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怡
盡管全球石油工業(yè)的第一波興盛可以追溯到150年之前,但今日能源市場的運行規(guī)則和供需平衡,大致要到“二戰(zhàn)”結束之際方告成型。彼時,石油已經取代煤炭成為大部分交通工具的動力來源和維持重化工業(yè)運轉的“血液”,新發(fā)現的波斯灣巨大油田板塊由于該地區(qū)主要國家(伊朗、沙特)選擇和美國結成政治—安全同盟,得以一種持續(xù)和穩(wěn)定的方式輸入資本主義世界。蘇聯和羅馬尼亞開采的石油則滿足了“經互會”國家的日常需求,使它們可以在門戶閉鎖的情況下完成工業(yè)化。1965年西伯利亞薩莫特洛爾油田發(fā)現之后,蘇聯也開始向資本主義世界出口石油和天然氣;俄羅斯、中東、美洲、西北非四大原油出口板塊的格局,至此基本奠定。
從那時起至今,油價真正攀升到每桶80美元(取2014年美元購買力平價)以上的超高價區(qū)間,其實只有兩個時段。1979年伊朗革命爆發(fā)后,新政權宣布削減原油產能和出口量,油價在隨后兩年內突破了100美元大關,并在兩伊戰(zhàn)爭爆發(fā)后攀升至104美元的波峰。但隨著歐美國家能源消費結構發(fā)生變化以及需求縮減,油價自1981年起迅速回落,至1986年已狂瀉至每桶30美元。換言之,“80美元區(qū)間”只維持了短短4年。即使把標準降低到40美元,高于這一價格的時段也只有1975到1985年的11年。在那之后,就連第一次海灣戰(zhàn)爭也沒能把油價抬升到50美元以上的區(qū)間。第二個高價時代始于2003年,這一年,第二次海灣戰(zhàn)爭、委內瑞拉石油業(yè)大罷工、尼日利亞內戰(zhàn)以及“卡特里娜”颶風同時爆發(fā),油價立即飆升,并在亞洲經濟崛起的助力下一舉創(chuàng)造了105美元的歷史紀錄(2008年7月)。雖然全球金融危機將這股上升勢頭中斷了半年,但從2009年春天開始,“牛市”再度出現,并于2011年1月底將油價歷史最高點再度刷新為117美元。此后100美元以上的高價區(qū)間又維持了3年,從2014年起方告進入下滑軌道,至2016年初終于回落至30美元的谷底。
換言之,從2003到2014年,全球油價維持在每桶40美元以上的區(qū)間竟長達12年之久,在歷史上屬于極其反常的現象。與1975到1985年的“黃金11年”相對照,可以分析出其中的共性因素:
第一,重大政治動蕩導致一個或多個主要產油國的原油出口量、乃至未來數年之內的總產量出現劇烈波動,從而影響到了整個市場的供應。70年代后期的“石油牛市”系以第三次中東戰(zhàn)爭期間阿拉伯國家的集體禁運為起點,至1979年伊朗原油出口(占當時市場份額的9%)中斷后接近波峰,并在1980年兩伊戰(zhàn)爭爆發(fā)后達到最高點。2003年以來的“油價牛市”則是以伊拉克、委內瑞拉、尼日利亞和墨西哥灣四大產區(qū)同時出現產量波動為起點,并且由于伊拉克重建過程的一波三折和2005年以后美國對伊朗制裁的強化,使原油供應鏈進一步遭遇危機。
第二,高油價周期無一例外與全球范圍內能源需求——至少是對需求的預期——的增長相吻合。伊朗革命爆發(fā)之際,恰逢美國私家車總數超過1億輛,并以每年凈增300萬輛的速度持續(xù)增長;而美國本土的傳統(tǒng)原油開采已經于1972年達到峰值,不足部分都須自海外進口。盡管歐美國家在1973年石油禁運后已經開始著手調整能源消費結構,但還須經過數年時間才能顯出效果??捎^的消費增長預期,在兩年內連續(xù)遭遇伊朗斷油和兩伊開戰(zhàn),自然會將油價抬升到100美元以上的驚人水平。而2003年以來的高油價區(qū)間,則和亞洲國家的經濟崛起以及隨之增長的能源需求相一致。2004~2008年,中國年均經濟增長率高達11.6%,印度則是8%;受其影響,2003~2006年全球日均原油需求增量高達490萬桶,這個數字是1999~2002年的3.5倍。2003年時日均400萬桶的富余產能,在兩年內就被壓縮到100萬桶,而全球原油消費量在30年內竟膨脹了50%之多!
