求微,必領(lǐng)悟而后已,而與評判演員之藝術(shù),尤具只眼,所譚多中肯要”;擅長文字,絕非虛妄,譬如其所主演的《再世姻緣》的電影本事,便是由她自己主筆書寫(詳見《電影月報》1928年第3期)。
創(chuàng)業(yè)維艱,來到上海打拼的黎民偉,需要有知性有涵養(yǎng)的林楚楚的陪伴。為了協(xié)助黎民偉的民新公司的影片拍攝,林楚楚將自己的嫁妝、首飾等物品都拿出來。當公司內(nèi)部舉債而經(jīng)濟困頓、合作者李應生又萌生退意之時,事業(yè)受挫的黎民偉迎來了新的機遇。身在北平的羅明佑主動示好,希望合作開辦電影公司,共同投身于“復興國片”的偉大事業(yè)。1929年,羅明佑南下來滬,隨身攜帶《復興國產(chǎn)影片計劃書》,以為游說上海影人的資本,而羅明佑最先想到也最早接觸的便是黎民偉。就這樣,兩個具有遠大抱負和影業(yè)理想的人物坐下來面談。這是一出“老友記”,也是一場“雙雄會”。
此時的黎民偉,因為民新公司耗資甚巨、輾轉(zhuǎn)多地拍攝的《木蘭從軍》(侯曜編導),遭遇天一公司同題材而低成本的“又一片”《花木蘭從軍》的搶先上映,以致票房嚴重虧損,于是信心困頓意志消沉,頗覺前途黯淡。于是,心誠志堅的羅明佑,與黎民偉和林楚楚夫婦做了一次“竟夕之談”,林楚楚對羅明佑的計劃表態(tài)支持,并積極說服黎民偉再拾信心,重新點燃“復興國片”的動力。此后,《故都春夢》成為了先行先試的一次合作“產(chǎn)物”。這部影片的成功,既讓黎民偉重新振作,又捧紅了一位叫作阮玲玉的女星,此后,她成為了“聯(lián)華”的頭牌。
1930年8月,以華北電影公司為基礎(chǔ),羅明佑先后與黎民偉的民新影片公司、吳性栽的大中華百合影片公司、但杜宇的上海影戲公司以及黃漪蹉的聯(lián)業(yè)編譯廣告公司等合并,組成“聯(lián)華影業(yè)制片印刷有限公司”,也即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聯(lián)華公司成立伊始,積極致力于擴大制片規(guī)模,采取分廠制度,網(wǎng)羅電影人才,一躍成為影業(yè)巨頭。黎民偉擔任聯(lián)華一廠廠長,作為廠長夫人同時亦為公司演員的林楚楚,對待諸位同事,予以關(guān)心照顧,和諧友好相處,保證了公司內(nèi)部的穩(wěn)定團結(jié),使得聯(lián)華公司呈現(xiàn)出一片欣欣向榮之勢。
與林楚楚共事的演員,都對她印象深刻。在“電影皇帝”金焰眼中,林楚楚是一位和藹、安詳、端莊,有一種魅力且一下子就被吸引住的人。即便是已經(jīng)息影的女星張織云,私下也最與林楚楚投緣,兩人見面談話非常投機,可以“成半天的講話”?!奥?lián)華”的頭牌阮玲玉,與林楚楚交往甚密,可謂無話不談的摯友。她與唐季珊的相識也是林楚楚在一次宴會中介紹的。阮玲玉來香港散心,就住在林楚楚家里,并且經(jīng)林楚楚介紹,識得聯(lián)華影業(yè)公司董事長何東爵士。面對小報的流言和攻訐,林楚楚經(jīng)常勸慰鼓勵。阮玲玉自殺之前的幾日,來往次數(shù)最多的也是黎家之人。特別是自殺前一晚,黎民偉宴請美籍技師和幾位香港的同事,阮玲玉也在受邀之列。席間阮玲玉與林楚楚談笑風生,最后相吻告別。在阮玲玉人生道路的最后一段時間,她選擇與最親近的人相談,只為求得安慰。那一晚,阮玲玉不舍的還有林楚楚的兒子,她反復親吻,就像離別自己的孩子一樣。
那個她,銀幕內(nèi)外皆最佳
