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拓
驚尸
深秋將至,天與地之間似乎變得尤為空曠寬遠,陽光透過橙黃的葉片灑落在弘化城外的官道上。不時拂過的干燥微涼的風,令斑駁的樹影不由自主地輕輕舞動,變換著婀娜各異的形態(tài)。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四人四騎漸行漸近,飛揚的塵土中,一個紫衣少女當先奔至近前。她勒住馬頭,望見高聳的城門,清麗的面龐上頓現(xiàn)喜色:“鳴哥,我們到了?!?/p>
余杭捕頭秋水鳴仰起頭望著城門上方的“弘化”二字,沉聲道:“進了城,先找間客棧住下吧?!?/p>
時近正午,一行人毫無阻礙地通過了城門,在城西的無雙客棧訂了三間上房,隨后在大堂臨窗的一角坐下,點了幾個合時令的菜肴。秋水鳴接過繆可人遞來的茶碗,透過半敞的窗扇,望著外面大街上悠然往來的人流,不由慨嘆道:“早就聽聞李淵李大人奉命鎮(zhèn)守此地,很快便掃除了叛亂,清剿了匪盜,百姓的日子也安穩(wěn)了許多?,F(xiàn)在看來傳言不虛?!?/p>
坐在對面的繆可人深有同感,點著頭道:“當年我爹調(diào)任官職途經(jīng)這里時可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所以我在街上閑逛時才碰到了一伙穿得像乞丐一般的流寇。那時我閱歷尚淺,不知如何應付,還好雨霏姐及時出現(xiàn)給我解了圍??上疫€沒來得及問她姓名,她就匆匆離開了,不然也不會直至看到畫像才認出她來?!?/p>
見秋水鳴沉吟不語,她又問道:“鳴哥,雖然雨霏姐曾在這里出現(xiàn)過,但那畢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我們現(xiàn)在還能找到線索么?”
“但凡不合常理的事情,背后必定還有另一個真相?!鼻锼Q默然半晌,終于開口道,“在我的印象中,姐姐一向深居簡出,與世無爭,她去吳縣已屬意外,竟還會千里迢迢地來到弘化,這本身就很不尋常。送她木簪的人是誰,讓她去竊取宇文化及私售武器證據(jù)的是誰,她把取得的證據(jù)又交給了誰?循著她的足跡,也許就能找出那個躲在背后的關(guān)鍵人物。”
他徐徐說完,便低下頭用手中的碗蓋撥弄起浮游在水面上的碧葉來,沒有了再開口的意思。
繆可人只得扭過臉來瞟了一眼坐在身側(cè)的烈如風,見他嘴唇有些發(fā)白,不由擰起秀眉,斥道:“讓你不要跟來你非要來,跟來也就罷了,這里又不是江南,你還穿著你那破坎肩賣弄肌肉,凍死你活該!”
她口中這樣說著,卻還是提起茶壺倒了一杯熱茶塞進他手里。
烈如風已經(jīng)許久未見她這副嬌嗔的模樣,黝黑的臉孔不禁有些發(fā)紅。他掩飾般地移開視線,想要找搭檔孟小眼閑扯上幾句,卻驚訝地發(fā)現(xiàn)他正端著飯碗,下意識地往嘴里扒拉著米飯,一雙瞇縫小眼卻滴溜溜地轉(zhuǎn)個不停,似是在仔細地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烈如風剛要開口詢問,孟小眼的眼珠猛然凝住,塞得滿滿的一口飯悉數(shù)噴在正對面的烈如風臉上。
烈如風默默地抹去滿臉的飯粒,眼中的怒火越燒越旺,正待發(fā)作,一個紅色人影倏地從他身邊閃過,眨眼間便緊緊扼住了孟小眼的脖子。
這一下變化倉促,桌前三人齊齊吃了一驚,來人卻咯咯地笑了起來,聲音清脆如風鈴:“師兄,這回你可逃不掉啦!”
孟小眼被勒得顏面紫漲,掙扎著從喉嚨里擠出斷續(xù)的聲音:“……有、有話好說,你、你先放開我……”
紅衣少女圓潤的蘋果臉上露出得意的神情,終于松開了手臂。孟小眼這才緩過一口氣來,彎下腰咳個不停。
烈如風伸手扶住他,不由怒道:“你誰呀?”
少女不慌不忙地向眾人一抱拳,似模似樣地道:“在下意形門弟子姚芊芊,見過各位捕快大哥——”她圓溜溜的大眼睛轉(zhuǎn)了一轉(zhuǎn),瞥見旁邊的繆可人,又立刻補充道,“還有捕快姐姐?!?/p>
見她爽直可愛,繆可人不覺心生好感,起身從鄰桌拽了一張凳子過來,拉她坐下,口中笑道:“既然是小眼的師妹,就不是外人,一起吃吧?!?/p>
秋水鳴面帶笑意地看了看坐在旁邊如新媳婦般扭捏不自在的孟小眼,向姚芊芊道:“我們來弘化還不到一個時辰,芊芊姑娘就能找到我們,意形門的弟子果然不簡單。”
“我也沒那么厲害啦!”姚芊芊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因為我一直在打聽師兄的消息,這城門口的一個守軍又恰巧是我的朋友而已?!?/p>
“原來如此?!鼻锼Q點點頭,又問道,“芊芊姑娘現(xiàn)在哪里落腳?”
“秋大哥,你叫我芊芊就行了?!币奋泛敛灰娡?,豪爽地揮了揮手,“我對弘化城熟得很,不用擔心我,你們?nèi)绻莵磙k案的,我還可以幫忙呢!只不過——”她拖長了尾音,一伸臂挽住孟小眼的胳膊,笑道,“你得把他借給我?guī)滋??!?/p>
孟小眼嚇了一跳,唯一自由的那只手在底下一頓亂搖,附帶擠眉弄眼地向自家老大示意千萬不要答應??上Ш笳邊s視若無睹,兀自頷首道:“沒問題!反正我們現(xiàn)在也不缺人手?!?/p>
“那就多謝啦!”
兩個男人不免一臉同情地目送著姚芊芊將孟小眼生拉硬拽地拖走,消失在客棧門外。烈如風往嘴里送了一箸菜,邊嚼邊有些擔憂地開了口:“這位姚師妹潑辣得跟母老虎一樣,下手也不知輕重,小眼不會出什么事吧?”
“這你倒不必擔心。”秋水鳴十分篤定,“她的輕功底子雖然不錯,但內(nèi)息輕浮,氣泄于外,武功與小眼相去甚遠,他能夠應付得來?!?/p>
聽完這二人的一問一答,繆可人面露無奈地搖頭道:“你們男人只知道權(quán)衡利害,根本不懂女人的心思。芊芊很明顯是喜歡小眼的,又怎會真的傷害他呢?”
“也對?!鼻锼Q倒是從善如流,當即笑道,“先不管他了。趕了幾天的路,你們也累了,吃過飯就回房歇著吧,明日一早我們再出門查案?!?/p>
拂曉,幾聲悠長的雞啼打斷了秋水鳴的綿綿思緒。對于姐姐出入弘化的緣由,他腦海中有個合理卻不甚合情的念頭始終揮之不去,以致無法入眠,只得找了本寧神的經(jīng)書來打發(fā)時間。他起身看了看窗外略微泛白的天色,感覺神思困倦,頭昏沉沉的,正準備和衣小睡一下,隔壁房間忽然傳來喧鬧聲,隨之而至的是一陣大力的拍門聲:“老大,老大!你快醒醒!”
秋水鳴起身打開房門,只見門口齊刷刷地站著自己的三個下屬,還有一臉驚魂未定的姚芊芊。秋水鳴側(cè)身讓四人進來,還未等他開口詢問出了什么事,姚芊芊已搶先一步用力拽住他的胳膊,急切地懇求道:“秋大哥,你一定要幫幫我!我撞邪啦!”
秋水鳴見她的確受驚不小,只得先溫言安撫:“別急,你到底看到了什么,細細說與我聽?!?/p>
姚芊芊一連深吸了幾口氣,情緒終于和緩了些,這才道:“昨晚三更天的時候我偷偷潛入城南喬家,摸黑進了屋,剛走兩步就被絆了一下,我點亮火折子向下一照,見到屋主喬長水渾身是血地躺在地上。當時我嚇壞了,連忙逃了出來,可走到半路才發(fā)現(xiàn)戶牌不見了,只得硬著頭皮回去找。等我再回到那個房間,尸體卻消失了,地上連一滴血也沒有,整個屋子都干干凈凈的。你說不是撞邪是什么?”
“這事兒確實挺蹊蹺的?!笨娍扇艘彩潜怀承训?,剛剛聽聞此事,忍不住問道,“可是芊芊,你大半夜的去別人家里做什么?”
烈如風與孟小眼同住一室,顯然是一大早被生生叫醒,已經(jīng)聽過一次她的描述了,當即撇嘴道:“還能做什么?意形門的弟子,個個都是做賊的好材料?!?/p>
“誰說的?本姑娘這可是第一次?!币奋访鎺邼仄沉俗约簬熜忠谎?,低聲道,“若不是為了籌備嫁妝,我才不會冒這個險呢!”
這“嫁妝”二字顯然把孟小眼嚇得不輕,他蔫兒了半天才勉強幫襯著道:“去干什么已經(jīng)不重要了,問題是有可能發(fā)生了命案,我們還是簡單調(diào)查一下吧?!?/p>
“可是沒有尸體,家人又不報案的話,官府很難介入的,況且芊芊昨晚去過的事也不能曝光?!币娨奋仿勓圆蛔〉攸c頭,繆可人無奈地一笑,轉(zhuǎn)向了秋水鳴,“如此一來我們該怎么查呢?”
