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笑嫣然
重樹遇見過青青好幾次,她住在他家對面新修的豪華公寓樓里。公寓樓對面是一片矮房子,八十年代建的,墻壁褪色了,天花板掉著灰,還有老鼠洞。是的,重樹很貧窮,但青青是富裕的公主。
他們在同一所學校念書,在同一個年級。他的教室在走廊東端,她的教室在走廊西端。他不小心撞飛過她抱著的一摞試卷;集會的時候,她被人擠倒,他扶了她一下。他們之間大概就是這樣的關系。
他們每次交談從來沒有超過三句話。
有一天,公寓樓前有人放了一個舊衣回收的綠色鐵皮箱,后來,青青偶爾就會看見重樹來把箱子里的舊衣運走。她第一次問他的時候,他說話很緊張:“?。款櫋櫱嗲??我為什么總來收衣服?我拿去賣掉換錢……??!不不!不是為了我自己!換的錢是用來給錦繡園的孩子們添置日用的。”
重樹緊張結巴的樣子有點可愛。
錦繡園是一座福利院,因為入不敷出,已然凋敝,現(xiàn)在只剩一位堅守不棄的修女和六個無家可歸的孩子。
那天下午,重樹帶青青去了錦繡園。
也是那個下午,他告訴她,自己和那六個孩子一樣,已經沒有了父母。三年來,他一個人掙錢讀書,一個人洗衣做飯,一個人住在有老鼠的房子里,一個人過節(jié),一個人看除夕熱鬧的晚會。
他面有愁容,嘆氣難過,她卻微微笑著,若有所思的樣子看起來有點狡猾。
后來,青青時常都會把自己的衣服甚至鞋子、包包給重樹,還和他一起回收舊衣,一起去錦繡園。她的衣服、鞋子、包包都是些價格不菲的名牌,而且有的看起來像是完全沒有用過的樣子。
重樹很好奇,一問,得到的卻是一個令他震驚的回答。
女孩笑瞇瞇地告訴重樹:“因為我有購物癖嘛!這些都是我購物癖發(fā)作的時候買的,其實我根本用不上,放在家里還不如拿出來做點有意義的事情。”重樹一聽,插在褲兜里的手悄悄緊成了一團。
“購物癖”這三個字就像一把刀子,在他的心里一下一下地割著。
他母親就有嚴重的購物癖。
發(fā)作的時候,母親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理智,沖進店里瘋狂購買,而堆積如山的信用卡賬單必然會令父親大發(fā)雷霆。兩個人從爭吵演變?yōu)閺P打,有一次打碎了茶幾,還把勸架的重樹推倒了。他就倒在茶幾的玻璃碎片上,碎玻璃插進了重樹的胳膊、后腰、大腿,疼痛感撕心裂肺,可他竟然沒有哭。
再后來,為了償還巨額的欠款,父親開始賭博。一個瘋狂購買,一個瘋狂賭博,家就這么散了。
最后,是在三年前的圣誕節(jié),下著雨的深夜里,再一次大吵大鬧之后,母親負氣奪門而出,父親緊追其后,一輛闖紅燈的貨車向他們沖了過來。重樹親眼看著父母被撞得飛起,砰砰兩下,一個落在貨車的左邊,一個落在貨車的右邊,世界終于安靜了。他們再也不會爭吵了。
重樹再也沒有親人了。
重樹對患有購物癖的人心存畏懼,這是從三年前開始就根植在骨血深處的畏懼。他不想和這樣的人扯上任何關系,所以,面對青青的時候,他有點笑不出來了。他甚至找借口阻止她和自己去錦繡園。青青生日的時候,她打電話約他參加派對,他在電話里小聲說:“對不起,我沒空?!?/p>
那是她人生里第一次滿懷心事地過生日。
燭光里,她好像看到了那次撞飛她的試卷的重樹。他們手忙腳亂地撿試卷,彼此的手突然碰到了一起。那之后她就開始關注他,后來就漸漸喜歡上他了。
重樹的有意疏遠,青青看出來了。終于有一天,她忍不住問他什么,他便把父母的事情告訴了她。他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有淚意。她看得心疼,但聽完他的講述后又笑了:“笨蛋重樹,如果我告訴你,我其實沒有購物癖呢?那些東西不是我亂花錢買的,也不是沒有用處的,我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我太刻意。但其實,我就是刻意想接近你,因為,我喜歡你?!?/p>
重樹,你會原諒我撒謊嗎?
重新,你會喜歡我嗎?
重樹插在褲兜里的手再次緊成了一團。但這次,他臉上有了笑容。
是的,如釋重負的這一刻,他滿懷欣喜,因為他也喜歡她。集會的時候,她被人擠倒,他扶了她一下,她回頭對他一笑,那笑容就成了開在他心里的一朵花。
他們勾著手指約定,要一起幫助錦繡園的孩子,還要考同一座城市的大學,在同一座城市工作,然后買一套溫馨的兩居室,一間住著一起擠在被窩里看電視的他們,另一間住著像她一樣愛笑的可愛寶寶。
高考之后,他們收到了來自同一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第一個心愿實現(xiàn)了。他欣喜若狂地去找她,卻被告知她跟家人去外地旅游了。他想:沒關系,等她回來我一定要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
可是,她沒有回來。
她其實真的有購物癖。她并不是去外地旅游,而是瞞著他報了一個專業(yè)的治療機構。只有這樣,她才能夠真正毫無顧慮和最喜歡的他在一起。但她乘坐的飛機卻在大西洋上空墜毀了。
后來的他繼續(xù)一個人掙錢讀書,一個人洗衣做飯,一個人過節(jié),一個人在被窩里看除夕熱鬧的晚會。
再后來,他還是買了一套兩居室。每天下班拖著疲倦的身體回到家里,他都會幻想她笑嘻嘻地站在客廳里歡迎他:“回來了???”嗯,我回來了。青青,我想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