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瀅瑩
讀小說,我曾經(jīng)很在乎其中講了些什么。零件齊全、關節(jié)活絡、小伏筆大轉折的故事已見得太多,以至于慣性地翻開一本書,就開始為文筆打分、揣測整個故事的走向、猜想高潮可能出現(xiàn)的地方,然后感受情緒被調動的節(jié)律,在一步步情節(jié)發(fā)展中印證自己的想法。這也使得我讀書異常地快,假使一日閑暇,一本20萬左右字數(shù)的小長篇基本不會留過夜,因為一旦隔日,就再續(xù)不上之前的情緒,仿佛對著全然陌生的文本,艱澀尋找入口。但常小琥的《收山》,我卻實實足足讀了一周有余。
小說是一門語言的藝術。這句話放到任何年代都不會改變。節(jié)奏、張力、用詞、斷句,語言的千變萬化形成了一位作家與其他作家的風格差異,有的綿長華美如錦帛,有的干脆爽利如脆豆,很難說哪種好過哪種。但好的語言有一條通用標準:讓你手不釋卷,看著看著會讀出聲來,好像詞跟詞天生就這樣長在一起。這是《收山》給我最直觀的感受。
他的敘述中,語言永遠是干凈凝練的,長句和形容詞被扎緊在布袋里,從不輕易放出來。寫會議爭執(zhí):“屋里像是漏了雨似的,四面紛紛濺起了動靜。”寫師傅的嚴謹神色:“那算不算是一張臉,更像是一把插緊的銅鎖?!睂懽笥覟殡y:“那一整天,我的身體里都跟咽了個彈球一樣,叮叮咣咣的?!眲e人難以落筆的,到他筆下就這么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了。讀他的小說,我總覺得像看農人播種:看似輕輕松松地一揮手就是一道均勻半弧,背后不知道下過多少功夫。
與當下的80后作家相比,常小琥絕對是個異數(shù):一不寫自我,二不寫當下。大多數(shù)80后作家所“擅長”的那些生活中的渾渾噩噩、紙醉金迷,在我看來說好聽些是切近生活,難聽些就是露怯。除了自己貧乏重復、不知目的和指向何在的生活經(jīng)歷,他們沒有、也不打算尋找可以轉化為寫作資源,即使生活的富礦向他們打開大門,他們所在意的只是自己頭上的探照燈是否光亮、鎬子有無生銹。在他們躊躇的時候,常小琥早已找到了進礦的小道,叮叮當當開始埋頭鉆鑿。
我總覺得他是個對世界熱情過剩的人——不但全心喜歡自己所在的當下,更愿意回頭張望那條我們一路踐踏、一路遺忘的羊腸古道。從《琴腔》到《收山》,寫琴師、寫廚子,寫那些在國營劇院和老字號里沉浮的人生,這些人與許許多多老手藝人一樣,是被這個高速運轉的時代所最先拋出去的人,倘若無人為他們寫上一筆的話,很多舊事也就成了過眼云煙。他,卻是那個不愿意撒手的人。
相較于意義含糊、模棱兩可的當下,包括我在內的許多人更喜歡面對過去的作品——過去已經(jīng)被時間定格,不再會衍生出更多層的意義,即使千人心里有千種模樣,但對于一個時代的描摹到底真不真、對不對,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就此意義而言,寫剛剛逝去的時代,用的多是一種巧勁:既要與人們的共同記憶和印象吻合,又要疊加上自己擬想中的一座城池。對于更多沒有到過那個時代的年輕讀者來說,這種寫作自信也許更為重要:你負責開道、引路,敲鑼擊鈸,召喚時代的亡靈,并將其隆重引薦給諸位。
《收山》中的老北京便是如此:青天敞亮,黑夜恬寂,門檻上蹲著抽一顆煙,灶臺前杵著掌一勺油,胡同里一樹花開了又謝,謝了又開,這是常小琥的舞臺,沒有人會造次。在這里,前輩廚人的輝煌與凋零,傳統(tǒng)技藝的承襲與斷裂,秘方絕學的孤清與失傳,“老字號”的固守與退讓第次上演,卻并不是講大道理,而是由一個個人活給你看:孤守烤鴨絕技、疑心重重的葛清;一心只為萬唐居、期望五個徒弟能齊心撐起店面的楊越鈞;孝心滿滿、嘗試在時代夾縫中留住傳統(tǒng)根系的屠國柱……談及這樣的小說,我們總喜歡用“對時代的祭奠”一言概之,仔細讀著,字里行間流露的又何止是簡單的祭奠?時代在變,社會在變,衣食住行乃至言辭和禮數(shù)都在變,不變的卻是人性。無論落腳于哪個時代,借力于哪個行當?shù)钠鹇渑d衰,小說中所寫的那種復雜、糾葛、矛盾,甚至有時莫名其妙的人性,就存在于我們所熟悉的生活中,你盡可以對號入座,然后喟嘆炎涼,這也是作品最令人感慨之處。
回到前面所說關于小說中講了什么的那截話。讀了很多年的雜書以后,我慢慢發(fā)現(xiàn),那些五味雜陳的感受、讀后揮之不去的畫面感,往往不在于小說講了什么,而是小說沒講什么。那些作者言而未盡、甚至生生咽回去,卻又希望你會讀懂的話語,往往讓一部小說變得不那么流暢,而恰恰是這種不流暢和刻意留白,給了我們更多思考的空間。一方面,他寫的就是如水平淡的生活,氣韻并不在一時半刻的集中化敘事里;另一方面,但凡一個場景結束,他總是選擇以一定的留白來稍作停頓,讓人喘口氣,靜一下心思索片刻再讀下去。這就是為什么我用了一周多時間慢慢讀它的理由。與暢銷小說經(jīng)常獲得的“一口氣讀完”、“精彩絕倫”之類評價相比,我相信他更樂意收獲這樣的讀者:寫的人細水長流,讀的人不緊不慢。就同人生一樣,走著吧,路總在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