秋水鳴思忖了一下,向姚芊芊問道:“既然你敢摸黑潛進去,就是篤定那家里沒人。說說看,你事先都知道些什么?”
一被問及這個,姚芊芊立刻就來了興致,頗有幾分自豪地答道:“我對這家人可是用足了心思的。他們家只有夫婦兩個,喬長水是更夫,晚上肯定不在,他妻子瑾娘是大戶人家的傭人,她貼身服侍的那家小姐下月初就要出嫁,她忙著張羅準備,近來晚上也很少在家里住?!?/p>
“既然如此,”秋水鳴轉(zhuǎn)身從木施上取下外袍,當先向外走去,“趁天還未大亮,我們?nèi)碳乙惶骄烤拱?。?/p>
有姚芊芊在前面引路,一行人很快便來到了位于城南頭的一處宅院門外。孟小眼打量了一眼斑駁厚拙的大門和低矮平實的院墻,顯然對師妹這個剛?cè)胄械男氯撕懿粷M意:“知道你選的是普通人家,但沒想到竟普通到這個程度,你沒搞錯吧?”
姚芊芊圓潤秀氣的面龐上掠過一抹紅暈,有些赧然地道:“因為瑾娘有一條項鏈很合我的心意嘛,所以我就——”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有工夫嫌她沒選好下手對象?”烈如風雙足一蹬,費力地攀住墻頭,回頭責備道,“他們都已經(jīng)進去了,還不快點跟上!”
眾人先后摸進喬氏夫婦的房間,里面果然干凈整潔,一絲不亂。烈如風環(huán)顧著四周,疑竇漸深:“芊芊,你昨晚看到的該不會是你的幻覺吧?”
“不是幻覺。”秋水鳴代替她做了回答。他蹲在地上,思索片刻,伸手向繆可人要了一支發(fā)簪,將簪子的尖端擠進青磚的縫隙里來回畫了幾下,再拿出來時簪尖已染上了紅色,伸到鼻子下面聞了聞,劍眉微擰,“確是尚未干涸的血跡?!?/p>
言罷他復又起身,向姚芊芊問道:“你從離開這里到返回來尋找戶牌,中間隔了多久?”
“不到一刻鐘。”
“這就對了??磥磙D(zhuǎn)移尸體的人走得很匆忙,所以處理得并不像表面上看起來的那么干凈?!?/p>
“就算是有血跡留下,人也不一定死掉了吧?”烈如風還是不甘心。
秋水鳴沒有馬上回答他,而是令繆可人從窗邊的梳匣里找了幾條女子束發(fā)用的絲帶,自己沿著磚塊的縫隙一邊摸索查看,一邊挪動步子,繆可人小心地跟在后面做標記。很快,絲帶圈出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石磨大小的形狀。秋水鳴直起腰來,指著它沉聲道:“這就是被擦去血跡的所有地方,從出血量上來判斷,人應該已經(jīng)死了?!?/p>
日出前的蒙眬微光從窗欞處滲透進來,映在眾人略顯沉重的面容上,呈現(xiàn)出如同死尸一般毫無血色的慘白。
繆可人默默地收起絲帶,有些怔忡地抬頭問道:“那現(xiàn)在該怎么辦?”
“我們這是私入民宅,弘化又并非我們管轄的范圍,這個案子我們沒有從官方介入的權(quán)力?!鼻锼Q語聲中現(xiàn)出幾分疲憊,但眉宇間的那抹堅定卻未嘗稍改,“可既然出了命案,就沒有放任不管的理由。我們自己去查,先離開這里再說。”
兇手
眾人返回客棧還不到兩個時辰,留守在喬家附近觀察動靜的烈如風就帶回了消息:瑾娘去衙門報了失蹤,弘化府衙的捕快已經(jīng)趕去了喬家。
聽到這個消息,秋水鳴眉尖輕輕一挑,未予置評,只是吩咐他回去繼續(xù)蹲守。孟小眼不由回身看了一眼自己的師妹,小心地開口提議道:“老大,你看要不要讓芊芊離開弘化暫避風頭?”
被問的人還未說話,性急的姚芊芊已然一臉不悅地道:“干嗎趕我走?我去過喬家的事你們不說,還有誰會知道?”
孟小眼用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著她:“你就不能稍微動動腦子?我問你,你的戶牌找到了嗎?”
“沒——哎呀,糟啦!”姚芊芊這才反應過來,下一秒轉(zhuǎn)身便走,“我還有個隱秘的落腳處,我先去躲躲?!?/p>
秋水鳴失笑,出言勸阻:“你的戶牌應該是被兇手撿到了。既然他想要消除喬長水已經(jīng)遇害的痕跡,也會替你這個目擊證人收好戶牌的?!?/p>
姚芊芊聞言方剎住腳步,歪著腦袋認真地消化了一陣他的這番話,忽地面上一白,吃吃地道:“你的意思是說,我發(fā)現(xiàn)尸體的時候,那個兇手也許還沒有走,就躲在屋里的暗處看著我?”
“有這個可能?!鼻锼Q微微頷首,對她努力思考的結(jié)論表示認同,卻見她旋即不寒而栗地縮緊了雙肩,一副無辜可憐的模樣,忙又溫言安慰道,“你也不用這么害怕。那個兇手未必認得你,就算他認得你,也未必敢來找你。這段時間我讓小眼寸步不離地陪在你身邊,不會有事的。”
姚芊芊當即轉(zhuǎn)憂為喜:“真的?你說話可要算數(shù)哦!”
一旁的孟小眼如霜打過的植物一般,蔫蔫地卷起了所有的葉片兒,嘆著氣道:“為何倒霉的總是我……”
“陪著我很倒霉嗎?”姚芊芊耳尖,當即立起眼睛,一把揪住了他的耳朵。
秋水鳴微笑地看著眼前這對打打鬧鬧的小冤家,心中卻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油然而生,仿佛有什么極其關(guān)鍵的東西被自己忽略了,他想要凝神去抓,卻總是讓它從指縫間溜走,怎么也捕不牢。
第二天早上,秋水鳴起身凈面綰發(fā),換了件素色長衫,從房間里出來,下到一樓大堂,見孟、姚二人已然等在那里,還有負責留守喬家的烈如風和出門打探消息的繆可人。
秋水鳴在空位上撩衣坐下,烈如風將自己面前一盤熱騰騰的菜肉包推了過去,口中道:“有新消息,昨晚捕快們在喬家院子的花圃里發(fā)現(xiàn)了一把帶血的匕首,所以他們又重新仔細搜查了那間屋子,也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血跡,已經(jīng)初步認定喬長水被害?!?/p>
秋水鳴正手執(zhí)竹筷去夾摞放在一起的包子,話還未聽完,他伸出去的筷子已然頓住,面露詫異地抬眼看向烈如風:“你說發(fā)現(xiàn)了兇器?”
見他肯定地點頭,坐在側(cè)邊的繆可人同樣大感意外:“兇手大費周章地移走尸體,拭干血跡,不就是為了消除喬長水已死的證據(jù)嗎?兇器可是最重要的物證,怎么可能唯獨落下它?就算要丟棄,也不可能選擇離現(xiàn)場僅幾步之遙的花圃吧?”
“加上大白天搜查喬家時都沒有被發(fā)現(xiàn)——最大的可能,是兇手昨晚故意放進花圃里的。”秋水鳴怔了片刻,方慢慢地接道,唇邊漸漸泛起一抹淺笑,“這兇手還真是大膽,簡直就像是把案發(fā)現(xiàn)場當成了自家的后花園,來去自如。”
“可這說不通??!”繆可人沖他搖頭道,“兇手先是極力掩蓋兇殺,現(xiàn)在又故意讓捕快發(fā)現(xiàn)事實,這不是前后矛盾么?他這樣做的目的何在?”
“我之前就說過,但凡不合常理的事情,背后必定還有另一個真相?!鼻锼Q一臉的若有所思,并未正面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問道,“你調(diào)查喬氏夫婦的結(jié)果如何?”
繆可人只得暫且將心中的疑問撇開,回稟道:“他們夫婦為人老實和善,原本沒有什么仇家。可最近喬長水經(jīng)常出入千金賭坊,欠下了不少賭債,出事前賭坊老板霍雄飛的手下一直在向他追討?!?/p>
“這么說霍雄飛的殺人嫌疑最大?!绷胰顼L從長凳上站起來,干脆地道,“與其在喬家干等著,還不如主動出擊。俺現(xiàn)在就去賭坊跑一趟。”
孟小眼一伸臂攔住了他,臉上笑嘻嘻的:“去賭坊打聽消息這種事,自然是我最合適了。”
“我也要去!”姚芊芊的興致更高,自然不甘落后。
烈如風看了看二人,倒也沒再堅持,又重新坐下來,將雙臂環(huán)在胸前,沖門口揚了揚下巴:“那俺在這里等你們的好消息?!?/p>
“他們——”指著二人興沖沖的背影,繆可人起身欲要阻止,卻被秋水鳴輕輕拉坐回凳子上,端起一碗白米粥遞到她手里:“先填飽肚子再說?!?/p>
三人在客棧大堂細嚼慢咽地用過早飯,又叫了一壺茶悠悠然地喝著,過了大約一個時辰的光景,烈如風當先站起身,向秋水鳴道:“老大,時間差不多了,該去收拾殘局了?!?/p>
秋水鳴默契地一笑點頭,依舊茫然的繆可人只好跟在他們身后出了客棧,轉(zhuǎn)過一條斜街,迎面正好撞見一高一矮、一男一女兩個人,向他們的方向急速跑了過來,跑在前面的瘦高個還邊跑邊喊著:“烈哥,救命??!”
