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定廣
(上海師范大學 人文學院, 上?!?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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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大歷五年夏卒葬耒陽考實
○ 李定廣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 上海200234)
杜甫卒葬爭議,是一個聚訟近千年的懸案,主要有二說:大歷五年夏卒葬耒陽說;大歷五年秋冬之際卒葬岳陽說。本文全面清理相關文獻,發(fā)現“岳陽說”的三個依據或可疑或捍格,而“耒陽說”證據更充分堅實,主要有兩個事實:所有唐五代至宋初人祭拜杜甫墓者全在耒陽,絕無一詩一文涉及岳陽;北宋至明代人均曾為核實杜甫墓而進行過實地考察,證實唐宋元明四朝岳陽無杜甫墓。兩大書證:正史新舊《唐書》杜甫本傳?!榜珀栒f”之所以一直無法說服“岳陽說”,主要原因在于無法弭平元稹《杜工部墓系銘》“旅殯岳陽”之言。其實唐人在三種意義上使用“岳陽”一詞,元稹所謂“旅殯岳陽”之“岳陽”指衡岳(衡山)之陽(南),實指耒陽,而非指岳州(今岳陽市)。杜甫大歷五年夏五月卒葬耒陽應是事實。
杜甫;大歷五年夏;卒葬;耒陽
與李白相比,杜甫的生平研究要清晰得多,唯一至今爭論不休的是杜甫生命最后一段歷程,即杜甫死于何時何地,葬于何處。千年來學術界基本沒有異議的是:杜甫于大歷五年(770)卒葬于湖南,四十三年后的元和八年(813)其孫杜嗣業(yè)遷其靈柩歸葬于其故鄉(xiāng)河南。但杜甫卒葬的具體時間地點卻存在嚴重分歧,主要有二說:大歷五年夏卒葬耒陽說(簡稱“耒陽說”);大歷五年秋冬之際卒葬岳陽說(簡稱“岳陽說”)。雖然“耒陽”“岳陽”都在湖南,“大歷五年夏”“大歷五年秋冬之際”也僅差半年,似乎影響不大,但這關系到杜甫最后在湖湘漂泊時期所作一大批詩歌的確切系年問題,進而也影響到對這批詩歌的確切解讀。
“耒陽說”出于唐鄭處誨《明皇雜錄》〔1〕以及兩《唐書》之杜甫傳(《舊唐書》卒年誤作永泰二年),后世支持此說者有全部晚唐五代人及絕大部分宋人,近代以來主要有汪靜之《李杜研究》、傅東華《李白與杜甫》、傅庚生《杜甫詩論》、郭沫若《李白與杜甫》、朱東潤《杜甫敘論》、金啟華《杜甫詩論集》、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等。“岳陽說”出于北宋呂大防(1027-1097)《子美詩年譜》及王得臣(1036-1116)《麈史》,基本觀點是大歷五年夏杜甫自耒陽北還襄、漢,秋冬之際卒葬岳陽,后世主此說的主要有南宋人魯訔、黃鶴,清仇兆鰲《杜詩詳注》、浦起龍《讀杜心解》、楊倫《杜詩鏡銓》,現當代聞一多《少陵先生年譜會箋》、李春坪《少陵新譜》、馮至《杜甫傳》、蕭滌非《杜甫研究》、繆鉞《杜甫》、陳貽焮《杜甫評傳》、莫礪鋒《杜甫評傳》、張忠綱主編《杜甫大辭典》等。
此外,錢謙益的《錢注杜詩》則試圖調和二說,認為大歷五年夏卒于耒陽,葬于岳陽。
