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紅旗
以社會眾生靈魂相探究“人類精神”生態(tài)嬗變
——荷蘭華裔女作家林湄長篇小說《天望》《天外》的世界性價值
王紅旗
《天望》《天外》是荷蘭華裔女作家林湄,運用俯仰天地的特殊“邊緣”視角,超越時空與文化的跨國界、跨宗教、跨文體的寫作方式,以隱喻的詩哲性語言、博愛的性別關(guān)懷倫理,書寫曾經(jīng)領(lǐng)跑世界現(xiàn)代文明的歐洲這一片人文沃土,華麗表層之下彌漫著自然與精神的重重霧霾,導(dǎo)致生存與此的人類患上極度的恐懼焦慮癥。在這兩部作品里,林湄關(guān)于靈魂與人性、時空與存在、家國與宗教、錢權(quán)與欲望、有限與無限等等哲學問題的沉思,以東西方人性的情感世界內(nèi)核、婚姻家庭物象的文學敘事,走進了社會眾生的一個個靈魂的秘境深處。并以一代代人的靈魂鏡像群,尋找人類之愛的心性同構(gòu),探究“人類精神”生態(tài)之嬗變的世界性意義。
林湄;人類精神;世界性價值;《天望》;《天外》
林湄是世界華裔文壇的重要代表性女作家之一。她的作品視野宏闊,觀照深遠,富有俯仰天地的睿智境界和悲天憫人的宗教情懷。其巧妙多變的敘事方式,往往以縱橫開闔的畫卷式、開放式結(jié)構(gòu),把詩歌、散文、美學、史論、哲學、宗教等等,如數(shù)家珍般地融入她的小說里。牽動讀者不可釋懷的不是故事情節(jié),而是其思想與精神的流向,以及對人物靈魂隱秘世界的復(fù)雜性探索。評論家常說她不僅是一個作家,更是一個深刻的思想者。她不僅是“能夠在生活的隱喻層面感受生活、運用個體化的語言把感受編織成故事敘述出來的敘事藝術(shù)家”,而且是“能夠在其中思想,用寓意的語言把感覺的思想表達出來的敘事思想家”。[1]234她既是擅長選擇超越時空與文化的跨國界、跨宗教、跨文體的作家,又是運用隱喻與詩性語言,描寫個體人的靈魂存在狀態(tài)的哲人。她以博愛、寬容的關(guān)懷倫理,在精神霧霾彌漫的世俗社會里,透過表層華麗發(fā)現(xiàn)陷入多重苦難中的精神焦慮癥。以超性別的人類意識,認為“‘立人’已成為時代的要務(wù)和當下的一種吶喊和虔誠的厚望?!盵2]
林湄十年磨一劍,2004年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天望》,該小說問世后曾在《歐洲時報》全文連載,比利時皇家科學院院士、著名漢學家Charles Willemen曾撰文稱贊:“在經(jīng)濟全球化帶來文化全球化的今天,《天望》是一部坐云看世景的優(yōu)秀小說。”法國巴黎大學比較文學教授韋遨宇也贊譽《天望》是這場新千年、新時代的文藝復(fù)興和啟蒙運動的一只報春之燕。2014年,她再次十年磨一劍,在新世界出版社出版《天望》的姊妹篇《天外》。這兩部作品的寫作要旨,與卡爾維諾的“我在每一講中都為自己提出一個任務(wù),要向未來一千年推薦我倍感親切的一種特殊價值”[3]有著相似的目的性。林湄的小說同樣承載著她自己的“一種特殊價值”,就是通過“我愿與生活一起燃燒,和文學同甘共苦,將不同社會階層的移民在新語境里的生存遭際展現(xiàn),并探討他們的‘困惑之理想’與‘精神之象征’”[4]557,來探究“人類精神”生態(tài)之嬗變,尋找不同文化、不同種族、不同地域與國家的人性“根性同構(gòu)”。
林湄的《天望》與《天外》,運用多重敘事方式,構(gòu)成“別樣”的人類生存圖景。如果說《天望》是“天人相望”,是超越世俗社會的邊緣視角,《天外》則是“天外之際”,把自我置于浩渺宇宙的空虛之中,仍是另一種“邊緣”視角。其共同點均在于,以俯仰天地的特殊視角,洞察科技與物質(zhì)文明發(fā)展的極端欲望所引發(fā)的全球性的“人類精神”生態(tài)病癥,尋求多元文化平等交流的通道與救贖策略?!短焱贰短焱狻穬刹孔髌芬浴斑吘墶睓z視“中心”所產(chǎn)生的距離感,不僅使敘事者“第二自我”處于嶄新的寧靜時空之中,以大自由、大自在的境界形而上之求索,并且,隨著視角游動展現(xiàn)出更多層級的視野與澄明的畫卷,從而獲得歷時性與整體感的全息世情世景。
當然,林湄選擇多重“邊緣”視角敘事,與其傳奇經(jīng)歷、存在身份、性別觀念與宗教情懷有著密切關(guān)系。當青梅竹馬的愛情婚姻遭遇刻骨銘心的分離,攜兩幼子生活歷盡艱苦而永不放棄,磨煉出其獨立的精神、堅忍的意志與文學的創(chuàng)造力,集單親母親、記者、作家于一身的生存境況,其對社會民族、性別人生、人性真諦、精神與物質(zhì)、靈魂與肉體有著切身的獨特體驗。青春時代,她在中國的農(nóng)村插隊落戶,由大紅大紫跌落到大難大悲,無奈之下獨自移居香港,在殖民地社會里生活18年之久。中年時期,她從香港移居歐洲荷蘭,帶著希望重新開始生活,遇見愛情并走進了跨國婚姻,在不斷經(jīng)歷多樣人生遭際里重新發(fā)現(xiàn)自己,升華自己的生命之境。其閱歷與思考對其日后的文學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她在對東西方文化數(shù)十年如一日的探索中發(fā)現(xiàn):“肉體可以漂泊,文化乃是人的靈魂、精髓,不但不能漂泊,反而跟隨著您的一生?!盵5]1她在不同制度社會之間漂泊遷徙的經(jīng)驗是,將現(xiàn)實、理想與未來的思索分離開來,在自己的精神王國里尋找美好和渴望的一切。可以說她創(chuàng)作的原動力來自于靈魂的內(nèi)在召喚,來自于對人的個體靈魂及生命意義一步步地深入探尋。她崇尚真善美,憎惡假惡丑,甘于清寂,淡泊名利,拒絕一切誘惑,相信宗教信仰是沒有國界的,能夠如水般潛移默化地塑造人的靈魂,更信奉基督教的博愛精神。然而,目睹社會現(xiàn)世對權(quán)力的無限崇拜、對金錢物質(zhì)匍匐爬行之悲劇后,她以文學創(chuàng)作來支撐自我的脆弱靈魂,踐行其擔當?shù)囊庠浮?/p>