烈如風大步流星地迎上去,以一臉“早知道會這樣”的表情將二人護在身后,沖著追到近前的打手揚聲道:“叫你們坊主過來說話。”
眾打手們見來人一副威風堂堂、聲勢奪人的模樣,也不知是什么來路,在欺善怕惡的本能驅(qū)使下依言讓開了一條道路,一個滿臉橫肉,卻穿著錦緣襦袍的壯漢緩步走了出來,脖子上還顯眼地掛著條粗大的黃金鏈子,閃動著同主人十分相配的惡俗金光。他上下打量了烈如風幾眼,口氣強硬地道:“這兩個不知死活的東西,竟敢在霍爺我的賭坊里出老千!怎么,你是來替他們出頭的?”
烈如風壓根兒沒想買他的賬:“霍雄飛,俺是來問你問題的。你是想問了再打呢,還是打了再問?”
霍雄飛一向驕橫慣了,聞言登時火冒三丈,不假思索地把手向前一揮,打手們當即一窩蜂地沖了上去??蛇€未等他們站穩(wěn)腳跟,就被一股雄渾澎湃的掌風掃中,如風中敗葉般四散飄飛出去,摔在地上呻吟不止。
霍雄飛眼見眾多手下幾乎在一瞬間就被打得七零八落,知道遇上了高手,不敢怠慢,低頭從腰際的扣帶中一左一右分別抽出兩柄銀光閃閃的軟劍,迎風抖開,直指要害,向烈如風合身撲了過去。
烈如風雖不把這等地方惡霸放在眼里,但出于對習武之人起碼的尊重,亦反身抽出赤輪刀迎戰(zhàn)??粗说秮韯ν乩p斗在一起,繆可人清眸中忽有亮光一閃,她緊盯著霍雄飛手中的雙劍,秀眉緊蹙,似在努力地回憶著什么。
可惜眾人能在旁觀戰(zhàn)的時間并不長,未幾,霍雄飛的雙劍便脫手飛出,冷冰冰的刀刃隨即架上了他的脖頸處。
霍雄飛在江湖上打滾多年,顯然深諳能屈能伸的生存法則,當下毫不猶豫地雙膝跪地,大聲叫道:“好漢饒命!我服了!”
烈如風有些好笑地看著他,直言問道:“喬長水是不是你殺的?”
“冤枉??!”霍雄飛一聽頓時垮下臉來,用掏心掏肺的語氣道,“我打開門做生意,求的不過是財而已。對欠債不還的,向來只是逼迫賣兒賣女賣妻抵債,時間拖得久了,也會威脅殺全家,但哪會真的殺呀,那樣豈不是自斷財路嗎?”
孟小眼在一旁聽得不覺點頭:“當年我欠賭債的時候也沒真的出事?!?/p>
“你還好意思說!”烈如風不滿地橫了他一眼,又向霍雄飛道,“你講的都是實話?”
“好漢,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我哪還敢騙您??!這不,衙門的捕快剛剛找我問過話,我也是這么說的?!彼锌嗖坏氐溃皠e說是找喬家的麻煩了,現(xiàn)在我連他家門口都不敢經(jīng)過呀!”
聽到最后這句話,一直都在冷眼旁觀的秋水鳴不由眉尖一跳,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卻還是沒有開口。
烈如風收起赤輪刀,冷冷地道:“十賭九騙,你少在這里裝無辜!俺不是什么好漢,但下次若讓俺聽到你追債追得別人妻離子散,俺決不饒你?!?/p>
“是!是!”霍雄飛連聲應道,見烈如風沖自己揮了揮手,立刻如蒙大赦般地帶著鼻青臉腫的手下狼狽地離開了。
眼看著連唯一的線索也斷了,一行人只得返回無雙客棧,重新聚在秋水鳴的房內(nèi)商量對策。
烈如風抄起桌上的茶碗猛灌了兩口,抹著嘴角道:“霍雄飛應該不是兇手,喬長水又沒有其他仇家,下一步該查什么?”
他雖未指名道姓,其實就是在向秋水鳴征求意見,可對方的視線卻遙遙地落在對面的墻壁上,沉吟不語,絲毫沒有想要理他的意思,不禁有些心焦,一面用指節(jié)使勁地敲著桌子,一面催促道:“老大,你倒是說句話呀!”
良久,秋水鳴終于將目光轉(zhuǎn)向他,十分突兀地問道:“如果喬長水死了,會有什么好處?”
“好處?”烈如風習慣性地撓了撓頭,未多想便直接答道,“至少暫時不用擔心賭債了?!?/p>
秋水鳴雙掌一合,稱贊道:“說得好!就是這個?!?/p>
“你、你到底啥意思?”烈如風全然不知好在哪里。
秋水鳴徐徐解釋道:“既然沒人有殺害喬長水的明顯動機,那么我們不妨從獲利者的角度來考慮整件事情。喬長水一死,官府肯定會介入調(diào)查,他們會保護死者的家屬瑾娘,也會監(jiān)視有殺人嫌疑的霍雄飛。也就是說,在案件水落石出之前,喬家人不會受到任何騷擾,更不會被逼債?!?/p>
孟小眼的腦袋顯然比自己的搭檔要靈光一些,他循著秋水鳴的思路想下去,不禁吃了一驚:“老大,喬長水該不會是自殺的吧?”
“不可能!”烈如風斷然否定,“他就算死了也不過是暫緩一時,等事情過了,欠下的債終究還是要還的。”
“如果只需再拖延幾日便可還清賭債呢?”秋水鳴思忖著轉(zhuǎn)向姚芊芊,“你之前是不是查到瑾娘貼身服侍的小姐即將出嫁?”見她點頭,他方接道,“作為貼身仆婦,小姐出嫁肯定能得到一筆賞錢,如果趁機再多討要一些,也許就能還清賭債?!?/p>
“那也不可能?!绷胰顼L還是不信,“誰會為了拖延幾日還債,就選擇去死的?這根本就說不通嘛!”
“……說的也是。”秋水鳴不由輕嘆了口氣,“既然我們已經(jīng)走進了死胡同,就只能推翻重來了?!?/p>
他將探究的目光投向了引發(fā)這一連串調(diào)查的始作俑者,沉聲問道:“當初你選中喬家作為下手對象,就是因為瑾娘所佩戴的項鏈?”
“對啊!”姚芊芊答得理直氣壯,“珍珠可是本姑娘的最愛?!?/p>
“珍珠項鏈?”孟小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喬家的那個狀況,還能買得起珍珠項鏈?肯定是你看走了眼?!?/p>
姚芊芊一聽就不樂意了,當即反駁道:“我才不會看錯呢!那串珍珠可是直徑超過五分的水滴狀異形珠,色澤溫潤細膩,且?guī)в衅卟屎鐣灒豢淳蛢r值不菲。整個弘化城里,除了出售奇珍古飾的‘麗人齋之外,我還從未在其他地方見過呢!”
“這便又是一個不合常理之處?!鼻锼Q插言道,“退一步來講,就算珍珠項鏈是瑾娘的家傳之物或是富家小姐所贈,在被債主逼得走投無路的情況下,應該拿出來抵債才對,至少也不該戴著它招搖過市?!?/p>
“老大,你說會不會有人跟芊芊一樣看上了那串項鏈,先一步潛入喬家,然后搶劫殺人?”孟小眼靈機一動,又猜測道。
“倒也不能完全排除這個可能?!鼻锼Q凝神思索了片刻,兀自搖了搖頭,視線輕輕一轉(zhuǎn),掠過余人同樣困惑難解的面孔,落在未發(fā)一言的繆可人身上,關(guān)切地道,“難得見你如此安靜,還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出什么事了么?”
繆可人顯然有些拿不定主意,但見對方正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自己,恐怕很難搪塞過去,她猶豫再三,最終還是決定實話實說:“方才我見到霍雄飛使用一對軟劍,便隱約記起當年雨霏姐幫我打退那伙流寇的時候,用的好像也是一對劍,只是形狀有些特別。那時我初涉江湖,很多兵器都還不認得——”
“什么?你說表姐用劍?”烈如風硬是打斷了她的話,一對牛眼睜得老大,頭搖得像撥浪鼓,“不可能!秋家武學里沒有劍法,秋家人也從不使用兵器。你一定是記錯啦!”
繆可人原本是有些沒把握,但被他這樣大聲質(zhì)疑,反倒激起了好勝心,立即辯駁道:“我沒有記錯,是一對劍,劍身上還刻有奇特的圖案,可以扣合在一起。”
秋水鳴一言不發(fā)地聽著,額間陰云沉沉。片刻之后,他在二人的爭論聲中站起身來,用食指指尖蘸著碗里的茶水,在桌面上飛快地畫出了一對刃尖內(nèi)扣、邊沿帶有鋸齒的短劍,雙劍相交,劍柄與劍刃的圖案正好組合成一團火焰,在火焰的正中央,還睜著一雙應是黑色的眼睛。
秋水鳴指了指桌上的水漬:“是它么?”
