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摘要:敦煌文獻伯3813所錄唐代判詞中,有數(shù)則判詞與存世唐判如《龍筋鳳髓判》等相比較都有明顯的差異。其敘事均稍為繁復、滑稽戲謔的特征明顯。上述特點顯示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已經開始偏離“臨政治民”的功能,而逐漸帶有世俗化與娛樂化的傾向。這些判詞與南宋學者洪邁《容齋隨筆》所述“世俗喜道瑣屑遺事,參以滑稽,目為花判”的特點相近。就文體淵源而言,敦煌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雖無“花判”之名,卻基本具備了后世花判的主要特點,實為宋代花判之濫觴。
關鍵詞:敦煌文書;判詞;花判;駢文;文體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16)01-0085-07
Abstract: P.3813 contains several court verdicts of the Tang dynasty that greatly differ from other verdicts of the time. Written with uncommonly complicated narratives and interesting details, these verdicts not only accomplish their trial function, but also tend to be close to life and entertainment. The authors additionally observe that the written characters are similar to the content of Rongzhai Suibi as written by Hong Mai. In terms of stylistic origins, the court verdicts of P.3813 can be regarded as the origin of Hua-pan(verdicts in parallel style), even though they are not referred to as such.
Keywords: Dunhuang manuscripts; court verdicts; verdicts in parallel style; parallel prose; style
一 宋代花判的主要特點
南宋學者洪邁在《容齋隨筆》卷10“唐書判”條中曾提到當時有一種在世俗社會中流行的文體叫“花判”,該文記載:
唐銓選擇人之法有四:一曰身,謂體貌豐偉;二曰言,言辭辯正;三曰書,楷法遒美;四曰判,文理優(yōu)長。凡試判登科謂之入等,甚拙者謂之藍縷,選未滿而試文三篇謂之宏辭,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中者即授官。既以書為藝,故唐人無不工楷法,以判為貴,故無不習熟。而判語必駢儷,今所傳《龍筋鳳髓判》及《白樂天集甲乙判》是也。自朝廷至縣邑,莫不皆然,非讀書善文不可也。宰臣每啟擬一事,亦必偶數(shù)十語,今鄭畋敕語、堂判猶存。世俗喜道瑣細遺事,參以滑稽,目為花判,其實乃如此,非若今人握筆據(jù)案,只署一字亦可。國初尚有唐余波,久而革去之。但體貌豐偉,用以取人,未為至論。[1]
