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武紀(jì)·武無吾

（一）

邊塞的烈日將暗淡的鏤花窗欞烤出股淡淡的焦味，在這方黃土上拔地而起的塞外暖城，到處都透著股不合時宜的竭盡全力。

趙出秦?fù)Q上一身寬大素袍，將那件從戲班奪來的暗黃龍袍整整齊齊地疊放在榻上。

屋外艷陽高照，趙出秦卻沒來由地點(diǎn)燃了案上的油燈。

城外四起的喊殺聲被塞外的狂風(fēng)卷著，送進(jìn)沉默的邊城。

趙出秦突然打了個寒戰(zhàn)，修長的指尖搭上案前那枚冷硬的金璽。

孤燈如豆，面前的一切，好似一場荒唐的幻夢，趙出秦苦笑一聲。

若只是夢，該多好。

（二）

頭上的驕陽似乎要把眾人體內(nèi)的最后一點(diǎn)活力烤干，昏昏欲睡的陳拙在某個時刻突然清醒，他瞇著有些發(fā)辣的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此時正被裹挾在混亂的人群中，于黃沙遍地的平原之上等待著什么。

陳拙向前看。

大漠的勁風(fēng)裹著黃沙，在視線的盡頭樹起一面暗黃的幕墻。

向后看。

數(shù)以萬計冷硬的巨石在全無憑借的沙漠中，壘出一座沉默的邊城。

陳拙有些茫然，似乎自己的記憶在蔥郁的青城山和磅礴的黃沙間，被抽離出至關(guān)重要的一段。

身側(cè)手握長笛的男子察覺到了陳拙的不安，他單手搭在陳拙的肩上，用他那許是比笛聲更悠遠(yuǎn)的嗓音，淡淡說道：“沒關(guān)系，這場仗，我們一定會贏?！?/p>

陳拙剛想應(yīng)聲，便打出一個不太文雅的飽嗝，胃內(nèi)的酸水一時順著食管溯游而上，在喉嚨里炸出個比腳下黃沙還猛烈的熱浪。陳拙伸手揉了揉發(fā)麻的太陽穴。

師父說的沒錯，果然不該喝酒。

那男子似乎并沒注意到陳拙的“惡行”，他瞇著一雙鳳眼，越過前面熙攘的人群，望向前路無盡的黃沙。

“陳小少俠，今日一戰(zhàn)，便是我暖城王朝奠基之戰(zhàn)。而我們今日所為，必被后世所稱頌?！?/p>

陳拙似乎從長笛客的話中聽出些眉目。

原來自己身在沙場，他想通此節(jié)，不自主地瞥了一眼身側(cè)男子手中的長笛。

“呃……我們是在打仗，對吧？”

剛剛還在吵鬧的人群毫無征兆地靜了下來，陳拙順著人群的目光向前望去，一個中年男子身著錦袍，登高而立。身側(cè)的長笛客忽然正色斂容，對著陳拙小聲說道：“這就是咱們俠義師的統(tǒng)領(lǐng)，‘九命郎安不換。”

那叫安不換的男子朝著人群行了個半禮，便朗聲言道：“各位俠義師的同袍，后世臧否我暖城俠眾是非功過所依，皆在此一戰(zhàn)。此戰(zhàn)不為私欲，只為察往圣之所失，糾先賢之遺過，追堯舜之大功，換萬世以太平……”

陳拙撓了撓頭，自己讀書不多，總也聽不太懂這些高談闊論。所以七歲那年上山采果遇見青城山上的仙人時，陳拙才會對著那不停夸贊自己是天生劍胚的青城巨擘回罵道：“你才是賤胚，你全家都是賤胚！”

雖然這位仙人依舊大度地收了自己為徒，陳拙還是固執(zhí)地認(rèn)為，表面上仙風(fēng)道骨的師父一直對這幾句咒罵心存芥蒂。

因?yàn)檫@才能解釋，為何青城山上數(shù)載苦修，師父只教了自己一套入門心法，便把自己趕到思悲崖上，每日抱著一把拙樸的古劍，直勾勾地發(fā)呆，還一本正經(jīng)要自己用心“參劍”。

于是思悲崖上八載寒暑，陳拙看盡了烈日寒冬，聽滿了雨打風(fēng)吹，卻始終沒有搞懂，到底是要參見誰？

十五歲的除夕，師父陪著陳拙吃了一頓半糊的紅燒肉后，便大發(fā)慈悲地問起，他究竟是要學(xué)生死劍，還是圣賢劍。

滿嘴肉香的陳拙選了個聽起來比較雅致的圣賢劍，師父并沒有說話，只是贊賞地摸了摸他的頭頂。

第二天清晨，陳拙便被趕下了山。

山腳下陳拙哭成了個淚人，他抱著師父的大腿嘶喊道：“我要學(xué)生死劍還來得及嗎？”

