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蘭
前情提要
父親戰(zhàn)死沙場,講武堂高材生顧岳遭仇家追殺,只得離開學(xué)校,回到家鄉(xiāng)李家橋。李家橋世代習(xí)武,讓顧岳感到熟悉又陌生,卻始終無法放下從軍報國之念。而在前往長沙祭奠督軍蔡鍔的路途上,他又有了一番新的經(jīng)歷和感觸。
一
日頭已落山,暑氣卻還未消,顧岳站在衡州火車站來來往往的人群之中,向送他來車站的計二掌柜告別。計二掌柜是八橋鎮(zhèn)人,論起來顧岳還得叫他一聲表姑父,此行是替東家販糧到衡州,顧岳便搭了他的順風(fēng)船到衡州坐火車去長沙。計二掌柜本意是要送顧岳上車再走,但往長沙去的夜班車是兩個小時之后,碼頭上還有一船稻谷等著他去和衡州這邊的米店交接,因此顧岳極力推辭,請他自去忙生意。
正推讓間,身旁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忽而有人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拱手為禮:“計老兄,好久不見!”
計二掌柜轉(zhuǎn)過身來,恍了一下神,很快認出來人是誰,趕緊拱手作揖:“蔡夫子,好久不見!”
那位蔡夫子,瘦小精干,一襲青布長衫,頗有幾分村塾先生的氣味。身后跟著個同樣瘦小精干的年輕人,提著一大一小兩個行李箱。
兩人寒暄幾句,計二掌柜便向那位蔡夫子介紹顧岳。聽說顧岳是從昆明回來的,曾就讀于云南陸軍講武堂,此行是往岳麓山拜祭蔡鍔督軍,蔡夫子的眼神明顯閃亮起來,態(tài)度也親切了幾分。顧岳很快知道了個中緣故。這位蔡夫子,是蔡鍔督軍的族兄,名為蔡庚唐,是蔡氏私塾的先生,身上還有著前清時候的秀才功名,故而大家都稱他一聲“夫子”。因為時近中元節(jié),蔡夫子帶著侄兒蔡辛?xí)?,前往岳麓山去祭奠蔡鍔——寶慶蔡氏向來以蔡鍔為榮,自蔡鍔病逝、歸葬岳麓山以來,每年清明與中元節(jié),都會派族人去掃墓祭拜。出身滇軍或曾經(jīng)就讀于云南陸軍講武堂的湘籍將領(lǐng),往往也會在清明節(jié)或是中元節(jié)前后去祭掃。不過像顧岳這樣的學(xué)生去祭掃,蔡夫子還是頭一次遇到,心中感觸未免更多了幾分。
因著這一份香火情,蔡夫子慨然答應(yīng)這一路上一定好生看著顧岳,讓計二掌柜只管忙去。
送走計二掌柜,蔡夫子帶著顧岳和侄兒到車站里邊的茶座里去候車。外頭的大候車室,三教九流魚龍混雜,嘈雜不堪,地上到處是瓜子殼、花生殼,時有乞丐穿行其間,兼之暑熱蒸騰,氣味委實不太好聞,因此有點身份、長衫革履的乘車人,往往都不肯吝惜那幾個茶錢。
因是夜間,茶座里人不多,三三兩兩散坐著,都在看報品茶,間或低聲交談。蔡夫子在門口買了一份報紙,他是讀書人脾性,見了新書新報,總要先睹為快。入座之后,囑咐侄兒好生招待顧岳,自己先翻看報紙。
蔡辛?xí)彩亲x的新學(xué)堂,還曾在長沙上過一年的武備學(xué)堂,最近才回的寶慶,因此倒與顧岳能說得上話,彼此問一問學(xué)過的課程,教習(xí)們?nèi)绾?,同窗們?nèi)绾?,食堂如何,兩人都更覺得自在。
蔡夫子將報紙翻到最后一面時,顧岳兩人已經(jīng)聊得很有幾分親近之意了。蔡辛?xí)芴拐\地向顧岳解釋,他讀了武備學(xué)堂之后為什么沒有像其他同窗那樣從軍去。蔡家在寶慶府警察局有些門路,給他謀了一個差事,只等中元節(jié)過后便可以去做事。這樣近在家門口的差事,既可讓初出學(xué)堂的蔡辛?xí)虚L輩親友照應(yīng),也能給自家親友行些方便,若非機緣巧合,還弄不到手。
顧岳沒有明說他為什么會從昆明回來,蔡辛?xí)埠茏R趣地沒有問。這年頭,各路大帥走馬燈似的換來換去,害得底下人難以存身,只好到處找出路,也是常事。不過蔡辛?xí)€是很熱情地向顧岳建議,若是暫時不想繼續(xù)求學(xué),可以就近在陽縣或是衡州的警察局里找個差事先做著,正經(jīng)武學(xué)堂出來的學(xué)生,大多從軍去了,進警察局的不多,因此也頗受看重。雖然說門路難尋,想來對顧岳來說,應(yīng)該不算太難。
顧岳雖然覺得這條路不合他心意,但也很感謝蔡辛?xí)臒嵝?,故而稍稍同蔡辛?xí)忉屃艘幌拢昙o尚輕,多半還是要繼續(xù)升學(xué)的。
此時蔡夫子已經(jīng)看完報紙,聽他們聊了一會,隨手將報紙遞給顧岳:“世侄既有心求學(xué),可以看看這報上的招生廣告?!?/p>
顧岳先將新聞翻了一下,也沒什么大事,無非是政府公告,何處又一輪走馬換將、新米上市米價大跌呼吁救市之類。招生廣告也有幾個,都是長沙的學(xué)校,一個工業(yè)學(xué)校、一個師范學(xué)校,還有一個警察學(xué)校。
蔡辛?xí)戳艘惠?,向顧岳說道:“警察學(xué)校還不錯,你肯定考得上,畢業(yè)之后還可以進你們縣警察局,趕得巧說不定還可以進衡州警察局。就在家門口,什么事都方便?!?/p>
顧岳笑一笑,沒有接這個話頭。雖然他對自己的前路仍舊迷茫,但也從來沒有想過就此呆在家鄉(xiāng)的警察局里消磨時日。
正經(jīng)武學(xué)堂出來的學(xué)生,多少對警察局不那么看得上眼,總以為從軍征戰(zhàn)才是自己的正當(dāng)出路,待到在軍中建功立業(yè)了,再論其他也不遲。蔡辛?xí)詾轭櫾酪彩沁@等想法,不過他性子隨和,對此也不在意,轉(zhuǎn)而說起報紙上另一則新聞。
待到他們上車時,茶座里已經(jīng)沒幾個人了。匆匆穿過站臺時,顧岳忽地一伸手將靠近他們的那個瘦小男子的右手腕扣住,順勢一推,將他整個人都撥到一邊去了。蔡夫子和蔡辛?xí)€沒有回過神來,那男子已經(jīng)罵罵咧咧地溜走了。
顧岳盯著那人背影看了一會,轉(zhuǎn)過頭來說道:“那是個小偷,旁邊那個是他同伙,身上都藏著刀子?!?/p>
蔡夫子嚇了一跳,趕緊道:“快上車,出門在外,少惹是非?!?/p>
蔡辛?xí)行┎话玻骸耙悄莾蓚€家伙跟著我們上車怎么辦?”
顧岳:“應(yīng)該不會。我剛才用了點力,那家伙的右手暫時不能用了。識相的話,就不會跟著我們上車。”
上車之后,蔡辛?xí)粜目戳苏九_,果然,那瘦小男子和他的同伙,悻悻然在月臺上晃悠,看樣子是打算等下一班車。而且同伙還不止一人,就這火車緩緩離站的一會兒工夫,已經(jīng)有三四個人過來和他交頭接耳了。
顧岳他們在車上,自然聽不到那瘦小男子在恨恨抱怨:“你們以為我不想湊上去?他奶奶的,碰上條過江龍,差點廢了老子一條胳膊!等著吧,咱們給那小子面子,不去觸這個霉頭,自然有人不長眼碰上去!”
他們這幫人,各有各的地盤。衡州幫在衡州上車,到株洲下車。一個地盤里又分了好些山頭堂口,火車站這邊是塊風(fēng)水寶地,沒哪個山頭敢獨占,又不能十網(wǎng)捕魚將魚塘撈空了,只好抽了簽排了次序輪流來。
可惜今晚碰上個扎手的,就那么一扣一推,右手雖然沒傷沒斷,卻到現(xiàn)在還使不上力,讓他心頭直發(fā)怵,眼皮亂跳。
做他們這一行,有時要膽大,有時要膽小。
識時務(wù)者為俊杰。從茶座里出來的蔡夫子三人有些打眼,他一時眼花伸錯了手惹錯了人,結(jié)果那小子一伸手他就知道不對,年紀輕輕哪里來的那股子槍火肅殺氣?果然不好惹!好在他識相地沒敢跟上車去,倒是株洲幫那伙人弄不好要倒霉。
車上的蔡夫子看著站臺上轉(zhuǎn)悠的那幫人,也是心有余悸,向顧岳說道:“還好你只趕走了那家伙,沒有和他打起來?!?/p>
蔡辛?xí)d沖沖地道:“顧兄弟想來是可以收拾得了這幾個人的吧?”
