榛生
這里有大隱隱于市的朗朗書聲,“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這里是一間私塾。
一位女先生,一對可愛的父子,一段沉默的故事。
1
也許,幼兒園是一種人類不自知的愚蠢。它的存在或許只是為了方便那些疲沓的父母,讓他們心安理得地把小孩甩開,美其名曰讓小孩適應群體生活,其實真相不過是兒童的奧斯維辛集中營,呵呵。聽人講,很多小朋友說出來的夢話都大同小異:明天我不想去幼兒園。
奕珠就碰上這樣一位家長,他覺得在幼兒園不如在家好,于是在小孩上了半年幼兒園以后,他把孩子領(lǐng)回家了。但是當然,他知道孩子應該從小接受教育,于是他把幼兒園最好的老師匡奕珠請回家,當私塾女先生。
2
奕珠每天按上班的時間去郎寧的工作室。沿途風景不錯,路況良好,車可以開得很快。云常常被風吹成各種奇異的形狀:水母、蘑菇、巨大的章魚。經(jīng)過海邊,海水拍打著礁石,破碎的白色浪花里,隱隱可以看到懸崖下面棲息的野生海象。
奕珠的薪水從原來的四位數(shù)跳升為五位數(shù)。她不是多么有理想的幼師,但也并非完全為了錢。說起來,雖然她是教育系統(tǒng)的一份子,可是也認為幼兒園并不適合每一個小孩,大部分小孩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待在父母身邊,被陪伴,被照顧,跟從父母學習語言、數(shù)學、繪畫、音樂。這才是美好的童年。
但是郎寧還要工作,他沒有完整的時間完成小孩的教育。而兔毛又非常粘爸爸,因為他沒有媽媽。他每天24小時都要見到爸爸,哪怕爸爸是在工作、開會或者填寫支票。他就在爸爸旁邊,像一只小狗。
郎寧是紅遍珠寶設(shè)計圈子的獨立設(shè)計師,據(jù)說他設(shè)計的首飾在圈子里很有名。有些大公司要買他的設(shè)計,他不肯。既然他這么高冷,就應該只做設(shè)計,可是他又喜歡動手幫人鑲戒指、項鏈、手鐲、表。他們拿來鉆石、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鑲嵌,或者把不喜歡的首飾拆了重鑲,他都做。他對奕珠說:“我爺爺?shù)臓敔斒莻€手藝人,這是我的祖業(yè),人不能忘本。”
奕珠還記得第一天去他工作室的情景。她看到小孩正跟爸爸一起畫畫。他畫了一個三角形,爸爸加上幾筆,三角形變得立體了。然后郎寧就用軟陶土捏出了一個小小的金字塔。小孩問:“金字塔是什么?”
“金字塔是國王的墳墓,他們死后就藏進這里。”奕珠接著說。
小孩眨眨眼睛,倒不認生,繼續(xù)問道:“人怎么藏進這么小的金字塔?”
“吹一口氣,什么都可以裝進去的。你現(xiàn)在想往這個金字塔里裝點什么?”奕珠靠近兔毛,跟他一起看著金字塔。
兔毛對著金字塔一直吹氣?!翱磥砟阊b的東西真多呀!”奕珠說。
從那天起,奕珠和這個叫兔毛的小孩,以及小孩的爸爸郎寧成為了一個組合。奕珠是老師,郎寧是她的老板,兔毛是奕珠的學生……但隨著時間過去,似乎又不單純是這樣的關(guān)系了。奕珠是兔毛的老師,也偶爾成為工作室的打雜。郎寧是主管,但他還是廚子,因為他們有時會在工作室烤蛋糕、做午飯。
奕珠按照教程完成對兔毛的教育,輪滑、鋼琴、寫字、畫畫、舞蹈、手工。學習之余,還帶兔毛到戶外的公園溜彎、散心、觀察植物和動物。偶爾郎寧不忙時,也會跟去。
