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政
電影里,“張曼玉的肘關節(jié)一直是微微彎曲的,有一個美麗的弧線。所有有修養(yǎng)的上海女人,在社交場合,她的肘關節(jié)總是微微彎曲的”。
上海女作家程乃珊說:“有怎樣的城市,便會有怎樣的女人。女人是城市氣質(zhì)的具體化,就如燈籠里亮起的那一點火,整個燈籠就生動起來一樣?!?/p>
就像一說到東方主義就會聯(lián)想到燈籠、紅色、筷子、纏小腳、看不懂的方塊字一樣,自打“上海女人”變成一種文化符號意義之后,對于她的認知里也出現(xiàn)了許多約定俗成的元素——比如旗袍,比如精明,比如作。
張曼玉的23件旗袍
《花樣年華》里,張曼玉的23套旗袍,令人記住了這個上海女人蘇麗珍。從文化營銷的角度來說,將一個女人的關鍵詞概況到最簡潔的“旗袍”上無疑是聰明的做法,幫助她以最快的速度被世界接納。但其實穿什么并不是關鍵——蘇麗珍,或說上海女人的精致,在于她即使到小弄堂里買一碗餛飩,都要穿戴整齊才肯出門,絕不會睡衣一披,趿拉著拖鞋就下了樓。
上世紀二三十年代,從封建制度里終于解脫出來的上海女人以飛快的速度擁抱了時尚和摩登。1934年的《時代漫畫》里有一篇題為《摩登條件》的文章,細細分析了一套體面女子春裝的估價,全身行頭包括:一雙深黃色紋皮皮鞋、雪牙色蠶絲襪、奶罩、衛(wèi)生褲、吊襪帶、扎縵縐夾袍、春季短大衣、白雞牌手套、一瓶面友(Face Friend)、一匣胭脂、可的牌(Coty)粉、唇膏、皮包、電燙發(fā)、鉛筆、一瓶蜜——共計上海通用銀元52元零5分。
李歐梵后來在《上海摩登》里寫道,當年的畫報,會在女性照片旁邊分別寫上“妙齡少女”“閨女”“大家閨秀”“艷裝少婦”等字樣,把女性分為不同的社會類型。而這種對穿著本身的意識,不僅“提供了進入中上階層都會女性生活的新感知領域的線索”,還“演進到了1930年代帶來室內(nèi)裝潢意識”。
在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上海女性的衣著打扮都是全國女性的借鑒模板和效仿對象。為躲開戰(zhàn)事避走香港的上海女人,也把他們身在貧瘠異鄉(xiāng)時對摩登故土數(shù)不盡的思念留給了子女后代——我們熟知的香港導演,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上海情結——王家衛(wèi)不用多說;關錦鵬拍了著名的《阮玲玉》《紅玫瑰與白玫瑰》;徐克一成立自己的電影工作室,就把創(chuàng)業(yè)作留給《上海之夜》;許鞍華從《傾城之戀》一路拍到《上海假期》《半生緣》。
數(shù)不清的港臺美女都在電影里詮釋過上海女人:張曼玉、劉嘉玲、王祖賢、楊紫瓊、繆騫人、李嘉欣……甚至還有外國女人:瑪琳·黛德麗就曾在1932年的好萊塢影片《上??燔嚒分酗椦菀幻浑H花“上海莉莉”。
在所有人都關注張曼玉的旗袍時,作家馬尚龍卻特別留意到她的肘關節(jié):電影里,“張曼玉的肘關節(jié)一直是微微彎曲的,有一個美麗的弧線。所有有修養(yǎng)的上海女人,在社交場合,她的肘關節(jié)總是微微彎曲的。以前商店還沒有開架銷售的時候,隔開柜臺,女人指著一塊布,那手也決計不會伸得老長老長,彎曲著肘關節(jié),微微一指就可以了?!?/p>