林湄在《天望》序言里寫道:“《天望》,義即‘天人相望’;天在哪里?對于歐洲文明來說,天在上帝的腳下。天就是上帝,是神學構(gòu)筑的輝煌宮殿,是人的初始的歸屬。”開篇就點明其宗教救贖的宗旨。她“從邊緣的特殊視角,將人文精神、書卷經(jīng)驗、生存感觀、生命意識以及對于靈魂、肉體的哲學和美學思考,編織成串串的問號,然后抽離自己的位置,坐在颯颯的白楊樹頂上,望天興問,沉思默想”。[5]2“坐在颯颯的白楊樹頂上”對天發(fā)問,看起來是一個超越塵世的自由時空,但是飛翔墜落,命運卻掌握在“颯颯”的風里。意象的飄忽感與不確定性,不僅是作者、敘事者生存現(xiàn)實的心境自喻,而且是小說中的兩位核心人物形象,從中國南海邊上的小漁村漂流到歐洲大陸的微云姑娘,與西方混血兒男人弗來得成婚之前,夾雜憂慮的喜悅心情與命運未知的隱喻,更暗示其情感生活與基督傳道之路的前途未卜,埋下其救世理想與現(xiàn)實艱難的伏筆。
《天外》的敘事者是憑“天外”視角,在“天地人宇”之間的時空延伸,可以遠近、內(nèi)外收放自如,尋找到“第二自我”明察秋毫的精確維度與特定視域。此時關(guān)注的已不僅僅是其外部世界的大宇宙,更是直達內(nèi)心深層的小宇宙。也就是說,當自我置身于無限時空的漂泊之野,人類的生命之島地球就變成一粒塵埃,而生活在地球上的人類個體,只不過猶如放大鏡之下整日忙碌的一只只螞蟻,就不禁會引人思考我是誰、我從哪里來的哲學問題。林湄認為,選擇“天人相望”、“天外之際”是她探測自然與社會、眾生靈魂之相的最恰當視角。《天望》的篇章“金”、“木”、“水”、“火”、“土”,正是由人類外部社會生活世界進入,即從華人女子微云“東女西嫁”的婚禮“初夜”拉開序幕?!短焱狻返钠隆坝?、“緣”、“執(zhí)”、“怨”、“幻”是直接進入人類的內(nèi)心世界,即從中年華人夫婦郝忻與吳一念婚姻生活幾十年發(fā)生情感危機的心靈距離與隔膜開始。但是,從某種哲學意義上講,“天外”視角更容易接近一個個人的靈魂,更能夠體察由欲生緣,因緣而執(zhí),由執(zhí)生怨,因怨而幻的內(nèi)在情感變遷。因為,中國先哲老子在兩千年前就早已洞明,宇宙間只有自然中的人類,并無人類中的自然,而提出了“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盵6]101
當然,其中隱含著林湄的宇宙觀,即從人類與自然的本原關(guān)系,闡釋其生命存在的價值真諦。因為,人類的生命誕生于無極之河,家園“懸泊”在浩瀚之空,與“萬物為一”。法國學者于連·弗朗索瓦曾強調(diào):“我選擇從一個如此遙遠的視點出發(fā),并不是為異國情調(diào)所驅(qū)使,也不是為所謂比較之樂所誘惑,而只是想尋回一點兒理論迂回的余地,借一個新的起點,把自己從種種因為身在其中而無從辨析的理論紛爭之中解放出來?!盵7]筆者認為,林湄小說特殊視角的選擇,與此具有異曲同工之理。在林湄看來,“我活在被懸于空虛里無數(shù)星球中的一個地球上,除了對虛空的神秘感到好奇費解外,因天性對生命、精神、物象喜尋恩愛叩問,自然對這宇宙奇特奧秘的杰作——人,深感興趣與探究。”[4]1那么,“天外”對林湄觀測“地球村”人的靈魂、情感世界,更是一個超越“只因身在此山中”的清醒。尤其是“21世紀的欲望、性愛和無常,比起以往任何時代更為復(fù)雜和多元化”?!拔夜P下主人公的生活經(jīng)歷和心路歷程既不同于傳統(tǒng)觀念的東方式,也不同于西方作家筆下的情感和生存方式,然而,他們卻是人的‘共性’和‘個性’的彰顯者。在理性與感性、存在與虛無、完整和欠缺的跨時空實踐中,除了離不開人類悠久的、切身的愛情婚姻家庭生活,還受到時代發(fā)展和變化中的各式各樣思潮影響,呈現(xiàn)出豐富多彩的生活方式。”[4]3-5因此,林湄借“天外”的視角,將人的奇特奧秘和記憶,以個體人的生命、性愛、死亡,人對愛情、婚姻、家庭的自我迷失,寫出正在繼續(xù)漫延的“人類精神”之災(zāi)難。
林湄的作品以多重邊緣視角,對人的個體靈魂、人類命運的追問,體現(xiàn)出其尋根與反思的精神及自覺的人類意識。因為文化離不開民族性,民族性離不開血緣、教育、習慣養(yǎng)成,甚至還有不同地域與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等生成的“根性”,這種根性是生命最初的形體和原本,割切就是死,而移植后的生存形態(tài)和質(zhì)量與過去的樣子不同。這是一道特殊的景觀:有的入鄉(xiāng)隨俗,有的不適應(yīng)被淘汰,有入俗而變異的,有通過生存感悟而產(chǎn)生一種超形體的新狀態(tài)?!拔沂钦l?是一棵樹嗎?那么,離開了本土,移植在天涯海角的另一片土壤里,葉子和果實自然與原生有所不同?!胰栒l呢?沒有人回答我。我走啊,飄啊,尋索啊,充滿彷徨、矛盾和惆悵,甚至為此感到不幸和悲傷??墒牵匆巡皇切迈r的話題了,它已成為世界潮流的一部分,并且還在繼續(xù)與發(fā)展。”[5]1也就是說,林湄自我放逐的肉體漂泊,目的是為伴隨其靈魂審視人類的現(xiàn)世。