師父含笑答道：“傻孩子，武道本無高低。生死劍、圣賢劍，說到底仍都是殺人劍，既無分別，又何來對錯？我不是不愿教你，而是不能。你天生劍胚，命里便是劍道無涯，我若教你，反倒窄了你的道。你在青城參劍，實(shí)為筑基，而你此去紅塵，則為開悟?！?/p>

師父說完這話，震開陳拙的雙臂，拖著被淚水和鼻涕浸透的褲腳，只身返山。

聽得云里霧里的陳拙，抹了把臉上的鼻涕，重新理解了一下師父說的話。

“就是來不及了唄？”

（三）

遠(yuǎn)處傳來的馬嘶聲打斷了安不換的慷慨陳詞，陳拙猛然回神，便見前方黃沙之中，探出一面純黑戰(zhàn)旗。

罡風(fēng)呼嘯，戰(zhàn)旗獵獵。

黃沙陣中，數(shù)千鐵騎緊跟著扛纛的旗手寂寂駛出，騎手覆面，戰(zhàn)馬披甲，在天與地的交界處，綿延成一條威壓的鐵線。

陳拙胸中氣息一滯，身旁的長笛客忽然嘿聲言道：“怎么樣？陳小少俠，呂某沒有騙你吧？你若求生死劍，這里，便是最好的地方了?！?/p>

陳拙微微一愣，終于想起昨夜的那壺烈酒，是為何而喝。

練成生死劍，便可回山。

眼見鐵騎現(xiàn)身，己方陣中的江湖客們忽然躁動起來。

陳拙被夾在人群之中，也說不上己方的戰(zhàn)陣究竟由多少人組成，只隱約記起昨夜的酒席上，有個豪俠模樣的男人說過什么“三千俠義師北望”，按他的說法，俠義師至少在人數(shù)上，與面前騎兵相比，并無太大的劣勢。

只是平原之上，以步戰(zhàn)騎本就艱險，己方雖說都有武藝傍身，指不定還有幾個萬里挑一的武道小宗師，可手中所持武器參差不齊，劍、拐、鉤、叉雖不適合戰(zhàn)陣，但好歹都算是護(hù)身利器，用著也就罷了，可前面那個抱著拂塵的道士到底是要干嗎？

對了，陳拙斜眼去看那個跟自己很是熟絡(luò)的江湖客，您帶個長笛是準(zhǔn)備要把誰吹死嗎？

忽地角聲嗚咽，前方數(shù)千鐵騎幾乎沒有多余的動作，就在己方戰(zhàn)陣半里之外倏而停步，巨大的騎陣內(nèi)，除了間歇傳出的馬嘶，便再無異響，如同狩獵的猛虎般，沉靜而專注。

陳拙瞇起眼，看到陣前巨大的纛旗上，用金線勾著兩個蒼勁的漢字——“百罪”。

登高而呼的安不換深吸口氣，還未來得及說些什么提振士氣，側(cè)翼就有數(shù)百人按捺不住性子，齊聲發(fā)喊，脫離了戰(zhàn)陣，一股腦兒地朝著名為“百罪”的騎陣沖殺過去。

余下的人一時有些糊涂，也不知是否該跟著那幫人沖陣，幾千雙眼睛一時望向統(tǒng)領(lǐng)眾人的安不換。安不換卻是眉頭緊鎖，在這要命的時候竟沒了主意。

而百罪騎的幾千騎兵，卻在此時取下了口鼻上防擋風(fēng)沙的方巾，覆在戰(zhàn)馬雙眼之上。

角聲再響，聲音卻是清亮悠揚(yáng)。

烈日下陣陣白光晃動，百罪騎提矛鞭馬，沖陣！

數(shù)千雙鐵蹄在地面上濺起百丈煙塵，百罪騎借著地勢急速俯沖，之前沉默的騎手忽然齊聲發(fā)喊：“殺！殺！殺！”

安不換明白此時再不沖鋒，怕是再也沒有沖的機(jī)會了，他牙關(guān)緊咬，面對眾人，揚(yáng)聲喝道：“各位同袍……”

他剛張口，人群中就爆出一聲聲壓抑的驚呼，安不換下意識地回過頭，便見到那幾百江湖客已沖到百罪騎的面前。

戰(zhàn)陣相接，重騎靠著俯沖帶來的巨大慣性，如錢塘江潮般洶涌撲來。

與那些悍勇的江湖客所設(shè)想的不同，兩軍相接，他們根本沒有機(jī)會施展自己輾轉(zhuǎn)騰挪的靈狐身法。俠義師的眾人，就這么眼看著幾百同袍砸入騎陣，連個水花都沒飄起來，就被鋪天蓋地的甲光矛影撕咬成一片血霧。

而那頭瞬時吞掉幾百條人命的洪荒巨獸，甚至沒有一絲的減速。

鐵甲染血，馬上的騎手倏爾再喝：“殺！殺！殺！”

（四）

奪取暖城時，安不換帶領(lǐng)的俠義師幾乎是摧枯拉朽般地?fù)魸⒘耸剀姷姆佬l(wèi)。所以哪怕一切就發(fā)生在眼前，志得意滿的安不換也不愿相信，己方這些單兵作戰(zhàn)能力遠(yuǎn)勝對手的江湖客在重騎的沖擊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擊。

