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恒
冷硬的冬季
◎張光恒
冬天的厲害,是人盡皆知的。
冬天里的風(fēng)硬氣,一巴掌一巴掌地扇著人的臉,所有的人,都恨不得把頭縮進腔子里,分明是恐懼了冬風(fēng)的撕咬,但是,我們,在七八十年代的那些冬天里,尚是小孩的我們,是不畏懼的。
鄰居張奶奶至今還替我們自豪,她說:你和三鋼蛋他們,數(shù)九寒天,就穿一條單褲子瘋跑,我一摸你們的小腿,竟暖手地?zé)帷焯炫艿脻M頭汗……我和張奶奶嘮著嗑,雖然捂著的是厚厚的羊毛棉襖,但還是瑟瑟地顫抖著,就像村頭風(fēng)里的那棵老朽得快要倒地的樹,我感覺,我也真的老了。是嗎?我回答。我眼前仿佛出現(xiàn)了一個瘦弱的少年,穿越過街巷里漫天飄舞起的黃葉,朝前竄跑,朔風(fēng)掠過樹梢,嗚嗚作響,身后,一條緊隨其后的大黃狗,
邊跑邊叫著,并伸嘴叼住了少年的衣角……
那少年就是我。那時候,我們快樂地生活在八十年代的寒冷冬天里。天冷得奇絕無比,但我們又是過得生龍活虎。小土路上,早凍裂開了,道道裂縫,縱橫交錯結(jié)成張張蜘蛛網(wǎng),我們臉上掛著汗珠,飛快地從這條小道上跑過去,揚起陣陣煙塵,彌漫在我們的屁股后面,看起來一群孩子就像駕云行走在天空里,行人縮著脖子,倒退著走,避著西北方向刮來的冷風(fēng),他們羨慕地望著我們……路邊撒滿了一群密密麻麻的麻雀,探頭踱步,尋找吃食,都被我們紛亂的腳步聲,驚嚇得忽然胡亂飛起,子彈般射向天空,消失了。我們的精力,并沒有因為消化的是粗糙的瓜干煎餅而大打折扣,相反有點過剩,在村子里,東一頭西一頭胡鉆亂跑,或者在村前地里拉開陣勢對罵、對打幾仗,再不就去村頭偷一抱老趙頭家的麥秸,跑到避風(fēng)處生起一堆火,烤從家里帶來的紅薯、花生,吃光后作鳥獸散。
那時,我們最擅長在結(jié)了冰的河面上,再放一塊大冰塊,當(dāng)“滑滑車”,上面輪流坐人,一個推,一個拉,刺啦啦……“滑滑車”一下子滑出去老玩。有的人坐不穩(wěn),會一下子一個大馬趴摔倒在地,惹的周圍人哈哈大笑,三鋼彈的笑聲,簡直如毒藥般毒性強烈,每當(dāng)他烏鴉般的笑聲猛然響起時,所有的人都不約而同地把耳朵捂住,但三鋼彈還是繼續(xù)把笑聲砸向冰面下的魚,企圖激發(fā)得它們、再像悶熱的夏天里一樣,活潑地在水里游翔,但是沒用,魚兒全在冰底下睡著了,一點動靜都沒有。而關(guān)于那時候的記憶,最深刻的是餓,餓得真是不行,到處找吃的,土里的茅根,莊稼上的蟲子……都吃過,而到晚飯的時候,搶東西般的把三碗瓜干稀飯和兩整塊玉米餅子撂進肚子里并還餓得在半夜里起來翻東西吃。驚醒的爹,朝我屁股上狠狠踹了一腳,“半大小子,吃死老子!”他惡狠狠地說,最后他還是把吃剩一半、嚇掉在地的餅子重新?lián)炱鹑氐轿业氖种小?/p>
冬天一個接一個過去,全無記憶,很快又到冬天了,很快我就十歲了,這年冬天,我們開始瘋狂地迷戀一種叫“彩電”的新玩意兒,街頭巷尾,皆議“電視”。冬天自然要下雪的,街面上全都白了,白雪自然也遮掩住了街上黑色的糞堆與褐色的柴垛,使街道看起來比以前潔凈多了。白天的太陽,讓白雪化掉不少,晚上又重新結(jié)成硬硬的一層,像給街道上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鎧甲,那時,我們都長大了,成了半大孩子了。在黃昏里的暮光里,一群孩子身披火紅的霞光朝前急趕,不時哧溜一聲,有人摔倒在地,但在幾秒鐘的時間內(nèi),又重新爬了起來,向前急走,我們的目標,是奔向村大隊買的一臺東芝牌的大屁股彩電,它被放在大隊部院子里的高石臺子上,像人們過年時的供品,高高在上,傲視眾生。彩電沒打開,一直泛著熒光冷著個臉,俯視著下面坐滿的人,里面有大人,更有小孩,全都用饑渴的目光瞅著它。村長伸手在上面亂摁了一番,那個四方的、亮晶晶的玻璃框里,突然有一個人竄出來,騰空躍起,單腳踢出,并在人物的臉部,浮現(xiàn)出兩個字“陳真”,隨之而出的還有激昂的唱聲:“孩子這是你的家,庭院高雅,古樸益顯出風(fēng)貌,大號是中華?!辈贿^,那時候唱詞是一句都聽不懂的,只是無端地覺得讓人熱血沸騰……天空不知什么時候又陰沉了,并飄起了雪花,鞋子里的腳,麻木的什么都不知道了,人群里鴉雀無聲,眼睛全都盯著屏幕。終于電視又在激昂的歌聲中結(jié)束了,所有的人都把腰彎下去,脫掉鞋子,從里面倒出一股股水來……
幾年之后,又到了冬天了,我走在一條僻靜的山道上,周圍大雪封山,寂靜無聲。我一個人,走在荒涼的路上,突然很想念我的父母為我做的面疙瘩湯,我想,這個時候,有一碗熱湯,捧在手中,吃幾口,就暖和多了。我努力地向前看了看,除了白茫茫的雪,什么都沒有。突然隱隱有一陣哭聲傳來,是在東面的山上,我恐懼地睜大眼睛,努力的去尋找,卻什么都沒找到,那哭聲隱隱約約卻又愈來愈清晰,我不由地小跑起來,怕哭聲循著我的足跡追上來……后來,我記起那是一位婦女的哭聲,哭聲里面似乎有比冬風(fēng)更硬更冷的東西,讓人眼窩子發(fā)濕心里發(fā)潮,它讓十五歲的少年,心情沉重起來……不,就是從那時候起,我感覺到了以前從沒有感覺到的徹骨的冬天的寒冷,從此以后,我感受到了人們口中常說的冬天的冷……我的牙齒,也會格格地打起戰(zhàn)來了,身體也能瑟瑟發(fā)抖了,我明白我是跨過了少年的懵懂,走上人生里那一段崎嶇的路上了……
從此,我變得怕冷了,特別在大雪封山的冬天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