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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監(jiān)獄

        2016-02-26 16:59:16周海亮
        小說月刊 2016年3期

        周海亮

        越獄是他一生里最艱難最痛苦的選擇。這選擇,不是為自己,而是為獄友。

        獄友也是戰(zhàn)友。戰(zhàn)場上一起面對死亡,現(xiàn)在,再一次一起面對死亡。監(jiān)獄戒備并不森嚴,但從無人試圖越獄。

        ——監(jiān)獄建在沙漠中央,越獄等于自殺。

        ——更為可怕的是,只要有人越獄,不管成功與否,獄卒都會殺死同一間寢室的所有人。每間寢室關押著五十多名極度虛弱的戰(zhàn)俘,經(jīng)常,早晨的時候,有人永遠爬不起來了。

        ——戰(zhàn)場是一臺恐怖的絞肉機,監(jiān)獄也是。

        為越獄,他做了兩年準備。水是最大的問題,為此他將越獄的時間選在稍有降雨的雨季。他奇跡般地用一把湯匙挖開一條地道,地道從寢室開始,通到高墻外面。每頓飯他都會省下一口面包,他將省下的面包曬成干,小心地藏起。他還用揀來的骨頭做成一把匕首,匕首并不鋒利,他卻堅信它可以切開獄卒的喉嚨。他勸他的獄友們,終究一死,不如越獄。獄友們反勸他,留下尚有機會,越獄死路一條。

        相信我,當戰(zhàn)爭結束,他們會殺死所有的俘虜!他急了,給獄友們跪下。

        只要你放棄越獄,我們就有活下來的機會。獄友們說。

        沒有人聽他的。一個也沒有。后來,獄友們二十四小時將他監(jiān)視,他們充當了最敬業(yè)最警惕的獄卒??墒撬€是成功地從監(jiān)獄里逃脫,在經(jīng)過三晝夜的痛苦抉擇以后,在用牙齒咬掉自己的拇指以后。

        拇指被他的獄友們鎖了起來。用一根鐵絲做成的手銬。

        他一直在沙漠里走了半個多月。缺掉拇指的手感染發(fā)炎,逃出來的第九天,他永遠失去了那只手??墒撬€是頑強地走出了沙漠,當他走回基地,戰(zhàn)友們誤認為闖進來的是一具風化千年的木乃伊。

        他在醫(yī)院里躺了兩個多月,然后,在他認為應該被送回祖國的時候,再一次回到監(jiān)獄。只不過,這一次是自己的監(jiān)獄。兩個月里發(fā)生了太多事情,每當他們的隊伍試圖發(fā)動進攻,敵人似乎總是有所察覺。事情太過蹊蹺,他極其可疑。

        曾經(jīng)他以為,沙漠監(jiān)獄的那段日子,是他一生里最為難挨的時光,可是現(xiàn)在,他確信,比起朋友們對他的折磨,沙漠里的敵人,其實更像朋友。他被強迫交代問題,他說他沒有問題,于是,他便失去了睡覺和喝水的權利。灼辣的燈光二十四小時刺著他的眼睛,三個魔鬼般的獄卒二十四小時輪番對他審訊,他生不如死。很多時他動了死的念頭,最開始,他沒有死的機會,后來,他就不想死了。假如就這樣死去,他將背上叛國的罪名,可是,他明明深愛著他的祖國?。∶刻焖荚跒樽约捍驓?,他勸自己再多活一分鐘,多活一小時,多活一天。他就這樣活下來,生不如死地活下來。監(jiān)獄里他失去第二只手,那只手,被一個獄卒硬生生地剁下。獄卒本打算一直剁下去:手,腳,肘,膝,肩……直到剁光他的四肢,將光禿禿的他像醬菜那樣腌進大缸??墒菓?zhàn)爭突然結束,他僥幸出獄。

        出獄與戰(zhàn)爭結束沒有太大的關系。有關系的是敵人。是敵人證明了他的堅強、機智、無畏和無辜。敵人有時候,真的比朋友更像朋友。

        他終于回到了祖國。他見到鄰居,親戚,朋友,以前的同事……他本該見到妻子,可是妻子已經(jīng)棄家而去。得知他被剁去僅余的一只手以后,妻子像驚恐的鳥兒般逃離。

        他從一個監(jiān)獄走進另一個監(jiān)獄,他從另一個監(jiān)獄里逃出來?,F(xiàn)在,他終于重獲自由。

        可是漸漸地,他對自由產(chǎn)生出深刻的懷疑。所有人都敵視他,敵視他的理由,只因他從沙漠里逃出來——他背棄了曾經(jīng)出生入死的戰(zhàn)友,為了逃命,他竟不顧五十多人的死活——盡管那些人因他而槍斃,但在戰(zhàn)爭結束的前一天,獄卒們果真處決了監(jiān)獄里的所有戰(zhàn)俘——可是人們?nèi)匀槐梢曀?,唾棄他。有被處決的獄友的母親掄他的耳光,有不諳世事的孩子用磚頭砸碎他家的玻璃,有女人朝他的身上吐口水,商店不賣給他東西,乞丐不接受他的施舍,幾乎所有的團體拒絕他的加入……甚至,有一次,當他走在大街上,突然被一顆仇恨的子彈射穿。雖然他被醫(yī)生救活,可是當他睜開眼睛,他分明看到了醫(yī)生厭惡的眼神。

        現(xiàn)在,他確信,他再一次回到監(jiān)獄,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充當了警惕并且殘忍的獄卒。

        出院那天,他選擇了自殺。沒有兩手的身體像樹樁一樣從高空直直落下,摔爛成一堆木屑。他兩次從監(jiān)獄里僥幸逃脫,但這一次,他絕沒有逃脫的可能。監(jiān)獄如此之大,無邊無際,唯有死亡,才能讓他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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