安不換咬了咬牙，抽出腰間長劍，硬著頭皮將自己說了一半的話續(xù)上：“各位同袍，隨我破陣！”

大多數(shù)人還沒從剛剛的震驚中回過神來。少數(shù)定下心來的，雙腳隨著安不換的話語，下意識地邁出一步。

卻是堅定地向后。

眾人心中僅剩的那些豪情在這一刻瞬時崩塌。數(shù)千俠義師的英杰，返身向著城內(nèi)逃去。

剛剛拔出腰間古劍的陳拙，還沒來得及想通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就被奔流的人群撞倒。他手上一軟，古劍撞上旁人兵刃，只聽一聲脆響，那伴了自己無數(shù)日夜的古劍便隱沒在混亂的人群之中。

陳拙的背上被人連踩數(shù)腳，他顧不上嘴中吃進(jìn)的黃沙，勉力站起，連頭都來不及回，便被人流推擠著，擁向了城門。

身后的重騎見狀，加快了沖鋒的速度，可哪怕戰(zhàn)馬的速度已趨極致，整個陣型卻無一絲松散的跡象。

這好端端的一場廝殺，就這么變成了賽跑。

落在后面的江湖客，被趕來的百罪騎盡數(shù)砍殺。僥幸逃過一劫的，一股腦兒地?fù)碓诔情T左近，互相推搡，反倒拖慢了逃命的速度。

眼看著百罪騎就要沖到城下，少數(shù)悍勇的江湖客抽出各自兵刃，卻不是準(zhǔn)備背靠城門迎敵，而是沖著昨夜還一起推杯送盞的同袍們的后背，一通亂砍，期望殺出條回城的血路。

僥幸處在人群正中的陳拙反倒沒費(fèi)什么力氣就被身后的人流推進(jìn)了城。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陳拙這樣的運(yùn)氣，真正逃回城內(nèi)的，十個里面怕是連一二都沒有。

死在鐵蹄之下的還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在混亂中被同袍推倒，便再也沒能站起身來。

這座被武林中人賦予了無限寓意和遐思的暖城，就這樣洞開著城門，迎回了它新的主人。

…………

打著“百罪”旗號的數(shù)千重騎，踩著尸體鋪砌成的小路，緩緩入城。

打頭的騎手脫下鋼盔，露出一張輪廓分明的臉來。這男子四十歲上下，雙目含威，眉間還藏著股郁結(jié)，他一勒韁繩，朝著身后的騎手言道：“告訴兄弟們，別把這幫宵小逼得太急，他們?nèi)粽婧菹滦膩砀蹅兿飸?zhàn)，咱們可討不到便宜。留個門給那幫江湖客逃命，反正他們離了暖城也興不起什么風(fēng)浪，放了也就放了。但他們找來做皇帝的趙家遺孤咱們一定要抓到，畢竟首惡不除，遺患無窮。”

“可咱們僅知道他大致的年歲，這個節(jié)骨眼上，那孩子總不會穿個龍袍亂跑，咱們連個畫像都沒有，該怎么找？”

“只要他還在城里，終歸會有辦法?！?韓同沉吟一下，繼而說道，“樹先，你先分出一千人棄馬持弩，東、南、北三門各駐軍三百，叛軍也好，百姓也罷，進(jìn)了射程就給我打成篩子。剩下一百扔在西門，若有叛軍從西路奪門，就放他們走，但只要見到高不及馬腹的孩子，就給我把他留下，活的最好，死的也罷?！?/p>

那叫樹先的騎手領(lǐng)了命，便帶著一千重騎離去。

黃沙拂面，烽煙滾滾。

韓同驀然昂首望去，頭頂上繡著“百罪”二字的纛旗迎著罡風(fēng)獵獵作響。他眉心微蹙，冷哼一聲，便狠夾馬腹，向著城內(nèi)疾行。

（五）

陳拙丟了古劍，又不敢回頭去找，他心中慌亂，為躲避百罪騎的追殺，在城內(nèi)亂闖亂撞。也不知跑了多久，直到身上的青白道袍被汗水和黃沙混成一片泥濘后，他才見到面前，立著一座古舊小廟。

緊閉的廟門上掛著塊紅木匾額，許是被日頭暴曬了太久，匾額上朱筆摹勒的漢字已有些發(fā)白，隱約能辨出正中“文殊廟”三個大字，右側(cè)的提款卻已是一片斑駁.