原油供給側出現間歇性波動,以及需求預期的持續(xù)增長,這組亞當·斯密式的調節(jié)機制構成了過去半個世紀里兩次高油價周期的動力。但類似的誘因在今天的背景下并不具備。盡管“伊斯蘭國”被視為中東能源安全的重大威脅,但其直接占領的只是伊拉克境內的摩蘇爾以及拜伊吉以西原屬敘利亞國家石油公司的幾塊油田,日均產量不過7萬桶左右。巨大的基爾庫克油田始終處在西庫爾德斯坦武裝的控制之下,沙特阿拉伯境內的橫貫油氣管道則由美國空軍加以保護,難以被幾次單獨的恐怖襲擊徹底摧毀。更何況,即使伊拉克境內的原油開采受到了“伊斯蘭國”軍事行動的破壞,其缺口也可以由重新進入國際市場的伊朗填補:1月18日美國和歐盟的制裁令解除當天,伊朗國家石油公司(NIOC)就宣布將啟動增產,以推動日均原油出口量由2015年的100萬桶向2011年時的250萬桶回升。加上美國頁巖油也開始對外出口,能源市場的供給側可以獲得充分保障。
影響更加顯著的則是有效需求的萎縮。隨著全球生育率從上世紀70年代的4.85滑落至當前的2.43,以大量廉價勞動力為基礎的普遍繁榮已無望再現,低增長、高通脹的“滯脹”局面則陸續(xù)在許多國家出現。即使是過去十幾年里增長勢頭最為強勁的中國,也在嘗試由工業(yè)導向型經濟向以消費和服務業(yè)為導向的經濟轉變,“金磚四國”中的另外三國情況更不理想。增長放緩意味著有效需求不足,這種狀況又為金融危機后的資本投機所加劇——發(fā)達國家采取的刺激措施使大量“熱錢”涌入發(fā)展中國家,投入到能源、礦產、基礎設施等領域,造成更加嚴重的供給過剩。結果非但沒能推動經濟復蘇,還使新興市場國家的金融和債務風險連帶上升。巴西、印度尼西亞等國最近半年來的經濟動蕩,與2008年以后“熱錢”涌入、能源領域過度投資有直接關聯。
不僅如此,隨著天然氣、核能與新能源(太陽能、風能、光能、水力、生物燃料)的應用份額不斷上升,截止到2015年,石油在全球初級能源消費結構中所占的比例已經下降到1/3,而創(chuàng)造一個單位的GDP所需消耗的化石燃料僅相當于1975年時的40%。據國際能源署(IEA)估計,2016年內,原油市場的需求增幅將由2015年時的日均170萬桶縮減至120萬桶;與此同時,全球庫存原油還將繼續(xù)增加2.85億桶(2015年全年的庫存增量為10億桶)。供給過剩、需求不足,徘徊在34美元左右的油價存在進一步“探底”的可能——要知道在2003年之前,OPEC對未來原油價格的預期只有每桶22~28美元!