其實劉以鬯在《花樣年華》的原著小說《對倒》里就已經(jīng)留下了伏筆:什么是上海女人呢?她不僅打扮得精致摩登,不僅待人接物優(yōu)雅有分寸,更主要的是,在愛人出軌的時候,她即使痛苦失望,也不會重蹈對方覆轍——和那同樣失戀的周慕云(梁朝偉)發(fā)乎情止乎禮,不是封建禮教使然,而是她的自尊心不允許。
阮玲玉的戀愛與義務
比蘇麗珍更有名的上海女人,非阮玲玉莫屬。悲劇的結局掩蓋不了她出塵的美和早慧的才華。有時候多么希望,她的人生可以像她演過的電影里,那些新女性,雖然孱弱,雖然顛沛流離,最終還是可以戰(zhàn)勝封建禮教的束縛。
在《戀愛與義務》里,阮玲玉飾演大家閨秀楊乃凡,一人從16歲演到50多歲。在這部根據(jù)波蘭女作家華羅琛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里,楊乃凡奉父母之命嫁給了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黃大任,卻在生下一對兒女后偶遇舊情人李祖義,不惜拋夫棄子私奔而去,困居在鄉(xiāng)間??v使情人最終貧病交加死于窮困潦倒,縱使前夫又來示好試圖破鏡重圓,她仍然堅持獨自生活,靠縫紉幫補,養(yǎng)大女兒。
電影明星阮玲玉
影片未將前夫塑造成黃賭毒俱全的渣男,是其高明之處。這就表示,楊乃凡的出走,并非身處水深火熱之境,而是承認性格與感情,也會極大地影響到一個女人的婚姻。1931年就能有這樣的意識,與上海的都會氛圍密不可分。
“一個女子,在她的戀愛與義務不能兩全的時候,她是應該不顧一切去追求精神和肉體的安慰呢,還是犧牲了畢生的幸福,做一個機械式的賢妻良母呢?”影片提出這個問題,而楊乃凡選擇了前者,并且在結局不那么理想的時候,仍然愿意為自己當初的選擇買單。
現(xiàn)實生活里,阮玲玉沒能躲過人言可畏,趙丹和黃宗英卻挺了過來。當年,面對趙丹的追求,已有家室的黃宗英選擇了離婚改嫁。這段故事后來被上海女導演彭曉蓮拍成了“上海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上海倫巴》,由袁泉和夏雨搭檔,重現(xiàn)了當年兩人在昆侖影業(yè)公司的“金風玉露一相逢”。
1989年,在國產(chǎn)電視劇還相當有活力的時候,武珍年導演拍攝了一部上下集的電視劇《結婚一年間》(當年拍攝兩集、四集電視短劇也是流行的做法,形同于現(xiàn)在的電視電影)。電視劇里,肖雄飾演的女主角,結婚不到一年就選擇了離婚,和窩囊不思進取的丈夫拜拜,遠走異國留學。在上海女人這里,離婚從來不是忍無可忍之際的無奈之舉,更多時候就和結婚一樣,是一種主動選擇。
精打細算數(shù)阿莉
編織過浪漫故事的趙丹和黃宗英,在1949年的電影《烏鴉與麻雀》里,卻演活了上海石庫門弄堂里一堆雞毛蒜皮的小人物。
當你以為洋房洋梧桐代表上海,身著旗袍胸口別一朵梔子花步態(tài)裊裊婷婷代表上海女人的時候,石庫門弄堂里叉腰罵山門的上海少婦一出場就顛覆了三觀——她們的臉也留著曾經(jīng)清秀的痕跡,也許,假如,倘若當年有一陣“引力波”飄過的話,她們會成為下一個勇奪上海灘選美季軍的王琦瑤也說不定。但是現(xiàn)在,你無論如何都沒法將她和馬大嫂、煤球爐子、倒馬桶分割開。
