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高
趙鳳蘭老人用笤帚清掃房子廊檐下的臺階。
渴——房子里似乎有人說。
趙鳳蘭立起腰身,屏息聽了聽,旋即搖了搖自己蒼白的頭顱。
喝呀!
的確是她的二兒子米如山在說話!
趙鳳蘭扔了笤帚,以跟她年齡不相稱的速度朝房子里跑去,上臺階跌了一跤,跨越門檻又跌了一跤。左手小拇指骨折了,她一點也沒有覺得疼痛,徑直撲向躺在炕上的米如山:你說話了,我聽見你說話了!老天爺?。?/p>
米如山眼睛睜得大大地瞅著她,似乎不認識她。
她哇地哭了:我的兒啊,我是你娘母子呀!
米如山還是不說話。但他的眼光好像不再散漫、癡呆,眼珠子會跟著她的身影轉(zhuǎn)動了。
她搖晃著他:你可不能賴賬,你剛才喊“渴”,對著嗎?你不敢再嚇我,一個棺材瓤子,把你伺候到啥時候去哩。
她端來經(jīng)常給他喂水的茶壺:想喝水,你點一個頭;不想,你就搖一個,聽見了沒有?
說畢,她急切地等兒子的反應(yīng)。米如山不點頭,也不搖頭,仍然拿眼睛看定她,似乎她皺紋密布的臉是一張地圖,他要努力從上面找出一個不起眼的地名來。
看啥呢,我臉上長花兒了?她說。
突然地,她發(fā)作起來,用手拍擊著炕頭罵:害人精,你一覺睡了十幾年,倒不如那時節(jié)撞死,我從心上狠狠揪一把,啥事都了了么。
她軟軟地擦炕沿坐到房地上,長一聲短一聲地嚎哭起來。
她的長孫鎖鎖蹦蹦跳跳地進來:奶奶,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埋我爺爺?shù)哪菈K地上要修火車路啦。村主任消息靈通,他對我說,叫你奶奶等著數(shù)票子吧。
你是見我哭,想惹我笑么。十五畝全占了,這么巧?好像我家的這塊地知道火車路要過來,躺那里等著:火車路朝西,它往西挪挪,火車路朝東,它往東挪挪。她說著把自己惹得笑了起來。
你家的地南北長,東西窄,像一條帶子,一下子全占了嘛。我要是說謊,把我現(xiàn)在就死了去!
干啥呢,正派人遭冤死也不賭咒。
你不相信我么。
我信我信。趙鳳蘭俯下身子,嘴巴搭在米如山的耳朵上說:房上的瓦三反三正呢,咱娘兩個也要有錢咧。你放心,媽沒偷沒搶,媽也沒本事偷沒本事?lián)專X是從正路上來的……
多少年來,她每天趴在沒有意識的兒子的耳畔絮絮叨叨。
鎖鎖看見她的手腫成饅頭,問:你的手怎么啦?
我聽見我那個墓里愁叫口渴,一高興窩了手指頭。
我二爸說話了?
我耳朵背,聽錯咧。
鎖鎖替奶奶給他二爸灌水喝。
少給他喝,喝飽了就給褥子上屙尿。你聞房里的味氣,嘖嘖,像牲口圈。她幾乎是生氣地埋怨道。
咦?鎖鎖把茶壺從他二爸的嘴上挪開:他會看人了,他的手指頭動彈呢!看看我,我是鎖鎖!
她撲上來,推開鎖鎖:你二爸出事時節(jié),你小著哩。我叫趙鳳蘭,你的親媽……她有些語無倫次,眼眶里又汪了淚花。
鎖鎖憂慮地說:二爸是清醒了,就是不認識人。
哪咋辦?當(dāng)母親的焦急起來。
鎖鎖搔著頭皮思忖了半晌,才問:奶奶,記得我二爸跟那姓張的女人有一張結(jié)婚照,不曉得在不在?