高油價的泡沫性質,首先表現在它過于顯著的心理影響上:幾乎每一次因政治或安全原因導致的油價上漲,針對的都不是現實層面的石油供給短缺,而是對未來的不確定預期。以1979年伊朗危機為例,當時伊朗日均出口原油450萬桶,占據全球消費市場的9%;但因為沙特阿拉伯這個OPEC“安全閥”迅速增加了每日200萬桶的產量,原油的實際供給只下滑了不到5%。但在價格層面,現貨原油價格卻從每桶不到60美元直線上漲到了100美元,完全違背了基本的經濟學規(guī)律。我們只能解釋為:形形色色的枯竭理論已經使買家變得草木皆兵,他們相信伊朗革命的爆發(fā)乃至此前的禁運危機乃是一種信號,標志著西方世界獲得穩(wěn)定的石油供給的時代徹底終結,短缺和高價將成為常態(tài)。因此,1979~1980年的大部分買家并不把購進的原油用于生產和消費,而是將其囤積起來,轉為庫存。他們的如意算盤是在短缺變?yōu)槌B(tài)化之前,盡可能多地采購價格相對較低的原油,待油價攀升至高位后再行拋出,以牟取暴利。這種惡性搶購造成的需求增長,甚至超過了伊朗中斷出口帶來的損失——伊朗的產能損失在經過沙特增產的“對沖”以后,缺口只剩下日均200萬桶左右;而各國石油公司囤積的庫存竟高達日均300萬桶之多,一舉使市場供給缺口擴大到了10%。投機逐利帶來的價格增長,遠超過實際產能波動帶來的沖擊:這部分有助于解釋2003年之后長達12年的高油價周期的成因。
另一方面,石油產品在相當程度上的金融化,令泡沫變得更具擴張性和不可預測性。作為油價基準的西得克薩斯中質原油(WTI)與北海布倫特原油(Brent Crude)以期貨和約的形式在紐約商品交易所和倫敦國際石油交易所上市,其價格由交易員、全球貿易商、套期保值者和投機者共同決定。如果再算上電子交易平臺和場外交易,甚至可以斷言:原油價格在相當程度上已經和實際供給量脫鉤,變成了一種純粹的金融游戲。換言之,投資者對未來經濟走勢和能源需求的預期,將越來越多地超越供給狀況,來決定油價的波動。而在滯脹的陰影籠罩下,油價長期低迷還會反過來拉低股價,影響設備投資和個人消費的增速,從而進一步動搖市場信心。
更復雜的因素則是美元的影響。早在1973年禁運危機期間,經濟學家就觀察到了油價與美元匯率走勢之間的“負相關”聯動現象:在美元疲軟的周期內,游資往往傾向于拋出美元,購入黃金以及石油、礦產等大宗商品,以對沖通脹風險。因此,當美元匯率走低時,油價往往出現回升,這和2003年開始的12年“油價牛市”基本吻合。但從2014年7月開始,美元啟動了新一輪升值周期,推動了海外游資向美國本土回流;歐洲和日本央行采取的量化寬松措施也在間接托高美元,這給全球能源市場帶來了深遠影響。本幣匯率緊盯美元的沙特首先遭受重創(chuàng),外匯儲備在2015年內縮水達1201億美元之巨;本幣匯率與美元脫鉤的俄羅斯則須承受盧布迅速貶值、公共財政急劇惡化的沖擊。美元匯率走高的勢頭,與“頁巖氣革命”在供給端的沖擊相結合,大大擠壓了過去12年里快速膨脹的油價泡沫,開啟了35美元以下的“熊市”行情。
工銀國際研究部聯席主管程實在一份研究報告中指出:黃金和原油這兩種大宗商品的價格波動趨勢在一個長周期內具有一致性;但由于金、油的風險敏感特質不同,經濟學界往往會根據其敏感性差異來推斷下一步發(fā)展趨勢。一般而言,原油價格與實體經濟需求聯系更為密切,金價對政治變化、尤其是地理政治危機的敏感性則遠大于油價。經歷了一年半的漸進式經濟下行和油價走低周期,金油比在2015年底異常走高,暗示了隱藏的地理政治風險可能被激化,油價“熊市”對世界政治的影響將逐漸超過經濟。而在過去42年間,金油比超過30的11個月份集中分布于1986年、1988年、1993年和1998年,都對應重大的地理政治動蕩:兩伊戰(zhàn)爭升級,阿富汗局勢惡化,朝鮮核危機,“沙漠之狐”行動……經濟風險與地理政治危機之間的加持關系可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