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兵
大爺祭
◎于 兵
老家的風俗,人們管自家院里比父親年長的男性稱呼為大爺。我祭奠的大爺沒有通常意義上的大爺那么養(yǎng)尊處優(yōu),自以為是,也沒有像借問路人去向的陌生老大爺那么距離遙遠,我的大爺在我不遠不近的那個地方。
大爺高高的個子,富態(tài)的臉龐,粗粗的腰圍,白色的襯衫似乎永遠別在肥大的褲腰里面。
大爺對于自己而言是個老百姓,對于外人而言是個不一般的人,而對于我全家人而言是一個十足的好人。
大爺上過高小,年輕時做過鄉(xiāng)鎮(zhèn)書記,用他自己的話講,如果當年不換工作崗位的話,說不定能弄個縣長當當,可是生活是沒有如果的,他的政治生涯很遺憾地定格在了鄉(xiāng)鎮(zhèn)書記這一職位上。即便這樣,在我村那也是相當了不得。童年的記憶中,大爺是不經(jīng)常回來的,一回來村里人就像敬奉大領導一樣對大爺點頭哈腰。大爺并沒有因自己身份“優(yōu)越”而超然物我,無論誰到他家串門他都會沏上一壺濃茶說“這是我出差剛帶回來的綠茶,你喝喝看壓口(符合口味)吧?”串門人受寵若驚。大爺便呼天海地同串門人侃上個把鐘頭。村里人對大爺?shù)淖鹁从腿欢?/p>
我家是“外來戶”,父親跟著他的舅舅長大,根不深,立不牢。大爺沒有因為父親是“外撥秧”而輕視,相反,他叮囑他的自家兄弟拿我爹當知心人,逢人兄弟長,兄弟短,儼然像是自家弟兄。這使得我家有了“狐假虎威”的資本,別人看在大爺份上對我家也禮讓一二。大爺喜歡學習好的孩子,我是被他看上眼的苗子,逢人便說“這是我侄子,學習好著來,將來有出息!”每逢聽到這話我學習更賣力了。
大爺是個生意迷。退休以后自己磨香油,開公司,“立志牌”香油在當?shù)匦∮忻麣狻Kf:“我的香油是純芝麻磨出來的,假一賠十?!绷私馑愿竦娜硕荚敢赓I他的香油,生意越來越紅火,本來滋潤的日子自是錦上添花。大爺每次回來都給我家?guī)Щ貎善肯阌?。每逢煮面條或是放湯時,母親會打開橡皮塞子,用筷子塞進香油瓶,蘸一下,往湯里滴幾滴香油,湯面上泛起黃澄澄的油花,淳淳的香氣撲鼻而來,足以滿足我刁鉆的胃口。
大爺對自己的生意經(jīng)愈發(fā)自信,他總能捕捉到新潮的市場信息。他看中了房產(chǎn)開發(fā)這塊蛋糕,從中賺取不少錢。
年近古稀的他認準了制售餐巾紙利潤不菲,在略作調(diào)研后便決定買地皮,建廠房。大爺對即將“日進斗金”的日子充滿了自信。他的兒女卻對他的這次冒險行動投了反對票,認為他年事已高,不宜再在生意場上打拼,完全可以盡享天倫之樂。然而,美好的前景已使大爺“利令智昏”。他一閉上眼睛仿佛看見眼前飄著很多金星星,不行,得做!大爺把胖乎乎的大手一揮,就這么定了!
殘酷的現(xiàn)實并不像大爺想象的那般順風順水。起先,他的生意是“盈利”的,他廠里生產(chǎn)的“順風”牌餐巾紙很受歡迎,然而產(chǎn)品賣出去了,貨款卻要不回來。生意經(jīng)營了一年后,便陷入了資金鏈斷裂的危機。他的上家催他還原料款,銀行跟他要本息貸款。這下大爺沒有了主意。他變賣了幾處房產(chǎn),才勉強補齊了窟窿。大爺?shù)哪樕蠈憹M了憔悴,頭發(fā)一夜間白了許多。夜里,他唏噓不已,悔意像烈酒澆上心頭,昏昏的,沉沉的。女兒對于父親的失利壓根兒就沒看到眼里,她完全可以大方地替父親償債,然而她了解父親那顆要強的心,只是更多地給了父親話語安慰“沒事爹,這點事對你來說不算什么,等有機會了咱再賺回來,需要資金我支持你!”這種恭維迎合了大爺殘存的自尊心,他連連點頭“那是,比起當年這算什么!”