她說在哩在哩。她打開一口暗紅漆木箱子,翻了半天,翻出一片巴掌大小的黑白照片。
照片已然發(fā)黃變暗,浸淫著歲月的痕跡。但是保存得很好,沒有折,沒有污。照片上的米如山留著三七開的偏分頭,中山裝的上衣口袋里別了一支鋼筆,風(fēng)流倜儻,意氣風(fēng)發(fā)。旁邊的張春梅腦袋微微偏向米如山,滿足地幸福地微笑著。她的兩根麻花大辮子,一根搭在前胸,一根拖在后背。碎花襯衣的左胸,靠近心臟的地方,綴著一枚耀眼的領(lǐng)袖紀念章。相片背面有兩行鋼筆字,“社員米如山、張春梅喜結(jié)革命良緣。一九七四年仲夏?!?/p>
鎖鎖把相片舉到他二爸的鼻子底下,企圖用這種辦法喚醒他的記憶。
這招果然有作用。有半支煙的工夫,躺在炕上的人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照片。這是思想回歸的征兆。猶如濃密的夜色中一盞飄搖而至的燈籠那樣,他的眼睛也漸漸地亮了起來。顯然,他從遙遠的地方正努力把記憶往回拽。他覷了一眼鎖鎖,然后嘴角鼓勁地下垂。表明他開始情緒化,并且產(chǎn)生了跟人交流的欲望。
鎖鎖機靈,抓住時機,故意指著照片中的張春梅問:二爸,這個女子長得真俊。她是誰???
米如山的嘴唇劇烈地抖動起來,似乎牙齒跟舌頭發(fā)生了齷齪,扭打在一起。最終,他的嘴巴到底發(fā)出了聲音:春——梅!說畢扭動腦袋亂看,似乎春梅就在房里。
石破天驚,不死不活躺了十八年的植物人米如山張口說話了!
鎖鎖跳了起來:我二爸活啦!我二爸活啦!
奶奶罵孫子:你糊涂油蒙了心竅的東西,咋說話呢?你二爸原本就沒有死嘛,他只是睡了一覺,翻起身又是一個囫圇漢子哩。她撩起衣襟不斷地擦拭著眼睛,又數(shù)落兒子: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不認得老媽,相好的一眼就認出來咧。張春梅一天沒伺候你,你一倒,她抬腳就嫁了人。如今,她死了男人,在鎮(zhèn)上開裁縫部,你找去,看看人家搭理你不……
媽,你咋老成這樣啦?米如山問母親。
他母親說:孽障,你咋不講道理,你一覺睡了十八年,醒來還要你媽年輕,天底下哪有這號便宜事。
十幾天過去,米如山身上有了力氣,能坐了。記憶力也恢復(fù)得很好,自己出車禍的事,完全記起來了。
那是十八年前的一個夏日,就是米如山和張春梅攝下那張照片的兩天后,他騎著自行車馱著她去鎮(zhèn)上領(lǐng)了結(jié)婚證。事情就發(fā)生在當(dāng)天回來的路上。
那天,他們就是法律意義上的夫妻啦,也就是說,國家意志從此不再干涉他們干某種事情了。而在這之前,他們居然連手也沒有拉一下。所以,當(dāng)坐在自行車后面的大姑娘張春梅冷不丁抱住米如山,并且將她滾燙的面頰貼上他的后背時,騎車人差點脫了把,自行車扭了好幾扭,總算沒有栽入路旁的淺溝溝里去。被擁抱者的那顆年輕的心臟倏地狂跳起來。就像一匹走路打盹的馬屁股上忽然挨了一鞭子,于是在砂石鋪就的簡易公路上,他把自行車騎得耳畔風(fēng)吼,簡直可以說是風(fēng)馳電掣了。速度,屬于青春,更屬于雄性,年輕的雄性。他用速度表達快樂,同時也是在掩飾窘迫……經(jīng)過一個圍墻很高的果園。沿著果園的墻角,猛一個拐彎,有一條坑坑洼洼的黃土路,是回村里去的捷徑。抄捷徑不是唯一的必須的選擇,如果有可能,他甘愿用自行車馱著張春梅繞地球跑一圈。因為,他從血脈賁張的爆炸狀態(tài)里掙扎出來后,有了自己的如意算盤。黃土小路僻靜,有一片白楊樹林子,到處是茂盛的玉米、向日葵。在農(nóng)村,這些去處是差不多產(chǎn)生故事的地方。米如山也想找這樣一個地方,以便從容回應(yīng)張春梅的親昵。遲早的事,猴急啥呢?但他找不到自己應(yīng)該克制的理由。他也明白,多么老實本分的男人,遭遇了關(guān)乎性情的事,多少都有一點花花腸子,乞丐偉人,概莫能外。車子到了果園墻角那個拐彎處,他腦子里正胡思亂想,竟忘記了拉閘。也是合該出事,碰巧一輛手扶拖拉機從他要拐入的路上躥了出來。他記得,那個拖拉機司機牛一樣睜圓了眼睛,站起來拉離合踩剎車。接著,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頭骨撞上拖拉機后發(fā)出的響聲……但是,沒有關(guān)于疼痛的記憶。張春梅只有一點擦傷,幾乎毫發(fā)無損。他在奇怪的同時,也感到欣慰。
