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缺

1

天剛亮，我就聽到了院子里傳來的嬉鬧聲。這笑聲來自我很熟悉的兩個人——噢，是一個人和一個機器人。我打開窗子，往下看，果然看到了在清晨薄霧中的兩個人影。

“快！”奧莉把一根塑料骨頭玩具扔到花圃里，然后鼓著臉對機器人LW31大喊，“快去撿！”

“好嘞好嘞！”LW31興高采烈，金屬皮膚上凝滿了露水。它跑進(jìn)花圃幾番翻找，然后銜著骨頭跑出來。

我不由失笑：曾經(jīng)領(lǐng)導(dǎo)整個聯(lián)盟機器人反抗的LW31，居然陪我女兒玩這么幼稚的游戲。

正想著，LW31把骨頭遠(yuǎn)遠(yuǎn)扔出去，興奮地說：“快，輪到你了?！眾W莉立刻手腳并用，嗷嗷叫著，小小的身子向骨頭跑去。

我連忙下樓，攔住正玩得高興的他們，說這個游戲有損人格，不適合一起玩。

那兩個家伙露出掃興的表情。我聽到奧莉說：“唉，真是個沒情趣的男人。”

LW31點點頭，說：“是啊，不如你認(rèn)我當(dāng)爸爸算了，我天天陪你玩好不好？”

“嘿，你這個該死的LW31！”我向LW31大喊，“想拐走我女兒！”

吃過早餐，LW31送奧莉去上學(xué)。“等等，”我叫住他們，把奧莉嘴邊的牛奶漬擦掉，替她整理好衣服，親吻她的額頭說，“我愛你?！?/p>

奧莉不耐煩地晃著腦袋：“知道啦知道啦，我也愛你?！?/p>

我轉(zhuǎn)身對LW31叮囑道：“照顧好我女兒?！?/p>

LW31不耐煩地晃著腦袋：“知道了知道了，你真啰嗦。”

然后LW31牽著她的手，在落滿紅色霞光的街道上慢慢走向?qū)W校。

我站在樓上看著他們。這是我每天最愿意見到的場景，LW31個子高大，皮膚銀光锃亮，卻背著奧莉的粉紅色貓咪印花小書包，看上去滑稽而又溫馨。奧莉則乖乖巧巧的，黏著LW31。

晚上，我把奧莉的被角掖好，正要出去，她突然從被子里伸出手。她手纖細(xì)而白皙，拉住我的袖子，問：“媽媽什么時候回來呢？她出差都有好久了?！?/p>

“她昨天打電話來了，說過陣子就要回來?！?/p>

“哦，”奧莉點點頭，悶悶地說，“讓媽媽給我?guī)ФY物。”

我的聲音有些發(fā)澀，清了清嗓子，才說：“好的?！?/p>

走到客廳，LW31已經(jīng)站在墻角充電了，眼睛閉著，一動不動。我把放映機的接口插進(jìn)它的背部，潮水般的全息圖像立刻涌滿了整個房間，我關(guān)了燈，坐在沙發(fā)上，看著四周的場景慢慢上演。

這是LW31白天見到的景象，全被它眼部的攝像頭記錄，在硬盤里存檔。我每天晚上都要拷出來，因為我知道，在以后的無數(shù)個日子里，我都要靠這些畫面來度過漫漫長夜。

今天也跟以往一樣，LW31把奧莉送到學(xué)校后，就到了專為機器人保姆準(zhǔn)備的等候室。

整整一天的時光，它都待在里面。它沒有時間概念，閉上眼睛，全身的大部分元件停止運作。它再睜眼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了，畫面透著淡淡的金黃色，教室的門口跑出許多小孩子，各自尋找著自己的機器人保姆。

奧莉跑過來，拉著LW31的手，在人群熙攘的校道上走著。夕陽掛在一排排樹后面，樹葉切割著陽光，讓一塊一塊的金黃落在奧莉頭上，和她頭發(fā)的顏色混在一起。

一個小男孩從后面追上來，站在奧莉面前，微微喘氣。

“嗨，吉姆，”奧莉撓了撓頭，“有什么事情嗎？”