因為,林湄眼中的歐洲古典圣景已不復(fù)存在,宗教信仰已漸漸式微,人的靈魂孤獨無依、饑餓漂泊。殘酷的戰(zhàn)爭連綿不斷,科技與物質(zhì)的極度開發(fā)在激發(fā)人類創(chuàng)造力的同時,更使其貪婪之心膨脹,膨脹到甚至可以完全毀滅地球上的一切生命,人與人、人與自然的關(guān)系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冷漠。人類在現(xiàn)代性文明進程中,喪失了原初的自然崇拜和萬物相依共生的遠古記憶,其信仰變異為對金錢權(quán)力的崇拜和對人的力量的崇拜,而無視人類力量的有限性?!短焱芬宰诮虃鞯勒吒淼玫氖茈y,證明主宰人類命運的神在人們心中的死亡,大自然的破敗蕭條、地震海嘯警示誕生于“自然之母”的人類,對自然母親的背叛。尤其如今面對科技信息“云時代”的人類力量全新“質(zhì)變”,人類是在創(chuàng)造中毀滅還是在其中重生,只有自己拯救自己。如果《天望》呈現(xiàn)的是宗教救贖的失敗,而《天外》揭示的卻是人類自我救贖在絕望中的希望。
林湄《天望》《天外》兩部小說里自然與社會生態(tài)的特寫畫面,呈現(xiàn)出一幕幕令人觸目驚心的悲慘場景。A鎮(zhèn)原本世外桃源似的詩意棲息地,充滿魔力與魅力的自然交響樂已經(jīng)消逝,正在發(fā)生這樣的奇人奇事:“那里三面依山,滿山均是葡萄,南面對著幽幽河道,風景宜人,如世外桃源,原有千多戶口,以種植葡萄為生,人民豐衣足食,自從河畔開發(fā)成旅游區(qū)后,各地商人便注重起這塊休閑地了,房屋、汽車、廢氣廢物日益增多,A鎮(zhèn)叢此命運多舛,先是不停地出現(xiàn)交通意外,接著出現(xiàn)各種早已滅絕的病毒,地方政府決定進行空氣消毒,這下可怪了,病毒沒了,滿山遍野的葡萄則變成條條枯藤,像僵死的干桿。居民的身體和生活也漸漸地起了變化,全部患上膽量病,膽小的不愿出門,怕光怕見到人,怕電視、電話、收音機、音響、汽車、電腦……膽大的性欲超凡,見異性就想做愛,而不愿用避孕套。”
“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視眼里,世界像一座大殿堂,外表裝潢得華麗輝煌,里面已經(jīng)破爛不堪,又像一座古老的大屋,經(jīng)過歷代浩劫、蹂躪、破壞、以血和齷齪污染,已成一片廢墟……或像地理學家和氣象學家的預(yù)見一樣,地在浮動、旋轉(zhuǎn),空氣在變異,所有支撐房舍和殿堂的柱子均將被災(zāi)難和病毒所沖擊,不是倒塌,就是毀滅?!盵5]381-382這個“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A鎮(zhèn),“古典時代依附上帝的拯救而產(chǎn)生的魅力已失去,世界性的戰(zhàn)爭已將西方科學帶來的精神文明粉碎。物質(zhì)財富劇增的同時卻失去了心靈歸屬。……威脅著人類精神走進墳?zāi)沟牟皇菧仫枂栴},而是戰(zhàn)爭、貪婪和物欲,和隨之而來的冷漠、空虛和恐怖感。”[5]2這可以說就是全球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危機的縮影,驗證了細菌學家羅伯特·柯赫在1905年提出的警語:“人類終有一天必須極力對抗噪音,如同對抗霍亂與瘟疫一樣?!盵8]1“噪音”當然隱喻人類創(chuàng)造性的破壞力。如果說此前描述的是歐洲因自然生態(tài)的破敗而危機四伏,那么下面展現(xiàn)的卻是人文生態(tài)破壞之慘重。
尤其是患“膽大癥”女人罵“膽大癥”男人的對話,“笨豬,廢話太多!”“大漢,我要趕回家寫稿,報社若不采用,我就到電臺投訴,電臺不受理,我就自己發(fā)傳單,誰說女人不能干男人的事,什么傳統(tǒng)婦德,統(tǒng)統(tǒng)靠邊,我們不能再受男人統(tǒng)轄,必須顛覆男性,解構(gòu),父權(quán),大膽探尋,迫尋自我,提高意識,改變待遇,喚醒感覺,發(fā)揮作用,彰顯性別意義,摧毀男權(quán)主義,掃除男權(quán)威風,必要的時候,剪掉男性特產(chǎn)?!盵5]385性別戰(zhàn)爭導(dǎo)致男女倫理生態(tài)的混亂不堪。
歷史上歐洲這一片令人類仰慕的人文沃土,如今無論社會、自然與人文生態(tài),都惡化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短焱狻防锏闹袊偕坦唇Y(jié)的宴席,“桌面早已擺好杯碟,法國紅酒、國產(chǎn)茅臺、杏仁露、奇果汁等飲料也已就位,不一會兒,菜式陸續(xù)上桌,日本魚翅、石斑魚,美國龍蝦、花枝,荷蘭蘆筍、刀豆,江浙乳豬、乳鴿,廣東蛇肉、山雞野味等,將大圓桌面擺得滿滿的?!痹邛』I交錯的歡愉氛圍里,透露出一種錢權(quán)交易、阿諛奉承的腐敗之氣,在被奢靡掩飾的太平盛世里人類的精神生態(tài)頹敗之極,反映出人類在錢權(quán)驅(qū)使之下變得鼠目寸光,靈魂在多種欲望里無奈無望地掙扎。然而東方人還視其為實現(xiàn)生命價值的樂土,蜂擁而至。那么,在一片精神的荒原之上,物質(zhì)財富究竟還會存在多久?