顧岳遲疑了一下,說道:“沒交過手,不好說。而且,就算現(xiàn)在收拾了,也沒有什么作用。”
在昆明時,他和同窗們曾經(jīng)抓過好幾次小偷,但那些人總是沒多久便被放了出來,雖然不敢公然來報復(fù)他們,但也時不時有意跑到他們面前來耀武揚威,直到被顧岳他們堵到巷子里下狠手揍了一頓之后才繞著走??墒且晃煌暗挠H戚就沒有這樣幸運了,因為熱心地替陌生人抓過兩次小偷,被人報復(fù)打傷,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個月。這件事讓顧岳和他的同窗們義憤良久,卻又無可奈何。
而孤身返鄉(xiāng)的途中,顧岳不得不學(xué)會忍讓,即使有人將手伸到他的錢袋里來,也只能拍開便罷。他看到這也是大多數(shù)人的無奈選擇,還有更多人在不知不覺中便已經(jīng)失了財物,無處追尋,可是他在逃亡途中,猶豫再三,沒有伸手去管,直到現(xiàn)在,一想起來都心生愧疚,臉上暗紅。
蔡夫子顯然對顧岳說的“沒有什么作用”一語,深有同感,類似的事情不是沒有見識過,此時不免感慨不已,蔡辛?xí)t頗為深謀遠慮地道,自己警覺性不夠,看起來又有點錢,肯定挺招賊的,以后出門,一定得穿身警察皮,大概多少能起點作用。然后笑嘻嘻地向顧岳道:“顧兄弟一看就不好惹,有點眼力的賊大概都會繞道走,倒不用擔(dān)心這個了。”
蔡夫子搖頭:“未必。財帛動人心哪,多少人為了求財都是不怕死的?!?/p>
蔡辛?xí)Φ溃骸邦櫺值苓@副學(xué)生樣,身上頂多也就一點小財,哪個小賊犯得著拼死去求?”
顧岳:“那也未必。人窮瘋了,什么事都敢干?!?/p>
這一路上,他可見過不少這樣的場景。
因為世道不寧,處處亂軍苛政,以致民不聊生,太多人不往正道上去找生路,而各省督軍又忙著籌錢打仗搶地盤去了,沒多少心思來管這些所謂“小事”,甚至官匪勾結(jié),習(xí)以為常。
顧岳一想起這些場景,就覺得眉峰亂跳,不自覺地捏起了拳頭。
蔡夫子嘆了口氣:“是啊,人窮瘋了的確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這個世道……唉……”郁郁不樂,顯然是想到了很不愉快的事情。
蔡辛?xí)褂行]心沒肺:“所以得手上有槍??!有槍才能腰桿子硬,鎮(zhèn)得住這些大鬼小鬼!可惜進警察局頭一年,我怕是拿不到盒子炮,只能背桿漢陽造跟在頭兒后邊跑?!?/p>
顧岳沒有說話。他心中憤慨卻又茫然,連他自己的前路都尚在迷茫猶豫之中,更何況這樣的大亂局?
半夜時分,車到株洲,這是個大站,上車下車的人都挺多,紛紛鬧鬧,靠在椅背上半睡半醒的顧岳三人,都坐直了打起精神來留意自己的行李,免得被人趁亂摸走了。
火車再次開動之后,等到車廂里的人又睡得東倒西歪,站著的也昏昏欲睡時,便有人開始在各個車廂里有意無意地走來走去,探頭探腦。
顧岳三人的座位正好面對面,顧岳靠外邊,蔡辛?xí)看?,蔡夫子坐對面靠窗的位置,旁邊是個剛才上車的生意人,打橫過去是這生意人的幾個同伴,正好占了三個座位,三人對面坐著的看起來是一家子兄弟,衣衫挺舊的,不過人都挺精神,上車時都扛著行李卷,像是出遠門做工的樣子。
株洲幫那伙人瞧不上這一看就沒錢的三兄弟,但是對其他幾個生意人、讀書人還是很瞧得上的,覺得這節(jié)車廂里就這幾個人看起來像是有點油水可撈,于是挨挨擠擠地將其中一個同伙推近了顧岳他們這邊,又將另一個同伙推往那邊三個生意人身邊。
顧岳忽然睜開眼,盯著靠過來的那個小賊。
照說顧岳看上去也就是個年紀輕輕的學(xué)生,但那小賊愣是被盯得身上發(fā)毛,訕笑著向后退了一退,悄沒聲息地將手里的小刀收了起來。
干他們這一行的,什么人好下手,什么人不好下手,一眼掃過去,都得門兒清。
那小賊退了兩步,向同伙小聲耳語幾句,一伙人交換了一回眼色,沒有再下手,穿過車廂離開了。
顧岳一直盯著他們離開,才收回目光。
蔡夫子和蔡辛?xí)妓没杌璩脸粒耆珱]注意到悄沒聲息來了又去的那伙小賊。
后半夜平安無事,到長沙時將將天亮。顧岳一行人下車后,又遇見了那伙小賊,這次還多了幾個同伙,其中一個明顯是領(lǐng)頭的中年人,在那個試探過顧岳的小賊的示意下,向顧岳這邊看來,審視他片刻,走過來拱手作了個揖。顧岳沒想到這伙人居然這么光明正大地來同他打交道,遲疑了一下,想到在車上時這伙小賊挺識相地退避三舍,沒有在他坐的那節(jié)車廂里動手,還是略拱一拱手,算是還了個禮。
那中年人也沒說什么便帶著手下一伙人走了。
蔡夫子看出這伙人氣味不對,出了車站才問顧岳是怎么回事。問清之后,長吁了口氣:“特意過來和你打招呼,是要你記得這一回領(lǐng)了他們的人情。好在你剛才客客氣氣地還了禮,給足了他們面子。”
蔡辛?xí)策B連點頭:“我說車上怎么挺安靜的,一覺好睡。那是,人家給你面子,你也得給人家面子。和氣生財嘛。”
顧岳默不作聲,心里覺得很是別扭。蔡夫子兩人說的話,似乎將這伙小賊當(dāng)成正經(jīng)生意人一樣看待了,而他自己似乎也對這伙人太過客氣。
是因為見得太多,所以慢慢地習(xí)以為常了嗎?
顧岳有些心生恐懼。他不想這樣慢慢陷入暗泥之中而不自知。
二
從車站出來,蔡夫子叫了兩輛黃包車去寶慶會館。蔡夫子帶著行李獨自坐一輛,顧岳和蔡辛?xí)沧惠v。蔡辛?xí)蝾櫾澜忉尩?,他們得先到寶慶會館吃個早飯,洗浴之后換一身干凈衣服,然后再上岳麓山去祭掃蔡督軍墓。
這樣的盛夏天氣,坐了一夜的火車,也的確是需要好生洗一洗,才好上山去掃墓。
寶慶會館的位置挺不錯,就在離岳麓山不遠的一條主街上。打理停當(dāng),出門時蔡夫子不免特意看了看顧岳換上的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學(xué)生夏裝。衣裝一換,顧岳整個人的神情氣質(zhì)都有些變了,會館里來來往往的人,不自覺地都多看了顧岳幾眼。
蔡夫子轉(zhuǎn)頭看看自家侄兒,雖然也穿著新學(xué)堂的學(xué)生裝,但差別似乎有點明顯。
一路上山的時候,路上行人,往往也會特意打量一下顧岳。
打量的人多了,蔡辛?xí)匀灰沧⒁獾搅?,轉(zhuǎn)過頭向顧岳哈哈笑道:“顧兄弟,還是你有派頭!話說回來,我有幾個同窗,在長沙讀的武備學(xué)堂,不過那派頭還真趕不上顧兄弟你,一看就有幾分未來名將的風(fēng)范!”
顧岳被夸得有些窘迫,想要謙讓幾句,一時間還真不知如何謙讓。倒是蔡夫子在一旁笑道:“各省辦的武備學(xué)堂雖多,真要說起來,除了保定軍校珠玉在前,放眼各省,還真沒有哪所武備學(xué)堂能夠與顧賢侄就讀的云南陸軍講武堂相提并論。名校嘛,學(xué)生自然不同尋常?!?/p>
顧岳不能替自己的學(xué)堂謙讓,想一想說道:“其實我入學(xué)不到一年。這個行伍風(fēng)范,大概是因為,我自小便隨著先父在軍中長大?”