近年來關于判詞的文學性研究,特別是當論及花判的時候,學者們基本是以洪邁這段話作為立論基礎的,如吳承學從文體學角度分析判詞的《唐代判文文體及源流研究》及苗懷明《中國古代判詞的文學化進程及其文學品格》等文章[2-3]。筆者亦嘗撰《宋代花判新探》一文,對吳、苗等學者觀點有補充和商榷[4]。
根據(jù)筆者考查,至遲在南宋初已成書的蔡絛《鐵圍山叢談》中就有關于花判的記錄,這比洪邁《容齋隨筆》中對花判的記錄還要早。此外,在羅燁的《新編醉翁談錄》及南宋末年陳元靚所編《事林廣記》中有更多明確標為花判公案的故事。二書共收錄16條花判公案,其中13條內容基本一致,疑二書所錄花判或源出一本,或彼此間有抄錄關系。盡管此二書宋版早佚,傳世刻本均經后世增刪,不過學界仍普遍認為其中保留的宋代原始文獻信息還是非常多的。結合這兩部書中所記花判實例,我們可以認為洪邁對花判的描述基本符合宋代花判的特點,即宋代世俗喜聞樂道的花判其實源出唐判,不過其內容是以煙粉歡合、風月笑談等瑣細遺事為主,而“措辭滑稽”是花判的基本特征。宋代花判在文體方面也表現(xiàn)出鮮明的時代特點,主要體現(xiàn)為:
第一,在花判公案中,滑稽戲謔的判詞成為公案主體與關鍵。這類作品既不似《名公書判清明集》中的許多判詞要詳細記載對案情的分析,也不似煙粉歡合類小說要對涉案人員情感糾葛、交往始末細細鋪陳。花判公案中對案情的概括極其簡略,有些細節(jié)甚至要依靠花判的內容來提供。
第二,宋代花判表現(xiàn)出文體的靈活性與綜合性。唐判及北宋余靖判等均以典雅的駢文撰寫,而宋代更多判文,如《名公書判清明集》及劉克莊、文天祥集中的判詞是用散體文寫成,總之均是文體。而花判除以駢文撰就外,還可以詩、詞為判,這是宋代花判對傳統(tǒng)判文的新發(fā)展。
第三,花判公案中的斷案常從市井人情出發(fā),并不完全以法律條文為準繩。
目前我們對宋代花判的特點已經獲得較為清晰的認識,我們也發(fā)現(xiàn)宋代花判源出唐判,但對從唐判到宋花判的文體演化路線了解的還不夠清楚,其中若干細節(jié)尚待探討。
本文試圖說明敦煌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從形式到內容都已蘊含了花判的一些基本要素,對我們探索花判起源頗具價值。
二 擬判是唐判發(fā)展為宋花判的關鍵環(huán)節(jié)
判詞本為古代官吏斷案之語,發(fā)展至唐代則因吏部銓選將其作為考試項目之一而特別為人所重視。自此,判詞這種文體除了司法宣判功能外,也具備了人才選拔功能。對唐代科目選中試判的情況,吳宗國在《唐代科舉制度研究》第五章“科目選”中有詳細說明[5]。再結合《通典》等關于試判的相關記錄,以下幾點尤須留意:
1. 唐代,尤其在唐后期,考取拔萃科、平判入等是一般明經、進士及第者迅速升遷官職的捷徑。這是造成選人無不習判的一個根本原因。對此,吳宗國已有論說。此外,據(jù)《通典》所述:“凡選,始集而試,觀其書判;已試而銓,察其身、言;已銓而注,詢其便利,而擬其官?!盵6]吏部銓選雖分身、言、書、判四項,實際在銓選中,書和判是結合在一起考核的,在考察判詞內容的同時自然也就看到了考生書法;而察言觀貌也是可同時進行的面試,無需分試。書、判為初試第一項,對身、言的考察應在試判通過后,在接下來的銓注環(huán)節(jié)里才有。若選人書、判不通過,則已淘汰出局,其他均無從談起,這樣就形成洪邁所說的“唐人無不工楷法,以判為貴,故無不習熟”的局面。《通典》還記載了“武夫求為文選,取書判精工,有理人之才而無殿犯者”[6]360這樣一條規(guī)定,也能說明書、判在銓選中的重要性。