尤其《天外》對男主角郝忻“出軌”之后,個人深層心理“小世界”的開掘極為縝密,并富有多重隱喻。他的性意識的覺醒,誕生出兩個靈魂的博弈,竟質(zhì)問自己在情欲沉浮的世俗生活與高雅詩意的精神生活之間,“我怎么不可能在其選一呢?”“為何人到中年會干出如此不堪的事情呢?”“我在中國工作時身強力壯,每逢肉體和靈魂沖突時,就用‘政治’來恐嚇自己達到逃避真我的目的,出國后,也碰到過肉體對意識的挑戰(zhàn),卻被固有的觀念死死地束縛或卡住,常用‘敗壞’、‘缺德’字眼鞭撻自己,達到清心寡欲的狀態(tài)……病愈后才意識到我的靈魂原來已留下許多影子……如‘生存’、‘欲望’、‘青春’、‘美貌’、‘時間’、‘享樂’等,有時它們會一起聯(lián)合起來拉著我,讓我陷在死亡的邊緣……所以,我一面渴望一面害怕……于是,越陷越深。”[4]190盡管林湄點化浮士德的靈魂復(fù)活,指點其“囚住恐懼和希望,不讓她們向社會靠近”。但此時他的回應(yīng):“我雖從美的理想中走出來追求真,但‘真’更令我凌亂不堪,而更多的人總是處在迷惑里,沒有感覺和意識?!币簿褪钦f,當其美好理想降落到現(xiàn)實之地,發(fā)現(xiàn)真實世界如此殘缺凌亂,而人類竟然對此集體無意識的生活于其間。從表面上看是一種強大的誘惑使然,實則是人類性解放之后心理的食性百態(tài)之相。以此隱喻在以男性價值為核心的父權(quán)體制中,在某種程度上也構(gòu)成了對男性的壓抑。雖然,他在情欲中戰(zhàn)勝與化解自己的“恐懼”,仍不放棄撰寫《傻性與奴性》的傳世之作,“知行合一”去接近、擁抱“希望”。從而引出當代世界不僅女性需要解放,男性同樣也需要解放的命題。
林湄在《天外》的結(jié)尾,描繪出一種性別的和諧之境。郝忻與吳一念夫婦在經(jīng)歷靈魂“無?!蹦ルy之后所看見的:“這時,兩人的目光同時被窗外奇特的晨曦景象所吸引,一束綠光像一把大傘從天懸下,不一會兒,云絲如羽毛般散開,閃爍著綠紅紫黃的色彩,云彩里突然呈現(xiàn)一洞天,一道彩虹跨越洞頂,郝忻剛才看到的景象可不是這樣啊,不由嘆道:‘你進書房前,我在天花板上看到藍天白云上有—雙眼睛,它充滿著無限憐憫的神情?!薄耙豢|金色的晨光正好投進這平凡的不大的書房,在兩人身上微微蕩漾,仿佛在笑、在說話、在歌唱……”[4]554-555這樣一個夫妻詩意棲居之所——家的存在,郝忻在妻子懷抱里的靈魂相擁場景,一方面,證明人的神性在于自我靈魂的內(nèi)在信仰,對自我靈魂病癥的自我療愈,兩性可以共同創(chuàng)造平等和諧的婚姻日常生活;另一方面,預(yù)示神性是人類流淌了億萬年的血脈心海之愛,歷盡劫難仍然攜光明與希望而永恒存在。如果從“家國同構(gòu)”更宏觀層面而言,人類精神的疾病源自于國之失序。但是,人類有自我療救愈化靈魂的神性。“按理,社會是永遠不會患上一種不治之癥的?!盵9]85
林湄的《天望》《天外》正是運用邊緣視角的勘探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領(lǐng)跑世界集文化、藝術(shù)與政經(jīng)于一身的歐洲正在走向沒落的原因,以人類理智、意志與創(chuàng)造力膨脹的靈魂鏡像,揭破為什么科學與財富不能夠拯救人類于危機之中,人類與自然的關(guān)系被終極悖論所困?無論是“膽大癥”和“膽小癥”,均是“恐懼癥”的一體雙面,是人類生存迷失的“大世界”縮影。“若個人迷失還有望于整體精神環(huán)保的醫(yī)治,最遺憾的是集體的迷失。當迷失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病態(tài)時,就出現(xiàn)有人麻木,有人隨俗,有人感到失望和不安。不安容易引發(fā)失心癥,人一旦失了心,心理病、精神病隨之而至。”[4]2因為,當人類發(fā)現(xiàn)自己生活在一片廢墟的虛無黑暗里,沒有太陽、月亮與星星,沒有光明與希望,就像失去母親與家園的流浪兒,陷入一種極端的孤獨恐懼之中。人類必須喚醒存活于潛意識深處自然崇拜的原始信仰,重建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萬物為一”的互依共存關(guān)系,反思人類自身的善惡良心問題。林湄堅信,人的最高特性是神性,而神性是人類靈魂“原鄉(xiāng)”永恒的精神力量,是超越東西方具體宗教形式的文化互補共生,是人類對平等博愛信念的堅守,人類個體靈魂真善美的內(nèi)在完成。這豐富多變的邊緣視野,恰恰是林湄以特殊的審美距離推開“大世界”、“大宇宙”之門,以家族、家庭日常生活“小世界”、靈魂“小宇宙”,參透人性的奇特與奧秘,尋找人類得以拯救之鎖鑰,更是林湄以“內(nèi)視角”的心理解剖,使其文學創(chuàng)作走向哲學深度的藝術(shù)實踐。