然而,當年是當年,暮年是暮年。豪氣了大半輩子的大爺再也沒有雄起過,這次失利對他來說也許就是戎馬一生的麥城之旅吧。
我和大爺近距離接觸是第一次上大學時他送我的經(jīng)歷。大爺對送我去上學這件事上表現(xiàn)出了強烈的熱心。他逢人便說“俺小兵是咱莊里第一個大學生??!他爹娘讓我送他上學哩!”言語里外透露出他當年對我前途準確判斷的再次肯定。
那次“差旅”恐怕是大爺最辛苦的一次了吧。對于第一次出遠門的我來說,外面諸事我都不懂,買車票、找旅館、查問行車路線都由大爺完成,到了學校辦理各項手續(xù)也均是大爺跑前跑后。九月的天氣依舊熱得厲害,大爺肥大的身軀擠在等待排號的隊伍里,汗水濕透了他的衣背,他拿著報紙當扇子呼啦啦地扇著風。他厚實的脊背略顯佝僂,撅著大大的屁股慢慢地向前蹭。漫長的等待畫上了句號,辦完手續(xù)的大爺掩飾不住臉上疲憊,拍打著腰,略帶蹣跚地擠出人群沖我走來。他對我說“考驗考驗你,你去找找你的宿舍,五號樓?!蔽衣詭Иq豫地說了一句“行”,便去找了。找到宿舍樓后,我返回來找大爺,正好和他走了個迎面。大爺把我安頓好,在食堂匆匆吃了大鍋飯,期間,他戴上老花鏡,認真地在小本本上記上“吃飯三元”。我說大爺你何必這么認真呢,他說“這是賬本,回去好給你爹娘交差呀”。臨行之前,他說“現(xiàn)在我可以替你辦些事,我走了以后,你只能靠你自己了,勤給你爹娘打電話?!笨粗h去的背影我鼻子一酸,差點流出淚來。
經(jīng)歷了種種世態(tài)炎涼后,我深刻地體會到了親情的溫暖,大爺陪我的那次溫暖出行,在我內(nèi)心愈發(fā)扎了根。每次放假回家我都去看望他,帶的東西不過是廉價的白酒茶葉之類,但大爺卻很高興。我知道他不在乎東西貴賤,在乎的是我這份心。他總是夸我“小兵是個懂事的孩子,每次都來看我!”工作以后,我“加大”了看望大爺?shù)摹绊来a”,由幾十元上升至幾百元。每次大爺都跟我著急,說“回來看看就好,干嘛花這么多錢!”“狡猾”的大爺趁我不注意,往提前給我準備好的香油、花生之類的東西里塞上二百塊錢,等我到家了再給我打電話說,錢放到某某地方了是給我孩子的。
大爺時不時喜歡吹吹牛。有時人們跟他嘮家常,問起他的孫子小濤、外孫磊子的境況時,大爺則會興高采烈地跟人說說他的兒孫之福?!靶闪瞬坏昧?,在銀行上班啊,這小子很會來事兒,提副行長是早晚的事?。 薄澳銊e看磊子少言寡語,干活踏實得很,在他小姨的公司干活兒,年年都是先進?!焙髞頍o意中我跟磊子聊起過,他只是車間里的維修工人,也不是每年都能拿先進。我想這是大爺?shù)奶摌s心作怪罷了,說這些善意謊言的目的不過希望他的兒孫過得更好而已。
去年冬天,大爺?shù)昧宋赴:筒∧Э範幍淖詈髱讉€月里大爺受盡了折磨,不能活動,不能進食,連喝進去的水也馬上吐出來,瘦骨嶙峋的他只能艱難地躺在病床上等待著死神的到來。當我的父親去探望時,他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吹礁赣H他很高興,他說他就知道父親肯定來看他,他叮囑父親千萬別讓我來看他,年關活兒忙,別誤了公家的事兒。我知道大爺這是將我倆彼此的身份做了清晰的界定,我還沒有到給他披麻戴孝的份兒。我想,如果在他彌留之際我能夠回去看望他的話他肯定會很開心,或許他在天堂里有了更多炫耀的資本,然而我竟沒能回去。父親在大爺?shù)牟〈睬笆亓巳齻€日夜,送葬時出現(xiàn)在了大爺至親的隊伍里。父親在表達對大爺深切懷念的同時,更多的是替我還人情債。
大爺走了,留給兒女無盡的遺憾和悲痛,也留給我不盡的思念。
大爺,天堂安好!
于兵,男,在《邯鄲文學》《邯鄲日報》等報刊發(fā)表過數(shù)篇散文、詩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