陳拙本不愿進(jìn)廟，但他急著找地方藏身，也就顧不了這許多。他嘴里念叨著“僧道一家”，便伸出右手去敲廟門，將將敲到第三下，便聽見門頁處一聲脆響，緊接著整扇門“轟隆”一下，向內(nèi)狠砸在地面上。

而陳拙敲門的手，就僵在了半空。

許久也不見院里傳出罵聲，陳拙探進(jìn)頭去，才發(fā)現(xiàn)這處小廟應(yīng)是荒廢了許久，堆砌的雜物將本就不大的院子顯得更為逼仄，灰白參半的雜草從青石板的縫隙擠出，已茁茁地長出半人來高。

陳拙踩著那半扇開裂的木門走入院中，一抬頭便見到了正殿上供奉的文殊菩薩。

紫金身，五髻發(fā)，手持青葉蓮華。

這廟的格局本就不大，沒想到廟內(nèi)的菩薩金身居然更是寒酸。

莫說青城山老君閣里供奉的老君，就是山腳下最不入流的財神爺，也斷沒有矮過正殿門楣的道理。

陳拙入了正殿，還是撿起被老鼠吃剩一半的蒲團(tuán)跪在膝下，朝著有些寒酸的文殊菩薩誠心敬意地磕了三個響頭。

也不求菩薩保佑我逢兇化吉，只求您別介意我拆了您家大門就好。

陳拙剛剛起身，便聽到門外腳步聲響，似是有人走近。

“這里便是我說的文殊廟了，約摸是邊城尚武，實(shí)在找不到幾個讀書胚子，自打我到暖城，就不曾見這兒的香火旺過，半年前廟內(nèi)僧人終于扛不下去，便一股腦兒地投了城西的石心寺。所以你若藏在這里，肯定萬無一失?！?/p>

陳拙早已是驚弓之鳥，也來不及細(xì)品門外那人話中意味，就踩上供桌，要往菩薩身后藏去，哪知到了菩薩身側(cè)才發(fā)現(xiàn)，這神像與后墻間的縫隙不過半尺來寬，根本不夠自己從容藏身。

陳拙正在這兒發(fā)愣，門外便悠悠飄來一個清脆女聲。

“呆子，讀書人拜的是文曲星，跟文殊菩薩有什么關(guān)系？”那小童說完這話，頓了一下，疑惑道，“這門怎么倒了？”

陳拙心中一慌，忙往那半尺寬的縫隙中狠命鉆去，肩膀和神像剛剛相抵，忽覺那神像微微一晃，陳拙的心瞬時就涼了半截。

這神像，居然是陶的！

他收力不及，眼看著那尊陶制的空心菩薩像如同廟前的木門般向前撲去，在地面上砸出一聲脆響。

紫金身還在，五髻發(fā)卻已說不清碎成了多少瓣。

陳拙撇撇嘴，剛才那三個響頭，就算是白磕了。

“咦？單小少俠？”

還有些發(fā)蒙的陳拙順著聲音朝院內(nèi)望去，首先見到一個清麗少女，明明不過十一二歲的年紀(jì)，卻以笄盤發(fā)，還穿了件與身材極不相稱的素袍。

那女孩手里緊攥著身側(cè)男子的衣角，看了眼這一地的狼藉，便蹙起了眉頭。陳拙順著女孩手中的衣角朝上看去，還沒看到那男子面容，卻先瞥到了他腰間，被利器斬成兩截的長笛。

“呂青笛？”

這呂青笛便是戰(zhàn)場之上陪在陳拙身側(cè)的長笛客了。

城外的一場鬧劇早將陳拙催醒了酒，他也就順其自然地記起了青城山下的一場大雨，自己是如何遇上了酒樓里酣唱的呂青笛，又是如何被他帶到了這懸于塞外的生死暖城。

呂青笛對與此次的重逢表現(xiàn)出了種瘆人的狂喜。陳拙還沒來得及問他為何帶著個女孩，呂青衣便說俠義師已重整旗鼓，入夜便要再奪暖城，言語中萬丈豪情，四顧睥睨。

末了鄭重地將身邊的少女托付給陳拙，也不給他細(xì)細(xì)思量的機(jī)會，便翩然而去。

等到陳拙緩過神來，再去細(xì)品呂青笛的翩然，卻有種濃濃的“逃”味了。

日色將盡，呂青笛離去后，那盤起長發(fā)的少女忽然揚(yáng)起脖頸，一雙深如淵潭的眸子盯入陳拙的眼：“你呢？你又要將我托付給誰？”