繆可人湊到跟前仔細地辨認了一下,粉面上喜色立現(xiàn):“沒錯,就是這個!原來鳴哥你見過——”她笑著抬起頭,方才發(fā)現(xiàn)秋水鳴鐵青了臉,那副又驚又痛的樣子是她從未見過的,不禁將下面要出口的話硬吞了回去。再轉(zhuǎn)過頭來,卻見烈如風正面帶憂色地看著秋水鳴,顯然他也認出了這對短劍。
孟、姚二人亦覺察出異樣,眾人皆噤若寒蟬,連大氣都不敢再喘一下。
半晌,秋水鳴終于再次開了口,聲音里帶著一絲明顯的喑?。骸拔矣惺滦枰_認,得回余杭一趟。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你們可繼續(xù)暗中調(diào)查,但無論發(fā)生何事,都不要輕舉妄動,一切等我回來再說。”
生死
秋水鳴快馬加鞭,幾乎日夜無歇,當他終于趕至余杭縣南城門之時,天已近黃昏,落日的余暉為一人一騎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一綹烏發(fā)從他有些松散的發(fā)髻上垂落頰畔,令那張堅毅沉靜的面龐平添了幾分陰柔和單弱。
進城后他沒有片刻停頓,徑直來到秋府門外,叩響了大門上的獸紋銅環(huán)。出來應門的家仆見是自家許久未歸的公子,頓時喜出望外,連忙將他讓進門來,自己一溜兒小跑地進去通報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因此,他甫一轉(zhuǎn)過前廳門廊,就被如同鐵彈一般疾射而出的莫碧霞抱了個滿懷,還聽到她口中“心肝兒”、“寶貝兒”地叫個不停。
秋水鳴難掩窘迫地輕輕掙脫了她用肉山圈成的懷抱,勉強扯出一絲笑容問候道:“莫姨,這段時間你過得好么?”
“你不在家我怎么會好呢?”莫碧霞高興之余不免有些埋怨,“你那死鬼老爹又不知道疼人,唉!”她兀自嘆完氣,忙又拉住秋水鳴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他,搖頭道,“看看你,又瘦啦!走,跟莫姨進屋去,我給你做你最愛吃的香橙白玉糕。”
莫碧霞一面說一面拉著他轉(zhuǎn)身向內(nèi)院走,卻發(fā)覺他腳下紋絲未動,不由詫異地轉(zhuǎn)回頭:“怎么啦?”
秋水鳴定定地看著她,默然半晌,終于開口道:“莫姨,你坦白告訴我,姐姐的劍法是不是你教的?”
莫碧霞臉上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你這是打哪兒聽來的謠言?秋家武學獨步天下,你姐姐又何須跟我這個外人學功夫?”
“你不必否認。昔年莫姨你也曾叱咤武林,是邪派修羅教的第一高手。你是在跟我爹娘結(jié)識后才金盆洗手,退出江湖的。你的鬼眼雙劍造型奇詭,可刀可劍,但凡見過一次的人就決不會認錯?!鼻锼Q的視線如同釘子一般牢牢地固定在她臉上,“秋家武學雖有獨到之處,但更宜修身自保,攻擊性不足,也許這正是姐姐要跟你學習劍法的原因。”
莫碧霞怔怔地望著他,既不辯解,也不承認,被發(fā)福的胖臉擠得愈發(fā)細小的眼睛里逐漸浮起一抹淡淡的哀色。
“六年前,姐姐要我去關(guān)中曹先生處受教,又苦勸我去參加科舉,一直到兩年前我中了進士返回余杭,她卻突然亡故,就連尸身我都未能見上一面。莫姨,你告訴我,這四年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讓一個足不出戶、持家守矩的千金小姐,變成了一個行蹤飄忽、武藝高強的密探?”秋水鳴鼓起勇氣,將這一路上不知在心里翻來覆去了多少遍的疑問一口氣說了出來,難以自抑的情緒令他的語聲帶著明顯的顫抖。
莫碧霞在這個自己從小看著長大、沉穩(wěn)內(nèi)斂的孩子的眼眸深處,看到了再也無法掩藏的深深痛楚,不禁感到一陣心疼。她張了張嘴,正要說話,卻被一個冰冷的聲音硬生生地截斷了:“你不用逼她,她什么也不知道。”
秋惜朝從廊角的陰影中緩步走了出來,面無表情地回視著兒子投射過來的憤懣目光。
“這么說你知道?”秋水鳴向他走近了幾步,聲調(diào)雖低,但語音凌厲,“那你來告訴我,姐姐在為誰做事?她的死,是否與宇文化及的那份證據(jù)有關(guān)?”
說著他掏出那根隨身攜帶的小葉紫檀木簪徑直伸到父親眼前,目光再無避讓:“姐姐在名劍山莊外落下了這支簪子,顯然走得很匆忙,這是不是意味著她已經(jīng)取得了證據(jù)?那她把證據(jù)交給了誰?顯然不是皇上,否則朝堂內(nèi)外不會如此安靜。那么,現(xiàn)下朝中與宇文父子明爭暗斗,勢力又可正面對抗的,就只有在弘化廣交天下豪杰、日益壯大的李家。這么巧,姐姐也曾到過弘化?!?/p>
他語氣森森,毫不放松地追問道:“我們秋家在這其中到底扮演了什么角色?”
面對兒子的步步緊逼,秋惜朝的語氣變得更加冷酷:“這些事與你無關(guān),你也不必知道?!?/p>
“你當真以為我一無所知嗎?這幾年江南各地叛亂迭起,周邊郡縣的官府大都遭了殃,而我照管余杭縣衙兩年有余,竟無一支叛軍前來找麻煩。我不聾不瞎,怎會毫無察覺?”秋水鳴素凈寧和的面龐因為激動而泛起了絲絲潮紅,穩(wěn)了穩(wěn)方接道,“就算我們秋家再低調(diào)也沒有用。你應該知道,宇文化及多年前就曾因為私下與突厥做買賣而被皇上嚴厲處置過,如今他竟然鋌而走險賣起了兵器,不論他的目的為何,這份證據(jù)都是他們父子的命罩所在,他們決不會善罷甘休的。”
無法釋懷的焦灼和憂慮令他的語氣中不覺帶了幾分懇求之意:“如果我猜得不錯,姐姐的死不過是個開始而已,在事情沒有變得更糟之前,爹,你都知道些什么,快點告訴我吧!”
秋惜朝依舊面無表情,唯有目光在冷冷地流動著:“你姐姐的死是她咎由自取,與他人無關(guān),你再查下去亦是毫無意義?!?/p>
秋水鳴似是被父親話語中的寒意凍住,整個人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尊已經(jīng)立了千年的冰雕塑像。
良久,他忽然咬了咬牙,轉(zhuǎn)身疾步向大門走去,快到門口時他猛地停住腳步,背對著二人,不疾不徐又字字清晰地道:“無論你們?nèi)绾窝诓?,我都會一查到底,不論要付出什么代價?!?/p>
目送著他倔強挺拔的身影消失在府門外,秋惜朝終是仰首望天,向著斜陽西沉的蒼茫暮色深深地嘆了口氣。莫碧霞走過來,望著他幾乎是驟然蒼老的面容,忍不住輕聲嘆道:“你又何苦這樣對他?他早晚都會知道的……”
秋惜朝徐徐負手,眉宇間有著揮之不去的疲憊:“我已經(jīng)失去了一個女兒,決不能再失去他了……到了必要的時候,我會親自出手的?!?/p>
當秋水鳴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速度再次回到無雙客棧,聞訊而至的眾人皆被他蒼白消瘦的面容駭了一跳。雖然早就聽聞他們父子的關(guān)系并不融洽,也看得出這并非全然是日夜趕路所致,但終究還是不清楚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亦不知該說些什么才有幫助,身為表弟的烈如風雖能隱約猜到一些,但他內(nèi)心難以掛齒的痛處令他也無法出言相勸,因而房內(nèi)眾人或面面相覷,或一臉擔憂地望著秋水鳴,無人敢開口說話。
秋水鳴在眾人的集體注目中坐了下來,勉強一笑,打破了沉默:“這段日子你們辛苦了,有什么收獲嗎?”
烈如風正絞盡腦汁地想著該如何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聞言立刻搶著答道:“俺去麗人齋查過水滴珍珠項鏈,僅有兩條而已,品質(zhì)最佳的那條剛賣出不久,記錄中買家留的名字甚為古怪,叫休芰,應該不是真名?!?/p>
見他無言點頭,孟小眼趕忙接著稟道:“對用作兇器的那把匕首,我旁敲側(cè)擊地向府衙里的人打聽了一下,式樣實在普通,弘化城里人人都可以弄到,找不到什么有用的線索?!?/p>
繆可人一直在小心地觀察著秋水鳴,見他神色淡然地聽著,依舊未予置評,方才謹慎地開了口:“我查看了芊芊裝戶牌的腰袋,束袋的細繩還在,切口整齊,應該不是無意中掉落的,而是被人故意割斷的?!?/p>
“哦?這倒有點兒意思?!鼻锼Q的神情終于起了變化,唇角微彎,“能在以身法見長的意形門弟子面前神不知鬼不覺地偷走戶牌,不僅喬氏夫婦做不到,普通的雞鳴狗盜之輩恐怕也很難做到。”
他在椅背上坐直了身子,沉吟片刻后,向姚芊芊道:“你把整件事的始末再詳細地說一遍吧。”
“好。”姚芊芊答應著邊回憶邊描述道,“我之前并不認識喬氏夫婦,只是素來喜歡去他們家附近的清風小館吃東西。十幾天前我路過喬家,恰巧看到瑾娘出門,因為她頸上的珍珠項鏈實在是太漂亮了,所以——”她調(diào)皮地吐了吐舌頭,才又接道,“我本想順手牽羊來著,可她忽然就不再戴著它出門了,我只好改變計劃,找機會去她家里偷。所以接下來的幾日,我一直在打聽喬家的情況,也在留意著喬氏夫婦的起居動向。瑾娘倒是行為如常,可喬長水始終戴著頂氈帽,壓低帽檐兒,鬼鬼祟祟地出門。之前我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現(xiàn)在想來應該是為了躲避討債的人。后來我——”
“等一下!”秋水鳴突然出聲打斷了她的敘述,星眸又清又亮,還帶著一種灼灼的熱度,“也就是說,自始至終,你從未見過喬長水的臉?”