他沒好意思照著蔡辛?xí)脑捳f“名將風(fēng)范”,換了個詞兒。不過話中意思,蔡夫子兩人倒是都聽懂了。能夠攜帶家小,顧岳父親的職位一定不低;既言“先父”,這是已經(jīng)不在人世,聯(lián)想到年初剛剛在云南卷土重來的唐繼堯,蔡夫子兩人心里對顧岳的身世已經(jīng)猜了個七七八八。因此蔡夫子也沒有多問,只笑著說了幾句“家學(xué)淵源”之類,便轉(zhuǎn)過話題,說起往年祭掃時有時會遇上湘軍中出身于云南陸軍講武堂的將領(lǐng),有兩次還遇上了祭掃黃興墓的老華興會員。
岳麓山并不高,中元節(jié)在即,游人也不多。顧岳一行人腳程挺快,不過半個多時辰,已經(jīng)到了蔡鍔墓所在的麓山寺后山。寺側(cè)墓廬懸著一副對聯(lián):
平生慷慨班都護,萬里間關(guān)馬伏波。
蔡夫子低聲說道:“這副挽聯(lián),是當(dāng)年蔡督軍歸葬此地、舉行國葬儀式時,孫中山先生手書。”言語之間,大是自豪,連帶得蔡辛?xí)材樕仙狻?/p>
從墓廬大門往后山墓地沿路,已經(jīng)有不少衛(wèi)兵在警衛(wèi),其中幾人顯然是認識蔡夫子,問了問蔡辛?xí)c顧岳的身份,又派人帶顧岳的學(xué)生證上山去請示了一番,便放他們上去了。
山上墓坪寬敞,右側(cè)兩株古楓肅立,花崗巖砌成的墳冢前立了一塊花崗石碑,碑上嵌銅板,上刻“蔡公松坡之墓”。碑前有石祭桌與石香爐,幾名衛(wèi)兵正在安排酒水香燭,另有五名軍官肅立在旁,顧岳一眼掃過去,看肩章綬帶,認出其中有兩位旅長、一名參謀、一名團長,職位最高的那位是少將師長,不過論起實權(quán)來可能還不如那兩位旅長。至于那位參謀,看似手頭無兵,比不得其他幾位,但若是湘省司令趙恒惕的參謀,那又另當(dāng)別論。
按年紀職位,是那位師長最尊,蔡夫子疾走幾步,拱手為禮:“見過范師長?!?/p>
顧岳兩人跟在他身后一一行禮,衡州那位程旅長果然在這幾人之中,不過肖參謀并未同來,顧岳略一轉(zhuǎn)念便明了,想必肖參謀是留在衡州看家的。這年頭各路人馬三天兩頭打來打去,不小心看好自己的地盤,說不定哪天成了喪家之犬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湘省軍中那些有頭有臉的學(xué)長與前輩們,顧岳先前都曾打聽過一回,此時倒也能夠一一對號入座。
范師長出身滇軍,曾任云南陸軍講武堂的教習(xí),是趙省長的結(jié)拜兄弟,如今就在長沙任職,算是趙省長的直屬,那位陳團長和李參謀都是他的學(xué)生兼屬下。
另一位旅長姓譚,據(jù)說是前任湘省省長譚延闿的族弟,譚延闿失勢之后避居上海,不久前重返孫中山麾下,聲稱要為北伐先鋒,就任全湘討賊軍總司令,矛頭直指湘省,大有卷土重來之勢,這位譚旅長自然不太讓現(xiàn)任的趙省長看得順眼,但是譚延闿當(dāng)年舊部還有不少就在這譚旅長麾下,手上有人有槍,又占了譚氏老家醴陵茶陵一帶為地盤,趙省長也無可奈何。
顧岳跟著蔡夫子拜見過范教習(xí)與各位學(xué)長之后,當(dāng)然也要自我介紹一番。程旅長先前已經(jīng)向范師長等人報備過顧岳的身世來歷,此時范師長等人只向顧岳點了點頭,默許他可以站在一旁,態(tài)度雖不熱絡(luò),但這樣的默許,對于初次見面、藉藉無名的后生小輩顧岳來說,已經(jīng)很難得了。
按著年紀職位,第一個站到蔡鍔墓前拈香敬酒的,自然是范師長,下頭依次是譚旅長、程旅長、陳團長、李參謀,顧岳排在最末。
顧岳站在墓前,肩背挺直,神情嚴肅,瀝酒為敬,三碗之后,換酒為香,舉香過頭,躬身禮敬,上前一步將香燭插入石香爐中,后退站定,干脆利落地敬了個軍禮,然后才退到一邊,讓出位置來。
大家看著顧岳這一整套動作下來,端的是動如行云流水、靜如淵渟岳峙,范師長等人,面上不覺便露出幾分贊許來。后輩出色,他們也是臉上有光,更有一分將來或可期許的香火情。
待到蔡夫子祭掃過后,收了香燭,氣氛隨之松快了許多。范師長等人,照例繞著墓周慢慢轉(zhuǎn)了一圈,讀一讀墓周所嵌的二十四塊漢白玉與青石板上所刻的銘文,第一次來祭掃的顧岳,安靜地跟在后面一路讀過去,看落款,都是當(dāng)年國葬之時,各省督軍與省長們所送的挽聯(lián)及墓志銘,令人可以想見當(dāng)年國葬儀式的盛大與肅穆。
蔡辛?xí)郧霸陂L沙讀書時也曾經(jīng)來過此地,看過這些銘文,但此時此境,再讀這些銘文,感觸大不一樣,心生敬畏,不敢嬉笑。轉(zhuǎn)頭看看一旁的顧岳,卻見顧岳一臉心向神往,讀完最后一塊銘文,重新繞到墓碑前時,顧岳脫口說道:“大丈夫當(dāng)如是也!”
這句話本是時為亭長的劉邦見秦始皇東巡盛況時的感慨,稍通國學(xué)者,無不知曉,即便是念新學(xué)堂的蔡辛?xí)?,也是讀過的。顧岳這話一說,大家都會心微笑起來。
少年人的遠大志向,觸景生情,有感而發(fā),總是令人樂見的。
蔡辛?xí)呐念櫾赖募绨蛐Φ溃骸昂?,我等著看顧兄弟你有朝一日也成為班都護、馬伏波!”
時已近午,范師長職位最高、資歷最老,在長沙又算是地主,因此很痛快地招呼大家隨他一道去吃個便飯,蔡夫子不敢推辭,于是很自然、很順手地將顧岳也帶上了。
岳麓山下的酒樓飯館頗多,范師長一行當(dāng)然挑了個看起來最氣派的,老板不敢怠慢,親自出來招呼,在二樓挪出個雅間,范師長的衛(wèi)隊將左右兩個包間也占了,又分了一隊人到樓下大堂里輪流吃飯。顧岳注意到,一進酒樓,便有四名衛(wèi)士往后門去了,其中兩名衛(wèi)士是范師長部下,另有兩人分別屬于程旅長和譚旅長;大堂和兩側(cè)包間的衛(wèi)士,也是三人的部下錯雜在一處??磥泶蠹叶己苤斏?,即使湘省內(nèi)戰(zhàn)還很少有人像唐繼堯那樣將對手趕盡殺絕,一般都是將失敗者趕出湘省了事,各路人馬也不敢掉以輕心。
正是午飯時候,酒樓中本應(yīng)滿座才是,但這伙大兵一來,樓中客人趕緊吃完了便走,外頭人也不敢輕易進來以免惹上麻煩。老板心中暗叫“倒霉”,面上卻不敢多說什么,還得吩咐廚下殷勤小心,千萬別惹事。
飯桌酒席之上,向來最好說話?;镉嬚辶说谝惠喚坪缶捅悔s到外頭去了。顧岳說自己幼承家訓(xùn),牢記族中長輩的前車之鑒,不敢在十八歲之前飲酒,范師長等人倒也不為難他。第二輪酒自是由年紀最小的顧岳來斟。三輪酒后,范師長已經(jīng)笑呵呵地問起顧岳回鄉(xiāng)之后有何打算,若是愿意繼續(xù)求學(xué),他們這些前輩學(xué)長們,都是樂見其成的。
他們都很默契地沒有提顧岳為何中斷學(xué)業(yè)的事情。
顧岳謝過范師長好意,自是要順著范師長的話意,問一問各位前輩學(xué)長對他求學(xué)之路有何建議。
程旅長笑道:“雖說各省都辦有武備學(xué)堂,但要說比得上咱們學(xué)堂的,還真不多。若是保定軍校能夠復(fù)課,倒還可以去考一考?!?/p>
保定軍校原為北洋武備學(xué)堂,民國后改為保定陸軍軍官學(xué)校,向來是中央直轄,放到科舉未廢時,那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武學(xué)國子監(jiān),各省軍隊中都有不少將官出身于保定,對顧岳來說,若是能夠考入保定軍校,的確是一條好出路??上澳曛蓖顟?zhàn)爭時,戰(zhàn)敗投降后被暫時收容安置在軍校內(nèi)的皖系第十五師,因未能及時得到軍餉,鬧事嘩變,將軍校洗劫一空之后,為毀滅證據(jù),又縱火焚燒校舍。直系大帥曹錕派兵鎮(zhèn)壓時,趁火打劫,從軍校劫走步槍兩千支、騾馬三百匹。此事經(jīng)報紙公布,全國嘩然,卻又無可奈何,曹大帥重兵在握,向來信奉“有槍便是草頭王”,是干得出花錢買總統(tǒng)選票之事的人,豈會在意這點指責(zé)?