《天望》與《天外》兩部小說的敘事主題是心脈相通的。林湄橫貫東西、穿越古今,運用人類精華思想的“互證”,表現(xiàn)出對宇宙自然生態(tài)與人類精神生態(tài)的深切憂慮。作品穿越后現(xiàn)代世界極端的物質(zhì)文明,展現(xiàn)出東方人如朝拜般涌向歐洲而陷入漂泊“無?!钡纳鏍顟B(tài)。《天望》以歐洲多樣人種混血兒弗來得跨國婚姻的夫妻情感的沖突、痛苦、誤解與和好,解釋多元文化互識、互證、互補之構(gòu)境。弗來得四處奔走傳播“圣愛”,不被家人與世人理解,屢屢遭遇侮辱打罵,仍然為獲“天國的大獎”執(zhí)著重新上路,就如同塞萬提斯筆下本性正直善良、富有無畏精神的堂吉訶德一樣不合時宜?!短焱狻窂囊凭游鳉W大陸的一對華人夫婦的“婚姻危機”為軸線,牽涉出五個不同樣式的家庭,構(gòu)成西歐社會華人的日常生活與情感世界,呈現(xiàn)社會眾生的靈魂鏡像。表達“人類精神”在物質(zhì)與欲望的致命誘惑里,靈魂如何沖破道德的界堤,化為恐懼焦慮的漂浮能指。書齋知識分子郝忻耐不住魔鬼的誘惑“解禁”之后,在物質(zhì)與精神、生與死、性與愛,肉體與靈魂、婚姻與家庭的焦慮與交鋒中,自我生命被兩個相悖的靈魂撕扯著、分裂著、生成著……郝忻酷似歌德筆下“一體二魂”、性格自相矛盾的浮士德。林湄在塑造人物形象的過程中,時而會邀請?zhí)眉X德與浮士德的靈魂出場,魔鬼出來誘惑,并且以顯形或隱形的超時空對話,創(chuàng)造出“比真實更真實”的特設(shè)語境,顯示出更深刻的諷刺與批判意義。
《天望》里的弗來得,是來自歐洲大陸鄉(xiāng)村的一位農(nóng)場主,他的“太爺有西班牙血統(tǒng),太奶有英國人血統(tǒng),母親有印尼人血統(tǒng)”。用他的話說:“我不像爺爺是一個虔誠而古板的清教徒。我的血液,有著多樣人種的基因、欲望與性情。”[5]6他本性誠實,天真純潔,渴望真理,一方面有著堅定的基督教信仰,有獲得“天國的大獎”的理想;一方面又質(zhì)疑神性與人性、神權(quán)與人權(quán)的對立,以及古板的基督教觀念。但是,爺爺?shù)耐蝗凰劳?,孿生兄弟依理克的被金錢的異化,成為其放棄巨額財產(chǎn)、舒適生活,為宗教奉獻終身“傳道”的生命轉(zhuǎn)折點。弗來得帶著新婚妻子到處傳播圣經(jīng),到難民區(qū)做善事,救助弱勢群體,卻被審查懲罰。但是,四海為家的漂泊生活,卻使這對各自“逃離”家園的夫妻更加相依為命。雖然微云是為實現(xiàn)自己與父母的“金鳳凰”之夢、為物質(zhì)生存而“逃離”家園,弗來得是為實現(xiàn)宗教理想、傳播“圣愛”而“逃離”,是純粹精神的目標。然而,夫妻憑借本真的善良,在傳道的艱辛磨難中成為知心伴侶。尤其是雪天里小鳥銜枯枝筑巢對微云的啟示:“家園?鳥兒也有回歸感?微云深感驚奇!然而,怎樣性質(zhì)的回歸呢?靈魂?肉體?還是情感?它既然不能適應(yīng)這兒的冬天,為什么不去接受新的環(huán)境?……原來,它飛翔的翅膀不僅具有求生愿望的功能,還有隨同靈魂呼喚的感應(yīng)。……本能地毫無保留地選擇最安全、最適合自己生存的枝頭筑巢,當春天的步伐到來的時候,無論刮風下雨,都無法阻擋它的回歸。這交織著時間和自然情感、根和枯枝的巢,似乎流露著遠古以來生命的奧秘和無言神明的具象?!盵5]240林湄以“內(nèi)觀”來表現(xiàn)微云的內(nèi)心獨白與自我叩問,難道為了改變命運而“逃離”家園的漂流,是人類的共同追求?也許人類在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親近關(guān)系里,更能發(fā)現(xiàn)其靈魂深處相同根性。
弗來得知道了撒母耳不是自己的兒子,是微云與華人知識分子老陸偶發(fā)“一夜情”所生。但是,在夫妻分居后,當微云遭遇牢獄之災(zāi)時他仍能托人送錢并竭力幫助,在思念微云的痛苦中能夠重新認識自我、愛情、婚姻的關(guān)系問題,并且反思自己把服務(wù)于上帝的榮耀與最高權(quán)威看成是生命的唯一意義,是否會制約自我的靈魂?其實,他并不理解上帝的絕對權(quán)威在人們的心目中已經(jīng)被物質(zhì)財富所顛覆,甚至已經(jīng)變成遮蔽當代人攫取財富的虛偽謊言。他的胞兄依理克不僅要拆掉小教堂來開發(fā)房地產(chǎn),而且還要賣掉祖?zhèn)鞯氖ニ畨兀驗閷ΜF(xiàn)實的絕望而生命垂危,奄奄一息,連醫(yī)學專家在太空站研制的最新醫(yī)藥對他都無濟于事。
然而,弗來得卻是反思之后的“眾人皆醉我獨醒”。他認為,“現(xiàn)在,信仰沒落了,人們轉(zhuǎn)而追求金錢、高科技、美女和性事……結(jié)果,離婚率冒升,未婚媽媽數(shù)字增加,性病數(shù)目急升,毒品、槍殺,無奇不有……道德、家庭、倫理觀日漸喪亡。政府要花費無數(shù)的人力、財力、物質(zhì)去解決艾滋病、毒品、槍械等等問題,卻沒有一個執(zhí)政者考慮到醫(yī)治人的靈魂比醫(yī)治人的肉體更為重要……歐洲比美國還糟糕,是吃美國的垃圾蟲……敗壞的風氣比美國有增無減?!盵5]242雖然,弗來得家族相傳數(shù)代的宗教信仰,已深入他的骨髓或者說潛意識。他認為,人的最高特性是神性,當這個依附對象失去了,生命如同死”[5]444但是,在微云歸來的親吻、呼喚和熱淚的懷抱里,他的生命復(fù)活了。弗來得寬容了微云,接納了兒子。弗來得的肉眼失明卻開啟了“心眼”的反視,繼續(xù)向靈魂深處去探尋生命的真諦。如果相比起來,堂吉訶德精神的死亡留下了那個時代的悲劇,而弗來得作為西方文化的代碼,在與“他者”文化的互動里中獲得了靈魂“新生”。從人類學的層面,生動表現(xiàn)出人類精神生態(tài)的互助變化,指出最先進的科學與某一種宗教都拯救不了人類,而只有真愛對人類“地球村”的精神生態(tài)療愈,更顯示出其世界性意義。