姚芊芊仔細地想了想,終于點點頭:“是?!?/p>
茫茫迷霧間,秋水鳴終于跳過了層層假象,一下子捉住了最深處的那道黑影。
他不禁垂下頭呵呵地笑了起來,輕聲道:“這樣一個彌天大謊,虧他們想得出來?!?/p>
見他這副明顯是有了重大發(fā)現(xiàn)的模樣,烈如風第一個忍不住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說出來呀!”
“不著急?!鼻锼Q止住笑聲,向眾人道,“從現(xiàn)在開始,你們?nèi)找馆啺?,盯住瑾娘的一舉一動。同時,繼續(xù)調(diào)查喬家的親戚朋友,尤其是在衙門里當差的?!?/p>
日暮西垂,晚霞似血。無雙客棧臨窗的幾案上平展著一張雪白的紙,上面端直地寫著筆鋒遒勁的兩個大字:休芰。
秋水鳴借著微黃的暮光,細細地端詳著。驀地,他劍眉一展,提起筆來正要寫下些什么,繆可人恰在此時推門而入,見到他的動作,料定他已有所得,好奇心頓時戰(zhàn)勝了一切:“怎么,你猜出這名字之謎了?”
“嗯?!鼻锼Q沖她一笑,執(zhí)筆寫出了思忖半日的謎底:茶友。
繆可人湊到跟前細看,“何解?”
“你把‘休芰二字拆開來看。”秋水鳴語調(diào)平緩地解釋道,“艸頭下面放‘人和‘木,即為‘茶,而‘支字改變結(jié)構(gòu),即為‘友?!?/p>
繆可人恍然,旋即搖頭嘆道:“虧你肯花心思研究這個?!?/p>
“對方既然存心留下名字,目的就是讓咱們破解。只要是線索,就不該輕易放過?!?/p>
“那對這個刁鉆古怪的‘茶友,你可有頭緒?”
“有是有,但還不能完全確定。”秋水鳴微笑作答,轉(zhuǎn)而問道,“喬家的親朋關(guān)系你查得怎么樣了?”
“我查到瑾娘有一個遠房表弟,是弘化府衙里的仵作?!笨娍扇嗣咳荽鸬?。
隨后而至的烈如風等人亦送上了新鮮出爐的調(diào)查結(jié)果:瑾娘現(xiàn)下雖然暫住在小姐家里,但每隔幾日便會在半夜里提著一個包袱悄悄出門,去城外的一處山洞。
這個結(jié)果顯然令秋水鳴的精神更為振奮,他唇邊溢出自然而然的笑意,向眾人道:“功課已然做足,接下來就輪到主角登場來揭曉謎底了?!?/p>
深夜,弘化城郊,一個被藤蔓和雜草遮蔽得嚴嚴實實的山洞外面,突有微光一閃,石壁上隨即傳來四下輕微的敲叩聲。未幾,一個窈窕的身影熟練地撥開洞口的遮擋,俯身鉆了進去。
不多時,又有幾條黑影悄無聲息地貼近,待聽到里面隱約傳來交談聲,方才施施然地走了進去。
在凹凸起伏的洞穴深處略為平坦的位置,鋪著一張簡陋泛潮的草席,上面還擺放著一些衣物和干糧。旁側(cè)石壁上油燈發(fā)出的微光,正映照在洞中一對男女驚慌失措的臉上。
秋水鳴微笑著亮明了身份,又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姚芊芊,向男子道:“你應該認得她吧?喬長水?!?/p>
聽到這個名字,姚芊芊差點兒忍不住跳起來,失聲叫道:“你說什么?他是喬長水?他沒死?”
她望著面前這個完全陌生的臉孔,不禁雙眼發(fā)直:“……那、那我見到的尸體是誰?”
秋水鳴看向站在喬長水身邊的瑾娘,笑道:“整件事你應該最清楚了,不如由你來解釋吧?!?/p>
瑾娘滿臉惶恐地用手扭扯著衣角,見他目光溫潤,面帶鼓勵地望著自己,心里不由安定了一些,微垂著頭低聲開口道:“我們得知姚姑娘會在半夜來偷項鏈,便央求我表弟預先準備了一具無名尸體,灑上雞血,希望可以利用姚姑娘來制造我夫君已經(jīng)被殺的假象,暫時躲過霍老板的威逼。我們準備了兩套計劃:如果第二天姚姑娘報了官,我就佯作不知,協(xié)助調(diào)查;如果事情不順利,我就親自去報失蹤,然后尋機把沾了血的匕首放在花圃里,讓衙門推定出兇殺案。而我夫君則暫時躲在這里,等我從小姐那兒拿到賞錢,還清了賭債,他就可以回家了。”
她面帶歉意又有些瑟縮地抬頭看了姚芊芊一眼,囁嚅著補充道:“我知道這樣做很對不起姚姑娘,可若不拖上這幾日,我真的會被賣去青樓。我們夫婦也是被逼無奈才會出此下策,請你原諒?!?/p>
雖然這個結(jié)果對尚被蒙在鼓里的諸人而言太過意外,甚至可以說是匪夷所思,但得知并沒有命案發(fā)生,大家還是情不自禁地松了口氣,唯有姚芊芊鼓著腮幫子郁郁半晌,突然道:“那我的戶牌呢?快還給我!”
瑾娘的臉上露出了迷惑的神情:“什么戶牌?我沒有見到?。 ?/p>
“你的戶牌不在他們手里。”
秋水鳴適時插了進來,視線穩(wěn)穩(wěn)地落在喬氏夫婦的身上:“你們的計劃雖然并無疏漏,但不嫌太過麻煩了嗎?你們大可直接在房間的地上淋上雞血,在合適的地方放置兇器,然后報失蹤,同樣能達到詐死的目的,豈不更簡單?”
被他這樣一問,瑾娘頓時顯得有些措手不及,回答亦是支支吾吾的:“這、這我也不太清楚……”
“你自然不清楚,因為這個計劃實則大膽而又周密,并不是你們夫婦能夠想得出來的?!鼻锼Q淺笑著道,“實際上,你們夫婦所做的亦非全部。此計劃要想順利實施,須得有人事先調(diào)查芊芊的喜好,買下珍珠項鏈交給你,待芊芊上鉤后再偷走她的戶牌,使得她當晚在極度慌亂之下誤以為將戶牌遺落現(xiàn)場,方才能夠重新回去看到你們夫婦的精心布置。”
繆可人心思聰敏,已覺出異樣,不禁插言道:“也就是說,另外有人設(shè)計并操控了整個計劃。那么,他誘導芊芊又是何居心呢?”
“從結(jié)果來看,這個計劃不僅幫助了喬氏夫婦,還通過芊芊將我們也牽涉其中。試想,當初若非與芊芊的關(guān)系特殊又事有蹊蹺,我們只會任由地方官府去處理,不會親自介入調(diào)查的?!?/p>
“這么說來,他真正感興趣的,是我們?”繆可人靈動的眸子閃了閃,立刻反應過來。
秋水鳴仍是一臉溫和的微笑:“瑾娘,現(xiàn)在你總可以說了吧,此人到底是誰?”
“我也沒見過他,是一個小男孩找到我,將計劃告訴我的,用來吸引姚姑娘的珍珠項鏈也是他交給我的?!辫锝K于眼含敬畏地開了口,繼而又補充道,“他還說大人你若是覺察到了他的存在,就讓我?guī)г捊o你,等你解開了所有謎團,他自會與你相見?!?/p>
“小男孩、茶友。”秋水鳴口中喃喃地念著,不禁搖頭輕笑,自語道,“果然不愧是他的手筆……既然故人如此高調(diào)地出了考題,在下又怎好不接招呢?”
當他再次抬眸看向喬氏夫婦時,神色已恢復如常,沉聲道:“你們夫婦此舉雖是迫于無奈,但報假案欺騙官府,又擅用他人的遺體,終是觸犯了大隋刑律。不過念在你們并無惡意,又是初犯,此事我可向郡丞大人代為解釋,并請衙門協(xié)助處理賭坊的債務(wù)糾葛。你們先行回家去吧。”
夫婦二人千恩萬謝地告辭,眾人隨后也陸續(xù)走出了山洞。孟小眼用眼尾掃了掃依舊如同橡皮糖一樣緊黏著自己的小師妹,板起臉道:“現(xiàn)在事情都解決了,你也該閃人了吧?”
姚芊芊馬上叉起小蠻腰,反駁道:“哪里解決了?我的戶牌還沒找回來呢!”
“說得是?!鼻锼Q頗有興味地笑了笑,將十指攏入袖中,朗聲道,“天亮后我們還得去衙門跑一趟,順便見見瑾娘的那位表弟?!?/p>
尸證
仵作沈山是個內(nèi)向寡言的年輕人,待秋水鳴等人拜會過弘化郡丞,從府衙穿堂而出,來到位于后院深處的停尸間時,他已靜候在門口多時了。顯然他已從瑾娘那里得知了來人的身份,有些拘謹?shù)匦羞^禮后便直接將眾人帶至一具青年男子的尸體前,介紹道:“這就是卑職借給表姐的那具尸體,是五日前的早上在城北郊的樹林里發(fā)現(xiàn)的。當時尸身上還殘留著十分濃烈的酒味,應是酒醉后昏睡,被活活凍死的?!?/p>
見死者上身赤裸,下身也僅著一條褻褲,姚芊芊不由側(cè)過臉去,憶起那晚他渾身是血的樣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們借用尸體演戲,利用完了連件衣裳也不舍得給人家穿,這也忒不地道了吧?”