吉姆似乎有些緊張，用腳碾著地上的落葉。過了一會兒他才鼓起勇氣說：“周末我家里要辦一場派對，想請一些朋友，你會過來嗎？”

奧莉歪著頭，剛要說話，就被LW31的假咳嗽聲打斷了。

“哦，我不確定，要問我的爸爸?！眾W莉說，語氣帶著遺憾。

吉姆攤攤手，說：“我很希望你過來?！?/p>

這時，一個身形苗條的機器人跑到了吉姆身旁，嬌柔悅耳的電子女聲響起：“吉姆，該回家了?！?/p>

“我就是她爸爸！”LW31連忙搶上前，對著吉姆，眼睛卻落在了女機器人身上，斬釘截鐵地說，“放心，這個周末我們都會過來的?！?/p>

分手后，奧莉和LW31不緊不慢地走著，彼此沉默。到了街角，奧莉突然說：“LW31，你好不要臉！”

“哦。”它淡淡地回答，牽著奧莉的手，穿過街邊的樹蔭下。

我將畫面定格，全息影像里的奧莉停在我身前，她笑容綻放，眼神清亮。

身后突然傳來了LW31的聲音：“先生？您在哭嗎？”

我關(guān)了放映機，站起來，與它擦身而過的時候，一滴液體從眼角墜落。

2

奧莉停在一個攤鋪面前，看絨布娃娃，又扭頭看了看我和LW31。

我提著滿手的購物袋，已經(jīng)累得走不動了，喘著氣。

LW31也是渾身掛滿了奧莉買的衣服和玩具，但氣定神閑，說了一個字：“買！”

“買你個頭！”我指著身上背著的袋子，“本來只是給奧莉買衣服去參加派對的，結(jié)果——我已經(jīng)花完了這個月的工資！”

LW31想了想：“那我下載一個購物插件，把價格還下來?！?/p>

它將自己接上全球網(wǎng)，幾秒后，身體發(fā)出嘀的一聲響，表明它已經(jīng)進(jìn)入了購物模式。仿佛是變臉，它那四方形的腦袋上，立刻堆出了一個極盡諂媚的笑容，上前親熱地叫了一聲：“奶奶！”

攤主被這聲深情呼喚嚇了一跳，結(jié)巴道：“你……你要買什么？”

“我想買這個娃娃，多少錢啊奶奶？”

“七百聯(lián)盟幣，這不是標(biāo)著嗎？”

“賣便宜一點吧。三百，怎么樣，大媽？”

“額，它是從奧斯星系引進(jìn)過來的，皮質(zhì)……手工藝品……不過看你這么實誠，五百聯(lián)盟幣就賣給你了！”

“今天買了，我們下次還過來買，薄利多銷嘛。大姐，實在不行，我們給你再加五十！”

“算了算了，不為難你，虧本賣給你，四百五！”

“那就好人做到底，小妹，四百成交！”

“東西你拿走！”攤主眉開眼笑，握著LW31的手。

奧莉一手抱著娃娃，一手拉著LW31?？蓯旱腖W31居然邊走邊說：“奧莉啊，記住，錢是省出來的?！?/p>

正走著，前方突然傳來一陣爭吵聲，人們迅速圍上去。

早在奧莉還是嬰兒時，我和LW31就一致認(rèn)同，務(wù)必讓她遠(yuǎn)離一切臟話，健康成長。為了這，我被LW31強逼著戒掉了粗口。

所以，一看到有人爭吵，我和LW31對視一眼，同時拉著奧莉往回走。

“人家也要看熱鬧……”她不滿地咕噥。

剛走兩步，身后突然傳來了四個字的罵人的話。在嘈雜的人聲里，這四個字在空氣中翻滾。

我和LW31加快步伐，希望奧莉忽略這句話，但奧莉突然仰著頭，問：“咦，這句話是什么意思呢？”