女孩的詰問里帶著股不易察覺的心酸，就像是只獨(dú)自舔舐傷口的獵豹，哪怕力盡筋疲，卻仍對外人的每份憐惜，回以怒眼。

陳拙一時恍然，原來有些人，即使是認(rèn)輸，也是輸不掉那根錚錚的鐵骨的。

“不啊，我會帶著你?！?/p>

“這樣，我們就都不是孤身一人了?！?/p>

……

夜涼如水，躺在蓮座上的女孩蜷起身子，酣然入眠。她發(fā)白的手指微微曲著，手中已沒了別人的衣角。

連她自己都沒有想到，僅是一句輕淡的承諾，她居然就信了。

許是在爾虞我詐里浸出了太多的疲態(tài)，此時此刻的女童，反倒生出種破碎的豪情來。

就信了，又如何。

她信他不會突然離去，她信自己，不會再孤身一人。

“我叫趙出秦?！弊詈蟮淖詈?，女孩這樣說道。

許是這一天已足夠漫長，趙出秦沒再糾結(jié)許多，就躺在本該屬于文殊菩薩的蓮座里，沉沉地睡去。

了無睡意的陳拙倚在供桌上，聽著她細(xì)密的呼吸聲伴著夜色一起一伏。

天上半昏的月，半睡的星。院里兩個半大的人兒，還有半個……

陳拙扯下供桌上的紅布，默默蓋住以地為廬的神像。

并沒有半個腦袋的菩薩。

趙出秦修長的睫毛給這冷淡的夜綴上了些許生動，陳拙忽然想起在青城山上，有時深夜醒來，就會看到師父端坐在自己床前，一雙渾濁的眼里寫盡了慈愛。每當(dāng)這個時候，陳拙都會沒大沒小地罵道：“老賊，你干嗎呢！”

陳拙想到這里，便微微挑起了嘴角。他摩擦著有些發(fā)涼的肩頭，望向同樣渾濁的月色：

“老賊，你在干嗎？”

（六）

再醒時天已大亮，昨日一場離亂，陳拙與趙出秦都是粒米未進(jìn)，到了這時，早已餓得頭昏眼花。陳拙從懷中摸出幾枚幸存的銅板，囑咐了趙出秦幾句，便孤身一人出了小廟，準(zhǔn)備找些吃食。

他辨出大概方位，便向城中心行去，初時還小心翼翼，生怕沒遇到早點(diǎn)攤子，倒先撞見在城內(nèi)巡邏的百罪騎騎手。結(jié)果走了兩三里路，街上連一個人影也無，沿街的店鋪也都打著板兒，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陳拙抬頭去看高掛的日頭，心里默默犯起了嘀咕。

再走一陣，走得滿腹狐疑的陳拙都準(zhǔn)備掉頭回去，才聽到前面不遠(yuǎn)處，人聲鼎沸。

他小跑幾步，轉(zhuǎn)過一條街才發(fā)現(xiàn)，自己已快走到了城中心的鼓樓下。

鼓樓四圍的街道擁滿了城內(nèi)的百姓，足有上萬之?dāng)?shù)。密密麻麻的人群向鼓樓喊著，擁著，再被鼓樓前的排成人墻兵丁擋回。

陳拙瞇眼朝著鼓樓上望去，隱約見到鼓樓正中的太師椅上端坐著個男子，西首兩位身著甲胄的兵士正押著一個半大的孩子，上了鼓樓。

陳拙湊上前去，朝著一個漲紅著臉的老者問道：

“這位居士，這是怎么了？”

“怎么了？天大的事情，你愣是不知道？”

那老者見陳拙穿著件破舊道袍，以為他是城內(nèi)某個道觀的小道士，也就耐下心來說道：“這幫天殺的兵痞，他們找不到俠義師的小皇帝，就拿我們這幫平頭百姓出氣！昨天入夜，他們挨家挨戶地搜人，街坊們本以為是在找俠義師的義士，可他們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撘錯了，進(jìn)了門就開始抓孩子！”

陳拙眉毛一揚(yáng)：“抓孩子？”

“對啊，我聽街坊們說，這幫王八蛋見到十一二歲的男孩就要抓走，也不管當(dāng)?shù)?dāng)媽的怎么求，昨天張家的老媳婦跟那些兵痞說理，才講了兩句，就讓人一矛戳死在家里！僅是半宿的工夫，至少有百十來個孩子被那幫天殺的捉走。”

那老者越說越氣，狠跺一下腳，罵道：“那幫義士也是混賬，他們打了敗仗，就不管我們這些平頭百姓了嗎？”

陳拙剛想寬慰幾句，忽聽到鼓樓之上，一個粗糲的嗓音遙遙傳來：“暖城賊眾，竊邊城以自重，履率不教之民，致遭無辜之戮。吾百罪重騎，受天命，呈皇恩，救暖城于涂炭，只為伐暴救民，不愿黷武窮兵。然賊首一日不除，則道義一日無伸……”

陳拙順著人群望去，見到鼓樓之上，剛剛端坐在太師椅上的男子忽然站起身來，從朗聲放言的兵士手中奪過檄文，信手扯碎，緊接著張口言道：“我便明說了吧，反賊所立的偽帝還藏在城內(nèi)，我百罪騎只三千重騎，想把這暖城翻個底兒掉，實(shí)在有點(diǎn)困難。所以我決定了，我就在鼓樓上等，等你們幫我把那孩子找到。

“你們覺得我韓同傻，是吧？畢竟老話都說，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

韓同微微一頓，身后的兵丁就將被押著的男童推到女墻邊緣。

“所以我想，不如把這雪，分給你們些?！?/p>

韓同單手握住那男孩的肩膀，生生將他提到半空，眾人這才隱約望見，那男童的脖頸上，環(huán)著一根手腕粗細(xì)的麻繩。

“見到賊首之前，每過半個時辰，我便殺一人。”