這間小小的工作室,有種大隱隱于市之感,書聲朗朗,“唧唧復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嘆息……”這里也是一間私塾。這挺好。但奕珠的媽媽是負能量之王,自從她知道奕珠辭職了以后,就一直在叨叨她學壞了。直到奕珠把一半的工資給她,她的嘴被堵住了,可是她又要哭了,“女兒啊,我們家不缺錢,你可不能去干那些見不得人的事啊……”奕珠煩死了:“我以人頭擔保,我沒當誰的二奶?!眿寢屌e著菜刀,一刀切斷西葫蘆。
3
還是去私塾好。
下雨了,院子積水了,奕珠和兔毛在二樓賞雨。兔毛說:“看我的爸爸,他像不像鋼鐵俠?”只見郎寧冒雨奮力撈出堆積在下水道口的腐物,然后一手兩個花盆地往屋子里搬。奕珠說,我們?nèi)退?。他倆穿上雨衣,也跑去搬花盆。夏日的雨真好,像溫熱的花灑,又涼快又清新,所以最后他們?nèi)齻€在雨里打起水仗。
夏天慢慢過去了,兔毛長高了一點,那些夏天咬的蚊子包變成了皮膚上淺褐色的小斑塊,頭發(fā)長了,蓋住眼睛,褲子也都短了一截。秋初第一個冷天,刮大風。奕珠幫兔毛縫褲子。她剪掉一條穿短的褲子的褲腿,再剪掉另一條的褲腰,這樣,她組合出一條合身的夠長的褲子。郎寧走過來,“你干什么呢?”奕珠低頭縫紉:“別看你家這么有錢,可是現(xiàn)在卻沒空去買小孩的衣服吧?你看!”她舉起那條褲子,她忽然發(fā)現(xiàn)郎寧在用一種奇怪的眼光看她。她知道那是代表什么,可她又不確定那代表什么。她應該提醒自己只是一位老師,不該用家人的語氣和雇主說家常的話。
秋初,那些被救回來的多肉植物經(jīng)過一個夏天的保養(yǎng),已經(jīng)瘋長漫出了花盆,形成微小的森林群落。兔毛午睡后,奕珠開始拾掇它們。把徒長的植物砍頭,平放在報紙上晾干,等待土壤稍干后再移植;把生了蟲的植物噴藥……干得興起,跟植物們說起話了:“只是涂涂藥么,你們有什么好哭的?!币换仡^,看到郎寧不知何時站在身后,笑著說:“真會慣著它們?!?/p>
他們把花盆又一個個搬到院子里。
4
司徒女士是工作室的??停槐韬壬?小時還不走。有時候帶一只紅寶石戒指來,要換成綠寶石,有時候又大談硨磲、碧璽、南紅?!俺岉崞涟桑墒悄銜缘梅?,采硨磲那是有罪的哇!”司徒女士操著上海腔激動地說。郎寧敷衍著說:“是啊,采一塊硨磲,就要破壞幾公里的珊瑚礁?!彼麄冿@然是沒辦法深談的男女,可是她對他感興趣得連狗都嗅得出來。
她一走,他立刻就說:“開著門,別關(guān)門!”奕珠笑著說:“對哦,司徒女士隨時可能回來?!崩蓪幰残Γ瑑扇诵恼詹恍?。只有兔毛說出真話:“我討厭她的香水味,我熏得頭疼?!?/p>
奕珠的男友聽說她當上了私塾老師,帶著醋意從四川趕回來。奕珠的男友是這樣一種人,從小就是學霸,滿心的英雄情結(jié),動不動就愛說一些大詞兒:一生!永遠!學問!作為!……這樣耿直上進的年輕人是這個時代的怪物,可是他很受女生歡迎,因為他長得帥。他和奕珠是高中同學,他一考上大學就有很多女生追求,好在他最后為了理想,去了四川的釩礦,因為他學地質(zhì),一直說他要成為中國最好的地質(zhì)學家。奕珠也算是苦盡甘來,異地戀不容易,他手機經(jīng)常沒信號,十天半月也聯(lián)系不上一次。
這次,他從奕珠媽媽那里得知奕珠的事,他發(fā)瘋了。他說:你跟我走,我們?nèi)ド钲?,去?chuàng)業(yè)!要說讓一個有志青年放棄自己的志向屈就一個女子,也是感動上蒼的事??墒寝戎椴⒉辉趺锤袆?,她只是覺得,不跟他走,好像欠了他點什么。
奕珠跟郎寧說了辭職的事,他當然不會阻攔她。
5
臨走前幾天,奕珠看到工作臺上有很多廢棄的設(shè)計稿。有一張上面畫著一條細細的鏈子,墜著一只很小的金字塔。寫著,材質(zhì):粘土+黃金箔,易碎,易變形。
