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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擱置的生命
我的博士畢業(yè)論文淅淅瀝瀝寫了三年,終于快要答辯了。三年來,我慢悠悠地在圖書館、家、河邊公園、咖啡館之間晃。左晃晃,右晃晃,一天寫幾個字了事,跟給公社干活掙工分似的。
雖然晃晃悠悠,可是三年來,我不辭辛苦跟人宣稱我在“趕論文”。每當有人問我:“忙什么呢?”我就理直氣壯地說:“趕論文呢?!?/p>
說得多了,自己也就信了。一旦自己都信了,就開始行色匆匆,一副“誰也別理我,忙著呢”的架勢。瞧,他們在忙著談生意,寫材料,評職稱,種糧食,倒賣國有資產(chǎn),打伊拉克,而我,我忙著“趕論文”。聽聽,“趕”論文。就是靠著這點虛張聲勢的忙碌,我獲得了一種濫竽充數(shù)的成人感。
虛假忙碌的直接后果,就是我開始為了“事業(yè)”,而擱置生活。我給自己列了一個清單,上面列舉著我“寫完論文以后”要做的事情,其中包括:盡情地看恐怖推理小說;把我CD中所有好聽的歌整理出來,自制CD;到一個不知名的地方去旅行,住上兩個月……總而言之,我把自己全部的“興趣”“愛好”“愿望”“夢想”,或者說,“生活”本身,都給推遲到了“論文完成之后”。我的論文簡直就是一個一病不起的親人,把我牢牢地拴在一個小黑屋子里,哪兒也去不了。
可是有一天,我突然想道:萬一我這三年里不小心出車禍死了呢?萬一我今天,心臟病突發(fā)了呢?難道,這就是說,我其實有可能,生活還沒有開始,就已經(jīng)結束?
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真叫我害怕。
我默默地焦慮著,每個人的心里,有多么長的一個清單,這些清單里寫著多少美好的事,可是,它們總是被推遲,被擱置,在時間的閣樓上腐爛。為什么勇氣的問題總是被誤以為是時間的問題,而那些沉重、抑郁、不得已的,總是被叫做生活本身。
劉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