他說完這話，便將驚叫著的孩子從鼓樓之上扔下。急速下墜的慣性將男童脖頸上的麻繩瞬時繃直，只聽頸骨崩塌的一聲脆響，然后，整座天，整座地，忽地就靜了。

“去找吧，莫讓我失望?！?/p>

男童的尸體就被那根麻繩懸吊在半空之中，人群中暴起的咒罵將男童家人的哭喊瞬時淹沒。陳拙心中不忍，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卻見到趙出秦一臉愴然地站在自己身后。

他心中一驚，連忙迎了上去。

“你怎么跑出來了，不是讓你在廟里藏好嗎？”

趙出秦并未答話，只一雙空洞的眼望向鼓樓上懸掛的尸體，再望向鼓樓下，憤怒的民眾。

“在這兒罵下去有什么用？咱們快去抓那個小皇帝吧！”也不知是誰首先喊了這么一句，初時尚被四圍的喧鬧壓住，沒過多久，應(yīng)和聲便慢慢四起，到得最后，人群中幾個精壯的漢子發(fā)一聲喊，百姓便成群結(jié)隊地向四下奔去。顯是去尋那個“小皇帝”了。

陳拙見到剛剛還凄凄切切的百姓，忽地就換上怒極了的紅臉，心里不由得一緊，他攬過趙出秦，胡亂找了個巷口鉆了進(jìn)去，躲開如潮人流。

等到街上的人群散得凈些，陳拙才反過味來，他松開緊握著趙出秦肩頭的手，有些尷尬地說道：“你瞧，我卻傻了，他們是要去尋那‘小皇帝，而你是個女孩，怎么也不會牽連到你的?！标愖疽娝桓毙纳癫粚幍臉幼?，續(xù)而說道，“別胡亂擔(dān)心了，入夜我們便找個機(jī)會出城。只是最近的村鎮(zhèn)都在百里之外，我們總得先備些干糧?！?/p>

趙出秦沉默良久，方才勉力擠出個笑容：“跟我走吧，我知道哪能找到干糧?！?/p>

（七）

集結(jié)的百姓由幾個常在街頭廝混的地痞帶著，沿著主街挨家挨戶地搜下去，開始還在敲開每家大門后恭恭敬敬地說聲叨擾，搜的屋子多了，反倒失了規(guī)矩。

也不知是否是從那個漢子失手打碎茶碗開始，人們心中苦苦捆綁著的恣意妄為就漸漸張開了手腳，被搜過的貧苦人家還好，也無非是被打翻了簸箕，踢亂了柴垛。

可當(dāng)?shù)仄︻I(lǐng)著人們沖進(jìn)比這些平頭百姓們的夢境還要豪奢的高門大院后，一切就變了味。

芙蓉翠玉，鮫綃霧豰，拿得走的就偷偷藏在懷里，拿不走的便狠狠摔在地上。等他們偷得滿意了，砸得痛快了，帶頭的地痞又不知從哪兒領(lǐng)出一團(tuán)火，將眼前的飛梁畫棟、亭臺樓閣一把火燒出股惡毒的酣暢來。

他們甚至忘了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記得將那些生的壓抑，變成了場肆無忌憚的狂歡，然后將這座城，推入場永無止境的癲狂。

……

一路上，陳拙與趙出秦小心地避開憤怒的人群，走了約摸小半個時辰，眼見面前一座獨(dú)棟木樓，門楣上掛著“清風(fēng)閣”三字牌匾。

陳拙忽然想起青城山腳下破落的清風(fēng)寨，心想莫不是被她拉到賊窟了？

他心中不安，下意識地就要去摸腰間古劍，剛伸出手便反應(yīng)過來，那把劍早已丟在城外。

陳拙見她也不敲門，只一腳便將緊閉的木門踹開，大剌剌地走了進(jìn)去，也只好硬著頭皮跟上。剛一進(jìn)門，一股濃濃的脂粉味便迎面撲來，陳拙皺了皺眉，便見到一個美艷婦人心神不寧地坐在花廳之中，一身百褶裙半絲半紗，前襟低開，露出胸前半片春光。

還真不是賊窟。

“秦兒！”那婦人見到趙出秦進(jìn)來，連忙起身，她目光向后一掃，看到跟在趙出秦身后的陳拙后，眼圈一紅，顫聲問道，“他……他呢？”

“你是說你的大英雄嗎？”趙出秦冷哼一聲，“死了?！?/p>

那婦人聽了這話，雙目含淚，頹然坐倒。

趙出秦理也不理，從桌上抓起個瓷碗，便徑直向后院走去，陳拙腦袋里一片茫然，朝那泣淚的婦人作了一揖，便一路小跑，跟上了趙出秦。

陳拙到了后院，正見到趙出秦手拿瓷碗，蹲在院子正中的一棵桂樹下狠命刨地，陳拙湊到她背后，還沒出聲，趙出秦倒是搶先開口：“沒錯，剛才那是我媽，我是老鴇子的閨女。”

陳拙一時啞然，思慮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哦，那你在這兒藏了什么？”他話未說完，趙出秦一轉(zhuǎn)身，已經(jīng)從樹下抱出了一個碩大酒壇，酒壇上的泥封已被她拍掉，飄出陣陣陳郁酒香。