經(jīng)此一劫,保定軍校至今未能復(fù)課。
大家不免感慨了一番。范師長又道,若是國內(nèi)找不到合適的學(xué)堂,不如干脆出洋,投考日本士官學(xué)校。其時風(fēng)氣,“政治學(xué)西洋,軍事學(xué)東洋”,如曾任保定軍校校長的蔣百里、蔡督軍、湘省前省長程潛等人,都曾是日本士官學(xué)校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蔣百里當(dāng)年以頭名畢業(yè),還將日本天皇寶刀給帶了回來。
范師長此話一說,程旅長等人自是大為贊同。
顧岳原以為他們會順勢提一提替自己寫推薦信又或者資助盤纏學(xué)費之事,聽說日本士官學(xué)校招收的中國學(xué)生,大多是保定軍校、陸軍部等推薦過去投考的官費留學(xué)生,赴日本后,還得先入振武學(xué)校補習(xí)一年的日語與文化課才可入學(xué),至于各省散考的學(xué)生,若是沒拿到一兩封有點分量的推薦信,根本就不得其門而入。蔡督軍當(dāng)年初到日本時,讀的原本是商科,據(jù)說后來是拿著大名鼎鼎的梁啟超先生的推薦信,繞過振武學(xué)校,直接投考的士官學(xué)校。
但是范師長等人似乎根本就沒有提推薦信的意思。
顧岳躊躇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突兀地問出來。
不論范師長是覺得他的推薦信不夠分量所以才不提,還是覺得顧岳不夠分量讓他寫這封推薦信,似乎此時都不宜細問。
(按:入學(xué)條件與推薦信純屬臆測,不可細究真?zhèn)?。不過日本陸軍士官學(xué)校每期招收的中國學(xué)生,的確數(shù)量非常有限。)
席間范師長他們自然要談起講武堂那些有名的校友們的動向。李參謀最是消息靈通,一一道來。時逢亂局,升沉不定,命運多變,談起來也格外令人感慨。歷數(shù)過好幾位校友的近況之后,李參謀說到了滇軍中的名將、講武堂特別班畢業(yè)的朱德,顧品珍主政云南時,朱德任警察廳廳長,唐繼堯重返云南、顧品珍戰(zhàn)死,朱德也被通緝追殺,帶著一連人逃到了四川。說到此處,李參謀興致勃勃地道:“聽說川軍總司令劉甫澄許了一個師長的職位,要將朱玉階拉到他麾下去。想不到劉甫澄此人,還是蠻有眼光的嘛!”(按:川軍總司令兼四川省省長劉湘,字甫澄;朱德,字玉階。)
蔡夫子頗有些意外:“聽說唐大帥為人處事,剛直不阿,劉司令此舉,是否會令唐大帥不快?”
蔡夫子說得委婉,其實除了蔡辛?xí)?,其余人都明白,唐繼堯此人,或許是執(zhí)掌云南軍政大權(quán)太久,近些年很有幾分“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剛愎之氣,顧品珍當(dāng)初之所以能夠?qū)⑺s出云南,也是因為滇軍內(nèi)部不少人對唐繼堯意見頗多。
李參謀道:“唐大帥自然是不樂意見到劉甫澄招攬朱玉階的,不過么,都說是‘千軍易得,一將難求,能夠得一良將,劉甫澄也不會介意得罪唐大帥一回?!?/p>
范師長感慨道:“劉甫澄招攬朱玉階,大約也是覺得唐司令做得太過了。做人留一線,日后好相見。誰知道風(fēng)水明日往哪家轉(zhuǎn)?”
曾經(jīng)做過云南陸軍講武堂教習(xí)的范師長可以抱怨唐繼堯做事過分,其他人卻是不好多說的,轉(zhuǎn)而問起朱德是否受了劉湘的招攬。李參謀道:“聽說朱玉階沒有接劉甫澄的任命書,現(xiàn)今去哪兒了還沒人知道。趙省長還叮囑說要留心注意車站碼頭這些地方,若是見著了朱玉階,能夠招他進湘軍最好,再不濟也結(jié)個善緣?!?/p>
顧岳打聽范師長等人履歷時,也曾聽說,這位李參謀,其實并不是湘省人,而是四川人,原本在川軍之中任職,因為得罪了頂頭上司,被迫離職出川謀個出路,然后被范師長招攬過來的。因著長袖善舞又善于打聽各路消息,如今頗受重用。
此時聽李參謀說起朱德之事,再聯(lián)想起李參謀入湘軍任職的緣由,顧岳忽然有些明白了,為什么范師長他們都鼓勵他去報考日本士官學(xué)校,卻都不提推薦信一事。
他只是一個初入校門不過半年便被迫退學(xué)的學(xué)生,既無赫赫戰(zhàn)績,又無奇才異能,范師長他們自是覺得,與他幾分善意便已足夠,委實不值得費心去為他謀劃前程出路,讓唐繼堯因此而不快。
若是顧品珍有幸逃出云南,愿意接納他的人或許都不在少數(shù)。
想明白這一點,顧岳默然了好一會。
不過他很快便振作起來,暗自捏拳,心道便是沒有前輩學(xué)長的提攜,自己也能找出一條路來。
三
酒足飯飽,伙計收拾桌面,上了一把熱毛巾拭面擦手之后,又奉上清茶消食。其時盛夏未完,午后暑熱蒸人,這岳麓山下的酒樓,得了幾分山上來的清涼之氣,又兼地勢軒朗,樓閣開闊,竹簾低垂,綠樹掩映,山風(fēng)徐來,倒是頗宜歇息。
不過蔡夫子卻不敢久留,為免范師長等人有些話不方便當(dāng)著他的面說,飲過一道茶,便待起身告辭時,一名衛(wèi)兵匆匆上樓來,附在范師長耳邊低語幾句。范師長面色一沉,放下茶盅,向程旅長與譚旅長兩人略拱一拱手,說道:“省府接到急電,南軍有異動,召我回府面議。兩位還要趕火車,范某人就不久留兩位了,還請一路上多多保重?!?/p>
范師長一行人匆匆離去,樓中氣氛也陡然間沉重起來。
所謂“南軍異動”,連蔡辛?xí)猜牭枚畟€中內(nèi)情。孫中山據(jù)守廣東以來,一直在調(diào)度各路人馬,籌劃北伐事宜。期間雖有唐繼堯不聽號令、陳炯明炮轟總統(tǒng)府等等曲折,但孫中山北伐決心,一直未曾動搖,又兼湘省前兩任省長譚延闿與程潛都在孫中山麾下效力,兵鋒直指現(xiàn)任省長趙恒惕,一旦孫中山整合廣東成功,出師北伐,湘省地處南北要沖,十之八九將又成主戰(zhàn)場,也難怪趙恒惕會時時關(guān)注南軍動向,一有風(fēng)吹草動,便如臨大敵。
顧岳想到的并不止于此。范師長臨走前“多多保重”那句話,似乎別有深意。
譚旅長守著的可是譚延闿留下來的地盤和人馬;至于程旅長,據(jù)說和程潛也是聯(lián)宗的族兄弟,麾下尚有不少原先程潛的舊部。若是南軍以譚延闿又或是程潛為先鋒出師北伐,兩軍交鋒之際,湘軍是否會完全聽命于現(xiàn)任省長趙恒惕,還真是不敢斷言。
然而于趙恒惕而言,譚延闿舊部與程潛舊部,又不可一概而論。
趙恒惕此人,凡事喜歡講究“名正言順”,講究“民心”,所以才會費盡心思,大肆賄買選票,將自己折騰成“民選省長”,又制定省憲法,以示合理合法。他當(dāng)年曾是譚延闿部下,就算后來翻臉了,以此等習(xí)性,多少也要對譚延闿舊部留幾分情面,免得臉上不好看;但對程潛舊部,雖不至于像唐繼堯?qū)︻櫰氛湟幌等笋R那般力圖斬草除根,只殺了區(qū)區(qū)數(shù)人,對其他人也是不肯留用的,只苦于程潛在湘軍中舊部甚多,散處各地,趕之不盡,驅(qū)之不絕。
若是趙恒惕想在南軍出師之前解決自己軍中如此嚴重的內(nèi)憂,矛頭恐怕首先會對準程潛一系,尤其是駐地距廣東太近,麾下又多程潛舊部,自己也和程潛同族的程旅長。
范師長特意提到“趕火車”,想必便是提醒譚、程二位盡快離開長沙,以免夜長夢多、橫生枝節(jié)。
顧岳能想明白的事情,譚旅長與程旅長自然也看得清楚。兩人只交換了一下眼色,便傳令下去安排啟程。蔡夫子很有眼色地起身告辭,顧岳與他同來,原本應(yīng)該與他一同告辭的,但當(dāng)此之際,顧岳躊躇了一下,便向譚旅長與程旅長說道:“難得有機會親近兩位學(xué)長,若學(xué)長不棄,顧岳愿意隨兩位學(xué)長一同上車,沿途也好多請教請教,以長見識。至于行李,若學(xué)長方便,能否派一衛(wèi)兵去寶慶會館替我取過來?”
