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墨寧
過去那種脫離了日常生活的“ 正能量”轉向了認同生活本身產生的“正能量”。
個人生活領域放大,人們對公共領域的興趣和參與度在發(fā)生改變,這是中國社會很重要的一個轉型。這一切是如何發(fā)生的,追求生活確定性為什么會變成更高的價值選擇,未來更加不確定的外部環(huán)境下,我們的生活會怎樣被影響?本刊記者專訪了北京大學中文系張頤武教授。
《南風窗》:過去兩年中,中國社會出現了一種向“生活世界”轉向的趨勢,與幾年前相比,人們對公共輿論和公共參與的熱情似乎在降低。你是怎么看待的?
張頤武:我很早就提出了這種看法。這幾年經濟社會轉型比較深刻,方方面面的利益重新調整,產生了一個重要的趨勢,就是個人和社會原來的興奮點往往是在公共事務,也就是社會的重大題材,而隨著中等收入群體的快速壯大,他們更關注日常生活。人們也關心公共事務,但側重的點已經不一樣了。比如環(huán)境問題,原來是一個抽象的概念,但現在則是霧霾這樣的生活形態(tài)的問題。無論是自己的感受還是對問題的關注,都來自于日常生活本身,怎樣處理日常生活變得特別重要。
《南風窗》:與以往個體活力釋放的時代相比,現在的“回到生活”應該已經不僅僅是生存了。人們看待生活的思維方式和觀念是不是也發(fā)生了變化?
張頤武:如果以城市規(guī)模劃分的話,小城市的問題是生活成本低,但是生活質量不高;大城市就是生活成本太高的問題。現在,溫飽已經不是問題了,人們發(fā)現溫飽解決、有了房子之后,還要面臨更多的困難,比如子女教育、生活環(huán)境等一系列的問題群,既包括物質的,也包括精神的。
過去,人們對社會事務有一種簡單的看法,往往把一個問題產生的根源歸結于體制低效。但是現在發(fā)現好像沒有辦法簡單地賴誰,比如說霧霾問題,簡單地賴政府嗎?當中國進入中等收入社會,人均GDP達到七八千美元的時候,人們發(fā)現,過去期望的那種終極解決是不存在的。這是中國社會一個很大的調整。
過去,我們總認為一個終極的方案可以永久性解決某個問題,但是現在發(fā)現,預期的那些事發(fā)生了,問題也不一定有好的改善。所以,大家回到生活,發(fā)現生活的一點一滴的改善比起宏大的目標來說更重要。
《南風窗》:這種轉向是不是意味著又到了一個價值真空的階段?
張頤武:我倒不認為是價值真空,而是人們開始追求一種微觀的文化和微價值,不再尋求一種價值上的終極解決。按照吉登斯的理論,這個時代是從一種“解放政治”,追求大革命、大變動,到了現在變成一種“生活政治”。這是一個很大的改變,生活政治就是一點一滴的改善。比如說“正能量”這個詞,其實不光是官方的提倡,我們可以看到現在的一些文化想象也是充滿“正能量”的。
去年熱映的兩部電影《港囧》和《夏洛特煩惱》表達的就是回歸到日常生活,生活本身的價值是非常高的,不要去追求虛無的幻影。日常生活是不能失去的,失去的代價其實是你承受不了的。這些電影的主題都是主人公通過幻想追尋的歷程,但追尋的結果就是發(fā)現,現實中所擁有的比追尋的那個更靠得住,不一定更好,但是更靠得住。為什么去年這些電影比較火,就是因為人們的內心世界有了一個轉變,回到日常生活本身,日常生活需要我來把握它。所以,過去那種脫離了日常生活的“正能量”轉向了認同生活本身產生的“正能量”。
過去的“正能量”覺得日常生活不值得留戀,不能只追求溫飽,但是現在發(fā)現,維持一個基本生活已經是很不容易了,隨時都有可能失去。特別是經濟增速下滑之后,給人們帶來的刺激是,原來擁有的東西不是長久不變的,是很容易失掉的。危機感就會變強了,追求那種大的變革就成了很不現實的目標。
尤其是去年股市的變動,從5000多點到2000多點的跌幅,讓人們覺得守住已有的生活已經是很不容易了,大家發(fā)現這30年得到的東西其實是很脆弱的,日常生活本身是值得我去喜歡的,過去往往是一些宏大的目標把日常生活遮蔽了。這個可能是中國人內心一個新的變化,去外面吃個飯,去看個電影、購物并不是唾手可得的事情,隨時都有可能失去。所以,現在對確定性的追求是價值觀很重要的一部分。
《南風窗》:回歸到生活跟社會心理的變化有關,還有一個不可忽略的因素就是外部環(huán)境激發(fā)了個體生活的活力,比如改革開放之初的“回歸生活”伴隨著國家對個體經濟的釋放,這一次的活力是不是可以從技術上去解釋,生活質量升級這一“供給”的大繁榮促成了變化的發(fā)生?