電影《股瘋》里的潘虹就是這么一位上海少婦。影片雖然聚焦的是1990年代初的炒股大熱潮,卻敏銳地把當年豐富細密的上海市井生活也盡收眼底。上海少婦阿莉精明務實,持家有道。上可“頭子活絡”到雇人通宵排隊買股票認購券,下可為即將出差的老公準備好每天草紙的使用量:精確到半張。
還有一種情感上的精打細算,屬于白公館的白流蘇。《傾城之戀》里,身為一個破落戶的大齡女兒,她的婚姻對象早就被引向了“有五個孩子的鰥夫”。但白流蘇不服,她決定用她的前途來下注:“如果她輸了,她聲名掃地,沒有資格做五個孩子的后母。如果賭贏了,她可以得到眾人虎視眈眈的目的物范柳原,出凈她胸中的這一口惡氣。”
潘虹在電影《股瘋》里飾演的上海少婦阿莉精明務實,持家有道。
自強不息李若男
但斤斤計較,小家子氣,又是上海女人的全部嗎?顯然不是。1990年代初風靡一時的電視劇《上海一家人》,就是一部上海職業(yè)女性的成長史。
李羚飾演的沈若男,6歲上就失去父母,寄人籬下,洗衣做飯樣樣干。等到稍微大了點,在裁縫店里做學徒,老裁縫深怕教出徒弟沒師父,本事只有靠自己偷偷學。靠溫柔體貼的個性、認真敬業(yè)的態(tài)度,白手起家,從一臺縫紉機,做到一家裁縫鋪,一個百貨公司。就像韋唯在片頭曲里唱的那樣:“從來女子做大事,九苦一分甜?!?/p>
在《上海女人》一文中,程乃珊寫道:“上海是中國女白領的搖籃。上海外灘,走出中國第一批白領麗人……上海女人從來不會張牙舞爪地爭女權高談女性主義,而只是適時地利用歷史的良機,以一套花拳繡腿以柔克剛,打入一度由男性主導和壟斷的空間?!?/p>
即使呆在家里的上海太太,“在動員子女去新疆、老公支內(nèi)、里弄街道要房子做食堂或幼兒園等等硬碰硬觸及靈魂痛楚的事例中,為了家庭可以在政治風云和風口浪尖中保留一方平靜,秉承著江南女子溫文纖細的遺傳的上海太太,卻能表現(xiàn)出《再生緣》里狀元宰相孟麗君雄識萬丈的氣魄;那種果斷,那種識時務識大體的氣度,有時竟是她們的丈夫們都自嘆不如的”。
根據(jù)美籍華裔女作家譚恩美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喜福會》里,開篇第一段臺詞和原著一樣,講了一個上海女人帶著天鵝背井離鄉(xiāng)的故事:“到了美國,我就要生個女兒,她會很像我。但在美國,她卻無須仰仗丈夫鼻息度日。在美國,不會有人歧視她,因為,我會讓她講上一口流利漂亮的美式英語。她將應有盡有,不會煩惱不會憂愁。她會領略我的一番苦心,我要她成為一只比期望中還要好上一百倍的漂亮的天鵝!”這是第一代移民的奮斗史。
多年后,美籍華裔導演王穎又將另一位美籍華裔女作家鄺麗莎的小說《雪花秘扇》拍成了同名電影,再度講起留洋的故事:由李冰冰和韓國女星全智賢飾演上海女孩,雖然不及《喜福會》中對于中西方碰撞的展示,仍然拍出了都會金領女性的瀟灑、利落與無奈。