我的心一緊。

“這句話是很有禮貌的問候，”LW31愣了不到一秒鐘，隨即開口說，“他們倆可能是好朋友。好朋友之間，要經(jīng)常去對方媽媽的家里拜訪?！?/p>

“哦……”奧莉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你給老子等著！”身后又是一聲怒喝。

這次，不等奧莉發(fā)問，LW31就解釋說：“老子，就是爸爸的意思，是古漢語方言。他是說，既然你要到我媽媽家里拜訪，我爸爸就會恭候你來。”

接著又是一句罵人話。

奧莉清澈的眼睛望向我。我一陣窘迫，連忙抱起奧莉，快步離開。

3

穿著新買的衣服，奧莉漂亮得像一個天使。我和LW31各牽著這個天使的一只手，來到她同學(xué)吉姆的家。

這顯然是一個富裕家庭，住在高檔社區(qū)里，有精致的花園，森嚴(yán)的保衛(wèi)。但我們一點都不自卑，因為我們有奧莉。

我們到的時候，派對已經(jīng)開始了，屋子里傳出一陣陣兒童的歡聲笑語。我按下門鈴，吉姆的父母迎接我們進(jìn)去。吉姆的父母對奧莉贊不絕口。確實，奧莉是班上最精致可愛的女孩兒。

到了屋內(nèi)，我給奧莉使了個眼色。她心領(lǐng)神會，把包裝好的禮物拿出來，雙手遞給吉姆，說：“這是我們特意買給你的，希望你喜歡。”

“哎呀，這孩子真乖巧?！逼渌议L紛紛夸贊。

“還買禮物……”吉姆更是欣喜，接過禮物，“謝謝你，奧莉?！?/p>

“是應(yīng)該的。我老子常常教我，要經(jīng)?！眾W莉把聽來的臟話用出來了。

頓時笑容凝固，所有人的目光都匯聚在奧莉臉上。而她對周圍的變故渾然不覺。

“哈哈哈哈哈……”LW31大笑一聲，打破這詭異的寂靜，說，“剛才發(fā)生了什么嗎？我這個能接收全頻聲波的耳朵什么都沒聽見啊?！?/p>

驚愕平息后，派對恢復(fù)了正常。奧莉被孩子們拉去玩耍，LW31則去找那個身形苗條的機器人保姆。我端著酒杯坐在沙發(fā)上，聽男人們討論政治，偶爾插上一句。

我的目光始終落在奧莉身上。院子里陽光正好，她在奔跑，小小的裙角飛揚起來。幾個人追逐著她，但都比不上她的靈活。

我一直看著她，突然，她被絆倒了，不，她沒有被絆倒，是跑著的時候突然失去了力氣，身子向前撲去，摔倒在一片草坪里。

“咣當(dāng)”，沙發(fā)被帶倒了，酒水灑了一地，同時響起的還有人們的驚呼聲。但我顧不上了，飛奔向奧莉，LW31也從另一個方向跑過來。它比我快，抱起了奧莉，但這個天使在它懷中軟綿綿地躺著，頭發(fā)垂成了一道金黃的瀑布。

LW31無助地看著我。

“送醫(yī)院！”我大喊，對著LW31罵出來了。

4

從醫(yī)院回來后，奧莉在家里休養(yǎng)幾天。她躺在床上，臉色蒼白，我和LW31輪番照顧她。

LW31給她放映整個銀河聯(lián)盟的版圖，告訴她哪顆星星上住著哪個種族，發(fā)生的稀奇古怪的事情。我站在門口，看到奧莉被LW31逗得笑起來，臉上泛起紅暈，眼中流露出神往的目光。

有時候講得晚了，LW31就會催促奧莉早些睡覺：“醫(yī)生說你這次生病，就是營養(yǎng)不良，需要多休息。”

奧莉也沒有辦法，蓋好被子，在我的親吻過后乖乖入睡。

“爸爸，”有一次，我剛附身去吻她的額頭，她突然睜開眼睛，說，“你最近都不開心，是因為我嗎？放心，我會很快好起來的，然后和爸爸還有LW31一起快樂地生活！”