近十多年來,此爭議波瀾再起。自傅光先生《杜甫研究·卒葬卷》〔2〕上世紀末出版以來,先后有莫礪鋒先生的《重論杜甫卒于大歷五年冬——與傅光先生商榷》,〔3〕張忠綱、趙睿才先生的《20世紀杜甫研究述評》,〔4〕霍松林先生的《杜甫卒年新說質疑》,〔5〕王輝斌先生的《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商評》,〔6〕《再談杜甫的卒年問題——兼與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商榷》〔7〕等提出質疑,捍衛(wèi)“岳陽說”。特別值得注意的是,2014年人民文學出版社最新出版的近七百萬字的巨著《杜甫全集校注》亦持“岳陽說”。僅有劉明立先生的書評《杜甫卒葬研究的重大進展——兼評〈杜甫研究·卒葬卷〉》〔8〕支持“耒陽說”。
看來,不僅歷史上杜詩學權威仇兆鰲、蕭滌非等都支持“岳陽說”,當今重量級杜甫專家亦大都持此說。“岳陽說”的依據來自三個方面:第一方面是杜甫有長詩《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述耒陽聶縣令給他牛肉白酒,他飲食后到縣投詩感謝,可知杜甫并非死于白酒牛肉(仇兆鰲即如此理解);第二方面是根據杜甫卒前在湖湘所作詩歌呈現的信息,推斷某些詩歌作于“耒陽之后”,即由耒陽北返襄、漢途中;第三方面是根據元稹《杜工部墓系銘》所謂“扁舟下荊楚間,竟以寓卒,旅殯岳陽”〔9〕一語。
關于第一方面杜甫是否死于白酒牛肉,與是否卒葬耒陽是兩個問題,雖不是本文討論重點,但可從宋初王洙(997-1057)《杜工部集序》的詳細記載得到合理解釋:
大歷三年春,下峽,至荊南,又次公安,入湖南,泝沿湘流,游衡山,寓居耒陽。嘗至岳廟,阻暴水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知之,自具舟迎還。五月夏,一夕,醉飽卒,年五十九?!^甫詩與唐《實錄》,猶概見事跡?!瓕氃晔峦踉逵??!?0〕
王洙申明這段記載的史料來源是杜甫詩與唐《實錄》,杜甫之卒在代宗朝,所謂“唐《實錄》”應為令狐峘所撰《唐代宗實錄》(今佚),可見其可信度之高。由這段記載可知杜甫在大歷三年沿三峽入楚,大歷五年夏四月避長沙臧玠之亂南下衡州(有《入衡州》長詩為證),寓居衡州以南的耒陽,寓居耒陽期間又曾沿耒水、湘水北上至衡山南麓的岳廟,阻暴水旬日不得食,耒陽聶令送白酒牛肉并用船將杜甫迎回耒陽,所以杜甫才有《聶耒陽以仆阻水,書致酒肉,療饑荒江,詩得代懷,興盡本韻,至縣,呈聶令,陸路去方田驛四十里,舟行一日,時屬江漲,泊于方田》詩,其后在五月夏,一夕,醉飽卒?!白盹枴闭邞匀皇前拙婆H?。杜甫自大歷五年夏四月寓居耒陽時間長達一月,耒陽令贈白酒牛肉自非一次。宋以后崇杜愛杜者極力辯其誣,有為尊者諱、為賢者諱的考量。
“岳陽說”的第二方面依據即推斷某些詩歌作于“耒陽之后”,確有一定道理,然畢竟屬于“推理”,難以坐實,所謂詩無達詁,對同一首詩可以有不同的解釋,如郭沫若《李白與杜甫》就將“岳陽說”者定為老杜自耒陽回棹北返所謂絕筆詩的《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奉呈湖南親友》一詩系于“耒陽之前”,〔11〕該詩中“三霜楚戶砧”一句被“岳陽說”者作為杜甫大歷五年秋仍在世的證據(大歷三年下峽入楚至五年秋,在楚正好三個秋天)。其實“三霜”一詞在古詩中是“晚秋之霜”的意思,不能解為三個霜秋,如牟融《送陳衡》“十年雙鬢付三霜”,“三霜”與上句“十暑”屬借對。“岳陽說”者又認為《長沙送李十一銜》中“洞庭相逢十二秋”是杜甫大歷五年秋仍在世的證據。其實古詩中常用“十二”表示數量之多,未必是確數。古代詩歌中的數目字有很多特殊情況,如周年與虛年,確數與虛數,平仄對仗的遷就,以及作者記憶的誤差等等,若一概坐實作為考證之基,則很容易出問題。而對于“岳陽說”者認定為“耒陽以后詩”的《回棹》《登舟將適漢陽》《暮秋將歸秦》諸篇反駁最全面、最有力的大概是錢謙益:
自呂汲公《詩譜》不明“旅殯”之義,以謂是年夏還襄、漢,卒于岳陽。于是王得臣、魯訔、黃鶴之徒,紛紛聚訟,謂子美未嘗卒于耒陽,又牽引《回棹》等詩,以為是夏還襄、漢之證。案《史》,崔寧殺郭英乂,楊子琳攻西川,蜀中大亂,甫以其家避亂荊楚,扁舟下峽,此大歷三年也。是年至江陵,移居公安,歲暮之岳陽,明年之潭州,此于詩可考也。大歷五年夏,避臧玠之亂入衡州?!妒贰吩疲骸八菅叵媪?、衡山,寓居耒陽以卒?!薄睹骰孰s錄》亦與史合,安得反據《詩譜》而疑之?其所引《登舟》《歸秦》諸詩,皆四年秋冬潭州詩也,斷不在耒陽之后。《回棹》詩有“衡岳蒸池”之句,蓋五年夏入衡,苦其炎暍,思回棹為襄、漢之游而不果也。此詩在耒陽之前明矣,安可據為北還之證乎?以詩考之,大歷四年,公終歲居潭。而諸《譜》皆云是年春入潭,旋之衡,夏畏熱,復還潭,則又誤認《回棹》詩為是年作也。作《年譜》者臆見揣度,遂奮筆而書之,其不可為典要如此。吾斷以《史志》為正,曰:子美三年下峽,由江陵、公安之岳,四年之潭,五年之衡,卒于耒陽,殯于岳陽。其他支離傅會,盡削不載可也。當逆旅憔悴之日,涉旬不食,一飽無時,牛肉白酒,何足以為詬病,而雜然起為公諱?〔12〕
由此看來,“岳陽說”的第二項根據亦沒有說服力,唯一“可靠”的有說服力的就是第三項依據,即元稹《墓系銘》所謂的“旅殯岳陽”。
由于元稹是杜嗣業(yè)遷葬乃祖的見證者,其《墓系銘》“旅殯岳陽”之可信度極高,自仇兆鰲至今的權威杜甫專家之所以頑固堅持“岳陽說”,正是認定這一點。而“耒陽說”的證據雖然遠比“岳陽說”豐富堅實,但由于無法化解或弭平元稹“旅殯岳陽”之言,故而只能自說自話,難被權威專家接受。然而,真相只有一個,筆者在探求真相的過程中,搜羅兩說的全部正反證據,發(fā)現最重要的事實和書證皆支持“耒陽說”,而元稹《墓系銘》“旅殯岳陽”這座大山亦終于被移開。詳述如次。
所謂事實勝于雄辯。以下兩個事實使得“耒陽說”證據無比堅實:
其一,所有唐五代至宋初人祭拜、悼念杜甫墓者全在耒陽,絕無一詩一文涉及岳陽,也無杜甫的遷葬地河南偃師。
韓愈《題杜子美墳》一詩中明確指出“今春偶客耒陽路,凄慘去尋江上墓”,然此詩曾受到“岳陽說”者質疑?!?3〕中唐李觀(字元賓)曾為杜甫作傳,亦謂杜甫死于耒陽?!?4〕《(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引中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志》云:“宗武子嗣業(yè)自耒陽遷甫柩歸葬于偃師縣?!薄?5〕阮閱《詩話總龜》引唐耒陽令詩云:“詩名天寶大,骨葬耒陽空”?!?6〕晚唐宣宗大中年間,李節(jié)過耒陽作《耒陽吊杜子美》詩,有云“惆悵杜陵老詩伯,斷碑古木繞荒丘”。晚唐咸通十二年(871)羅隱任衡陽主簿時,曾多次親自到杜甫墓上去祭奠。如羅隱《經耒陽杜工部墓》:“紫菊馨香覆楚醪,奠君江畔雨蕭騷。旅魂自是才相累,閑骨何妨冢更高。騄驥喪來空蹇蹶,芝蘭衰后長蓬蒿。屈原宋玉鄰君處,幾駕青螭緩郁陶?!睆摹伴e骨何妨冢更高”可知,羅隱似是相信冢中埋有杜甫遺骸的。羅隱《湘南春日懷古》云:“少陵杜甫兼有文。……松醪酒好昭潭靜,閑過中流一吊君?!边@是羅隱在“湘南”吊杜甫。羅隱還有《耒陽》詩(一作《題杜甫集》)感嘆杜甫墓被水浸壞。
作為長沙人的齊己極其崇拜杜甫,曾多次到耒陽去祭拜杜甫墓。齊己《次耒陽作》詩道出赴杜甫墓的路線:“繞岳復沿湘,衡陽又耒陽。不堪思北客,從此入南荒。旦夕多猿狖,淹留少雪霜。因經杜公墓,惆悵學文章。”又齊己《吊杜工部墳》:“鵬翅蹋于斯,明君知不知。域中詩價大,荒外土墳卑。瘴雨無時滴,蠻風有穴吹。唯應學太白,魂魄往來疲。”如果杜甫墓在岳陽(或岳陽有杜甫墓)的話,齊己從長沙到岳陽比到耒陽路途更近,又怎么會舍近求遠呢?