其實自強不息也不是精英女性的專利,在張一白導演的《夜·上?!分校w薇飾演一個平凡到有點粗魯?shù)纳虾E鲎廛囁緳C。雖然生活枯燥到只有方向盤后面的一平方米,這個差頭姑娘仍然為自己的生活保留了一絲浪漫的幻想。片末,她在雨后濕潤的柏油路上用唇膏寫下綿綿情話,叫人意外發(fā)現(xiàn):外白渡橋一側(cè),浦江飯店門前,沒有像白天這樣亂糟糟停滿車的時候,原來可以那么美。
宋氏三姐妹的風情
如果要和自強不息的李若男做個對比的話,嬌嗲嗔癡的金桂花就在同一個劇組?!渡虾R患胰恕防?,上海演員吳冕飾演的金桂花,相貌嬌媚,口音嗲糯,撒嬌嗔怪樣樣在行,一見到阿祥哥就能發(fā)花癡。上海“作女”聲名在外,要舉例子,她正是其一。
為了襯托李若男,金桂花在片中是不招人待見的角色,甚至還安排她最終“克死”了丈夫阿祥。不過,從大局來看,上海女人的“作”,其實是很得全國輿論認可的,是風情的一種,近似于現(xiàn)在的“撒嬌女人最好命”。而“嬌嗲嗔癡”就像燒小菜時候的鹽糖味精醋,每樣都要下一點,生活才能吊起鮮美,引得無窮回味。
1994年,陳沖因為主演《紅玫瑰白玫瑰》中的王嬌蕊,獲得金馬獎最佳女主角。其實王嬌蕊在書中的設定是新加坡華僑,但經(jīng)過上海女人陳沖一演,眼角眉梢都帶起了上海風情。最早和陳沖同時沖向好萊塢的也是一位上海演員:鄔君梅。兩人最經(jīng)典的合作當然要數(shù)《末代皇帝》,但鄔君梅和楊紫瓊、張曼玉主演的《宋家皇朝》,也讓觀眾意識到,原來大氣與風情同樣可以并行不悖——宋氏三姐妹與中國時局曾有如此微妙的聯(lián)系,卻并不妨礙她們同樣綻放出女性獨有的魅力。
這也令人想到上海名媛的人生起伏——順時富甲一方,十指不沾陽春水;逆時夫亡子幼,又逢戰(zhàn)亂,卻能力扛千鈞,連醬油都能自己釀造起來改善生活——今年已經(jīng)111歲的嚴幼韻,去年剛剛在大陸出版了她自傳的中文版《109個春天——我的故事》。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一代宗師》里,葉問有句自況:“我的人生,四十歲之前都是春天?!倍?jīng)歷過人生大開大闔的女性,竟比一代宗師更豁達,有著將所有起伏都視作春色滿園的寵辱不驚。
小家碧玉馮婉瑜
大多數(shù)的上海女人,只是平平凡凡過一生。程乃珊曾寫道:“在上海百多年的歷史風塵中,上海女人是一顆在中西文化匯萃的煉爐中千錘百煉的金丹。只可惜她那外柔內(nèi)剛的機鋒,經(jīng)不住半殖民地半封建兩大刀刃的威逼,除了極個別幾個可以幸運地受到時機的青睞,成為一則傳奇,孤寂地綻放在十里洋場斜陽下之外,大多數(shù)上海女人,只能屈從于時代的局限,在一片廣漠的沉寂中,如絲一樣的柔,又如絲一樣的韌。”
而這,就是典型的小家碧玉了。《半生緣》里,顧曼楨去南京會未婚夫,被夫家的小大姐暗地里嘲笑:“這哪里像上海來的女人,一點都不時髦?!钡撬[忍矜持、落落大方的一面,又完全是小家碧玉的代表。
電影《半生緣》
作家馬尚龍曾對小家碧玉下過定義:“小家碧玉,都有良好的家庭教育,大都成長在諸如南京路西藏路四川路等鬧市商業(yè)區(qū)后,那蜘蛛網(wǎng)般延伸開的小馬路上的弄堂里。她們溫婉嫻靜,可以憑著房門口一只煤球爐,篤悠悠燒出一桌酒席。在戀愛婚姻上大都要父母親友出點力,物色合適對象。然而平鏡般的心水一旦被喚醒,即猶如火山爆發(fā),赤焰崩騰,義無反顧地執(zhí)好包袱在火車站上等著的,不少就是小家碧玉?!?/p>