“還有媽媽?！蔽姨嵝训?。

然后我走出她的房間，在關(guān)上燈的前一瞬間，她說：“爸爸，其實我知道媽媽在哪里的?！?/p>

我的手停住了，指尖觸到冰涼的燈開關(guān)，再也不能前進(jìn)一分。

5

我準(zhǔn)備帶奧莉去探親，一個遠(yuǎn)方親戚。這個想法在我的腦海里存在了很長時間。

但LW31顯然很不樂意，因為我并不打算帶它過去。

“你聽我說，我這個遠(yuǎn)方表哥呢，不太喜歡機器人。你過去的話，他會不高興的?！蔽医忉屨f。

LW31郁悶地?fù)u晃著頭，好半天才說：“那奧莉要交給你照顧了，你毛手毛腳的，別給她吃敏感的東西，別讓她著涼……”它絮絮叨叨地說著，最后咕噥了句，“以前也沒聽過你有個遠(yuǎn)房表哥啊……”

我抱著奧莉，在LW31不舍的目光中，踏上了前往紐約的洲際列車。

奧莉像個溫順的羊羔，趴在我肩上，向著身后人群里的LW31揮手。

“永別了，LW31……”我聽到她輕聲的呢喃。

到了紐約，一列懸浮車過來接我們。

奧莉一直在沉睡，我抱著她坐在車后排。一棟棟高聳入云的建筑掠過，其他懸浮車井然有序地行駛。到達(dá)那座院子時，也已經(jīng)是黃昏了。

一個穿白衣的人出來迎接我們。他看著我懷里的奧莉，眼神有些悲憫：“放心，我一切都給你準(zhǔn)備好了?！?/p>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奧莉都生活在這座院子里。它是封閉式的院落，高墻隔開了外界的喧嘩，但陽光能照進(jìn)來，灑在一片正開得絢爛的花圃上。

白天，我牽著奧莉的手，在花圃里漫無目的地行走。我們彼此交談很少，似乎沒有了LW31，我們之間就生疏了不少。她經(jīng)常會站在花朵前，長久地凝視。

夜晚，她睡在潔白素雅的房間里，我照例會吻她的額頭，對她說晚安。她入睡的時間一天比一天早。有一次還是黃昏，淡淡的斜暉透過窗子照在她臉上，她就已經(jīng)陷入了沉沉睡眠。

幾天過后，我在晚上向這里的主人告辭。我以為奧莉睡著了，但回望的時候，看到她小小的頭從窗后面探出來。

6

幾天后，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里頭是驚慌的聲音：“不好了，奧莉不見了！我們一大早起來，就找不到她了！”

“哦，”聽到這個消息，我沒有過多的驚訝，“不用擔(dān)心，我可能知道她在哪里?！?/p>

掛了電話，我在屋子里等待。

“什么！”LW31的聲音充滿驚慌，“奧莉失蹤了？！”

我點點頭：“嗯，逛街的時候人太多，我一轉(zhuǎn)身她就不見了。我已經(jīng)報了警?！?/p>

“先生，可是……可是您為什么會把她搞丟呢？”過了很久，它才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開口，“奧莉是您的女兒，是我的公主，您應(yīng)該用生命保護(hù)她啊。”

“我也不想……”我疲倦地走進(jìn)臥室，蒙著被子大睡。

從那天起，LW31就守在小區(qū)門口，每當(dāng)警車駛過時，它都會分外緊張，在一片灰塵喧囂中繼續(xù)等待。

大概一周之后，它回到了家里。

“我們要相信警察?！蔽遗呐乃募绨?。

“不，先生，”它沉靜地與我對視，“我決定去找她?！?/p>

它純黑的眼睛里閃著一些光，它用這種帶著微光的視線看著我，長久地凝視。這一刻，我感覺它與奧莉站在花前的樣子重疊起來。

我在它的視線里后退幾步，撞到桌子，用顫抖的手扶住。

“先生，你會跟我一起去尋找嗎？”它問，“為什么您一點兒都不著急呢，您的心跳很慢……”