唉唉,一覺醒來,生活已不是原來的樣子:拖鼻涕的妹妹變成兩個孩子的母親,父親去世,生產(chǎn)隊倒臺,土地承包了……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啊。
現(xiàn)在,他說話還不怎么利索。也不敢多說話,說多了腦仁疼。更要命的是得重新學(xué)習(xí)走路。
他扶著炕沿、扶著墻壁、扶著鎖鎖的肩膀、最后拄著兩根拐杖,練習(xí)走路。三個月后,他身上長了肉,硬棒了許多,終于扔掉了拐杖。走得不是很好,抬腳趕緊找身體的重心,伸腳也沒個準兒,落哪算哪。但是每天都堅持走。
有一天,米如山在院門口松松垮垮地晃悠,一個女人一步三探地走了過來。她手里拎著一包東西,顯見的是要去米如山家里。他停下腳步,像踩高蹺一樣,把兩個腳后跟在地上輕輕倒動著,笑嘻嘻地看了對方一眼。不看則已,一看心里很是吃了一驚:這女人讓他驀地想起另一個女人!但他沒敢問,他怕弄錯。他一覺睡了十八年,醒來多少人都不認識了。甚至,他連自己也不認識了。他手腳能活動了,一次張羅著給自己刮臉,一照鏡子,發(fā)現(xiàn)鏡子里反映出一個陌生人,丑老不說,額頭上方還陷進去一塊。他拒絕接受自己的這個形象,把鏡子也摔了。所以,為了不得罪人,認識的不認識的,一律姑且假裝認識,走一步看一步。出于這個考慮,他客氣地請這個女人進了院子。
那女人回頭問:你也不認得我了,你裝啥呢?
聽到這個女人的聲音,他就知道是誰了。真格是她!他突然感到呼吸短促,額上有汗水冒了出來,盡量平靜地說:春梅,你的聲音可是一點沒有變。
一句話說得對方眼淚刷地下來了:米如山,你個鬼,你還沒有忘記我!聽說你不認得人哩。
他擠了七八次眼睛,愣是把涌上眼眶的眼淚堵了回去,忙說起別的事:我聽說,你也是一個人過?
她擦去眼淚,說:哪兒呀,屁股后還有一個拖油瓶,女娃子,上初二呢。
我沒有記錯的話,你是屬兔的,今年三十七歲。年輕著哩,再找一個吧,何必一個人苦熬呢。
怎么說呢,尋男人就好比賣衣裳,看起來商店里衣裳很多,要挑一件自己合身的,卻是作難得很。再說男人也不是衣裳,看錯了人,我的后半生就搭進去了,我女兒也受牽連。如今的男人,真格是“難認”,我一個拖兒帶女的寡婦,敢相信誰。
都怪我都怪我,讓你受罪了。
怎么能怪你呢?這話從那里說起呀?
我把自行車騎得太快了嘛。張春梅,我的腿利索了,還要騎自行車,還要帶你,你敢不敢坐?
有什么不敢?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這么說,你不相信別人,咋這么相信我?
咦,人家說你的腦子——和當(dāng)初一樣好使哎。
……
媽,米如山喊了一聲,像企鵝一般把自己搖進房里:春梅看你來啦……進來呀春梅你進來呀!
她緊貼門扇進到房子里,怯生生地說:姨娘,我是春梅,我來看看你老人家。
趙鳳蘭老人見是張春梅,臉上一下子變得很難看,陰陽怪氣地說:扭扭捏捏的,我當(dāng)是誰哩。我頭上沒長角,腳上沒生蹼,沒有生瘡,沒有害病,看我的啥?
說著,拿起笤帚地上一通亂掃。
張春梅被笤帚疙瘩趕得沒地兒扎腳,提來的東西也沒有敢放下,東倒西歪地跳出房子,身子一晃不見了蹤影。
米如山奪下母親手里的笤帚:有理不打上門客,你怎么變成老不賢了?
她啐了一口道:吃紅肉屙白屎的狼,你娃的魂兒被勾命的無常鬼勾去了十八年,是老娘把你從針鼻管里拽到這陽世上,老娘倒成了老不賢?我不好,她好,你攆她去!
他擦擦臉:總要問一問青紅皂白……
不問。她母親說,她就是金鳳凰,我這雞窩里也不收留她!何況是喪門星,跟了誰誰倒霉,你眼睛瞎了?