2. 判詞的評價標準除合乎法理外,更重文詞?!锻ǖ洹氛撱屵x云:“其擇人有四事:一曰身,取其體貌豐偉。二曰言,取其詞論辯正。三曰書,取其楷法遒美。四曰判,取其文理優(yōu)長?!盵6]360這樣看來判的評價標準就是“文理優(yōu)長”,“文”自然指文辭語言要有文采,“理”是指判詞內容必須符合法理人情。一篇合格判文不但要文辭雅麗,還應在判詞撰寫中體現(xiàn)出作者剖斷案件、臨政治民的能力。法學界學者對唐判研究較多,發(fā)現(xiàn)無論是實判還是擬判,基本能在唐律中找到司法依據(jù),大都帶有遵法理、順人情的特點。
《通典》記貞觀年間唐太宗嘗謂吏部尚書杜如晦曰:
“今吏部取人,獨舉其言辭刀筆,而不詳才行,或授職數(shù)年,然后罪彰,雖刑戮繼及,而人已弊矣。如之何?”對曰:“昔兩漢取人,必本于鄉(xiāng)閭選之,然后入官,是以稱漢為多士。今每歲選集,動逾數(shù)千人,厚貌飾辭,何可知也。選曹但校其階品而已。若掄才辨行,未見其術?!盵6]363
這段對話中,太宗所云“吏部取人,獨舉其言辭刀筆”一語既說明判是最重要的考核項目,也表明對判詞的評判還是以文辭為主。這與《通典》所載“佳者登于科第,謂之‘入等;其甚拙者謂之‘藍縷,各有升降。選人有格限未至,而能試文三篇,謂之‘宏詞;試判三條,謂之‘拔萃,亦曰‘超絕。詞美者,得不拘限而授職”[6]362也相符。至于杜如晦所說“厚貌飾辭,何可知也”,則說明通過外貌言語(身、言)考核人之不可靠。以判選人雖未盡善,但在當時仍不失為一種有效且相對公平的辦法。后來,以判取人的考試方式一直沿襲下去,但具體的考核方式還是有所變化,因選人日多,考試也由簡趨難。
《通典》載:
初,吏部選才,將親其人,覆其吏事,始取州縣案牘疑議,試其斷割,而觀其能否,此所以為判也。后日月浸久,選人猥多,案牘淺近,不足為難,乃采經籍古義,假設甲乙,令其判斷。既而來者益眾,而通經正籍又不足以為問,乃征僻書、曲學、隱伏之義問之,惟懼人之能知也。[6]361-362
由于考試題目從實判轉為虛擬,這就為出題人命題及選人答判都向壁虛構創(chuàng)造了條件,而這正是判詞撰寫從實用化趨向文學化的一個關鍵。清人孫梅對此概括極好,他在《四六叢話》中論及唐代試判時有云:
唐以此試士,俾習法律,重其入彀,參之身、言、書之長。茍謝不能,不獲與俊造選之列。選人以此拔萃,律學以此致身。于是潤案牘以《詩》《書》,化刀筆為風雅。……設甲以為端,假乙以致詰。米鹽瑣細,不必盡麗刑章;蕉鹿紛紜,欲其稍介疑似。盜瓜逢幻,跡類子虛;銼草致傷,事同戲劇。[7]
我們接下來要分析的敦煌伯3813唐判中如《李膺溺死判》等數(shù)道判詞就具有孫梅所說“潤案牘以《詩》《書》,化刀筆為風雅”“瑣細”“疑似”“跡類子虛”“事同戲劇”這些特點。而這些特點與宋代花判的主要文體特征也相近似。
三 伯3813唐判與宋代花判之關系
傳世唐判如白居易《甲乙判》等,例用駢語寫成。一道完整的判詞一般分為判題和答判兩部分。判題一般稱“某某判”,說明案情,往往語極簡略,多用甲乙代稱涉案人員,與《通典》中所說的“假設甲乙,令其判斷”相吻合。答判稱“對”,用駢體寫作,引經據(jù)典,堆垛故事,基本遵照唐代律令條文下駢體斷語。這是唐判的一般行文結構與寫作特點。然而敦煌文獻中編號為伯3813的一組唐代判詞中有部分判詞與存世之唐代判詞如《文苑英華》中收錄的判文及《甲乙判》《龍筋鳳髓判》等相較,卻顯得較為獨特。
首先,伯3813唐判中數(shù)道判詞判題敘事均稍為繁復,與常見唐代判詞題目以三言兩語簡述案情不同。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判題往往可視為一個情節(jié)較為曲折、內容相對完整的小故事,敘事性較強。