1979年8月,金焰專門寫文紀念林楚楚逝世百日。金焰認為,林楚楚的戲幾乎是被定型專來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而她每一部戲都有所突破,這除了她兢兢業(yè)業(yè)地對待演員工作以及天賦的外形之外,主要是平素待人接物熱情敦厚的品德所形成,因此才能在觀眾心目中,一提起林楚楚就想到她是賢妻良母,一談到賢妻良母的角色,就會憶起林楚楚。盡管和楚楚同時代的女演員,有的演戲比她多,但能享有這樣盛譽的,只有楚楚一個人。
林楚楚的確擅長扮演賢妻良母的角色,這種成功的扮演來自于她很好地將現(xiàn)實生活與銀幕生活融于一體?,F(xiàn)實生活中的林楚楚,恰是賢妻良母的典范。作為賢妻,對于丈夫黎民偉的宏愿,林楚楚可謂“洞知旨要”“參以主見”。她真心跟隨,全心付出,不離不棄,甘貧如飴,始終支持丈夫所熱愛的電影事業(yè)。在黎民偉投身電影事業(yè)的過程中,都可以看到站在背后的林楚楚,她是最堅定、最有力的支持者。
如果說黎民偉是一條時常出行的航船,那么在起落沉浮中,終有林楚楚這樣的一片寧靜港灣在默默等待。作為良母,認真操持家務,悉心管教子女。黎家子女眾多,雖然有保姆和奶媽看管,但林楚楚并未失去作為一個母親的責任。她曾說:“我以為一個做母親的,應當在兒女的身上多盡點心,不能把孩子完全交給別人,自己落得清靜了事!常??匆娨话阕瞿赣H的,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而把子女弄得一塌糊涂,我是最不贊成的!”即便自己有著電影戲份的參演任務,她也會好整以暇,忙里抽閑,抽出時間照料孩子。當自己的明星愛子黎鏗外出拍戲發(fā)燒之時,林楚楚會將隨身攜帶的體溫計拿出來測量。而黎民偉的眾多子女,都在林楚楚的撫養(yǎng)教育之下長大成人,且在各業(yè)均有建樹。
生活中的林楚楚,是一個賢妻良母,而銀幕中的林楚楚,同樣以這種形象示人,似乎她就是在扮演自己。也因為這種角色的不斷疊加和重現(xiàn),已經(jīng)被定型的林楚楚遠不如很多女明星那般多姿多彩。于是“單調(diào)”的她,無法與“多樣”的她們,在媒體報道文字中頻繁亮相。實際上,在演藝生涯中,作為女明星的林楚楚一直沒有引起“一般人的熱狂”。時人認為“她的臉孔沒有生得十分漂亮”,“所以始終不值一般人的捧”,以致“她的聲譽,同藝術(shù)一起埋沒到泥土里去”。其實,這也與林楚楚一貫的低調(diào)性格有關(guān),不事張揚,不去爭搶,謙虛祥和,安心演藝事業(yè)。
林楚楚曾言:演戲就得像真,扮演夫妻,就得像對夫妻,不要叫觀眾不相信。身處大家,其生平際遇,并無失意過程,然而對于悲苦愁離的揣度表演,卻能細膩傳達,熨帖入微。由此可見,林楚楚對于演藝的把握表現(xiàn)確有自己的能力。故而,當時有人曾言,“是殆有天賦之藝術(shù),才能使然也”。相信,如果給予更多角色的選擇與呈現(xiàn)的話,林楚楚也絕非只是將自己框定于賢妻良母的“圈子”里面,她也肯定會給后人留下更多經(jīng)典的角色。當然,即便只是反復演繹“賢妻良母”,林楚楚也不會千人一面,她會盡力使每一個角色變成特殊的“這一個”。