譚、程二人略有詫異,以為顧岳不知個中輕重才想要與他們同行,但見顧岳神情肅定,隱隱有幾分“雖千萬人吾其往矣”的堅決,不免會心一笑,程旅長當(dāng)即派了一名衛(wèi)兵隨蔡夫子兩人去寶慶會館取顧岳的行李,吩咐衛(wèi)兵取了行李之后直接去火車站,譚旅長則打量一下顧岳,招手讓人拿了一桿漢陽造過來遞給了顧岳:“槍法應(yīng)該不錯吧?拿著,這一路上可不會太平。”聽說這位小學(xué)弟是顧品韓的兒子,自幼隨軍,料想子彈喂得不少,槍法無論如何也差不到哪兒去,有槍在手,總比赤手空拳要好得多。
程旅長笑道:“譚兄慧眼,顧學(xué)弟的槍法的確不錯?!逼鋵嵰运目捶?,給顧岳一把短槍,比長槍要頂用得多。不過今日只是初見,譚旅長對顧岳還不太放心,不愿貿(mào)然給他一把便于隨身攜帶的短槍,也是情理中事。
一槍在手,顧岳的神情更是帶上了幾分肅殺,好似下一刻便要上戰(zhàn)場一般。
譚旅長的副官也姓譚,大概也是譚氏族人,見顧岳這樣警覺嚴肅,向他微笑道:“顧兄弟不必太過擔(dān)心。咱們此行是來祭掃蔡督軍陵墓的,趙省長不會輕易在長沙城里動手,免得犯了眾怒。倒是出了長沙城之后要格外當(dāng)心?!?/p>
程旅長的副官姓劉,聞言也笑道:“是極是極,趙省長要真的趁這個機會在長沙城里下手,那是要和整個滇軍系翻臉呢,可不是件容易事?!?/p>
民國以來,各路人馬混戰(zhàn)不休,暗殺事件時有發(fā)生,但既言“暗殺”,本就是上不得臺面的事情,多為人詬病,當(dāng)年滬軍都督陳其美好行暗殺之事,為爭上海光復(fù)之首功,暗殺曾救他性命的李燮和未成,又收買殺手刺殺光復(fù)會首領(lǐng)陶成章。然事成之后,各方追究責(zé)任,兇手因此被處死,陳其美此后暗殺袁世凱手下大將鄭汝成,又被袁世凱支使黨徒收買部下報復(fù)刺殺,時人嘆惋之余,未免又有“善泳者溺于水”的感慨。
顧岳:“火車站算是在長沙城里還是城外?”
劉副官隨口答道:“自然是城里……”但一語未完,已經(jīng)暗自心驚。
火車站這樣的地方,南來北往的列車與行人眾多,三教九流無所不有,刺客盜賊既易于渾水摸魚,也容易趁亂逃走,事后支使者往往也易于推脫責(zé)任。因此,不止一樁轟動一時的刺殺案發(fā)生在火車站。
近兩年太平日子過久了,自己居然如此松懈,大是不該。
譚副官則道:“就算要在火車站下手,也得要時間布置。咱們搶到他前頭就是了?!?
顧岳沒有說話,卻將手中那桿槍反復(fù)摩挲掂量,想著盡快熟悉這桿槍,一旦遇上刺客,便能夠以最快的速度開槍還擊。
收拾停當(dāng),酒樓老板點頭哈腰地送他們出來,滿臉帶笑地目送他們走遠,真是長出了一把冷汗。
因著就在岳麓山下,來往行人眾多,酒樓外面的樹陰底下,等著七輛黃包車,還有兩抬上頭搭著遮陽篷的竹轎,雖不如黃包車跑得快,這樣暑熱天氣坐著,倒比黃包車更涼爽舒服。
此去火車站還有一段路程,譚旅長一揮手便將七輛黃包車都包了下來,至于竹轎,因著速度慢了點,只好放棄。
七輛黃包車,除了譚旅長、程旅長、兩位副官之外,顧岳和另兩名年長的衛(wèi)兵也被分了一輛。顧岳覺得心里不太自在,他以為一出酒樓便已是實際上的戰(zhàn)場,既是戰(zhàn)場,主帥副官卻都坐著黃包車,其他衛(wèi)兵在車前車后一路小跑,這情形怎么看怎么違和,而他自己居然也是坐車的一員,心中便更加別扭了。
但命令既下,他什么也沒說便按著程旅長的吩咐坐到了第二車上。
這么一隊全副武裝的士兵,匆匆穿過街道,殺氣騰騰地向火車站方向疾奔,很是引人注目。沿途行人,聞聲而走,望而遠避,倒是省了清路的麻煩。
或許是因為趙省長剛剛接到南軍異動的消息不久,還沒來得及調(diào)動人手應(yīng)對,直至抵達火車站,都平安無事。下一趟往南去的火車,在半個小時之后,衛(wèi)兵驅(qū)散人群,在站臺上兩根巨大立柱之間圈出一片空地來,譚旅長與程旅長背靠立柱,被衛(wèi)兵圍在中間。
不少人在向這邊張望打量,但沒人敢貿(mào)然靠近。
他們等的那一趟車進站時,去給顧岳拿行李的那名衛(wèi)士氣喘吁吁地趕了過來,費力地穿過擁擠的人群。顧岳緊走幾步,伸手接過行李,正要向那衛(wèi)士道謝,槍聲呯然響起。幾乎在此同時,顧岳身形一斜,子彈自他耳邊飛過,顧岳右手一松,行李掉在地上,左肩上背的長槍順勢向前甩出,穩(wěn)穩(wěn)地托在左手上,右手已然在同時抬起,扣住扳機,上膛擊發(fā),子彈順著剛才那顆子彈射來的方向射了出去,隱在人群中的刺客還沒來得及開第二槍,已經(jīng)被射中面門,仰天倒了下去。
接連兩聲槍響之后,站臺上寂靜了一瞬,尖叫聲陡然暴發(fā),人群驚恐地散開來。
顧岳收槍之際迅速環(huán)視了四周,視線撞上兩張有點眼熟的面孔,卻是株洲幫那個領(lǐng)頭的中年人,還有曾經(jīng)來試探過他,又被他嚇回去的那個小賊。小賊臉上幾乎是明晃晃地寫著“嚇死小爺了”這句話,領(lǐng)頭那中年人臉上神情就要復(fù)雜得多,似是震驚又似是慶幸。
替顧岳拿行李的那名衛(wèi)兵,回過神來,趕緊撿起地上的行李。
顧岳的視線自那伙盜賊臉上一掠而過,收回目光,從容退向火車。
比起刺客來,這伙盜賊已經(jīng)不值一提了。
混亂之中,顧岳這一行人順利上了火車。
他們占了整整一節(jié)車廂,坐下來之后,看著站臺上那具暫時無人敢去收拾的尸體和掉在血泊之中的短槍,顧岳心里很不是滋味。
即使知道兩軍交戰(zhàn),槍彈無情,畢竟他還太年輕,經(jīng)歷太少,還需要時間來適應(yīng)這樣的場景。
譚旅長則感慨地道:“顧學(xué)弟的槍法,果然不錯!”