其他悼杜唐詩如崔玨《道林寺》:“白日不照耒陽縣,皇天厄死饑寒軀?!辈芩伞犊揸愄仗幨俊罚骸鞍兹章穸鸥?,皇天無耒陽?!必炐荨蹲x〈杜工部集〉二首》:“不知耒陽令,何以葬先生?”皮日休《魯望昨以五百言見貽過有褒美內揣庸陋彌增愧悚因成一千言上述吾唐文物之盛次敘相得之歡亦迭和之微旨也》:“誰知耒陽土,埋卻真神仙?!表f莊《耒陽縣浮山神廟》:“地有唐臣奠綠醽。”杜荀鶴《哭陳陶》:“耒陽山下傷工部。”杜荀鶴《經青山吊李翰林》:“誰移耒陽冢。”吳仁璧《還羅隱書記詩集》:“耒陽城畔青山下,蘭麝于今滿逝波?!?按,“耒陽城畔”指杜甫墓,“青山下”指李白墓)鄭谷《送田光》:“耒陽江口春山綠,慟哭應尋杜甫墳?!?/p>
五代至宋初悼杜詩如裴說《題耒陽杜公祠》:“擬掘孤墳破,重教大雅生?!泵腺e于《耒陽杜公祠》:“一夜耒江雨,百年工部文?!蓖跣兜躐珀柖拍埂罚骸安鸥邞n負國,身沒耒陽城。”孫何《讀杜子美集》:“世系留唐史,丘封寄耒山?!睆埛狡健蹲x杜工部詩》:“耒陽三尺土,誰為剪蓬蒿。”
有一點須在此稍作一辯。有“岳陽說”學者曾質疑:為何中唐罕有而到晚唐才有許多文人祭吊杜甫墓?在此須要說明的是,杜甫在世以及去世后,其地位一直不甚高。杜甫與李白、王維、高適、岑參、孟浩然都有交往,杜甫對他們的詩都贊美有加,但沒有留下他們對杜甫的稱贊之辭。李白在世及死后有魏顥、李陽冰等分別為之編纂全集,杜甫沒有,至大歷中后期始有友人樊晃為其編《小集》,僅收其作品二百多篇。自盛唐的《河岳英靈集》《國秀集》到中唐的《中興間氣集》《極玄集》皆不收杜詩。杜甫地位真正與李白平起平坐,是在韓愈、元稹、白居易三人的大力抬杜之后,至晚唐顧陶《唐詩類選》、〔17〕韋莊《又玄集》始收杜詩。故到晚唐方有許多文人吊杜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其二,北宋至明代人均曾為核實杜甫墓而進行過實地考察,證實唐宋元明四朝岳陽無杜甫墓。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十四引王觀國《學林新編》云:
元祐中胡資政知成都,作《草堂先生碑序》曰:“蜀亂,先生下荊渚,泝沅、湘,上衡山,卒于耒陽?!蓖鮾群沧⒆用涝娫唬骸按髿v三年,甫下峽,入湖南,游衡山,寓居耒陽,五年,一夕,醉飽卒。”元祐中呂丞相作《子美詩年譜》曰:“大歷五年夏,甫還襄漢,卒于岳陽?!蹦硣L考究杜陵及襄、漢、岳陽,皆無子美墓,惟耒陽縣有子美墓,前賢多留題,則子美當卒于耒陽也?!?8〕
宋王存《元豐九域志》卷六《衡州衡陽郡·古跡》載有“杜甫墓”。宋王象之《輿地紀勝》卷第五十五《衡州·古跡·杜甫墓》有考曰:
《寰宇記》:“在耒陽縣北二里。”又《舊史》云:“歸葬偃師。”而《唐詩紀事》裴說經杜甫墳有詩云:“擬掘孤墳破,重教大雅生?!庇猪n持國過杜甫墳有詩云:“三尺孤墳在,空留萬古名。風騷誰是主?天地太無情。入夜月虛白,逢春草自生。耒陽江色迥,吊罷恨難平?!薄?9〕
所引《寰宇記》即《太平寰宇記》,乃五代入宋的樂史所撰,其可信度向為宋以后人所重。又《輿地紀勝》同卷《古跡·杜甫遷葬偃師》有考曰:
《唐詩紀事》云:“適子美之孫嗣業(yè)啟子美之柩,襄祔事于偃師,途次于荊楚,旅殯岳陽,合窆我杜子美于首陽之山前。”又《皇朝類苑》云:“杜甫終耒陽,槁葬之。至元和中,其孫始改葬于鞏縣,元微之為《志》。而鄭刑部文寶謫官衡州,有《經耒陽子美墓》詩,豈但為《志》而不克遷?或以遷而故冢尚存耶?”〔20〕
所引宋江少虞《皇朝類苑》一段最早出于司馬光《溫公詩話》,通過考察肯定杜甫“槁葬”在耒陽,但對元稹《墓志銘》有所疑惑,認為有兩種可能:或是元稹只作了《墓志銘》而實際上杜嗣業(yè)并未遷葬成功,或是即使遷葬成功但耒陽故冢確實仍存。