“他被人發(fā)現(xiàn)時就是穿成這樣的……”沈山微垂著頭,尷尬地低聲辯解道,“卑職僅做了基本的防腐處理,刻意讓他保持原狀,是為了更方便驗看?!薄安粫桑 绷胰顼L并不相信,“這個時節(jié)到了晚上已接近冰點,就算是乞丐也不會穿這么少的?!?/p>
“如果是被凍死的,倒也不無可能。”見烈如風一臉困惑地望向自己,秋水鳴解釋道,“當人的體溫降至一定程度時,反而會產(chǎn)生燥熱的錯覺,會無意識地脫去身上的衣服,直至被凍死為止。”
言罷,他將視線再次轉(zhuǎn)回到仰面而臥的尸身上,探身湊近死者的頭部,翻開眼瞼細細地查看了一番,略作思忖后,便叫過孟小眼來低聲吩咐了幾句。孟小眼答應著轉(zhuǎn)身出去,很快又再次折返回來,秋水鳴將他從客棧廚房取來的蔥、鹽、川椒、白梅和酒糟混合在一起,搗碎揉搓,在屋外用小火烤熟,再用一塊紗布包住,輕輕印在尸體的脖頸處。
慢慢地,一個輕淺的掐痕逐漸顯現(xiàn)了出來。
沈山刻板木訥的臉上終于露出了驚奇加欽佩的生動表情:“大人,你是如何發(fā)覺的?”
“死者雙眼嚴重充血,個別地方甚至有細小的滲出,這一點與凍死之人并不相符,反倒很像是窒息而死的特征。我也是姑且試試看,沒想到果真如此?!鼻锼Q謙言答道。
“大人果然是個行家?!鄙蛏接芍缘刭潎@道,“這個死者完全沒有外傷,所以卑職從未考慮過窒息而死的可能性?!?/p>
“被掐脖引起窒息的人即便酒醉神志不清,應該也會有本能掙扎的體外傷,這一點確實有些異常?!鼻锼Q將自己的手掌在掐痕處比量了一下,凝眉沉思片刻,又向沈山道,“死者還有什么遺物嗎?”
沈山當即返身從里間取出了一個包袱,邊打開邊道:“他看起來像是個窮書生,除了被丟棄在地上的衣服和鞋子之外,身無長物。”
烈如風興趣缺缺地踱步過來,隨手將那雙有些泛白的布鞋拎起來翻轉(zhuǎn)著瞧了瞧,剛打算放回去,突然從鞋子里面叮叮當當?shù)馗鞯舫鲆幻躲~錢來。
他皺起濃眉將散落的銅錢從地上拾起來,眼珠轉(zhuǎn)了幾轉(zhuǎn),突然極是興奮地叫道:“俺明白啦!這人定是醉臥林中時被路過的強盜掐死,還被搶走了隨身的財物,所以只剩下藏在鞋里的這兩枚銅錢了?!?/p>
繆可人一臉鄙夷地瞟了他一眼,撇著嘴道:“就說你是個土包子吧,你還不承認。在鞋子里放銅板,可以消除腳的汗臭味,這可是富家子弟們常用的辦法?!?/p>
這個習慣對烈如風而言確實是聞所未聞,他索性直接閉緊了嘴巴,很干脆地自認吃癟。
秋水鳴失笑搖頭,重新走回尸體的正前方,以俯視的角度又觀察了一陣,指著尸身兩側(cè)向眾人徐徐道:“你們看,這個死者基本符合凍死之人四肢屈曲的狀態(tài),但他的左手緊握成拳,右手卻是抓握的形狀,五指和掌心之間留有空隙,似乎之前抓著什么東西。”
“……是有東西。”
姚芊芊突然小心翼翼地湊了過來,遞上一條淡青色的羅帕,用蚊子般細小的聲音說:“這是我被他手臂絆倒時從他手心里抽出來的,后來就順手塞進了懷里,再后來就忘記了……”
她忽又提高了音量,試圖自我分辯:“你們別這樣看著我嘛!我當時還以為這里面包的是珍珠項鏈呢,當時房里那么黑,我怎么知道他已經(jīng)死啦?”
停尸間內(nèi)諸人均是一臉哭笑不得,而秋水鳴的注意力卻被她交到自己手中的青羅帕牢牢地吸引住了。帕子材質(zhì)名貴,光滑如水,但已然舊到有些褪色,兼有很深的折痕,上面未作詩畫,卻有兩滴墨點。
繆可人見他一瞬不眨地盯著青羅帕,似是頗為在意,忍不住問道:“鳴哥,這手帕上有什么疑點嗎?”
秋水鳴還在凝神思忖,過了一會兒方慢慢地道:“你看這兩個墨點,圓潤勻稱、大小一致,而且它們的位置平行,間隔大約一個指肚寬,在這淡青色的帕子上顯得十分醒目,并不像是無意中滴落的,卻好似故意點上去的。且不論這手帕作何用途,既然被死者在臨死之前緊攥在手里,應是具有特殊的意義?!?/p>
他又試探性地將帕子小心地疊成四方形,望著并不契合的折痕微搖了搖頭,方捻起它的一角向沈山揚了揚:“沈兄弟,這青羅帕可否暫時存放在我這里?”
“大人請便?!鄙蛏矫艘宦暎瑥陀洲D(zhuǎn)過頭來,神色端肅地注目著躺在自己面前的死者。半晌,他忽地單膝著地,向秋水鳴鄭重地抱拳道,“大人愿為卑職隱瞞私用尸體之事,卑職十分感激,但我自知有違身為仵作的本分,對死因的判斷也不夠謹慎,必得盡全力補救才是?,F(xiàn)下從表面上尚難以斷定死者是死于寒冷還是他殺,在能夠立案之前,卑職懇請大人再給我一次機會,讓我來進行詳細的內(nèi)部驗查?!?/p>
秋水鳴目中現(xiàn)出贊賞之色,看著眼前這個沉穩(wěn)有擔當?shù)哪贻p仵作,點了點頭:“查找真正死因的事情就交給你了?!?/p>
一行五人告別了沈山,從原路步出弘化府衙,沒走多遠,秋水鳴便放緩了腳步,言道:“雖然尸檢交給了別人,但查找死者身份的事還得由我們來做?!?/p>
“該從哪里入手呢?”繆可人與他并肩而行,緊接著問道。
秋水鳴邊走邊思忖著道:“死者已然死去多日,卻無人報失蹤,是孤身外鄉(xiāng)人的可能性較大,但從青羅帕和他鞋子里的銅錢來看,應是出身良好,也未必是全然無名之輩。這樣吧,咱們把他的畫像張貼在城門口的布告板上,寫明是待認領(lǐng)的無名尸,著人輪流蹲守。一來可以判斷出他在弘化是否真的沒有親屬朋友;二來嘛……”秋水鳴的嘴角微微翹了翹,“不論是兇手,還是與他的死相關(guān)之人,見到他的畫像被官府張貼出來,多多少少都會存有一點好奇心,想要看個究竟,說不定就能發(fā)現(xiàn)形跡可疑的人。哦,還有……”他想了想又補充道,“喝醉酒的人一般都走不遠,他既然醉倒在城北郊外的樹林里,不妨去附近的酒肆打聽一下,運氣好的話或許有人還記得他?!?/p>
“這么多事情要做,看來得分頭進行了?!绷胰顼L的話音未落,姚芊芊便忙不迭地一把摟住孟小眼的脖子,歡叫道:“我要和師兄一組!”
烈如風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一臉苦相的搭檔被搶,他轉(zhuǎn)回頭來看了看走在自己后面的余下二人,話還未出口,就被繆可人堵了回去:“我要跟鳴哥一組?!?/p>
見表弟泄氣地垮下了肩膀,秋水鳴不由在心里嘆了口氣,道:“還是你們兩個一組吧,去城外的酒肆問問看。我要先回客棧去準備畫像?!?/p>
秋水鳴憑著記憶畫好了死者的半身像,交給孟小眼和姚芊芊去城門口張貼。二人剛走出房門,就迎面撞見烈如風滿面得色地邁步進來,手里還拽著一個伙計打扮的人:“老大,找到證人啦!”
孟小眼驚異于“前搭檔”宛如神助的速度,一臉不信地展開手中畫像,搶先發(fā)問道:“你真的見過此人?”
才被松開衣襟的年輕伙計定了定神,仔細地瞧了瞧畫像上的面孔,十分肯定地道:“對,就是他!明明不會喝酒,卻一口氣喝了兩壇,一看就是受了什么打擊?!?/p>
秋水鳴目光沉靜地望著他,插言道:“來酒肆買醉的多是失意之人,你為何唯獨對他印象深刻?”
“因為他身上有一種馨香四溢的脂粉味道,連酒氣都掩蓋不住。”說到這兒,伙計的臉不禁紅了紅,“小人有個相好的,小人經(jīng)常送些胭脂水粉給她,所以知道這是種頗為名貴的香粉,普通人根本用不起。像他這樣的窮酸秀才,居然跟富家千金有染,不是很奇怪么?所以小人才記得他?!?/p>
“如果再讓你聞到,你還能夠分辨得出嗎?”
“沒問題!”年輕伙計馬上點頭,“小人鼻子很靈的?!?/p>
秋水鳴輕輕頷首,又問道:“那你知不知道城里哪家鋪子會賣這種香粉?”