他氣得一跺腳,不想用力猛了,失去重心,一個趔趄跌倒在地上……七七八八地起來,剛走到房門口,又被風(fēng)風(fēng)火火闖入來的鎖鎖撞了一個坐墩。他狼狽地坐在地上,口里卻威風(fēng)十足地訓(xùn)侄子:慌什么慌,狼攆上了嗎——人呢?
誰?鎖鎖問。
他用努出的下唇指了指鎖鎖手里拿的袋子:這個娃娃,小時候豬腦子吃多了。
哦,你是說“春梅縫紉部”的老板嗎?鎖鎖把手里的袋子擱桌子上,說。走咧。東西她叫我?guī)Щ貋恚f提回去人笑話哩。
鎖鎖的話沒有說完,卻被奶奶一通臭罵:你嘴饞了的話,脫下鞋朝自己的饞嘴上扇幾下!
鎖鎖委屈地眨巴眼睛:奶奶,我可是沒有偷吃你家鍋臺上的剩飯,咋了么?
你去,把這些破梨爛果子——她將軍一樣揮著手氣概非凡地說,給那個女人還會去!
鎖鎖嘴里說能成能成,身子卻不動彈。
米如山也氣概非凡地說:鎖鎖,騎上你的摩托車,把張春梅給我追回來!
不要去!鎖鎖奶奶說。龜子孫,你是要氣死我老婆子嗎?
鎖鎖故作為難地說:奶奶,你不是讓我把東西還給人家嘛。他從塑料袋里摸出一個蘋果,在衣襟上擦了兩下,脆生生地咬了一口:比鞋底的味道好得多。
她沖著孫子的背影罵:呸,害禍,賴皮,饞鬼,你爺爺沒出息,你老子沒出息,你也是這德性。你們老米家三代人,一棒槌打到水里,哪一個能漂上來……
她正罵得起勁,鎖鎖父親米如??邕M房里來:媽,你罵誰哩,提起笸籃斗動彈的。
她說:你的寶貝兒子把我老婆子當(dāng)猴耍。
大兒子說:鎖鎖嗎?你老人家消消氣,我讓狗日的給你磕頭認錯。
米如山從椅子上起來,招呼大哥坐。
大哥不坐,像往常一樣曲折了雙腿,屁股輕輕壓住腳后跟,背靠門扇蹲下。大哥家的大黑狗,跳進來,理直氣壯地蹲進主人懷里。大哥從衣袋里掏出一根短旱煙鍋,銅頭玻璃嘴子,煙荷包墜在煙鍋管上,上頭拴兩枚磨得明光發(fā)亮的麻錢。米如山認出旱煙鍋是父親的遺物。麻錢叮當(dāng)作響,大哥挖出一煙鍋旱煙,用氣體打火機點燃,思思謀謀地吸著。大哥吸煙的樣子很像父親。大哥越來越像父親了。米如山記得,父親活著的時候,閑下也是蹲在大哥現(xiàn)在蹲的地方吃旱煙鍋。他問大哥:你咋也綰起旱煙袋了?
他大哥端詳著旱煙袋說:再過幾日,就是大的忌日,我心里酸……大哥將煙鍋里的灰燼磕在門檻上,捎帶將一把清鼻涕也抹在門檻上,然后拍拍狗腦袋。狗會意,挪開身子。大哥站起來,弓著腰身慢慢走到房子上方的桌前,給香爐里插了三炷香,突然拖著哭腔叫了一聲:大啊,你把孬種兒子養(yǎng)下了!
趙鳳蘭老人鄙夷地瞪起眼:咦咦咦,抬出亡人,想給誰尋事哩?
米如山勸大哥:起來,有話好好說嘛,弄得人背上像毛毛蟲爬。
兄弟啊,大哥索性號哭起來:咱大臨咽氣把你和媽托付給我,當(dāng)哥的沒有照顧好你們,我愧對先人啊……
大哥趴地上鼻涕眼淚地哇哇大哭,米如山一時不知怎么辦才好。正為難,卻看見鎖鎖在屋外給自己招手。他見了救星一般,趕緊拐了出去。鎖鎖問:我大怎么了?米如山說:想起你爺爺,哭開了。唉,他為我吃了不少苦——人家不來?鎖鎖說:不來,死活不來。她叫你去裁縫部找她。
趙鳳蘭老人喊:鎖鎖,在外頭跟你二爸嘀咕啥哩,進房里來說。
鎖鎖攙扶著二爸走進房子。
他奶奶問:給你二爸的差咋辦下了?