明以前文獻凡提到杜甫墓者,均在耒陽。雖然杜甫之孫杜嗣業(yè)在杜甫去世四十三年后將杜甫靈柩遷至河南偃師,但北宋人曾專程到偃師去考察杜甫墓,卻未能確認所葬位置,故唐宋元明文人祭奠杜甫皆在耒陽,沒有在偃師的。北宋趙令畤《侯鯖錄》卷六:“杜子美墳在耒陽,有碑其上?!葞熓钻柹皆诠俾?,其下古冢累累,而杜元凱墓猶載圖經可考。其旁元凱子孫附葬者數十,但不知孰為子美墓耳?!薄?1〕所言杜元凱即杜甫遠祖杜預。明代文獻始確認偃師杜甫墓的位置。《弘治偃師縣志》載:“杜甫墓在縣西?!薄?2〕《明一統(tǒng)志》載:“杜甫墓在偃師縣首陽山。甫,唐人能詩者,卒耒陽。”〔23〕
據現存文獻考查,清代嘉慶以前文獻沒有提及岳陽有杜甫墓者。又,從古代地理學上看,除了湖南、嶺南、贛南三地外,全國各地的文人若欲赴耒陽吊杜甫墓,必經岳陽,如果岳陽有杜甫墓,那唐宋元明文人為何經岳陽不吊也不提及,而偏偏要越山渡河南奔至耒陽?
除了上列兩個基本事實,“耒陽說”還有兩個最有力的正史書證,那就是新舊《唐書》杜甫本傳。
其一,《舊唐書·杜甫傳》載:“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于耒陽,時年五十九?!椭凶谖渥铀脴I(yè)自耒陽遷甫之柩,歸葬于偃師西北首陽山之前。”〔24〕兩次強調杜甫葬在耒陽。首先需要辨明的是《舊唐書·杜甫傳》的史料來源問題。有“岳陽說”者認為,《舊唐書·杜甫傳》的史料來源主要是元稹《墓系銘》,《舊唐書》編者將元稹文中“岳陽”改為“耒陽”,所以《舊唐書·杜甫傳》的記載是不能相信的。這一說法屬于想當然耳。史學界一般認為,《舊唐書》的史料來源,德宗以前主要是照抄唐代各代皇帝的“實錄”及吳兢、韋述、于休烈、令狐峘等人相繼編寫的《唐書》130卷,德宗以后兼采碑志、雜史、別集、譜牒中相關史料。唐代宗及其前的唐史尤其如此,“《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25〕已為史學常識?!杜f唐書》中每以史臣口吻稱唐朝為“我朝”“我唐”“本朝”等,如籠罩《杜甫傳》的《舊唐書·文苑傳序》即云“爰及我朝,挺生賢俊,文皇帝……”,顯然是照錄唐代當朝史臣的“實錄”之原文,而非五代后晉《舊唐書》編撰者趙瑩、張昭遠、賈緯等史臣的口吻。杜甫之卒在代宗朝,令狐峘所撰《唐代宗實錄》及其參撰的《唐書》130卷(二書今佚)必是主要照錄的史料。前引宋初王洙(997-1057)《杜工部集序》自稱所述杜甫生平乃“觀甫詩與唐《實錄》”,所謂“唐《實錄》”應為《唐代宗實錄》,可見《唐代宗實錄》至宋初王洙時尚未亡佚。比較《舊唐書·杜甫傳》與元稹《墓系銘》對杜甫生平的介紹,差異甚大,顯然不是直接取材于《墓系銘》。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舊唐書》杜甫傳中全文引用了元稹的《墓系銘》,同時又強調“元和中宗武子嗣業(yè)自耒陽遷甫之柩”,顯然,《舊唐書》史臣并不認為元稹《墓系銘》所謂“旅殯岳陽”與卒葬耒陽有矛盾,否則定會有所解釋,不會在同一篇文章中自打耳光??磥恚∷f的“岳陽”并非指岳州(今岳陽市)。
其二,我們知道,歐陽修、宋祁編《新唐書》的宗旨之一就是對《舊唐書》進行糾錯補闕,《新唐書》在記載杜甫之死時,汲取了蘇舜卿的意見,〔26〕認為《舊唐書》所載杜甫卒于“永泰二年”時間有誤,糾正為“大歷中”,至于《舊唐書》所云杜甫因食白酒牛肉而一夕卒于耒陽等信息,則認定正確而未改,其文曰:“因客耒陽,游岳祠,大水遽至,涉旬不得食,縣令具舟迎之,乃得還。令嘗饋牛炙白酒,大醉,一昔卒,年五十九?!薄?7〕《新唐書》的再次確認,尤值得重視。兩《唐書》雖難免也有種種瑕疵,但作為正史,其總體上的權威性不容輕易否定。