《天外》里的郝忻是一位書齋知識分子——文呆呆,出生在20世紀四五十年代的中國,從小就患有爆炸聲恐懼癥,常備耳塞以防巨響刺激。其中的隱喻暫且不論。他和妻子吳一念同是插過隊的知青,恢復(fù)高考后又一同成為大齡的大學生。畢業(yè)后,郝忻被分配到A城當中學語文老師,吳一念在B城做企業(yè)單位的經(jīng)貿(mào)員,夫妻之間在那段“大我”的“非?!蹦甏?,能夠相敬和睦。移民至西歐之后,在艱難的日常生活中仍然能夠“水乘魚,魚乘水”地同甘共苦。郝忻常常以“尊妻、敬妻、順妻”自訓(xùn),默認妻子給自己的“兩邊不到岸的邊緣文化人”身份定位,為改變家庭生活狀況,聽命妻子辦“翰林院”掙錢,卻不甘心放棄為事業(yè)奮斗的理想。他和妻子在更高的精神層面如同兩股道上跑的車,孤獨的靈魂在“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庸常里掙扎。然而,一場雷雨聲的驚嚇,昏迷中靈魂進入陰界的“會親廳”,與父母對話,受魔鬼黑豬、梅菲斯特誘惑,喚醒了他對生命死亡、存活、時空、理想等等的欲望想象。
而且,郝忻對浮士德著魔般的癡迷起來,“一有時間就往圖書館找資料、做筆記,還抽空到浮士德原居地參觀、走訪和拍照片。假日和幾位朋友游覽德國時,趁最后一下午,他獨往參觀魏瑪區(qū)的浮士德生前居所和他平日喜歡去的咖啡館和酒窖等地”。“一有時間就到各地舊書店采購有關(guān)浮士德的生平傳記,周六特地到跳蚤市場尋找舊物上的浮士德塑像,拍攝浮士德穿戴的服裝、領(lǐng)帶等式樣,并關(guān)注其“長大胡子,頸圍縐領(lǐng),穿戴大和線帽……的音容笑貌與走路行態(tài)?!北持迌焊S兩個洋人學者再次考察“傳說中的浮士德博士陵園”。他越了解浮士德就越喜歡他的傻氣、單純和認真,情不自禁地暗自模仿起浮士德的言行舉止,已經(jīng)從內(nèi)心把浮士德當作自己的精神導(dǎo)師??梢哉f,魏瑪之行,真正激活了郝忻深埋在心底的精神理想,他決意研究浮士德和阿Q精神,比較“傻性”、“純性”、“奴性”與“民族性”的有什么不同,完成《傻性和奴性》的傳世巨著。但是,他的理想在想象時空里飛奔,卻總是在妻子的埋怨嘲弄中墜入現(xiàn)實日常生活之河。
郝忻再次站在浮士德雕像前請求指點,浮士德含笑娓娓而談:“我說自己蠢貨是因為我盡管是位滿腹?jié)M腹經(jīng)綸的博士,但一牽著學生的鼻子四處馳騁時,就什么也不懂……所以,應(yīng)當?shù)剿资狸J一闖,承擔和體驗人間的禍福,或與暴風雨奮戰(zhàn)一番?!睆牡赜蚨?,“我是在自己的國土上逃闖,而你,敢大膽出國?”在家庭與事業(yè)方面,“既然肉體的翅膀不容易同精神的翅膀結(jié)伴而飛,那就各自飛翔吧,像在我的胸中,住著兩個靈魂”。[4]98-99郝忻對浮士德“兩個靈魂”共存有一種升華性的體悟。因為,在西歐世俗社會,性是隨處可見的,性自由、性開放、紅燈區(qū)、性博物館,性用具商店、性表演……比比皆是,“性事干脆走到使用價值生產(chǎn)的陽光下面,并且洪水般的泛濫和被生產(chǎn)制造出來”。[10]22尤其是,郝忻與心理醫(yī)生彼得談話的關(guān)鍵詞只有性壓抑、性解放,無意發(fā)現(xiàn)獨身男人大衛(wèi)睡房里的小秘密:排放著幾十個胖瘦不一、高矮不等的擬真美女。這些黃色的“性擬真”,“因為這是性行為的即時生產(chǎn),是快感那生猛的現(xiàn)實性。在這些被目光整體穿越的身體中沒有任何誘惑,因為這個目光到處被透明的虛無吸引著?!盵10]32就是這種標志著人類性愛死亡、充滿誘惑的死亡的性幻覺化膨脹,在轉(zhuǎn)換中變成了一種駭人聽聞的欲望文化,成為一種無可救藥的誨淫,激活了郝忻被長期壓抑的性意識、性欲望,情不自禁地與自己的女學生芾芾發(fā)生性關(guān)系,感覺到自己人到中年才真正體味到性愛之樂趣。
郝忻認為,一方面性能夠激化生命活力,對肉體之樂抑制不住而想入非非;一方面唯恐妻子知曉,為自己愧對妻兒內(nèi)疚痛苦;一方面在注視女性肉體時,會不由自主產(chǎn)生意淫的念頭,甚至去摸女學生粉嫩的手;一方面又為自己的行為深感焦慮不安卻難以遏制。兩個相悖的靈魂引發(fā)的精神分裂癥,在原我、舊我與新我之間恐懼徘徊,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堪終日。如同浮士德“兩個靈魂居于我的胸膛/它們希望彼此分割,擺脫對方/一個執(zhí)著于粗鄙的情欲,留戀這塵世的感官欲望/—個向往著崇高的性靈,攀登那彼岸的精神殿堂!”[11]96郝忻被兩個同棲一身的靈魂糾纏、困惑,不知如何處置自己身體。當然,作為一個理性的知識分子,雖然他懂得人之性在情中為之愛,于婚內(nèi)為之倫,于欲中為之本能。但是,這個“被解放”的男性身體,在欲望誘惑的失序現(xiàn)實里,仍然無法主宰自己靈魂對肉體的背叛。
相比較而言,郝忻比浮士德晚出生兩百多年。浮士德是厭倦了枯燥無味的書齋生活,才不得不到俗世闖蕩。他“先為飽學之士,再為權(quán)勢高官,最后成為資本主義上升時期的資本擁有者”[11]97,才可以成就那個時代的浮士德精神的悲劇。郝忻經(jīng)歷復(fù)雜坎坷,他在集體主義“大我”的意識狂潮里長大,如今又生活在缺失尊嚴與信仰的西歐。但是,此時的資本主義現(xiàn)代化生產(chǎn)強制性地把原本秘密與誘惑的性,物化為消費的商品,變?yōu)閲裆a(chǎn)總值。郝忻豈能耐得住這鋪天蓋地的象征世界里的性誘惑與性控制,他在肉身的色彩與形體圖畫之前神魂顛倒,把生活、婚姻家庭弄得一團糟,總是“一個靈魂多次批評我,另一個靈魂卻不聽話”。