奕珠想起初見這父子二人時的情景,他們在捏一個小小的金字塔。不是整整齊齊的金字塔,而是歪歪扭扭,帶有手指痕跡的金字塔。
“如果是作為項鏈墜,先要用粘土打底,烤干粘土,再在上面粘貼金箔?!鄙砗髠鱽砝蓪幍穆曇?,他也看著那張設(shè)計稿。“你喜歡嗎?”他問奕珠。
“我已做好了,想送給你?!彼p聲說。
他回身去取了那項鏈來。
奕珠戴上那項鏈。
“我走了?!鞭戎檎f。
6
奕珠和男朋友來到南方,一晃就是四年。這四年里,奕珠還是當幼師,只是再也沒有離開過幼兒園,因為這世界上再也沒有另一間私塾可以讓她去做女先生。
當然,意料之中地,奕珠和男朋友分手了。現(xiàn)在奕珠一個人住,開始適應比去山里采石頭更難堪更艱苦的生活。從忍受南方40攝氏度的高溫到自己學會修下水管,從學說南方話到學會喝苦苦的涼茶,也學會從不快樂里找小小的快樂,最近值得高興的事是,搬家了,房租便宜,而且緊鄰游樂場。好像這樣就能常常去游樂場了,然而事實并非如此。有一次,和人相親,奕珠說:“要么我們在游樂場見吧。”那人說:“呃,其實我覺得咖啡廳更好,天這么熱……”大家都學會在大城市里盡量少花錢,咖啡館喝兩杯卡布其諾叫一份瓦薯才100塊不到,去游樂場就不止這個數(shù)字了。所以大多數(shù)時候,奕珠只是望著那座游樂場發(fā)發(fā)呆。
那天是奕珠的生日。她一個人去了游樂場,坐一回海盜船。海盜船蕩向前又甩向后,越升越高,如同在巨浪滔天的大洋里闖關(guān)。最后倒扣過來不動了。所有人都大頭朝下懸停在空中瘋狂大喊,所有的小物件,眼鏡、硬幣、假牙,劈哩叭啦往下掉。在那幾分鐘里世界倒轉(zhuǎn)過來,遠處的山、近處的旋轉(zhuǎn)木馬;大地扣在頭頂,云在腳下。
奕珠忽然看見人潮涌動中,那群傻笑的觀眾中,有人倒立成像在她的眼底。一個男人,手里牽著一個小孩,他們都穿著淺淺的藍色,那藍色多么清淡,多么干凈,在初春灰蒙蒙的人群里多么珍貴,多么耀眼。那一刻她想喊出來,卻發(fā)現(xiàn)她并沒有勇氣喊出他們的名字。海盜船倒垂著,展示出世界汪洋中打滾的大船氣概。他們還在不遠處定定地看著,奕珠心里默默地說,就這樣吧,不要動,不要走。
海盜船緩緩地蕩悠起來,大頭朝下的人們都帶著充血漲紅的臉坐正了。十分鐘的游戲時間結(jié)束了,大家該下船了。他們擁擠著跑出去,去撿他們剛才掉落的東西。
7
奕珠發(fā)現(xiàn)她的金字塔項鏈不見了。在戴了五年后,那小小的金字塔吊墜與鏈子分離了。奕珠在海盜船下面的橡膠軟墊那兒尋找,居然親眼看見它被人群踩破。她沖過去,捧起破碎的小金字塔,她發(fā)現(xiàn)這立體的小三角里居然藏有一張字條。
是一個小孩天真的字,寫著:你可以做我的媽媽嗎?
大概是一分鐘的遲疑,再抬起頭,遠處那兩抹淡淡的藍色就不見了。
索馬里海盜乘風破浪,在海上劫掠財富和寶藏,驚心動魄是那有今日沒明日拼死打一場的壯闊。管它結(jié)局如何,先搶一把再說。有些感情是這樣的,很熱烈,讓人覺得痛快??墒寝戎樵谕O聛淼暮1I船邊上,甚至沒有勇氣喊出郎寧和兔毛的名字。如果大喊,如果聲嘶力竭地大喊,他們會聽到吧。
四年了,兔毛已經(jīng)七歲了。
七歲的小孩,和三歲的小孩的想法會不一樣吧。
四年了,他的想法呢?也會不一樣了吧。
奕珠低頭撫摸著破損的項鏈。
這時,有聲音在身邊響起:沒關(guān)系,可以修好的。抬頭,正碰上郎寧的目光,之后久久,他們沒有說話。
這是久別重逢的無聲,卻是此時無聲勝有聲。
還是兔毛打破了沉默?!澳憧吹嚼锩娴淖謼l了嗎?看到了嗎?我和我爸爸一直在找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