通過以上對兩個“事實”和兩個“書證”的考辨,“耒陽說”的證據已十分堅實,下面移除“岳陽說”的最后防線,即元稹《墓系銘》所謂“旅殯岳陽”之“岳陽”一詞的含義。
唐人口中“岳陽”一詞的含義其實并不簡單,從唐人的用例看,至少有三種含義:
一是特指“岳州”,即今天的岳陽市。今天的岳陽市唐人在大多數情況下稱呼“岳州”,有時也稱“岳陽”或“巴陵郡”或“岳陽郡”。如張說的《岳陽早霽南樓》,孟浩然的“波撼岳陽城”等。“岳陽”的這一含義或用法,最為今人所熟知。
二是用為泛稱,意指“山之陽”,“岳”即“山”,“岳陽”即山之南。此用法由來已久,《尚書·禹貢》:“既修太原,至于岳陽?!睗h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解釋道:“岳,太岳,在太原西南。山南曰陽,水北亦曰陽?!薄?8〕宋傅寅《禹貢說斷》注此“岳”字:“即今晉州霍邑縣霍山?!薄?9〕“岳陽”即指今山西霍山(太岳山)之陽。茲列舉唐人用例如下:1.唐代山西的霍山之陽(南),亦稱岳陽,并設岳陽縣,《新唐書·地理志》第二十九《晉州》載有:“岳陽,中。東有府城關。”〔30〕晉州即今山西南部的臨汾市,岳陽縣在今臨汾市東北;2.四川普州鐵峰山之陽(南),唐人也稱岳陽,普州轄縣安岳縣的縣治,唐人亦稱岳陽,至今四川安岳縣的縣城仍名岳陽鎮(zhèn)。賈島《訪鑒玄師侄》《夏夜登南樓》等詩中屢屢提及的“岳陽”即此。五代何光遠《鑒誡錄》卷八《賈忤旨》載:“(賈)島至老無子,因啖牛肉得疾,終于傳署。后崔騎評事倅岳陽日,為詩悼之。岳陽,普州地名,今因創(chuàng)墓在岳陽山上,山下有岳陽池?!薄?1〕;3.李白在江夏(今武漢)所作詩多自注“江夏岳陽”,如《望黃鵠山 江夏岳陽》《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 江夏岳陽》《經亂離后天恩流夜郎憶舊游書懷贈江夏韋太守良宰 江夏岳陽》,〔32〕李白自注的“岳陽”指的是黃鵠山之陽(南);4.“昭潭”在今湖南湘潭市東北二十公里的昭山之陽,相傳周昭王南征不復,沒于此潭,故名“昭潭”。盛唐類書《初學記》卷八引《湘州記》:“岳陽有昭潭,其下無底,湘水最深處?!薄?3〕此“岳陽”,顯然不是指岳州(今岳陽市),而是指昭山之陽(南)。
三是特指五岳之陽(南),“岳”特指我國名山“四岳”或“五岳”中任意一山。“四岳”指東岳泰山、西岳華山、南岳衡山,北岳恒山?!拔逶馈眲t增加中岳嵩山。此用法先秦兩漢以來即有之。如《詩·大雅·崧高》:“崧高維岳,駿極于天。”毛傳:“岳,四岳也。東岳岱,南岳衡,西岳華,北岳恒。”〔34〕又《文選·張衡〈思玄賦〉》:“二女感于崇岳兮,或冰折而不營?!崩钌谱ⅲ骸霸?,五岳也?!薄?5〕東岳、西岳、南岳杜甫皆有詩作,皆題名《望岳》,此“岳”即為特殊簡稱。又如元稹《陪張湖南宴望岳樓稹為監(jiān)察御史張中丞知雜事》詩題中“望岳樓”之“岳”即特指南岳衡山,因詩中有“今日高樓重陪宴,雨籠衡岳是南山”。元稹既特稱衡山為“岳”,則其所謂“旅殯岳陽”之“岳”,用法可知。雖五岳皆簡稱“岳”,但衡山簡稱“岳”,唐人用例更頻繁,像衡山南麓有岳廟,衡山腳下的書院,稱岳麓書院。又杜甫《寄韓諫議》詩曰:“今我不樂思岳陽?!背鹫做棥抖旁娫斪ⅰ芬R元昌注以此詩為韓諫議隱居衡岳而作,此“岳陽”顯然指衡山之陽。又中唐張仲素《燕子樓詩三首》曰:“適看鴻雁岳陽回,又睹玄禽逼社來?!贝恕霸狸枴奔春庠乐柕囊馑迹驗椤昂怅栄銛唷笔枪湃说某WR。還有馬戴《送韓校書江西從事》詩有句曰:“雁背岳陽雨,客行江上春?!贝笱闼持霸狸枴碑斎恢负馍街枴?/p>