與浮士德一次次的超驗對話,表達出其在人生事業(yè)上“目標已有、道路卻無”的精神痛苦。浮士德的人生理想是“從‘小我’,成為‘大我’,最終這個‘大我’一樣一敗涂地?!盵4]180浮士德在“小我”理想的“知識幻滅”之后,追求“獲得權(quán)力和產(chǎn)業(yè)”的“大我”理想,但是“填海造田”事業(yè)的失敗,釀成其生命無可挽回的大悲劇。郝忻與浮士德的生命悲劇很相似,卻是反其道而行之的,即是從‘大我’成為‘小我’的“一敗涂地”。郝忻從弗洛伊德“一個人處在某個集體中會喪失自己原來的性格和特點”的觀念受到啟發(fā),他說:“我就是在集體中生活了幾十年的人,難怪沒有了性格和特點,不敢拒絕,不善分析真相,只知適應(yīng)或隨從,甘愿被左右、照別人意愿行事,到了快成塵土的時候還不了解自己?!盵4]192當然也就未能撰寫出《傻性與奴性》的傳世巨著。林湄從個體靈魂的不同矛盾性,人性欲望與生存現(xiàn)實的糾結(jié)與不甘,勾畫出人性本然的真實生態(tài),原來生與死、性與愛、善與惡、美與丑種種復(fù)雜,都共存于人的靈魂深處,也許這就是人性“主體互補”的常態(tài),也許正是在對立與和諧、互補與矛盾中更體現(xiàn)出內(nèi)在靈魂的豐富性、復(fù)雜性與排擠性,個體的人需要在生命兩極之間尋找平衡支點,面對欲望、理想、現(xiàn)實與未來時,生活才有升騰的可能性。
《天望》《天外》兩部小說以弗來得與郝忻為核心人物形象,弗來得的傳道為獲得“天國大獎”,郝忻撰寫《傻性與奴性》為實現(xiàn)人生理想。其實是林湄以此構(gòu)成的“人類精神”生命和靈魂欲望的實驗場。崇高理想之語給人以慰藉與力量。但是,高遠的理想非但遲遲不能實現(xiàn),“無?!钡臑?zāi)難卻時時不期而至。美好理想一旦降落世俗現(xiàn)實,就面臨生命的疼痛與死亡,但是,人類在一次次失望與絕望的災(zāi)難中前行,在一次次帶著希望再出發(fā)的磨礪中獲得新生,世代傳承精神文明的薪火,人類理想從未泯滅。這應(yīng)該是林湄為尋找人類的心性同構(gòu)而闡明的深邃之理。
如果說,弗來得生命的復(fù)活,隱喻真愛可以征服最先進的科技與最邪惡的暴力。那么,郝忻始終被“一體二魂”撕裂折磨得痛苦不堪,也許是對東西方傳統(tǒng)經(jīng)典、文化倫理的質(zhì)疑性隱喻。兩部作品的結(jié)尾,《天望》的“救火”、“救人”場景,《天外》出現(xiàn)的藍色“天眼”意象,仿佛暗示現(xiàn)代人類只有付出真愛才有希望。因為,真愛與自由是人類天然的本性,乃自然所賜予,“傻性”與“奴性”、“小我”與“大我”,均為社會集團倫理所規(guī)定,為后天之品質(zhì)。無論是“食性”本能的形而下,“性愛”情感的形而中,還是“審美”升華的形而上,或如林湄“認同的豐子愷的人生三層樓:一是物質(zhì)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靈魂生活”。[4]556人類如能從中悟其道而行,方能游刃有余。林湄曾說人類只有一種語言戰(zhàn)無不勝,那就是——愛。即愛的信仰。因為,社會集團的制度倫理道德因時而變,人性本質(zhì)追求真善美之愛卻自然綿長。那么,“人類精神”生態(tài)之嬗變,就是一個不斷解放個體人性、升華人性、不斷創(chuàng)造愛的社會倫理過程,盡管有時會走向其反面。當前,要拯救全球化之下人性倫理、靈魂沖突、精神病態(tài),唯有以東西方互補共生的文化之合力,構(gòu)成“和而不同”的“美美與共”之境。
林湄在《天望》《天外》這兩部作品里,對海外華人女性的靈魂與精神之群像的探察,同樣獨到而深入骨髓。尤其是從性別關(guān)懷倫理視角,以愛情婚姻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展現(xiàn)出其內(nèi)心的精神之維、靈魂之變。《天望》里的女主角微云,與弗來得結(jié)婚后從“自我”與“他者”互識的痛苦中自醒,逐步建立起夫妻的互敬互愛,與丈夫一起四處奔波傳播圣愛。但是,異國處境的心理孤獨卻需要鄉(xiāng)情的慰藉,沒料到與華人老陸偶發(fā)的“一夜情”,成為她婚姻“無?!钡拈_始。雖然丈夫最終接納了他和老陸的兒子為兒子,她的懺悔與真愛喚醒瀕臨死亡的丈夫弗來得?!短焱狻防锏呐鹘菂且荒钆c微云相比完全不同,她攛掇知識分子的丈夫郝忻棄文賺錢,下海經(jīng)商,盡快改變家庭物質(zhì)生活。她對于丈夫的“出軌”怨恨至極,卻意識到離婚后“最難的是女人”而維護著家庭。但是,她在與舒棋的比較中改變了自己的性別觀,認為“男女的區(qū)別只是肉身方面,欲望和感覺還是一樣的,痛是痛,樂是樂,苦是苦,甜是甜……既然如此,男人可做的,女人也可行?!盵4]164尤其是“樂身”與“樂心”性與愛的分離觀念,使她自如游走在與子樂的“婚外情”之間。然而,林湄借詩人梅如雪的性觀念:“‘人性’和‘性愛’如同樹干和樹葉相依存。‘人性’失去‘性’乏味無趣,‘性愛’失去‘人性’得不到持久。它們互生互存,相濡以沫,令存活豐富多彩、惟妙惟肖。人類不愿公開流露對其體驗的真實感受是因為害怕被人譏笑或視為卑劣之徒。弗洛伊德之前,有哪位心理醫(yī)生看病時會意識到有種被隱藏幾世紀的‘現(xiàn)實’,深刻頑固地潛伏在人類的血液里卻為人所不知?!盵4]191以不動聲色的譏諷,揭開了現(xiàn)代人只是“樂身”的“婚外情”面紗。那么,吳一念宣言式的、主動的“出軌”,是效仿與報復(fù)丈夫,還是尋找個人情感的幸福,也真假難辨。這兩個女主角、包括郝忻最終均回歸婚姻,仿佛拖著一個長長的中國尾巴,但有誰能說在現(xiàn)實面前“家”不是一個較好的歸宿!當下的歐洲,如德國就是“傳統(tǒng)婚姻家庭占百分之三十,同性戀家庭占百分之三十,獨身生活的占百分之三十”[12],也許這才是林湄之所以呼喊“保住家就好”的深意。