如《李膺溺死判》,判題曰:
奉判。郭泰、李膺,同船共濟,但遭風浪,遂被覆舟。共得一橈,且浮且競。膺為力弱,泰乃力強,推膺取橈,遂蒙至岸。膺失橈勢,因而致殂。其妻阿宋,喧訟公庭。云其夫亡,乃由郭泰。泰[供](共)推膺取橈是實。[8]{1}
而《文苑英華》卷520所載《溺死判》與此案情相類,但判題僅寥寥數(shù)語,其文曰:
甲與乙同舟,既而甲懼水而投,因溺死。其家訟乙故殺,縣斷以疑。[9]
兩相比較,不難看出《李膺溺死判》對李膺、郭泰同舟共濟、覆舟爭橈全過程的描述是完整、細致的,其中甚至包含了“且浮且競”這樣生動的細節(jié)。此判題虛擬明顯,因為在整個案件中,當事雙方一死一生,照理害人致死的郭泰不會不打自招,而死者妻子阿宋也無由得知案發(fā)細節(jié),此事又別無旁證,本屬一樁無頭公案。但是擬題人卻以敘事者全知視角,為讀者也為文本中死者妻子提供了所有必要細節(jié),以便構成訴訟條件。這顯然是為敷衍成文而設置的機關,卻剛好暴露了作者游戲筆墨的心態(tài)。
《文苑英華》所載唐判判題中也有個別情節(jié)稍顯曲折、文字略為繁復的例子。卷538所載《孝女抱父尸出判》云:
錢塘人孫戩,少以迎濤為事。因八月迎濤,乘船沖濤,船覆至死。戩女媚容巡江哭,以瓜設祭,因而自投江水,抱父尸出。縣司以為純孝,欲立碑。州司不許,乃禁媚容數(shù)日。[9]2749
孤立看待此文,似乎帶有志怪小說的特點,不過假如我們將其與《后漢書·孝女曹娥傳》比較一下的話,不難看出這不過是對史傳文字的翻版。媚容的事跡與曹娥十分相似,反難引發(fā)聯(lián)想,答判作者也只好說媚容“初均洛媛,持弱態(tài)以凌波;竟學曹娥,抱沉骸而出浪。論情足為純孝,撫事不愧褒揚”[9]2749,基本屬于照史直書、四平八穩(wěn)的一份答卷,與《李膺溺死判》相比,明顯缺少虛構的生動細節(jié)。
其次,滑稽戲謔的特征明顯。一般唐判中涉案人物多泛稱甲乙,即使有時為具體人物,但因案情無奇,文亦乏趣。伯3813唐判中則出現(xiàn)不少歷史名人,他們涉案事件奇特,事跡雖皆出自杜撰,但與史書所載彼等生平、性格等又有關聯(lián)。
如《李陵失弓馬判》,題云:
奉判:弘教府隊正李陵,往者從駕征遼,當在蹕駐陣,臨戰(zhàn)遂失馬亡弓。賊來相逼,陵乃以石亂投,賊徒大潰。總管以陵陣功,遂與第一勛,檢勾依定,判破不與陵勛。未知若為處斷?經緯乾坤,必藉九功之力;克平禍亂,先資七得之功。往以蕞爾朝鮮,久迷聲教,據(jù)遼東以狼顧,憑薊北以蜂飛。我皇鳳跱龍旋,天臨日鏡,掩八纮而頓綱,籠萬代以翔英。遂乃親總六軍,龔(躬)行九伐。羽林之騎,肅五校而風驅;傾飛之倫,儼七萃而云布。李陵雄心早著,壯志先聞,彎繁弱以從戎,負干將而應募。軍臨駐蹕,賊徒蜂起,駭其不意,失馬亡弓。眷彼事由,豈其情愿?于時兇徒漸逼,鋒刃交臨,乃援石代戈,且前交戰(zhàn)。氣擁萬人之敵,膽壯匹夫之勇。投軀殞命,志在必摧,群寇詟威,卒徒魚潰。是以丹誠所感,魯陽回落日之光;忠節(jié)可期,耿恭飛枯泉之液。以今望古,彼實多慚。于時總管敘勛,陵乃功標第一。司勛勾檢,咸亦無疑。兵部以臨陣亡弓,棄其勞效。以愚管見,竊未弘通。且飾馬彎弓,俱為戰(zhàn)備,弓持御賊,馬擬代勞,此非儀注合然,志在必摧兇丑。但人之秉性,工拙有殊;軍事多權,理不專一。陵或不便乘馬,情愿步行;或身拙彎弓,性工投石。不可約其軍器,抑以不能。茍在破軍,何妨取便。若馬非私馬,弓是官弓,于戰(zhàn)自可錄勛,言失亦須科罪。今若勛依舊定,罪更別推,庶使勇戰(zhàn)之夫,見標功而勵己;怯懦之士,聞定罪而懲心。自然賞罰合宜,功過無失。失縱有罪,公私未分,更仰下推,待至量斷。[8]1597-1598