由上可知,唐人對“岳陽”一詞有三種用法,元稹所說的“旅殯岳陽”之“岳陽”屬于哪一種呢?聯系元稹《墓系銘》上下文語境,謂杜甫“旅殯岳陽”應是有特定地點的,又聯系元稹在其他詩文中如前引《陪張湖南宴望岳樓稹為監(jiān)察御史張中丞知雜事》亦以一個“岳”字指代南岳衡山。故其“旅殯岳陽”之“岳陽”應當為上述第三種用法,即指衡岳(南岳衡山)之陽(南),而杜甫的卒葬地耒陽縣,唐時歸屬于衡州(衡陽郡),正是在衡岳之陽(南)。當然以上述第二種用法解釋也可通,因杜荀鶴詩有“耒陽山下傷工部”之語,故此“岳”指耒陽山亦通。惟有上述第一種用法指岳州(今岳陽市)與前列兩個“事實”及兩大“書證”嚴重捍格,最不可取。難怪宋刻本蔡夢弼《草堂詩話》卷二在引用元稹《墓系銘》時引作“旅殯耒陽”(當是蔡夢弼臆改)。
最后,對于錢謙益為代表的折衷派認為杜甫“卒于耒陽,殯于岳陽”一說,結合唐代卒葬的社會風俗,稍辨其非。據相關學者研究,唐代的喪葬形式,大致有“歸葬”“權葬”“遷葬”三種主要方式?!皻w葬”即歸葬祖塋,是唐代最普遍、最為時人認可的喪葬方式。但有時或因為時局動蕩不安,或因為財力不足,或因為歲時不便等某一個因素限制,又不得不采用“權葬”,“權葬”就是權且安葬在祖塋以外的地方,又稱“權厝”“權殯”,也即元稹所謂“旅殯”。杜甫卒時,“時局動蕩不安,財力不足,歲時不便”三個因素竟然同時具備,尤其是“歲時不便”的因素,使得杜甫之葬不可能遠離耒陽。據前考,杜甫卒于大歷五年夏五月,地處南方的耒陽正是一年中最高溫的時節(jié),就地殯葬自是必然。
杜甫二子宗文、宗武皆流落湖湘而卒,今湖南岳陽市平江的所謂杜甫墓,當是宗文或宗武墓,大概是后人因對元稹“旅殯岳陽”產生誤解遂附會為杜甫墓。
結論:杜甫大歷五年夏五月卒葬耒陽應是事實,其卒前一年詩歌當據此重新編年。
注釋:
〔1〕鄭處誨《明皇雜錄》載:“杜甫后漂寓湘潭間,旅于衡州耒陽縣,頗為令長所厭。甫投詩于宰,宰遂置牛炙白酒以遺。甫飲過多,一夕而卒?!都分歇q有《贈聶耒陽》詩也?!敝腥A書局,1994年,第47頁。
〔2〕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陜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
〔3〕莫礪鋒:《重論杜甫卒于大歷五年冬——與傅光先生商榷》,《杜甫研究學刊》1998年第2期。
〔4〕張忠綱、趙睿才:《20世紀杜甫研究述評》,《文史哲》2001年第2期。
〔5〕霍松林:《杜甫卒年新說質疑》,《文學遺產》2005年第6期。
〔6〕王輝斌:《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商評》,《黃岡師范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7〕王輝斌:《再談杜甫的卒年問題——兼與傅光〈杜甫研究〉(卒葬卷)商榷》,《荊楚理工學院學報》2009年第4期。
〔8〕劉明立:《杜甫卒葬研究的重大進展——兼評〈杜甫研究·卒葬卷〉》,《淮陰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6期。
〔9〕宋蜀本及明清諸本《元氏長慶集》俱作“旋殯岳陽”,宋本《分門集注杜工部詩》及他書所引俱作“旅殯岳陽”。
〔10〕見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第2240頁。
〔11〕郭沫若:《李白與杜甫》,人民文學出版社,1971年,第209頁。
〔12〕錢謙益:《牧齋初學集》卷一百十《興盡本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2213頁。