“還喝？”

趙出秦皺了皺眉，拿酒沖掉瓷碗上的泥灰，再將它倒?jié)M，推到陳拙面前：“什么叫還喝？說好入夜就離城，就你這個樣子，不喝些酒，哪來膽子沖門？”

陳拙咽了口唾沫，學(xué)著趙出秦的樣子坐到樹陰下：“那就只喝一碗。”他端起酒碗一飲而盡，顯是有些渴了。

“這酒好香，可有名字？”

趙出秦見他盯著自己懷中酒壇，不禁笑道：“你自己說的只喝一碗，可不許賴。至于這酒，本是有個不合時宜的名字的，”趙出秦摩擦著酒壇，半晌道，“不如改叫好漢酒吧！”

陳拙只覺這酒酒勁奇大，迷迷糊糊地問道：“我一直都想問，呂青笛跟你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他明明可以直接一跑了之的，卻非要……”

“卻非要找你來接住我這個累贅，是吧？”趙出秦哂笑一聲，“因?yàn)槲沂悄菐蜕底拥男』实郯?！?/p>

陳拙頭腦昏沉，隱隱有些發(fā)痛，倒是對趙出秦的這一句石破天驚沒作太大的反應(yīng)，他哼哼哈哈了半天，卻是一句完整的話也沒說出口。

趙出秦環(huán)抱雙膝，朝著模樣有些滑稽的陳拙說道：“猜不到吧，那個叫安不換的大英雄是我爹，他告訴全天下，自己擁立了趙氏的遺孤，可其實(shí)那遺孤，不過是他和一個老鴇子的孽種而已，這孽種，還是個女孩。

“其實(shí)也好，至少清風(fēng)閣里的玉娟，有了一個不錯的名字。”

她話未說完，陳拙已軟倒在地上。

“呆子，你知道我藏了好漢酒，卻不知，我也藏了蒙汗藥。再用不了多久，就會有好事的百姓告訴那鼓樓上的大官，他要找的人，是個女娃。無所謂，我本就是無法逃的?！壁w出秦扭頭朝前院看去，“家都在這兒，該怎么逃？而且，我也不忍心見他人為我而死，皇帝當(dāng)過了，便再當(dāng)回圣賢吧！”

前廳忽然傳來陣陣嘈雜，緊接著便是一連串杯盞破碎的脆響，這場起于鼓樓的怒火，終于還是燒到了面前。

趙出秦攏了攏耳邊的發(fā)，朝著已然昏睡的陳拙幽幽說道：“你愿帶著我，可我，卻不愿帶著你了。”

（八）

趙出秦回到前廳時，整個清風(fēng)閣已是一片狼藉，那些平素里溫順慣了的百姓卻還在意猶未盡地摔著、砸著，連已然失了壺嘴的茶壺都被人撿起再摔下，似乎不成粉齏便不罷休。

趙出秦深吸口氣，朝著廳內(nèi)的人們喊道：“我就是你們要找的人！”

屋內(nèi)有人聽到了喊聲，向趙出秦望來，分明是認(rèn)出了她，那人停了一瞬，卻也僅是一瞬，便扭過去，繼續(xù)尋找可砸的東西。

趙出秦一怔，顯然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果。

“別砸了！把我送到那個大官手里，他就不會繼續(xù)殺人了！”趙出秦喊得聲嘶力竭，可屋內(nèi)的眾人卻好似聾了也傻了，只雙手雙腳依然靈活如初，四下尋著值錢的東西砸個酣暢。

趙出秦忽然就懂了，原來只要?dú)⒌娜瞬皇撬麄兊挠H人，他們都是不在乎的。

“可總要有人在乎?！壁w出秦冷笑一聲，踩著一地的碎屑推門而出。

門外萬里晴空，原來老天，也是不在乎的。

…………

趙出秦在鼓樓下喊了半天，才見到一身黑甲的韓同在兵士的簇?fù)碇邢铝斯臉恰?/p>

韓同斜睨面前的女童，冷冷言道：“安不換還真是胡鬧。”

趙出秦見到鼓樓之上，百十個男童被兵士押住，密密麻麻的沿著女墻站成一排，她心中隱隱不安，朝著韓同說道：“你說過，只要抓到我，就會把他們放了。”

韓同皺了皺眉，似在仔細(xì)回想：“不，我是說，見不到賊首，每半時辰便殺一人。至于等我見了賊首……”他單手一揮，便聽鼓樓上驚叫連連，百十個男童竟被同時推下。

“我就準(zhǔn)備把他們一起殺了?！?/p>

趙出秦甚至來不及思考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便聽到一連串的悶響從鼓樓下傳出，她心中無名火起，雙臂卻被身旁的兵士緊緊擒住。

“你瘋了嗎？你就不怕暖城的百姓找你拼命嗎？”