張頤武:互聯(lián)網從原來一個比較抽象的東西變成了具體的電商,以前是跟我們的日常生活比較疏離的理念,但是現在新技術使得消費和供給的結構發(fā)生了變化,互聯(lián)網從虛擬的、不及物的變成了很具體的東西。“雙十一”購物持續(xù)爆炸性的增長是一個明顯的標志,說明大家把互聯(lián)網及物化了。
另外,互聯(lián)網的文化產品也變成了大眾化的產品。比如去年熱播的《瑯琊榜》、《花千骨》、《羋月傳》、之類的電視劇都是從網絡小說改編來的。從內容上看,《羋月傳》、《瑯琊榜》這些都是講一個人在艱難的環(huán)境中怎么生存下來,并且獲得合適的發(fā)展。雖然是古裝,但其實是人們日常生活的經驗,個人如何合規(guī)矩地生存下來,生存能力變得重要,這也是為什么很多人投身其中去看的原因。
所以說,社會情緒發(fā)生了改變。開始重視個體性、個體在復雜環(huán)境中的成長,這個個體性和上世紀80年代的解放個體是不一樣的。那時候是從計劃經濟的規(guī)矩中解放出來,解放出來之后就是拼搏、奮斗。而今天,市場經濟的規(guī)則已經基本劃定了,在社會中獲得成功的難度變得比過去更大,過去是野蠻生長,現在沒法野蠻生長了。所以,現在的主題是怎么樣在復雜的環(huán)境中合規(guī)矩地生存,這變成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南風窗》:人們在處理選擇個體、社會和國家的關系時,往往會受到很強的社會環(huán)境和氛圍的影響,“回歸生活”是不是也是一種退守?
張頤武:中國現在是在向一個有活躍的市場經濟同時又像新加坡那樣有嚴格管理的社會過渡。在過去幾年中,人們看到的事實是,新加坡成為了華人社會里算是比較成功的例子,2015年人均GDP已經突破6萬美元了。曾經的亞洲“四小龍”里,臺灣和香港則陷入了一種困境,增長比較慢,比如臺灣已經停在人均GDP兩萬美元左右好幾年了。這個示范讓中產階級覺得,強勢的管理才是有助于經濟的,這個看法對不對還要進一步探討,但對中產階級是有吸引力的,他們認可新加坡模式的好處,自由、開放這些社會理想如果不能換來經濟發(fā)展的話,對他們來說是沒有說服力的。一個社會不能停滯在低效和孱弱的管理能力中。
《南風窗》:以追求確定性的生活為目標,但未來的經濟環(huán)境可能恰恰是非常不確定的時期,我們應該怎么看待不確定性帶來的影響?
張頤武:總體上看的話,還是希望在經濟上找到新的突破和增長點,這是大家的共識,希望回到上升的軌道上。另外,現在看來,互聯(lián)網和文化消費已經變成了很重要的拉動經濟的活力,文化消費其實就是給生活的轉型提供一個想象空間,同時也會帶動實體經濟的升級轉型。此外,還有一個很重要的趨勢,就是少子化趨勢的逆轉。最近的社會調查發(fā)現,二孩政策出臺后,生育意愿有增長的趨勢,尤其是中產階級的生育意愿提升,這一方面是由于中國生子、傳承的文化影響,一方面也是中產階級開始更重視家庭價值。如果將來中國的少子化趨勢有所逆轉,對經濟社會將帶來很大的影響。老齡化、少子化放緩的話,對整個經濟來說會是一個巨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