小家碧玉的養(yǎng)成,是要經(jīng)過很多個“不”的:“不張揚,不炫耀,不插嘴,不失態(tài),不手舞足蹈,不先動筷,再好吃的菜不連夾兩次……這些規(guī)矩,小時候因為還沒做好,是吃過爺娘的麻栗子的,但是到了長大,出嫁,待人接物時,已經(jīng)習慣成自然。”
所以《喜福會》里一大幫子女人坐在一桌,怎么看出哪個是上海女人呢?作者譚恩美是通過一盤清蒸大閘蟹來判斷的:“一盤煮得通紅的蟹剛端上桌,薇弗萊第一就給自家女兒挑了一只最好的飽滿扎實的螃蟹。然后,又把第二好的,放在她的未婚夫里奇盤里,第三好的,則留給她自己……”輪到上海女人,只默默把其中唯一一只斷腳的螃蟹夾給自己。
而說到“義無反顧地執(zhí)好包袱在火車站上等著”,立刻又想到了《歸來》里的鞏俐。山東籍的鞏俐演過《風月》里的江南閨秀如意、也演過《搖啊搖搖到外婆橋》里的上海舞女小金寶,但似乎從不令人信服——直到《歸來》,收斂起了女神的氣場,鞏俐反而將一個人到暮年的上海小家碧玉馮婉瑜演活了。
和《喜福會》一樣,嚴歌苓在《歸來》的原著《陸犯焉識》里也有一段令人刻骨銘心的、關于螃蟹的描述:“婉瑜的探監(jiān)日子,成了焉識四季交替的臨界點。春夏之交,婉瑜帶來筍豆、糟魚;夏秋更迭,咸鴨蛋、腌鴨肫、燒酒醉蝦;秋去冬來,椒鹽豬油渣,油浸蟹黃蟹肉;來年開春,腌了一冬的豬后腿、風雞風鵝、咸黃魚都讓婉瑜裝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帶來了……婉瑜的十根手指尖都被蟹蜇爛了,皮膚被微咸的汁水腌泡得死白而多皺。每一個蟹爪尖,無論怎樣難摳嗤的犄角旮旯,婉瑜都不放過,不舍得浪費一絲一毫的蟹肉……”
不管時局如何動蕩,不管別人加給你多少罪名,小家碧玉不懂國政,卻知人心。她可能看起來很沒個性,像風中的一絲蒲葦,其實卻有自己的界限與堅持,恰似蒲葦韌如絲。
姨媽臨老入花叢
和鞏俐一樣,內(nèi)蒙古演員斯琴高娃來演上海阿姨的時候,我們一開始也是拒絕的。2006年許鞍華導演的影片《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里,斯琴高娃演一個從鞍山到上海來追求幸福的老阿姨葉如棠——她自視清高,在鞍山的丈夫那里找不到任何關于愛情的浪漫想象,于是拋夫棄女,只身來到上海生活。
電影《姨媽的后現(xiàn)代生活》
也許她的第二春曾經(jīng)只存在于幻想,但周潤發(fā)飾演的騙子潘知常,讓她有了短暫的迷夢。結局雖然是意料之中的“夢想照不進現(xiàn)實”,但許鞍華卻感慨:“上海于姨媽雖不是天堂,可畢竟還有過歡笑?!?/p>
在英國導演Phil Agland的紀錄片《逝》(Love and Death in Shanghai)里,你會發(fā)現(xiàn),1997年的上海,有一個和姨媽差不多的超齡剩女:她60歲,正在追求第一春。備選的人物仍然有甲乙丙,雖然年紀都不輕了,卻也是老克勒級別的人物:年少風流,老了一張口還是流利的英文歌。紀錄片里,阿姨翻開床頭積塵深鎖的柜子,一雙雙半新舊的皮鞋鋪滿了兩個平方的地板,仿佛見證了她的風華正茂。