少數(shù)僥幸未死的男童在鼓樓下發(fā)出痛苦的呻吟，韓同冷笑一聲：“暖城懸于塞外，遠(yuǎn)王師而近胡虜，本朝既已無心西擴(kuò)疆域，這暖城的存在，就成了百害而無一利的虧本買賣。你抬頭看看纛旗上的‘百罪二字，再想想，這三千重騎，無一步卒，奪了城，是要守嗎？所以你問錯了問題，你該問，我懷中的軍令，最后四字，寫的是什么？”

韓同自問自答：“入夜焚城?！彼蜻h(yuǎn)處四起的火光，“不過這火，似乎不用我來燒了?！?/p>

陷入這場夢魘的暖城，恨不得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在日頭下熾烈地燃著，燃出股虛假的烽煙，燃出股刺鼻的荒唐。

趙出秦感到自己的心，也一點(diǎn)點(diǎn)地被燃成了劫灰。她心中僅剩的那個聲音懶倦地說著，就帶我走吧，帶我離開這荒唐的城，最好也帶我離開這掙脫不開的生。

馬蹄聲響，三千鐵騎在鼓樓附近集聚，韓同接過屬下遞來的韁繩，翻身上馬。

心如死灰的趙出秦已不再掙扎，任由一旁的騎手將自己捆了，帶到馬背之上。她抬起頭，心中僅剩的一點(diǎn)眷戀催她睜開眼，再看這注將遁入黃沙的故土一眼。

可這一眼，她卻看到烈日之下，那個清瘦的小道士，正沿著長街蹣跚走來。

韓同身側(cè)的騎手微微皺眉，朝著韓同望去。

“殺了吧?！?/p>

馬上的趙出秦微微一怔，朝著前路聲嘶力竭地喊道：“滾啊，你個呆子，跑來這里作甚？”

陳拙抬起頭，穩(wěn)住還有些搖晃的身子，笑道：“來救你啊！”

陳拙這么一抬頭，忽然就看到鼓樓之下，堆砌的尸首，他本以為自己在這一瞬間會熱血上涌，可他胸中卻是一片孤零零的靜謐。

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既然大到極處，便是虛無。

那怒到極點(diǎn)，怕也就是靜了吧。

韓同身側(cè)的騎手疾馳而出，那重騎奔行極快，眼看幾步就沖到陳拙面前，馬上的騎手一揚(yáng)馬刀便要朝陳拙砍來。

哪知陳拙不避不閃，只一抬手，那狂奔的戰(zhàn)馬竟驟然急停，馬上的騎手收束不住，被慣性拋出，狠狠地砸在地面上。

一片嘩然之中，陳拙清淡的聲音冷冷傳出：“將軍，我有一事問你，何為生死，何為圣賢？”

馬上的韓同心中狐疑，面上卻是不動聲色，他一勒韁繩，冷笑道：“刀是生死，我是圣賢?！?/p>

陳拙搖了搖頭，面上頹色盡去，他向前一步，如同踏入蕩蕩虛空。

“殺無過之人，是為生死，亡負(fù)罪之命，則為圣賢。所以生死劍、圣賢劍，本是一劍，只是殺的人不同，便分出了差別。其實(shí)這天下劍術(shù)，本就只有一劍?！?/p>

馬上的韓同冷哼一聲：“黃口小兒，連把劍都沒有，竟敢妄談劍術(shù)！”

“想看我的劍又有何難?！标愖倦p眸微閉，身形未動，卻已神游萬里。

山風(fēng)呼嘯，陳拙一襲白衣立于思悲崖巔，崖下一清瘦孩童對劍獨(dú)坐。

罡風(fēng)不歇，青成山上八載寒暑倏忽而過，陳拙看著那個枯對崖壁的瘦小身影慢慢融于面前古劍。

他雙目再睜，目中稚氣已去，換做一片神光閃現(xiàn)。陳拙單手虛指，口中兩字箴言慢吐：“劍來。”

只聽四野破空聲持續(xù)不斷，暖城之上，忽有萬劍入空。

陳拙雙袖無風(fēng)而鼓，他不需抬頭去看，便知此時那把遺落在戰(zhàn)場上的青城古劍正懸于萬劍正中。

而他面前的眾人，眼中忽生幻覺，似乎看到陳拙身后，一高逾丈許的長須道人睥睨眾生，神龜為盾，靈蛇為劍，狀若神武天君。

頭上萬劍錚鳴，地上萬馬齊喑，陳拙倏爾開口，字字如洪鐘大呂，響徹邊城。

“將軍，來接我這圣賢一劍。

“不，是萬劍?！?/p>

（九）尾聲

日盡西山，暖城的輪廓在黃沙中忽隱忽現(xiàn)，已換上一身潔凈素袍的陳拙雙目微閉，任由座下的青驢深一腳淺一腳地顛出種古道瘦馬的禪韻。

腰間的古劍隨著他的身體上下顛簸，陳拙忽然記起，師父似乎一直催促自己給這把劍取個好聽些的名字，他單手摸著古劍上橫亙的紋路，心中已是一片清明。

“從今往后，就叫你……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