鎖鎖說:人家不來,我總不能咬死銜了來。
他奶奶笑了:那是貓啊狗的本事,我孫子的本事是說大話。好了,把你老子扶回去,小心哭暈了。
第二天午飯后,米如海又到弟弟家里來,跟昨天一樣,仍舊端著煙鍋,仍舊狗蹲式圪蹴在房門口那個地方,在他的懷里,仍舊坐著那條黑狗。黑狗仍舊一會兒東張西望,一會兒瞇眼打盹。
米如山生怕大哥像昨天一樣鬧騰,偷偷把裝衛(wèi)生香的紙盒子藏到墻壁上的鏡框后面。但他的擔(dān)心似乎是多余的。大哥今天很平靜,吧赤吧赤地咂巴著煙鍋嘴子,跟弟弟說些閑話。說到他們小時候一些事,惹得兩個嗬嗬地笑。過往了的事情,沉淀到現(xiàn)在,從當(dāng)事人的嘴里再說出來,的確有大笑的必要。譬如,他們趕集時互相換穿衣裳的事。那時節(jié)家里窮,弟兄倆只有兩件衣裳:一件海軍藍的背心,一條白粗布褲衩。平日里,哥哥穿褲衩,光上身,弟弟穿背心,光下身,很少誰囫圇身子把兩件衣裳都穿了……
米如海說罷,笑得身子抖動著。煙鍋里的火星子落到黑狗頭上。黑狗生氣地搖了搖腦袋。
趙鳳蘭老人坐在炕上的墻旮旯里,她也被惹笑了,插了一句嘴:當(dāng)老人的沒本事,叫你們受罪了。
唧唧笑嘎嘎,那時候一樣窮,米如海說?,F(xiàn)在好了,但還是有窮的有富的。兄弟啊,你這個先富起來的,要帶動幫助我哩。
米如山說:大哥,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搖柳風(fēng)能把我吹倒,咋幫你哩?
他大哥說:誰叫你出力嘛。現(xiàn)在,出力的不掙錢,掙錢的不出力。是這樣,兩年前,我育了三畝柳樹苗子,長得有一人多高,可是沒有路子,賣不出去。你不是有十五畝地馬上要被國家征了嘛,能不能借我一用?我運氣不好,連巴掌大的一塊地也沒有被征用么。
米如山問:怎么個借法?
他大哥說:也就是搭個順風(fēng)車。我把柳樹平了茬,把柳條剪成短插條,保準能插滿你那十五畝空地。現(xiàn)在是春頭上,正是育苗的時節(jié)。到時候,你收你的地錢,我收我的樹苗錢。
地上的樹也給錢?
給給,樹,房子……這些叫什么地面附著物,都給錢的。你腿腳不方便,沒有出去看,別人都這么弄呢。一個哄一個的事么。
米如山終于聽明白了,他吃驚地睜大了眼睛,聲音顫抖地說:你這是損公肥私,是挖社會主義墻角,輕則蹲班房子,重則要掉腦袋的呀!
米如海一揮手:去去去,少給我扣大帽子,那個時代過去了。你是人回來了,思想還沒回來。不折你的弓,不彎你的箭,說一句痛快話,到底干不干?
不干!趙鳳蘭老人突然說,他剛從鬼門關(guān)回來,你又想把他送到槍口上去嗎?
米如山長嘆一聲:唉,頭讓驢踢了!
米如山糾正哥哥的話:不是驢踢的,是拖拉機碰的。
米如海說:還不是一樣!說罷甩手走了。
幾個月后,征地補償款發(fā)到村民的手里。在村里,米如山家被征用的土地最多,得到的錢卻不是最多的,這令他吃了一驚。原來,正如他大哥說的,很多人在被征的土地上做了手腳。而且,過了很久,這些弄虛作假的人也沒有被追究。米如山見了大哥,也就有些抬不起頭。
米如山身體完全恢復(fù)后,買了一輛自行車,騎到鎮(zhèn)上去找張春梅。依他的浪漫想法,是要用這輛自行車把她馱回來,再做他的新娘??墒菑埓好仿牶笮Φ弥辈黄鹧耗菢拥脑挘揖捅荒銒屨勰コ赏尥摁~了!
那天她到米如山家里,一方面,的確是想看看他,一方面,是聽說他得了一大筆征地補償款,想拉他合伙做生意呢。她揮動雙手給米如山比劃著:你看,咱們把隔壁的房子也租下來,這里掏一個門,那地方再擺一個柜臺……
他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世界上所有的人聚在一起開了一個秘密會議,而唯獨他沒有參加。他離開張春梅的裁縫部時滋生了這樣一個荒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