譚副官笑道:“豈止不錯!”
劉副官和那些衛(wèi)士,打量顧岳時,神情目光與先前也大不相同,明顯親近了許多。
顧岳有些困惑,也有些不安:“刺客為什么對我開槍?”
程旅長道:“大約是找不到對我和譚兄下手的機會?!?/p>
譚旅長道:“也有可能是刺客接到的命令本來就是警告而非刺殺。”他看看譚副官和劉副官,“今日若非顧學(xué)弟在此,刺客很有可能對你們兩個下手,以示警告。”
在他們這一行人中,顧岳的確是很打眼,很容易讓刺客誤會成譚旅長或是程旅長的子侄輩,而且看上去也的確比譚副官和劉副官更容易下手,無怪乎會被選中成為刺客的目標。
顧岳想了一想,覺得自己的分量,怎么也不夠讓唐繼堯派刺客千里迢迢地追殺至此。而且這樣殺雞儆猴、意在警示的刺殺,其時并不鮮見。
他暗自吁了一口氣。
譚副官和劉副官順著譚旅長的話向顧岳好生道了一番謝。顧岳臉上微微漲紅,擺擺手,想要謙讓幾句,又覺得不知如何謙讓才合適,想一想才轉(zhuǎn)過話題道:“沒想到他們行動這樣快。”
劉副官皺著眉道:“這樣看來,省府想對咱們下手,是蓄謀已久了,只需要一個命令,馬上便能動手?!?/p>
這一路上,還真不能大意啊。
抵達株洲時,夜色已深,這里已是譚旅長的地盤,譚旅長所部人馬,明顯輕松下來,譚旅長很是抱歉地向程旅長道:“不能盡地主之誼請程兄吃個飯再走,實在不該,還請程兄不要見怪,日后這杯酒一定請程兄許我補上!”
程旅長連說“不敢”。
一個歸心似箭,一個知情識趣,客氣話略略說過幾句,譚旅長便帶著人下車去了,臨行前譚旅長沒忘了拍拍顧岳肩膀笑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辈坏珜⑾惹敖o顧岳的那桿槍留給了他,另外還送他一百發(fā)子彈,說算是補一份見面禮。
那邊劉副官已經(jīng)安排衛(wèi)士從另一個車門下去,搜羅站臺小販那里的吃食準備帶上車來。
站臺上燈光昏黃,人頭攢動,譚旅長的衛(wèi)隊分開人群,清出一條通道來,譚旅長步履從容,譚副官也很是輕快。喧鬧之中,顧岳突然聽到一聲槍響,坐在窗邊的衛(wèi)士都架著槍在警戒,槍聲一響,立刻將手中的槍掉頭轉(zhuǎn)向槍響的方向,緊接著又是一聲槍響,譚旅長的衛(wèi)士們開始還擊,槍聲連連響起,站臺上已經(jīng)亂成一片。
隔得太遠,站臺上又太亂,顧岳不便開槍,只盯緊了不讓可疑人物靠近自己所在的窗口。
混亂并沒有持續(xù)太長時間。人群散開之后,可以看見那個被打傷擒住的刺客半癱在地上,譚旅長這邊,槍響之際一名離他最近的衛(wèi)士替他擋住了猝不及防的第一槍,到第二槍時譚旅長已經(jīng)被其他衛(wèi)士掩護起來,但那名擋槍的衛(wèi)士已不幸身亡。
旁邊還有幾個被流彈打傷的行人,其中一人傷勢頗重,倒在地上呻吟。
譚旅長向衛(wèi)士低聲吩咐了一句,那名衛(wèi)士點點頭,走過去直接槍殺了受傷的刺客。譚副官則拿著一袋銀元走過去,按著那幾個倒霉行人的傷勢輕重,往他們手里分別塞了一把銀元。
顧岳大是意外。坐在他旁邊的劉副官笑道:“這有什么稀奇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哪能不給幾分情面?”
兔子還不吃窩邊草呢,自己的地盤怎么著也要愛惜幾分。
劉副官轉(zhuǎn)而感嘆道:“幸虧顧兄弟你在長沙車站時一槍便結(jié)果了那個刺客,省了咱們不少麻煩?!?/p>
長沙站的行人可多了去了,要是像剛才那樣和刺客對戰(zhàn)一通,死傷的行人一多,事情鬧大了,就算是自己這邊占著理,也要被省府捉住把柄狠狠敲打一頓。
顧岳自然也明白劉副官的感慨,只是,劉副官口中,在長沙站少了死傷,不過是省了麻煩而已,這讓顧岳心中難免生出幾分異樣的不適。
四
抵達衡州時,已是后半夜,站臺上行人稀少,在這一站下車的行人,也離得遠遠的,不敢靠近顧岳一行人。
劉副官倒是松了口氣。人少才好,方便警衛(wèi)。
程旅長在衛(wèi)兵的嚴防死守中,平安無事地出了車站,營地就在不遠,離火車站不到半個小時的路程,一行人疾步穿過深夜里寂靜的街道,直奔警備司令部。
留守的肖參謀,聞訊急忙起來迎接。
程旅長也不多話,只下令加強警戒,哪怕是剛剛下車的這些衛(wèi)士,也得輪流去值守。
顧岳被安排在劉副官的那間小屋子里暫住一晚,劉副官忙著安排警衛(wèi),一時半刻是回不來的。
雖然一路辛苦,顧岳還是黎明即起,在大院里跑步打拳。
顧岳打完一整套明山拳,拭去額上的隱隱汗水,略作休息時,司令部里駐著的兩個連,也起來操練了。
不過程旅長等人都不在其中。顧岳留意到,排長以上的軍官,都沒有出現(xiàn)在操練場上。
這讓他有些失望。
他知道這是如今軍中常見之事,稍有身份地位者,往往不肯再與尋常士兵一同起居操練。
可是,他本以為,出身于滇軍、云南陸軍講武堂的這些將領(lǐng)們,應(yīng)當(dāng)與其他人不同。
尤其是,他們才剛剛祭奠過蔡督軍回來。
講武堂的教習(xí)們,談及當(dāng)年護國之戰(zhàn)時,動輒激昂得口沫橫飛。然而在講述滇軍之勇猛、蔡督軍之英明以及北洋軍之節(jié)節(jié)敗退之外,教習(xí)們也經(jīng)常會提到,護國軍入川作戰(zhàn)時,曾經(jīng)五個月不得軍餉,卻無人嘩變,只因為蔡督軍與普通士兵一樣粗衣礪食,故而將士歸心。
滇軍秉此傳統(tǒng),一度是十分看重各級將領(lǐng)以身作則、與部屬一同起居一同操練的。顧岳的父親便一直保持著這個習(xí)慣。講武堂的教習(xí)們,據(jù)說曾經(jīng)也必須吃住在學(xué)堂里,與學(xué)生一同出操。
然而,善始者總是不能善終。
這樣的景象,如今只留存于教習(xí)們的追憶之中了。
不要說與士兵一同起居操練,在長沙城里,趕往火車站的時候,程旅長他們都要乘坐黃包車了,不知是因為行軍速度太慢,還是自重身份,不肯和普通士兵一樣徒步行軍?
直至士兵操練完畢,程旅長他們才起來,叫上顧岳一道往司令部外頭的酒樓里去吃個早飯。
顧岳不免詫異。昨晚程旅長還要加強警戒,今早似乎又松懈了?
不過出門之前,劉副官悄悄塞給顧岳一把短槍:“旅長吩咐,借給你用用,離開衡州前再還給我。”
顧岳恍然明了,立刻將短槍藏在衣服里面。
程旅長這么大張旗鼓地跑到酒樓里去吃早飯,怕是要引蛇出洞,給他短槍,顯然就是讓他做一個藏在暗處的奇兵。
但是夏日衣服單薄,掖在腰間的短槍,無論如何也不能掩蓋得毫無痕跡。顧岳便拿了一件衣服搭在手上,劉副官又在他手上放了頂軍帽,打量一下,覺得并不顯得突兀,滿意地點點頭,讓顧岳跟在自己身后。
程旅長只帶了一個班的衛(wèi)兵,去的是他慣常去的那座酒樓,坐的是他慣常坐的雅座,點的飯食也一如既往。
掌柜殷勤,伙計小心,樓上樓下食客來來往往,看起來完全沒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
顧岳正要坐下,忽然停頓了一下。
有人在暗中窺伺他。
順著那道視線轉(zhuǎn)過目光,隔著天井,對面走廊上那個遮遮掩掩的人影,唯恐顧岳看不見自己一樣,一見顧岳轉(zhuǎn)過頭來,趕緊也從柱子后探出頭來,天井中的日光正打在他臉上,顧岳略略一怔,便認出來,居然是前天晚上在衡州火車站的月臺上被他整治過一次的那名小賊!