許鞍華的電影到了最后一個鏡頭,姨媽在大冬天里一邊擺攤賣鞋,一邊就著咸菜嚼饃饃?!八菬o動于衷面無表情的神態(tài),仿佛是最卑微的人生的寫照,與她一向自視清高的處世哲學形成鮮明反諷,叫人感慨人生再怎樣掙扎努力,也要被打回原形,不得不屈服于現(xiàn)實茍活于世?!?/p>
即便如此,追求個人幸福仍然是件多么重要的事,無關年紀,更無關他人眼光。
太太萬歲蔣天流
1947年,曾經(jīng)在小說里創(chuàng)作過許多個經(jīng)典上海女人的張愛玲,寫了一個電影劇本《太太萬歲》。在題記里,她這樣寫道:
“《太太萬歲》是關于一個普通人的太太。上海的弄堂里,一幢房子里就可以有好幾個她。她的氣息是我們最熟悉的,如同樓下人家炊煙的氣味,淡淡的,午夢一般的,微微有一點窒息;從窗子里一陣陣地透進來,隨即有炒菜下鍋的沙沙的清而急的流水似的聲音?!?/p>
“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然而她還得是一個安于寂寞的人。沒有可交談的人,而她也不見得有什么好朋友。她的顧忌太多了,對人難得有一句真心話。不大出去,但是出去的時候也很像樣;穿上‘雨衣肩胛的春大衣,手挽玻璃皮包,粉白脂紅地笑著,替丈夫吹噓,替娘家撐場面,替不及格的小孩子遮蓋……”
電影里,蔣天流飾演的就是太太“陳思珍”。她很像是當年戶外廣告牌上推崇的主婦:美貌,務實,持家。最適合她出場代言的是“陰丹士林色布”,理想的對白會是這樣——
柜員:太太是否試試別種花布呢?
思珍:我只信仰陰丹士林色布,因為我自小學生時代即已采用,確乎炎日暴曬及經(jīng)久皂洗顏色絕對不變,不愧是世上馳譽最久的不褪色布。
聰明的主婦,處世圓滑,與誰都避免矛盾,有氣也自己化解自己吞。為了夫家和父家的體面和諧,不得已編織出一個又一個謊言??墒堑筋^來,丈夫還是被外邊的舞女騙得團團轉(zhuǎn),幾乎散盡家業(yè)。
危難關頭,丈夫?qū)λ箴垼骸爸灰隳軌驇臀医鉀Q困難,以后我什么事情都可以答應你?!庇谑?,陳思珍盡全力幫丈夫脫離了困境,之后提出的要求卻是:“我要你跟你離婚?!?/p>
張愛玲感慨:“中國女人向來是一結婚立刻由少女變?yōu)橹心耆?,跳掉了少婦這一階段。她的生活情形有一種不幸的趨勢,使人變成狹窄,小氣,庸俗,以致于社會上一般人提起‘太太兩個字往往都帶著點嘲笑的意味。”
或許,比起闖關東那樣的出生入死,太太們的生活至多不過是“茶杯里的風波”,難得大起大伏。但風波關頭的選擇,卻仍然可見情義與自尊的兩全——戲外,張愛玲自己面臨背叛之時,所寫的分手信同樣決絕:“我已經(jīng)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這次的決心,我是經(jīng)過一年半的長時間考慮的,彼時惟以小吉故,不欲增加你的困難。你不要來尋我,即或?qū)懶艁?,我亦是不看的了?!薄m則如此,信中卻還附了30萬元,是她寫《太太萬歲》和《不了情》兩出電影劇本的全部所得。而分手信中所說的“小吉”,又是“小劫”之隱語,胡蘭成當時正因漢奸罪名被捕,張愛玲即使分手,也要選擇對方脫難之后,與電影里的太太陳思珍真是何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