〔13〕韓愈此詩,本集未收,過去一般認為出自劉斧《摭遺》及《分門集注杜工部詩》,自宋蔡夢弼《集注草堂杜工部詩》提出質疑后,持“岳陽說”者紛紛質疑為偽作。其實此詩在宋代除了注杜諸書多所引用外,其它與注杜無關的多種文獻亦皆有錄載。如宋謝維新《事類備要》前集卷七《地理門》引韓愈《題子美墓》,宋祝穆《方輿勝覽》卷二十四引韓愈詩“今春偶客耒陽路”,祝穆《事文類聚》前集卷十八《地理部》引韓愈《題子美墓》等?!霸狸栒f”者質疑為偽作未免武斷。
〔14〕見《杜詩詳注》所引,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第2260頁。
〔15〕見穆彰阿:《(嘉慶)大清一統(tǒng)志》卷三百六十三所引《元和志》。今傳殘本李吉甫:《元和郡縣志》未見此條。
〔16〕阮閱:《詩話總龜》卷四十五《傷悼門》,人民文學出版社,1987年,第426頁。
〔17〕《唐詩類選》今佚,但今存顧陶序中提及收李杜等人詩,只未收元白詩。宋曾季貍《艇齋詩話》:“顧陶《唐詩類選》二十卷,其間載杜詩,多與今本不同?!眳窃赌芨凝S漫錄》卷十一《杜子美集無〈遣憂〉詩》:“余家有唐顧陶大中丙子歲所編《唐詩類選》,載杜子美《遣憂》一詩,云……”
〔18〕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96頁。
〔19〕〔20〕王象之:《輿地紀勝》,中華書局,1992年影印本,第2020、2021頁。
〔21〕趙令畤:《侯鯖錄》,中華書局,2002年,第162頁。
〔22〕魏津:《弘治偃師縣志》卷一,明弘治鈔本。
〔23〕李賢:《明一統(tǒng)志》卷二十九,景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4〕劉昫等:《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055頁。
〔25〕趙翼:《廿二史札記》卷十六《舊唐書前半全用實錄國史舊本》,中華書局,1963年,第312頁。
〔26〕蘇舜卿《題杜子美別集后》:“又本傳云:‘旅于耒陽,永泰二年啖牛肉白酒一夕而卒?!嗽娭心擞小洞髿v三年白帝城放船出瞿塘將適江陵》之作及《大歷五年追酬高蜀州見寄》,舊集亦‘大歷二年調玉燭’之句,是不卒于永泰,史氏誤文也。覽者無以此為異。景祐三年十二月五日長安題?!币娞K舜欽:《蘇學士文集》卷十四,康熙三十七年刻本。
〔27〕〔30〕歐陽修、宋祁:《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第5738、1001頁。
〔28〕〔漢〕孔安國傳、〔唐〕孔穎達疏:《尚書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35頁。
〔29〕傅寅:《禹貢說斷》,中華書局,1985年,第12頁。
〔31〕見傅璇琮等主編:《五代史書匯編》,杭州出版社,2004年,第5932頁。
〔32〕俱見李白集兩種宋刻本及元刻本,清王琦注本將各篇“江夏岳陽”皆刪去,可能以為四字費解。
〔33〕徐堅:《初學記》,中華書局,1962年,第190頁。
〔34〕〔漢〕毛亨傳、鄭玄箋、〔唐〕孔穎達疏:《毛詩正義》,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1206頁。
〔35〕〔梁〕蕭統(tǒng)編、〔唐〕李善注:《文選》,中華書局,1977年,第215頁。
〔責任編輯:黎虹〕
李定廣,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主要研究魏晉唐宋文學及文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