“城西的麗人齋,小人可以帶路?!?/p>
“……不必了,那里我們也熟?!鼻锼Q意味深長地一笑,拒絕了他熱心的提議,繼而抬手指了指孟、姚二人,“煩請小哥跟他們一起去蹲守布告板,你的工錢我照付?!?/p>
烈如風和孟小眼兩組人分頭離開之后,秋水鳴也步出了無雙客棧,從北門出城,信步向郊外的柳樹林走去。依照沈山之前的描述,他很容易地就找到了當日發(fā)現(xiàn)尸體處的那棵粗大結(jié)實的垂柳,倚著樹干坐了下來。他游目四顧,透過層層遮蔽的枝丫和葉影,遠遠地瞥見了一角飛檐。
他不由站起身來,向琉璃飛檐所在的方向一路找尋過去,不多時,便來到了一處檐牙高啄、氣派十足的大宅院門前。他止住腳步,思索著該找個什么借口進去查探一下,微寒拂面的秋風中卻隱隱飄來一縷醉人心脾的香氣。他自然而然地循香轉(zhuǎn)身,望向從遠處迤邐而來的綠衫女子,還有更遠處小心翼翼跟著的孟、姚二人。
女子行至近前,鳳目中波光流轉(zhuǎn),凝于秋水鳴面上。她朱唇含笑,說出來的話卻不甚客氣:“公子在本小姐家門口徘徊不去,不知意欲何為?”
秋水鳴欠身施禮,開門見山地道:“在下余杭捕頭秋水鳴,正欲拜會小姐?!?/p>
女子聞言柳眉輕揚:“難得你肯言明來意,倒不似那些藏頭縮尾的浪蕩公子?!闭f完,她伸出春蔥般的玉指在他胸前輕輕一點,嬌笑著悠然轉(zhuǎn)身,“想進門的話,下次帶拜帖來吧。”
秋水鳴微微怔了怔,眼看著俏影一閃,旋即大門關(guān)合,再無聲息,只得帶著隨后而至的孟、姚二人返回了客棧。
好不容易找到了線索,卻被拒之門外,姚芊芊一進房間便氣哼哼地坐下,滿臉不屑地嘟嘴道:“不就是個專門勾搭清俊男人的放蕩女么,還擺什么臭架子呀!”
“你認識她?”秋水鳴挑眉問道。
“陸娉婷嘛,弘化誰不認識?她爹經(jīng)商多年,攢下萬貫家財,她便倚仗家世跟許多男人都不清不楚的,搞得自己年紀一大把了還待字閨中,依我看,根本就是沒人敢要嘛!”
“我看她生得倒挺漂亮的,應該會有人要吧?!泵闲⊙廴滩蛔〔辶艘痪?,“話說陸府不就是瑾娘干活的地方么,這樣說來她就是那個即將出嫁的小姐。”
話音未落,他可憐的耳朵便再次遭了殃。姚芊芊一面用力一面氣道:“你看她長得狐媚,就迷上她了是不是?”
“你、你快放手!我這是就事論事!”孟小眼吃痛,也有些急了,飛快地反扣住她的手腕。
盡量無視這對前世冤家,秋水鳴端坐一旁,兀自低聲輕嘆道:“這個世界還真是小啊?!?/p>
另一對前世冤家進門之時,屋內(nèi)的武斗還在繼續(xù),烈如風徑直跨過扭作一團的兩人,向安然品著茶的秋水鳴遞上了幾盒外形精致考究的香粉:“這是麗人齋里最名貴的幾種,可以讓酒肆伙計來辨認一下。”
秋水鳴將香粉逐一放在鼻子下面聞了聞,隨即指著寫有“芙蓉粉”字樣的香粉盒予以肯定:“就是這個?!?/p>
烈如風有些愕然,秋水鳴卻未做解釋,又從繆可人手里接過從麗人齋借來的賬簿,粗粗地翻看了幾下,抬頭笑道:“購買芙蓉粉的??屠?,果然有陸娉婷?!?/p>
孟小眼終于從地上狼狽地爬起來,喘著粗氣附和道:“方才我們帶著酒肆伙計,就是在布告板那里循著香氣找到陸娉婷,并跟蹤她回家的。她肯定有問題?!?/p>
秋水鳴淺笑頷首:“無論她是不是兇手,她認識死者的可能性都很大。在沈山那邊出結(jié)果之前,我們不妨先去探探口風。”
錯失
接過紅封素箋的拜帖,陸府家丁轉(zhuǎn)身縮進了大門,不多時又返身出來,向著眾人硬邦邦地道:“我家小姐請秋公子一個人進去?!?/p>
秋水鳴點頭示意四人等在外面,自己跟在家丁身后進了府宅,穿過正堂,來到位于后庭的一處小花廳內(nèi)。陸娉婷身著家常衫裙,倚坐在靠塌上,笑靨如花,向自己對面微抬玉手:“公子請坐?!?/p>
見對方眼波輕轉(zhuǎn)間毫無顧忌地打量自己,如同在觀賞一只已經(jīng)到手的獵物,秋水鳴不覺心生反感,當下也不繞彎子,徑直問道:“小姐認識城門告示上的那個無名死者吧?”
陸娉婷星眸一閃,似是沒有料到對方會問得如此直接,卻也并不回避:“當然認識。他叫方茁厚,是與本小姐私下往來的眾多男人中的一個。”她語氣輕松,眉帶笑意,說的仿佛是別人的事情。
聽到如此毫無顧忌的回答,秋水鳴也吃了一驚,頓了頓方才接著問道:“那小姐最后一次見他是什么時候?”
陸娉婷笑眼中掠過一抹傲色:“本小姐出嫁,自然有很多人傷心不舍,他就是最不甘心的那個。大概五六日之前吧,他忽然約我出去,提出要與我私奔,我自然嚴詞拒絕,之后便沒再見過了?!?/p>
她從靠塌上慵懶地起身,悠然反問道:“莫非公子不是以訪客,而是以捕頭的身份前來,懷疑是我殺了方茁厚?”
“他的脖頸處確有掐痕,從手掌的大小來看,應是女人無疑?!鼻锼Q亦站起身來,坦然直視她隱含探究的目光。
片刻靜默之后,陸娉婷忽又一笑,隨手撥了撥垂在側(cè)頰的幾縷發(fā)絲,徐徐道:“那方茁厚不過是個窮書生,居然異想天開要與本小姐私訂終身,還威脅說要向人揭破我們的關(guān)系。我一時激憤,這才掐住他的脖子,不過我可沒有殺死他?!?/p>
“這就是了。他身上沾染的芙蓉粉,同樣來自小姐?!?/p>
看著她笑而不答,腳下卻是步履盈盈地向自己走近,秋水鳴不由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追問道:“那小姐最后緣何未下殺手?”
“你猜猜看嘛!”陸娉婷將他一步步逼退至墻角,素手輕展搭上他肩頭,拉長了聲音嬌笑道,“或者,你做本小姐的入幕之賓,我就全都告訴你……”
秋水鳴不得不將脊背抵在墻壁上,還未答言,陸娉婷纖腰一擰,已更緊地靠向他胸口,邪邪笑道:“秋公子你正是我喜歡的類型,不妨考慮一下?”
面對如此露骨的挑逗,秋水鳴不由心頭微惱,他伸出手剛要撥開這個黏膩在自己身上的孟浪女子,卻意外地發(fā)現(xiàn),她的頰邊雖然漾著淺淺梨窩,但清眸中竟無一絲一毫的笑意。
他心頭一震,揚起的手臂不覺垂了下來。
覺出對方原本僵直的身體突然放松下來,陸娉婷自然感到意外,可還未等她開口,秋水鳴已然沉聲道:“小姐并非放蕩淫邪之人,對在下也沒什么興趣,為何還要做此違心之舉呢?”
陸娉婷柔媚入骨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半晌,她終于輕嘆了口氣,退后幾步,恢復了二人交談的正常距離,低低地道:“捕頭大人是如何覺察到的?”
“小姐你雖舉止輕佻,但眸正神清,并無邪氣。即便以言語挑逗,笑意卻從未達眼底,可見你是心口不一?!鼻锼Q一臉誠摯地望著她,“小姐于閨閣之中竟不惜背負惡名,究竟有何隱情?”
陸娉婷默然轉(zhuǎn)身,緩步行至窗邊,視線固定在赭格綠紗的窗扇上,良久,她方再次開口,娓娓道出了一段不為人知的過往。原來,她小時候體弱多病,無法出門,只能日復一日地趴在房間的窗口,呆呆地看著外面的世界。有一天,一個下了私塾的大哥哥從窗邊經(jīng)過,看到她病怏怏十分落寞的樣子,便折了一只小兔子舉在手里,在窗前做著各種動作逗她開心,令她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純?nèi)豢鞓返淖涛?。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那個大哥哥每天都會準時過來陪伴她,這成了她那時心里唯一的寄托和期盼??墒呛鋈挥幸惶?,大哥哥不再出現(xiàn)了,她苦候無果,便下定決心要盡快養(yǎng)好身體,親自出去尋回大哥哥。但是,當她終于病愈走出家門,找到那間私塾時,卻發(fā)現(xiàn)它早已關(guān)門,學生們也不知所終。她無法忘記那個記憶中的人,卻不得而見,所以才會心灰意冷,故意去結(jié)交其他男人,企圖讓自己變得麻木,不再去顧念那一段感情。
陸娉婷揚起弧度小巧的下巴,眼波飄似游云:“十年過去了,我真的累了,只能盡快把自己嫁掉,希望可以重新開始?!?/p>
她慢慢地說完,方才轉(zhuǎn)過頭來,秀靨黯然,輕聲問道:“大人,還有什么問題么?”