林湄以不同階層的華人女性群體的生命體驗,解讀男女不同的性愛心理,女人以為有愛未必有性,男人認為有性未必有愛。性與愛的意識錯位困擾著人類的情感世界。然而,只因男女之間性與愛、靈與肉統(tǒng)一的最高境界古今難全,愛情才成為文學永恒之母題。《天望》里的虹、阿彩、海倫與翠芯,為獲得身份權(quán)和生活資源而對愛情、婚姻與性的功利態(tài)度,《天外》里亞裔華人舒棋的因多次遭遇婚變的悲慘,藺嫂經(jīng)常遭遇家庭暴力的無奈,吳一靳的愛情觀和婚姻觀,婚姻觸礁女人侃侃而談的家庭觀,梅如雪詩性的生存智慧,老祖祖的上善若水,每一位女性形象不僅有鮮明的個性,而且,其樸實善良的靈魂底色令人印象深刻。林湄關(guān)于靈魂與人性、時空與存在、家國與宗教、錢權(quán)與欲望、有限與無限等哲學問題的沉思,運用特殊視角的文學敘事,情感世界內(nèi)核與婚姻家庭物象的倫理探秘,走進了社會眾生相的一個個靈魂的秘境深處,“讓無法復(fù)原的焦慮與傷痛、生存本相的恐懼與無奈,在慈愛的悲憫里得以修補與安慰?!盵4]557但是,如何構(gòu)筑“人類精神”的理想家園?相信林湄路漫漫兮將會繼續(xù)地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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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楊春
Changes on Human Spirits Discussion on World Values of Novels Looking at the Sky and Beyond the Sky by Chinese Dutch Female Writer Lin Mei
WANGHongqi
Looking at the Sky and Beyond the Sky are two novels that is written by Chinese Dutch female writer Lin Mei.With a trans-border,interfaith and across-genre writingmethod,the author,froma special marginal perspective, tries to show us a real Europe,which once led to the world’s modern civilization,is filled with natural and spiritual degradation under its gorgeous surface,leaving the citizens suffering from the extreme fear and anxiety.In these two books,Lin ponders over the philosophical problems of the soul and humanity,time,space and existence,home and religion,and money,rights and desire,as well as the finite and infinite.With the literary narration of emotional world, marriage and family of humanity in western and eastern world,Lin also delves into the deep inside of human beings. At the same time,she also tries to find the heart isomorphism for the love from human mirror groups,so as to explore the world values ofchanges on human spirits..
Lin Mei;human spirits;world values;Looking at the Sky;Beyond the Sky
10.13277/j.cnki.jcwu.2016.04.009
2016-05-10
I106
A
1007-3698(2016)04-0051-09
王紅旗,女,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女性文化研究中心編審,主要研究方向為女性文學與性別文化研究。1000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