那小賊使勁地向顧岳擠眉弄眼。顧岳略一躊躇,向劉副官低聲道:“我出去看一看周圍地形?!?/p>
劉副官一想也對,顧岳可不熟悉這酒樓的地形,點頭同意。
顧岳將短槍放在凳子上,用衣服蓋住,出來之后,裝作閑逛的樣子,轉(zhuǎn)到了對面走廊,經(jīng)過那小賊身邊時,感覺風(fēng)聲微動,手心里已多了一張紙條。
顧岳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又轉(zhuǎn)了一圈,將周圍地形都看清之后,才回到雅座,將手中紙條攤開來放在桌上。
劉副官驚訝地探過身來看。
紙條上用鋼筆寫了短短一行字:夜班車,省府兵,便裝。
落款是個字母“C”。
字跡潦草,看得出是匆忙之間寫下來的。
顧岳將紙條遞給程旅長,說道:“這是剛才有人塞給我的?!?/p>
程旅長和劉副官看清紙條上的話之后,臉色都變了。程旅長順手將紙條塞進自己口袋里,下令立刻回司令部。
下樓之際,顧岳留心四周動靜時,目光與那小賊對上,他微一點頭,算是示意,不過此時此刻,根本騰不出空來致謝,那小賊也識趣,悄沒聲息地隱入了人群。
酒樓離司令部不過一條街的距離,程旅長等人很快便已趕回司令部,大門口的哨兵趕緊敬了個禮,讓出路來。劉副官隨口問了一句剛才有哪些人進去了,哨兵說了幾個名字,都是住在城里,每天早上過來點卯應(yīng)差的文書等人,不過哨兵末了又道,軍需官段鳴智帶了兩個棉布商人來找肖參謀,剛剛進去不久。
程旅長和劉副官對視一眼,臉色都不太好看。
軍需官段鳴智是衡州當(dāng)?shù)厝?,家族龐大,姻親朋友眾多,交游廣闊,很會來事,經(jīng)常能用優(yōu)惠價格拉到各類軍需品,所以哪怕有傳言說他和省府那邊有些不清不楚,程旅長也沒想過要換掉他。畢竟,就算是程旅長自己,也不能說和省府那邊毫無瓜葛、絕無來往。
但是這樣的敏感時候,情形又大不一樣。
程旅長下令全營地警戒,在大門口拉起路障架起槍來嚴陣以待,之后快步往辦公樓走去。
辦公樓是一棟新式的紅磚樓,坐北朝南,每層不過十余間房舍,過道頗為寬敞,面向庭院。房門都向過道而開,此時正是忙碌時候,各個房間里都有人在出入,便顯得二樓上肖參謀那間房門緊閉的辦公室安靜得過分了。
程旅長傳令各科室人員關(guān)閉門窗,都到一樓會議室去等候命令,四名衛(wèi)兵端著槍把守門口,四扇窗戶外也派了衛(wèi)兵看守,以防變亂。
這樣大的動靜,仍然沒見到肖參謀開門出來,也沒有段軍需官的身影。
程旅長的臉色更是難看,站在二樓的樓梯口,示意一名衛(wèi)士先去看看肖參謀房中的動靜。
那衛(wèi)士謹慎地敲敲門,高聲稟報:“肖參謀,旅長有請!”
房內(nèi)似乎有些響動,卻沒有人回答。
衛(wèi)士繼續(xù)敲門,同時試探著扭動了一下門把手,當(dāng)然擰不開。
衛(wèi)士轉(zhuǎn)頭望望程旅長,得他示意許可,于是后退兩步,預(yù)備用腳將門踹開。
木門突然打開,衛(wèi)士飛快地向旁邊閃開,舉槍對準門口。
站在門口的是臉色鐵青的肖參謀,雙手反綁在身后,額頭上還有被槍托砸出來的傷口,血糊了半張臉。一名穿著夏布長衫的男子站在他身后,正拿槍頂著肖參謀后心,很小心地只露出小半張臉來,厲聲喝道:“都給我退到樓下去,不然我就開槍了!”
衛(wèi)士躊躇片刻,還是向樓梯口方向退了好幾步。
他知道肖參謀的分量,這位可是程旅長多少年的老搭檔,和那些后來陸續(xù)招攬過來的副官參謀們可大不一樣。
程旅長沉聲喝問道:“你們想要什么?”
那刺客張口便要一萬大洋,還要將司令部唯一的那輛小汽車開過來,送他們到火車站才肯放人,如果中途膽敢追蹤,就不要怪他們在肖參謀身上試槍了。
劉副官道,一萬大洋委實數(shù)目太大,一時半刻無法籌備出來,若是急要,司令部這里只有兩千大洋。
刺客惱怒地道:“一萬變兩千,你們這是耍老子呢!不行,至少八千!”
劉副官和那刺客討價還價,程旅長心里很是惱火憋屈,明知道這刺客多半是省府派來的,面上還是得裝作什么也不知道,只能當(dāng)作普通劫匪來對付。
那邊顧岳已經(jīng)在程旅長的示意下,跟著一名衛(wèi)士繞到了辦公樓背面。
按門口哨兵所說,跟著軍需官段鳴智進來的刺客共有兩名,還有一人未曾露面,不知是否在肖參謀的辦公室里,還需小心警惕。
肖參謀的辦公室緊鄰走廊盡頭程旅長的那間大辦公室,顧岳猜測,刺客若是能夠在肖參謀的辦公室里成功地隱藏下來,待到程旅長回來辦公,經(jīng)過肖參謀門口時,他們便很有機會刺殺又或者是挾持程旅長??上Чμ澮缓垼淮騺y了計劃,只好退而求其次,挾持肖參謀了。
從樓下望去,隱約可以望見肖參謀辦公室那扇窗戶的窗簾后另一名刺客的身影,顯然正在警戒有可能從后窗爬上來的對手。
顧岳避開那扇窗戶,圍著辦公樓轉(zhuǎn)了一圈。這樓當(dāng)初修建的時候,大概是特意選了這么一大片四面不靠的平地,周邊連棵樹都沒有,圍著辦公樓,就是操練的營地,再往外圍,便是營房與兩人多高的圍墻,圍墻外也只有稀疏幾棵矮樹。周圍人家,都離得挺遠。
這等設(shè)計,原本是為了安全考慮,以免有心人容易接近辦公樓,但現(xiàn)在反倒成了麻煩,想要制服占據(jù)二樓的兩名刺客,卻無借力之處,難以接近;甚至程旅長先前下令所有人到樓下會議室集合,清空了整個二樓,包括留守在程旅長辦公室的兩名勤務(wù)兵,反倒使得兩名刺客沒了后顧之憂,只需專心防范樓梯口方向即可。
顧岳重又轉(zhuǎn)到辦公樓后邊,盯著那扇窗戶看了好一會,才回到二樓樓梯口,向程旅長低語了幾句。程旅長躊躇了片刻,到底還是同意了顧岳的計劃。
刺客這里僵持不下,暗中可能還有便裝潛入衡州的省府兵不知去向。為免夜長夢多,哪怕冒險,也得盡快解決了眼前這事才是。
至于說肖參謀的處境可能會變得更危險,從軍這么多年,冒險的時候多了去了,關(guān)鍵時刻,若是不敢賭命,哪里還有他們今時今日的地位?