它還沒說完，我就撲了過去，掐住它的脖子，厲聲喊道：“誰說我不著急！老子在很多年前就開始著急了，你是機器人，你懂什么？你從來都不知道看著你愛的人一個個離開是什么感覺……”

它并沒有因為脖子被卡住而不適：“先生，我懂的，所以我要去把她找回來?！?/p>

LW31走后，我的生活徹底陷入了沉寂。

我把以前從LW31身上拷出來的視頻播放出來，奧莉的身影在屋子里晃動，只有這樣，我才能夠感到這里曾是一個家。

果然，沒過幾天，我就聽到了屋門打開的聲音。但沒有人進(jìn)來。我向門口望去，看到了站在門外的LW31。

幾天不見，它已經(jīng)臟得我都快認(rèn)不出了，身上布滿了褐色的污漬，似乎在下水道里待過很長時間。它的頭上有很多磨損痕跡，像一塊塊癩斑。最惹人注意的，是它的腹部——有一塊金屬深深地凹陷進(jìn)去了。它就這么臟兮兮、破爛爛地站在門口，既不進(jìn)來，也不說話，看著我。

它的身后，是一個同樣臟亂的小女孩。

7

“先生，跟我談?wù)劙伞！?/p>

奧莉睡熟后，LW31把她臥室的門關(guān)上，來到我面前。

“LW31，我知道你對奧莉的感情更像是父愛，”我坐在沙發(fā)上，按著太陽穴，“對于人類感情里的愛，我相信你能理解?！?/p>

“先生，我不明白你在說什么。”

我自顧自地往下說：“但是，愛并不是構(gòu)成我們?nèi)祟惿娜??！?/p>

“還有恨嗎？”

“不，恨并不重要。如果一個人的生命里，恨哪怕占了百分之一，他也是可悲的，”我搖搖頭，“我告訴你，人類一生中離不開的，是愛與死。”

它不再說話。

“你們硅基生命里，死亡并沒有什么意義。通常來說，死亡是衰老帶來的，人類的腳步已經(jīng)踏入群星，但依然不能阻擋衰老。你們比我們更能夠?qū)箽q月，只要保養(yǎng)得當(dāng)，你們能夠無限期活下去，而且不斷獲得更新，你們會活得更好。而對我們，死亡是用永恒的沉睡，是對所有愛著的人的告別，身體和精神都消失了……”

“我不懂，”它搖搖頭，猶豫了一下，又說，“但是我害怕。”

“所以，為了不讓被感染到悲傷這種情緒，我們在一個人死前，會做出一些欺騙的事?！?/p>

LW31呆住了，身體里冒出滋滋的電流聲。

“奧莉得了絕癥，很快就會死?！?/p>

當(dāng)我得知這個消息時，奧莉還是一個嬰兒。

奧莉躺在恒溫襁褓里酣睡時，醫(yī)生就告訴我們，奧莉的整個胸腔發(fā)育不完善，隨著年齡的增長，到七八歲時候，器臟會全部萎縮。而她的身體不能夠支撐她進(jìn)行大面積的器官移植。

當(dāng)初醫(yī)生勸我放棄奧莉，將她交給福利院。但當(dāng)我抱起她，與她那雙澄澈的眼睛對視時，無論如何都狠不下心把她放進(jìn)一個陌生的襁褓里。

我決定給她一個正常的人生。

更糟糕的是，這是一種遺傳病。我的妻子也在一年前，因這個癥狀去世了。奧莉發(fā)病更早，甚至熬不過童年。妻子去世的事情，我瞞著所有人，包括奧莉和LW31。

“奧莉是在一個私人醫(yī)院失蹤的。很早以前我就定好了位置，等奧莉的器臟開始萎縮時，將她送過去。她會得到最好的照顧，度過最后一段平靜的時光，”說著，我感覺臉頰上滑過了什么東西，“我想瞞著你，不想你悲傷。所有這些難以忍受的情緒，我一個人承擔(dān)，而我已經(jīng)承擔(dān)了很多年了?！?/p>