李陵,漢代名將,擅騎射,據(jù)《漢書》所載,天漢二年(前99),李陵隨貳師將軍李廣利將出酒泉,擊匈奴右賢王于天山,后遭匈奴包圍:
陵居谷中,虜在山上,四面射,矢如雨下。漢軍南行,未至鞮汗山,一日五十萬矢皆盡,即棄車去。士尚三千余人,徒斬車輻而持之,軍吏持尺刀,抵山入狹谷。單于遮其后,乘隅下壘石,士卒多死,不得行。昏后,陵便衣獨步出營,止左右:“毋隨我,丈夫一取單于耳!”良久,陵還,大息曰:“兵敗,死矣!”軍吏或曰:“將軍威震匈奴,天命不遂,后求道徑還歸,如浞野侯為虜所得,后亡還,天子客遇之,況于將軍乎!”陵曰:“公止!吾不死,非壯士也。”于是盡斬旌旗,及珍寶埋地中,陵嘆曰:“復得數(shù)十矢,足以脫矣。今無兵復戰(zhàn),天明坐受縛矣!各鳥獸散,猶有得脫歸報天子者?!绷钴娛咳顺侄L,一半冰,期至遮虜鄣者相待。夜半時,擊鼓起士,鼓不鳴。陵與韓延年俱上馬,壯士從者十余人。虜騎數(shù)千追之,韓延年戰(zhàn)死。陵曰:“無面目報陛下!”遂降。軍人分散,脫至塞者四百余人。[10]
在唐判題目里李陵被安排為弘教府隊正,隨駕征遼東朝鮮。《漢書》記匈奴王用石頭攻擊李陵,重創(chuàng)李陵部隊;而在唐判題中變?yōu)槔盍晖妒?,擊潰了敵人。這顯然是編寫判題者有意的杜撰,顛倒事實的初衷或在于刁難考生,但結果卻形成戲劇化效果。而答判者也順水推舟,繼續(xù)顛覆歷史,漢代神射手到唐判里竟拙于彎弓而性工投石,并進一步把漢降將李陵吹噓為大唐忠勇無雙之士。
判詞作者有時又會牽合本不相關的歷史名人于一處,借助時空錯位,造成一種“關公戰(zhàn)秦瓊”式的喜劇效果。如《石崇雇原憲濤井致死判》,題云:
奉判:石崇殷富,原憲家貧。崇乃用錢百文,雇憲濤井。井崩壓憲致死,崇乃不告官司,惶懼之間,遂棄憲尸于青門外。武侯巡檢,捉得崇送官司,請斷。云:“原憲家途窘迫,特異常倫,飲啄無數(shù)粒之資,棲息乏一枝之分。遂乃傭身取給,肆力求資。兩自相貪,遂令濤井。面欣斷當,心悅交關,入井求錢,明非抑遣。憲乃井崩被壓,因而致殂。死狀雖關崇言,命實堪傷痛。自可告諸鄰里,請以官司,具彼雇由,申茲死狀。豈得棄尸荒野,致犯湯羅。眷彼無情,理難逃責。遂使恂恂朽質,望墳垅而無依;眇眇孤魂,仰靈櫬其何托。武侯職當巡察,志在奉公。執(zhí)崇雖復送官,仍恐未窮由緒。直云‘壓死,死狀誰明?空道棄尸,尸仍未檢。檢尸必無他損,推壓復有根由,狀實方可科辜,事疑無容斷罪。宜堪問得實,待實量科?!盵8]1597
石崇為西晉人,與貴戚王愷之徒以奢靡相尚,聲譽不佳;而原憲為孔門高弟,生活清苦,個性狷介,一生安貧樂道,不肯與世俗合流。唐判中卻將這兩個怎么也聯(lián)系不到一塊兒的人拽在一處,讓石崇雇原憲濤(淘)井,時空錯位、貧富反差,戲擬的意圖非常明顯。但是僅有此還不足以造成很強的喜劇效果,依照《唐律疏議》卷18《賊盜律》“殘害死尸”條記載,唐代法律中有“諸殘害死尸及棄尸水中者,各減斗殺罪一等”的規(guī)定,如果這則判詞中的當事人用甲乙來替代,或者用兩個具體而不知名的人物來命名,則此判最多成為法律的一個應用案例,我們讀來不會發(fā)笑??墒钱斘覀兛吹娇组T那位高聲宣稱:“無財者謂之貧,學道而不能行者謂之病。若憲,貧也,非病也”的原憲為了一百文小錢就可以“傭身取給,肆力求資”,看到其 “面欣斷當,心悅交關,入井求錢”的貪婪之狀時,自然也就瓦解了我們心目中曾有的圣賢形象。將圣人變得庸俗、猥瑣、無知是喜劇博取笑聲的常用手段之一。
這種將正面人物出人意表地進行丑化,通過瓦解神圣而達到戲謔目的的判詞還有前引《李膺溺死判》。李膺、郭泰二人,皆為東漢名士。李膺被譽為“天下楷模李元禮”,正因為他的品評,郭泰才名揚天下。郭泰本來也堪稱人倫表率,史載:
(郭泰)卒于家,時年四十二。四方之士千余人,皆來會葬。同志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既而謂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盵11]
在唐判中,兩位清流領袖置身險境,為了一支能活命的橈而拼死相爭,作為前輩與恩人的李膺最終因力弱被年輕力強的郭泰奪橈溺水而亡。這明顯是拿古人開玩笑,借以諷刺人性的自私。判題所謂“郭泰、李膺,同船共濟”其實也源自《后漢書》所記郭泰還鄉(xiāng)時“唯與李膺同舟而濟,眾賓望之,以為神仙焉”[11]2225。盡管郭、李奪橈之事純屬子虛烏有,但結局李死郭生似乎也事出有因。范曄稱郭泰“身高八尺,容貌魁偉”,所以在爭橈案中,他被安排成兇手。此外,建寧二年(169),第二次“黨錮之禍”中,漢靈帝被宦官挾持,下詔捕殺李膺、杜密等名士百余人,并陸續(xù)殺死、流徙、囚禁六七百人,太學生被抓捕者千余人。郭泰講學于家鄉(xiāng),以平素“不為危言覆論”,得免于黨禍。作者將善于亂世存生的郭泰設想為“推膺取橈”,可能也是蓄意要調笑古圣先賢一下。
伯3813唐判中還有以明顯違背情理的事件為主題,讓歷史名人充當風流孽債的配角,從而收到滑稽的效果。如《繆賢婦生子判》,題云:
奉判:黃門繆賢,先聘毛君女為婦,娶經三載,便誕一男。后五年,即逢恩赦。乃有西鄰宋玉,追理其男,云與阿毛私通,遂生此子。依追毛問,乃承相許未奸。驗兒酷似繆賢,論婦狀似奸宋玉。未知兒合歸誰族?[8]1599
歷史上的繆賢是戰(zhàn)國時趙國的宦者令,藺相如的舉薦者,在唐判里卻被帶上綠帽子。唐代宦者皆為閹人擔任,自不能生育,判詞一上來卻說其婚后三年老婆給他生了孩子,明顯是在吊讀者胃口,讓人猜想孩子的生父是誰。而宋玉,因為作過《登徒子好色賦》,賦中又贊美過東家之子,在唐判里就變?yōu)辄S門繆賢的西鄰,并與宦者的妻子私通有子了。
以上是通過判題虛擬的案件情節(jié)來分析伯3813唐判中的滑稽特點,其實在答判中這個特點進一步被放大。我們看到相關答判的陳述重點不像一般判詞那樣局限于對案情的法理分析,作者似乎更在乎這個故事本身,不惜耗費筆墨來填補判題中陳述不足之處。
如《繆賢婦生子判》答判云:
阿毛宦者之妻,久積摽梅之嘆。春情易感,水情難留,眷彼芳年,能無怨曠?夜聞琴調,思托志于相如;朝望垝垣,遂留心于宋玉。因茲結念,夫復何疑。況玉住在西鄰,連甍接棟,水火交貿,蓋是其常;日久月深,自堪稠密。賢乃家風淺薄,本闕防閑,恣彼往來,素無閨禁。玉有悅毛之志,毛懷許玉之心,彼此既自相貪,偶合誰其限約。所欵雖言未合,當是懼此風聲。婦人唯惡奸名,公府豈疑披露。未奸之語,寔此之由。相許之言,足堪明白。賢既身為宦者,理絕陰陽。妻誕一男,明非己胤。設令酷似,似亦何妨。今若相似者例許為兒,不似者即同行路,便恐家家有父,人人是男,訴父競兒,此喧何已。宋玉承奸是實,毛亦奸狀分明,奸罪并從赦原,生子理須歸父。兒還宋玉,婦付繆賢。毛、宋往來,即宜斷絕。[8]1599
答判對涉案三個人物的心理描寫非常細致,阿毛作為宦者妻子的怨曠,宋玉對阿毛的日久生情,繆賢作為官員對披露真相的顧忌,這些在判題中都是缺失的,但在答判的推理過程中卻逐一展現(xiàn)出來。
與此類似的還有《豆其谷遂宿飲被竊資判》,題云:
奉判:豆其、谷遂,本自風牛,同宿主人。遂邀其飲,加藥令其悶亂,困后遂竊其資。所得之財,計當十匹。事發(fā)推勘,初拒不承。官司苦加拷誶,遂乃攣其雙腳,后便吐實,乃款盜藥不虛。未知盜藥之人,若為科斷?九刑是設,為四海之隄防;五禮爰陳,信兆庶之綱紀。莫不上防君子,下禁小人。欲使六合同風,萬方攸則。谷遂幸沾唐化,須存廉恥之風;輕犯湯羅,自掛吞舟之網。行李與其相遇,因此 暫款生平,良宵同宿。主人遂乃密懷奸匿,外結金蘭之好,內包溪壑之心,托風月以邀期,指林泉而命賞,啖茲芳酎,誘以甘言,意欲經求,便行酖毒。買藥令其悶亂,困后遂竊其資。語竊雖似非強,加藥自當強法。事發(fā)猶生拒諱,肆情侮弄官司。斷獄須盡根源,據(jù)狀便可拷誶,因拷遂攣雙腳,攣后方始承贓。計理雖合死刑,孿腳還成篤疾。篤疾法當收贖,雖死只合輸銅。正贓與倍贓,并合征還財主。案律云:犯時幼小,即從幼小之法;事發(fā)老疾,聽依老疾之條。但獄賴平反,刑宜折衷,賞功寧重,罰罪須輕。雖云十匹之贓,斷罪宜依上估,估既高下未定,贓亦多少難知。贓估既未可明,與奪憑何取定?宜牒市定估,待至量科。[8]1598
這則判詞的判題也只是交代了案情梗概,而更多的細節(jié)是在答判中補充豐滿起來的。比如“主人遂乃密懷奸匿,外結金蘭之好,內包溪壑之心,托風月以邀期,指林泉而命賞,啖茲芳酎,誘以甘言,意欲經求,便行酖毒。買藥令其悶亂,困后遂竊其資”一段,較之判題中“遂邀其飲,加藥令其悶亂,困后遂竊其資”寥寥數(shù)語顯然更為細致生動。
豆其、谷遂不是什么歷史名人,可是如果留意諧音的話,豆其可能是“豆萁”,“谷遂”可能是“谷穗”,那么這道判就有擬人故事的特點了。擬人本是敦煌文學作品中常見的一種制造幽默詼諧的文學手法,如《茶酒論》《百鳥名》《燕子賦》等。曹植《七步詩》借豆萁相煎諷骨肉相殘,此判云谷遂對豆其“外結金蘭之好,內包溪壑之心”恐怕也不是偶然巧合。而判詞里“拷遂攣雙腳”的嚴刑,也讓人聯(lián)想起用鐮刀收割谷子的勞動場景。
上述特點顯示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已經開始有點偏離“臨政治民”的功能,而文學想象成分逐漸增多,并具有世俗化與娛樂化的傾向。這些讀來有趣的判詞與南宋學者洪邁在《容齋隨筆》所述“花判”風格相近。這樣看來,敦煌伯3813唐判中部分判詞雖無“花判”之名,卻基本具備了后世花判的主要特點,故將其視為宋花判之濫觴,或許是可以的。
當然,從敦煌伯3813唐判的出現(xiàn)到南宋花判的流行,這期間還有數(shù)百年的時間跨度,由于文獻不足,我們至今尚難判斷敦煌伯3813唐判中這些類似花判的作品究竟是曇花一現(xiàn)還是在當時及此后形成了一種風格獨特的文類,綿延不絕以致最終演變?yōu)槟纤位ㄅ?。我們現(xiàn)在所作的探討僅僅是通過文本比較揭示出二者在書寫特點方面存在一定程度的相似性,并進而推測其中應存在文體淵源關系而已{1}。
最后還需要補充說明的是,盡管在敦煌伯3813唐判中已經出現(xiàn)了文體特點與寫作風格近似宋代花判的判詞,但它們最初的創(chuàng)作動機卻與花判不同,它們仍是為吏部銓選試判而作,并非為取悅讀者而寫,雖然事實上閱讀它們難免會令人忍俊不禁{2}。同時,敦煌伯3813唐判帶有“故事性”及“娛樂性”的特點,一方面恐怕是受到敦煌俗文學詼諧幽默風氣的影響;另一方面其擬題動機仍在于對考生“學術水平”的考察,如考生不能熟讀經史子集,則面對以原憲、宋玉、繆賢、李陵、李膺、郭泰、石崇等歷史人物而擬的判題恐怕是難以寫出貼合人物身份的判詞的。這與宋代花判只側重游戲文字的特點依然有著本質上的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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