秋水鳴的目光幽深如潭,默默地注視著她,半晌,終是微微搖了搖頭。
隔日上午,仵作沈山找來無雙客棧,向外出剛剛返回的秋水鳴呈報了尸檢的結(jié)果:死者確系凍死,并非他殺。秋水鳴無言點頭,顯然這個結(jié)果對他而言并不意外。有了方茁厚這個名字,烈如風等人也很快查清了死者的身世。方茁厚本姓曹,原系弘化本地人,后因家道中落父親病故,宗室本家逐漸疏遠,母親只得帶著尚且年幼的他改嫁到外地,這才換了姓氏。
秋水鳴一言不發(fā)地聽完,不由垂下眼簾,凝視著手中的青羅帕,眸中慢慢浮起了一層濃得化不開的哀憫之色。良久,他終于深深地吐出一口氣,起身道:“此案既無兇手,便可就此了結(jié)。大家辛苦多日,都回房歇著去吧?!?/p>
見他言罷舉步向外走,繆可人忙問道:“你要去哪兒?”
“陸府。”
秋水鳴被陸府家丁帶至后花園的角亭之時,陸家小姐正憑欄而立,望著秋日里愈冷愈顯嬌艷的月季花瓣,靜靜地出神。聽到腳步聲,她徐徐轉(zhuǎn)身,唇邊噙著一絲笑,向他福了一福,柔聲道:“大人再次來訪,莫非還有疑慮未消?”
“不?!鼻锼Q斷然搖頭,“只是覺得有必要將真相告知小姐。”
“真相?什么真相?”陸娉婷不解地輕挑蛾眉。
秋水鳴神色端凝地望著她,不疾不徐道:“小姐你一直在尋找的那個人,其實就呆在你身邊,只是你不認得他而已。”
陸娉婷聞言頓時渾身一震,失聲道:“他是誰?”
秋水鳴一字一句地答道:“方——茁——厚。”
陸娉婷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雙肩微微發(fā)顫:“不可能!我跟他相交多日,如果他是我的大哥哥,我不可能認不出?!?/p>
秋水鳴低頭從懷中取出青色羅帕,循著舊有的折痕靈巧地折疊起來,邊折邊道:“之前我一直想不通,這手帕明明是小心保存的,為何還會有這么深的折痕,而且不是帕子通常被疊成四方形所留下的痕跡。直到今天上午,我偶然看到街邊的小孩子用彩色的紙折成各種小動物,才猛然醒悟?!?/p>
青羅帕的四個邊角在他手里變換了幾次位置,很快便顯現(xiàn)出一只兔子的形狀:“這兩滴曾令我困惑不解的墨點,原來是它的眼睛?!?/p>
秋水鳴將折好的小兔子放在手掌心上,遞到她眼前:“就是它沒錯吧?”
陸娉婷怔怔地望著這只青色的小兔子,花容若雪:“難道真的是他……可他為何不告訴我?”
“我猜想他雖然一直惦記著你,卻因為家貧的自卑感,加上你的行事風格令他誤以為你早已忘卻了兒時的緣分,所以他盡管找機會接近你,卻無法開口告訴你真相,直到得知了你即將出嫁的消息,他才意識到這是挽回你的最后機會。盡管他言未達意,所用的方法也不甚高明,但想必已是鼓足了最大的勇氣??上恪?/p>
想到方茁厚當時的心境,秋水鳴也不禁有些感傷,過了一會兒方道:“當初我和仵作之所以都不敢確定他是否曾被人掐脖,就是因為他身上沒有通常會有的反抗傷。小姐難道就從未懷疑過,你一個弱質(zhì)女流,何以能夠毫不費力地掐住一個成年男子的脖子,而對方在窒息的痛苦之下,竟全無一絲反抗嗎?”
陸娉婷并未答言,但一雙如明月般清亮的眼睛里,卻漸漸蒙上了一層霧氣。
秋水鳴定定地望著她,不由深吁了口氣,喟嘆道:“以你的驕傲,根本不會在意他所謂的威脅,你之所以會那么生氣,是因為你還是感受到了他的真心吧?而這正是現(xiàn)在的你極力想要回避的??梢舱驗槿绱?,最后你才放開了扼住他的手……”
過往的一幕幕畫面在陸娉婷腦中飛快地閃過,是如此生動真實,卻又無比殘酷。巨大的絕望感如潮水般席卷而來,將她殘存的最后一絲理智也一沖而散。她已然聽不進任何話語,兀自喃喃地道:“我等了他整整十年……他就在我眼前,我居然沒有認出來……”
驀地,她用力攥緊秋水鳴的手臂,語聲嘶啞地叫道:“你告訴我,這到底是為什么!”
秋水鳴任由她死死地拽著,臉上再次現(xiàn)出哀憫之色:“因為小姐你一直在等待的是那個曾經(jīng)溫暖了你的笑容,但你半生富貴,并不知曉生活的困頓凄苦會令顏貌更改、笑容不再,但卻不曾改變那顆溫柔善良的心,以及終身守護的承諾??上惚灰患簣?zhí)念所禁錮,隱藏了自己的真心,親手扼殺了原本屬于你的幸?!m非你所殺,卻是因你而死。”
大滴大滴的淚水浸潤了她有些殘亂的妝容,陸娉婷頹然松開手,跌坐在亭中的錦墩上,嘴唇劇烈地顫抖著,再也說不出話來。
“緣聚緣散,本是天意。方茁厚至死都還攥著令你二人當年情牽一線的青羅帕,說明他并沒有怨恨你,而他非你所殺,我作為執(zhí)法者,更沒有理由制裁你。而且,為了守護這份純粹真摯的情感,你已經(jīng)付出了最寶貴的青春年華。相信他在天有靈,也希望你獲得新生?!?/p>
秋水鳴仰頭望天,長長地嘆了口氣,默默地轉(zhuǎn)身離去。
幾日后,陸府浩浩蕩蕩的送親隊伍吹吹打打地經(jīng)過弘化城中心的十字大街,轎中的新娘收到了一個鐫刻著喜字的紅色禮盒。她將盒蓋輕輕打開,映入眼簾的,正是那只淡青色的小兔子,睜著烏溜溜的圓眼睛凝望著她,溫柔如故,那窗前的少年,亦笑得無比溫暖……
她將小兔子緊緊地貼在胸口,哭得像個小女孩。
秋水鳴一行人夾在看熱鬧的人群中靜靜地目送著花轎出了城,正要轉(zhuǎn)身返回客棧,他寬大的衣袖卻被人從后面輕輕扯住,一個清脆稚嫩卻盛氣凌人的聲音同時響起:“喂,好久不見啦!”
秋水鳴不慌不忙地回身,向來人笑道:“就知道你會來找我的。先把戶牌交出來吧?!?/p>
男孩憑空出現(xiàn)的詭異身法毫無意外地將初次見面的姚芊芊嚇了一跳,待她看到對方嘻笑著遞上自己丟失多日的戶牌,又轉(zhuǎn)為愕然:“它怎么在你這兒?”
可男孩絲毫沒有想要解釋的意思,兀自仰起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兒,略帶挑釁地看著秋水鳴。后者含笑伸手刮了下他的鼻子,語帶深意地問道:“童心,老乞丐和酒肆伙計他們都好嗎?”
叫童心的男孩偏了偏頭,撲閃著一雙大眼睛,全無被人揭破真相的尷尬,口中滿不在乎地道:“兩個下人罷了,不必理會。”
“說的也是。”秋水鳴繼續(xù)笑語晏晏,“看你這狂悖不羈、無所顧忌的做派,倒是像極了我的一位以茶相交的朋友。”
“咦,你都知道啦?”童心有些意外,復又點著頭道,“也對,師父也要我不必刻意隱瞞,說你早晚會猜到的?!?/p>
他旋即伸出白嫩嫩的小手向前方一指,干脆地道:“去吧,我?guī)煾刚诓铇堑饶隳兀 ?/p>
弘化城歡喜茶樓的一個雅間內(nèi),秋水鳴在奉茶待客的白衣公子對面坐下,從懷中掏出初次會面時余下的金錠,向茶盤上重重一頓,語帶機鋒地道:“哥舒老弟的茶果真不是那么好喝的。你的考題獨樹一幟,別開生面,在下受教了?!?/p>
“秋兄莫要動氣?!备缡鏌o瑕在輪椅上沖他展顏一笑,遞上一杯剛剛煮好的清茶,“知道你有很多問題要問,在下這不是自動現(xiàn)身了嘛!”
秋水鳴伸手接過茶盞,卻并不就飲,而是緊接著道:“那你就坦白告訴我,你讓你的小徒弟和手下幫我救人,又故布疑陣讓我破解,目的何在?”
哥舒無瑕笑得一派灑然自在:“因為有趣?!?/p>
“有趣?”
“不錯。”哥舒無瑕頷首,“這世上有太多只知戀棧慕權(quán)、追名逐利的無趣之人,偶爾遇到像秋兄這般有趣的,怎可白白錯過?”
“若說有趣,哥舒老弟只怕更甚。買賣都開到弘化這種窮鄉(xiāng)僻壤來了,渾身上下卻無一絲銅臭味。”
“秋兄指的是麗人齋吧?它的老板確實不是尋常人物,卻絕非在下?!?/p>
二人有問有答、語鋒暗藏地交談著,落在后面的諸人,在鐵面門神似的黑衣護衛(wèi)冰冷目光的默許下,也相繼走進了他們所在的隔間。烈如風走在最后,轉(zhuǎn)過花貝錦繡屏風,乍一見輪椅中人,便立刻呆住了,面上的血色瞬間褪得一干二凈。
哥舒無瑕卻是神色如常,向他悠然笑道:“烈少爺,好久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