“先生，”LW31身體以別扭的姿勢半蹲著，“這些年，我一直以為只有我在保護(hù)奧莉，但您，卻一直在保護(hù)著我和奧莉。奧莉還有多少時間呢？”

“三個月。”

“我想，我們用剩下來的時間，讓奧莉高興起來吧?！?/p>

8

當(dāng)奧莉聽說我和LW31要帶她去聯(lián)盟的星系旅游時，高興得跳了起來。

我們制定的是聯(lián)盟經(jīng)典旅游路線：從仙女座75號行星，一路行至人馬螺旋臂科爾斯星，為期兩個標(biāo)準(zhǔn)月，途經(jīng)三十七個星球。其實奧莉很早就想進(jìn)行這種旅行，只是限于資金和奧莉的身體狀況，我一直沒有答應(yīng)。

但LW31說得對，既然死亡在對岸遙遙相望，那這最后一段旅程，為什么不走得更開心一點呢？

飛船從地球出發(fā)，駛?cè)肴盒?。在進(jìn)行躍遷之前，奧莉趴在舷窗邊上，眼眸中星辰流轉(zhuǎn)。

而后，飛船進(jìn)行了超空間跳躍，所有景象消失。

我們帶著奧莉在聯(lián)盟星球上旅游，有些是人類殖民星球，有些則是外星人的居住地。有的星球全由氣體構(gòu)成，透過觀光艙的強化玻璃，我們能看到狂暴的颶風(fēng)席卷一切。奧莉被嚇得捂住眼睛，但又忍不住透過手指縫偷看。還有反重力瀑布，順著水流，能一直向黛色的天空漂去。至于星球內(nèi)部的城市，由于引力平均，奧莉拉著我和LW31的手，一邊歡笑一邊舞蹈……

直到她昏倒在伊諾星球的觀海平臺上。

醫(yī)生說：“以奧莉的身體狀況，只能冒險進(jìn)行多器臟移植了。”

我知道已經(jīng)沒有余地，只得同意。

我和LW31坐在空曠的等候室里，彼此都沒有說話。燈光照下來，這個房間有一種白得讓人受不了的冷清。

不知有多久，手術(shù)室的門打開，醫(yī)生走了出來。

9

奧莉的葬禮定在一個周末。

下午的時候，下起了雨，不大，只是絲絲雨幕籠罩了整個墓園。LW31穿著專門給它定制的西裝，上裝和褲子都被撐得肥大而方正，加上它銀白色腦袋與正裝形成反差，看上去不倫不類的。細(xì)雨打濕了這身衣服，它一直在小聲抱怨，直到我遞給它一柄傘。

許多人參加了葬禮，一整天我都在致謝，弄到后來已經(jīng)忘了有誰來過。但印象最深的，是吉姆——那個曾邀請奧莉參加派對的小男孩。他把花束放在墓前，走過來，沖我遺憾地聳聳肩，說：“真可惜，我還沒來得及跟奧莉告別呢。”

這句話讓我鼻子發(fā)酸，扭過頭，忍了很久才恢復(fù)正常。當(dāng)我打算謝謝他時，他已經(jīng)被父母牽著，走得遠(yuǎn)了，雨幕中只有一個黑色的影子。

到了傍晚，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我和LW31沿著墓園邊的小河往回走。不知是上游誰在放河燈，紙船順?biāo)飨?，燭光搖曳。我們不緊不慢地走著，與紙船同速。

天慢慢黑了，兩岸亮起燈火。

河上生了不少雜草，有些紙船被草纏住，就此停下。沒走多久，河面上就只剩下一只孤零零的紙船，飄搖而下。

“最終，我們所愛的人都會一個個離開我們嗎，LW31？”我看著它，喃喃自語。

“是的，”它點點頭，夜色降臨，黑暗鋪天蓋地涌來，“但我會陪著你，先生，一直到這條河的盡頭。”

我轉(zhuǎn)頭，看到幽深的河面上，飄來另一只紙船。它原本已經(jīng)被岸邊水草糾纏住，但水流讓它沖開纏繞，在水面傾軋，相逐寒潮向東去。

（濤聲摘自《科幻世界》2015年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