在她參演的《故都春夢》一片中,林楚楚塑造了一個被丈夫拋棄的傳統(tǒng)女性王蕙蘭,她對丈夫委曲求全又寬容大量,是中國傳統(tǒng)家庭婦女的代表。王蕙蘭一角,羅明佑原本屬意由曾經(jīng)主演《孤兒救祖記》和《玉梨魂》的“悲旦”女星王漢倫飾演,但因雙方條件未談妥而作罷,改由黎民偉的妻子林楚楚擔任。雖是第二人選,但林楚楚將角色演繹得非常成功,竟成為了不二人選。正如《北洋畫報》中的一篇評論文章所言,“就演員論,以林楚楚所飾之中年婦人為最佳”。而《影戲生活》雜志中的一篇文章對林楚楚的演技評價頗高,認為“可以使人家知道她并不像扮出來的人,如果家里有賢妻良母的,就可以在冥冥中想象到自己會跑到銀幕上去”。該片的導演孫瑜也對林楚楚大加贊賞,在他看來,“賢妻良母”的角色,誰也奪不去。
孫瑜這句話,似乎對初嘗賢妻良母角色的林楚楚過早下了定論,但后來的演藝事業(yè)證明,她成為了這類角色的最佳人選。影片《天倫》中,林楚楚依舊出演慈母角色,“因了孫兒的歸來而笑瞇瞇地告訴人家的內(nèi)心歡喜的表現(xiàn)是極深刻的”;而當老頭子宣布他們的孫子挪用公款的時候,林楚楚的表演更為細膩動人。在觀眾看來,林楚楚“以往的成績,無不勝任愉快”,而《天倫》中的表演,又是“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該片甚至遠赴美國上映,為中國電影的海外傳播做出重要貢獻。在朱思麟導演的《慈母曲》一片中,林楚楚飾演了一位將六個孩子含辛茹苦撫養(yǎng)長大成人后卻被子女拒絕供養(yǎng)的母親,而這位慈母在最后依然以寬廣的心腸原諒了這些不孝的子女。林楚楚真實、深刻地把握住了這個角色從中年到老年的心境變化,把“慈母”與孩子們在一起時的欣喜、受到各種臉色之時的難過,還有離開孩子們時的孤獨凄涼,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部《慈母曲》堪稱林楚楚的代表作,她所飾演的這位忍辱負重、慈愛溫良、不加抱怨的母親形象,既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典型集中的體現(xiàn),又具警示意味而成為當時社會的一種道德典范,因此這個角色受到許多觀眾的極大認同。
即便被人公認為“賢妻良母”的最佳扮演者,謙遜低調(diào)的林楚楚對自己的表現(xiàn)還有不滿意之處,認為并未達到個人的“愿望和所好”。在她看來,“演戲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情,我好像一個剛懂得走路的小孩開始害怕摔跤地擔心著我所飾演的角色。戲一部一部地演下去,同時自己逐漸感覺到技藝的不足,不曉得是自己的鑒賞力提高抑是本身的演技退步了?!?/p>
其實,林楚楚并沒有“退步”。正所謂繁華落盡見真淳,那些此前紅極一時的女明星,都已經(jīng)先后沒落了,而她依舊存在,演藝生涯綿延數(shù)十年,想來也得益于扮演賢妻良母角色的長效性,已經(jīng)成為一種鮮明的標簽與特殊的印記。即便人已遠去,即便流年闌珊,那些楚楚動人的角色,依然閃閃發(fā)光,清晰可辨。
林楚楚逝世百天時,金焰撰文悼念,覺得她之所以幾乎被定型為賢妻良母的角色,除了她兢兢業(yè)業(yè)地對待演員工作以及天賦的外形之外,主要是平素待人接物熱情敦厚的品德所形成。
《慈母曲》堪稱林楚楚的代表作,她所飾演的這位忍辱負重、慈愛溫良、不加抱怨的母親形象,既是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典型集中的體現(xiàn),又具警示意味而成為當時社會的一種道德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