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東成
友人相約,去蘇北興化參謁鄭板橋墓。墓在興化城東門管阮莊。鄭板橋逝在揚州,葬回故土。墓園不大,參謁的人不少,大概都是循著鄭板橋的名聲而去。
乾嘉之際,文人書法大都沖不破趙孟頫、董其呂的森嚴壁壘,偏偏鄭板橋特立獨行,以一筆不今不古、非隸非草、脫盡時習的“六分半書”異軍突起??此齐S意鋪排,卻是精心布局,多不亂,少不疏,后人形象地將他的書法稱作“亂石鋪街體”。民間流布得最廣的,是關于他不趨時的種種傳說,更有他的書法“難得糊涂”。
鄭板橋當過十年縣官,當官的聰明人怎么會留下“難得糊涂”的千古絕筆,讓人犯怪。皆知,鄭板橋是個生于寒素之家、長于草莽之間的草根官員。他的幼年、青年時代,一直生活在社會底層,底層百姓啼饑號寒所受的困苦,他都有深深體會,他的兒子就是在饑寒中餓死的。也因此,鄭板橋一生以小人物自謂,說自己是“俗人里最雅、雅人中最俗”。為給百姓做點實事,他曾長期努力追求仕途。雖滿腹才情,跨越三朝,然五十歲時才得以發(fā)放山東做了個七品芝麻官。
時山東大旱,濰縣赤地百里,餓殍遍野。解救百姓于危難,只有開倉放糧,苦于他這個小芝麻官沒有大權,若上報等批文,老百姓早就餓死了,鄭板橋冒著殺頭之險,果斷開倉放糧,縣志上評價此事用了三個字——活萬人。這是他一生中濃墨重彩的一筆。鄭板橋沒被殺頭,但終因“為民請賑”,忤逆上司,落得乞病辭官歸鄉(xiāng)。
對此另有一說,他辭官與“難得糊涂”有關。鄭板橋為官不順,產生了脫世思想。一次外出,偶遇松隱茅舍中一位鶴發(fā)童顏老者,兩人相談甚歡。鄭板橋請教老者姓名,謂“糊涂老人”,便揮毫寫下“難得糊涂”四字,蓋上他的“康熙秀才,雍正舉人,乾隆進士”方印。板橋請老人寫一段跋語,老人提筆寫后也蓋上一方印章,“院試第一、鄉(xiāng)試第二、殿試第三”。鄭板橋見之大驚,方知老人是一位隱居于此的高官。遂提筆又補寫道:“聰明難,糊涂難,由聰明而轉入糊涂更難。放一著,退一步,當下心安,非圖后來福報也?!庇纱宋虺?,做任何事情,拿得起,放得下,堪稱悟透了人生。隨后鄭板橋亦辭官返鄉(xiāng),從此隱居揚州,不再鋒芒畢露。
鄭板橋擅畫蘭竹,《衙齋聽竹圖》是鄭板橋的代表作,畫面上挺拔的竹竿、搖曳的竹葉,題詩日:“衙齋臥聽蕭蕭竹,疑是民間疾苦聲;些小吾曹州縣吏,一枝一葉總關情?!弊屓寺牫鏊l(fā)白內心體察民情的心聲。有幅《竹石圖》,畫中頑石一塊,石底穿出翠竹一叢,詩曰:“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巖中。千磨萬擊還堅勁,任爾東西南北風?!绷硪环讹L雨竹圖》更顯鋒芒,詩曰:“秋風昨夜渡瀟湘,觸石穿林慣作狂。惟有竹枝渾不怕,挺然相斗一千場?!彼摹兜狼槭住犯?,要“扯碎狀元袍,脫卻烏紗帽,俺唱這道情兒歸山去了”,要“踢倒乾坤,掀翻世界,喚醒多少癡聾,打破幾場春夢”,施性展露他對封建禮法的無情決裂,對科舉仕途的徹底絕望,以及惡劣環(huán)境下不屈相搏的昂揚精神狀態(tài)。
魯迅先生說,他只不過“叉手叉腳”地“表現(xiàn)了一點名士的牢騷氣”而已。(《淮風月談·難得糊涂》)但是鄭板橋萬萬沒有想到,他的標新立異的藝術創(chuàng)造,竟然不如這句牢騷話能得到今人更廣泛的青睞。與他同時代的詩人、詩論家袁枚苛評他:“板橋深于時文,工畫,詩非所長?!泵癖姴灰詾槿唬瑩P州八怪魁首鄭板橋是詩、書、畫大家,時稱“詩書面三絕”?!叭^”中又有“三真”:真氣、真意、真趣。一個“真”字,更多是贊譽他孤高清峻的品格操守。他自己也說:“要有掀天揭地之文,震電驚雷之字,呵神罵鬼之談,無古無今之畫,固不在尋常蹊徑中也?!?/p>
晚年的鄭板橋窮困潦倒,筆下的蘭竹卻越發(fā)清俊挺拔,詩文書法也越發(fā)奇氣縱橫。我仰慕他以出世的心情做著人世的事業(yè),坦坦蕩蕩地活出個真人樣。他的故事深深植人民間,流傳在人們口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