程旅長派了兩名衛(wèi)士去聽從顧岳指令。顧岳讓衛(wèi)士給他找了一身輕便的夏季軍裝換上,要了一柄短刀插在綁腿上,劉副官先前給他的短槍插在腰間皮帶上。令兩名衛(wèi)士在辦公樓后頭游蕩,吸引那名刺客的注意力,顧岳自己則繞到程旅長那間辦公室的側(cè)墻下,后墻與側(cè)墻交會的那個直角,因著紅磚有些粗糙,時而有一點細微的空隙或凹陷之處,對顧岳而言,已足夠借力了。
顧岳的大半個身子都隱在側(cè)墻這邊,只用右手在后墻那邊借力,左手和左腳扣住側(cè)墻墻面,右腳踩在兩墻相交的直角上,手腳交替用力,幾乎是片刻之間,已經(jīng)如壁虎一般爬上了二樓,停在樓頂與房頂相交之處,騰出一只手來,摸索著揭開幾片瓦,露出一小片房頂?shù)哪敬獊?,扣住木椽試一試牢固與否,之后右腳在墻面上一蹬,借力蕩起,翻身躍上房頂,迅速伏低身形。
瓦片在他踩上去時輕響了一聲,顧岳停了一停,目光越過圍墻,四下望了望,沒有什么異樣,想來那伙便衣的省府兵并沒有膽量直接埋伏到司令部墻外來。
顧岳貓著腰,輕快地踏過房頂,按著自己先前看好的位置,停在肖參謀辦公室那扇窗戶的正上方,側(cè)耳聽了一下動靜,輕輕揭開片瓦,露出木椽,試過之后,右手扣住木椽,提氣輕身,停一停,突然發(fā)力,翻身撞向窗戶。一心警戒樓下動靜的那名刺客猝不及防,被顧岳雙腿踢中面門,向后仰倒的同時,本能地扣動扳機,子彈射向了窗外的天空。
那名刺客倒地之際,顧岳一腳踢在他手腕上,短槍脫手,飛撞出窗外。
門口處挾持肖參謀的刺客反應(yīng)很快,迅速掉轉(zhuǎn)槍頭來瞄準顧岳。
然而他還來不及開槍,顧岳已經(jīng)借著撞進來的急速沖勢,迎面撞在他胸前,右手一撥,將肖參謀推向樓梯口方向,左肘一抬,擊在刺客的右胳膊下面,刺客整個右臂都被震得麻木了,手中短槍再也把握不住,顧岳右掌一劃,奪走了短槍,當(dāng)頭一槍將刺客砸得半昏過去,左手迅速扣住刺客右肩,將他拖得轉(zhuǎn)了半個圈,顧岳換到了走廊上,刺客面朝門內(nèi)。
顧岳這般做,原本是防著那位軍需官段鳴智從背后給他一槍,不過制服兩名刺客之后,才發(fā)現(xiàn)角落里的地板上還捆著一人,似乎已經(jīng)昏迷過去,但嘴里仍然塞著塊抹布以防他醒來后叫喊,看身上衣服,顯然不是普通衛(wèi)兵,一副肥頭大耳的模樣,應(yīng)該就是那位軍需官。
樓梯口那邊的衛(wèi)兵一擁而上,將顧岳手中抓住的這名刺客牢牢綁了起來。地板上那名刺客已經(jīng)被撞得半死,也被拖出來五花大綁地關(guān)了起來。
程旅長使勁拍著顧岳肩膀,笑得滿臉紅光:“顧學(xué)弟,好身手,好膽魄!”
顧岳輕輕吁了口氣,此時平靜下來,才感到心情的激蕩與振奮,然后很快被圍過來的劉副官等人,夸得臉上通紅。
程旅長哈哈大笑,暗自盤算著,或許可以直接將這位學(xué)弟拉進自己麾下來,唔,給個什么職位好呢?這么年輕,職位高了恐怕壓不住底下的兄弟們,職位低了,恐怕又拉不住這位學(xué)弟……
審問刺客得到的內(nèi)情,與顧岳原先的猜測相去不遠。兩名刺客的確是計劃先控制住肖參謀,然后借地利之便,在程旅長回來、經(jīng)過肖參謀的辦公室時,挾持程旅長,假意索取贖金,到火車站才肯放人,實際上是要和潛伏在火車站的那二十名便衣的省府兵相互配合,逼迫程旅長用火車站的電報室發(fā)出通電,宣告下野,然后和肖參謀一道被強制遣送出衡州。
這個計劃,原本是有很大成功可能的,可惜出了種種意外,功敗垂成。
至于那位軍需官段鳴智在這其中又是什么角色,刺客說段軍需官只知道他們是棉布商人,想做衡州駐軍的軍裝生意,于是收了他們的重金賄賂,帶他們?nèi)ヒ娦⒅\,這也是段軍需官和其他各地駐軍中的軍需官們常干的事情。
段軍需官從昏迷中醒來之后,痛哭流涕地向程旅長保證,他絕無二心,就是貪財了點兒,收了些賄賂;發(fā)現(xiàn)刺客想對肖參謀不利時,他還試圖奮起反抗,可惜太過身寬體胖,行動不靈便,一下子就被放倒了,完全不知道后來又發(fā)生了什么事情。
肖參謀雖然對他惱怒不已,但也不得不承認,段軍需官的確是被刺客打昏捆綁起來的。
程旅長如何處理這兩名刺客以及大有嫌疑的段軍需官,都是后話了。顧岳要盡快趕回李家橋去,明日便是七月十五中元節(jié),白天里顧岳要跟著長輩們?nèi)ド缴霞罀咦鎵?,晚上得一道去八橋?zhèn)放河燈看盂蘭盆戲。
百年以來,李家橋三姓弟子,戰(zhàn)死異鄉(xiāng)、不能歸葬祖墳者眾多,因此這中元節(jié)的招魂超度,尤為重要。
不過臨走之前,顧岳還有一件事情要做。
那個送信的小賊,顯然就藏在司令部附近窺探里頭的動靜。下注離手,沒等到揭盅怎么甘心?是以顧岳剛出大門不多時,那小賊便探頭探腦地靠近過來,滿臉喜色,笑嘻嘻地道:“恭喜程旅長和顧少爺化險為夷!”
顧岳示意他跟著自己走,心中難免有些感慨。
雞鳴狗盜之徒,有些時候,也有他們不可忽視的作用。
其實自己早應(yīng)該看清這一點的。唐繼堯重返云南時,不就聯(lián)合了滇南巨匪吳學(xué)顯,才使得顧品珍飲恨戰(zhàn)死嗎?
只是從前他太過痛恨這些盜匪,一葉障目了。
那小賊到了程旅長面前,誠惶誠恐地交代道,今天清早,他和同伴在衡州火車站游蕩時,被前天晚上和顧岳同行的那位少爺抓住了,給了他十塊大洋,叫他送張紙條給顧岳,并指點他去衡州警備司令部找人。小賊識得幾個字,至少認得個“兵”字,知道事關(guān)重大,趕緊跑過來找人,虧得他腿腳快,消息又靈通,及時將紙條送到了顧岳手里??粗搪瞄L一行一接到紙條立刻便回了司令部,戒備森嚴,殺氣騰騰,小賊便知道自己這封信送得太是時候了。
程旅長對這心思靈光、膽子也夠大的小賊顯然也挺賞識的,隨口便招了他進衛(wèi)士連,先到劉副官手下當(dāng)個跑腿的,以觀后效。又問他名字,居然和程旅長同姓,自幼父母雙亡,也沒人給他起個大名,因為屬狗,大家隨口便叫他程狗兒。
顧岳覺得程旅長的嘴角抽了一下。
小賊很識眼色地請程旅長給他起個大名,程旅長略一思索,道:“狗性忠誠,就起名為程忠吧。”
那小賊喜笑顏開,幾乎要跪下叩頭的樣子,感激不盡地跟著一名衛(wèi)士下去了。
論功行賞,寫那張紙條給顧岳報信的蔡辛?xí)Σ豢蓻]。若非蔡辛?xí)惽珊湍且魂犑「阋率勘惶塑嚨诌_衡州,恰好又眼光夠好,認得出這伙便衣是省府兵,外加當(dāng)機立斷,能夠找對人給顧岳送信,今日這局面,誰輸誰贏,還未可知。
只是蔡辛?xí)筒谭蜃雍茱@然不想張揚,這會兒只怕早已經(jīng)上了船往寶慶府去了,明日中元節(jié),他們不可能在衡州停留。
要重謝蔡辛?xí)?,也只好留待來日?/p>
至于顧岳,程旅長現(xiàn)在急著收拾殘局,想著來日方長,今時今日卻是不好挽留顧岳了,于是派了兩名衛(wèi)士送顧岳上船。因路途不便,譚旅長送給顧岳的長槍,程旅長道日后再派人專程送到李家橋去,心里拿定主意,到時再湊上幾支長槍和幾百發(fā)子彈一道送去;至于顧岳從刺客手中繳獲的那支短槍,程旅長自是讓顧岳隨身帶著,另送了顧岳兩匣子彈。
顧岳登上溯流而上去往陽縣方向的航船時,日頭已高,河面上水汽慢慢蒸騰上來,回望衡州城,隔了水霧,憑空多了幾分渺茫,便如顧岳此刻的心境一般。
不過短短兩天而已,他卻覺得,自己似乎變得更加意志堅定,同時又變得更加迷茫不安。
后記
“豈曰無衣”,語出《詩經(jīng)·秦風(fēng)·無衣》:“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這首詩實際上是秦軍的戰(zhàn)歌。號稱“虎狼之師”的秦軍,其戰(zhàn)歌自有一種慷慨之氣,越數(shù)千年而不滅。本篇因以祭掃蔡鍔墓為中心情節(jié),出場人物,幾乎都與蔡鍔以及滇軍和云南陸軍講武堂相關(guān),故以此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