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倉
諺云:“官不修衙,客不修店?!睂Α肮俨恍扪谩?,更多的解讀是古代官員觀念上不想修,道德上不愿修,恐懼“壞風水”忌諱修等等,其實,還有官制、土地、經費、施工、個人利害計較等重要的制約因素,導致官員沒法修,不能修、難以修、修不如不修,于是干脆不修,最終成為一種共識,一種官場習慣。
俗話說,“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秦朝實行郡縣制后,除了邊遠地區(qū)的王爺土官,絕大部分地區(qū)的地方官都成了流官,任期三年五載不等。漢承秦制,西漢時凡朝廷任命的地方官,上自郡國守相,下至縣令、長、丞、尉、邊侯、司馬,均非本郡人,刺史用非本州人。東漢更加嚴格,官員不得在夫人娘家所在地做官,兩個官員不得在對方家鄉(xiāng)交互為官,避免官官相護,預防彼此對等照應親朋故舊。魏晉以后,異地任職和回避制度臻于完善,成為傳之后世的慣例。明朝實行“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制度,“不得官本省”。清朝規(guī)定,官員不但不能在本省做官,且官署所在地必須距離本籍五百里以上。古代官衙官邸產權屬于官府,離任的官員必須無條件搬出去。古代官員亦沒有行政級別待遇終身制,離職退休以后,除了私人身份和科舉出身,什么都不是。法度所限,官衙如驛站,流官如房客,到期退房走人,異地做官,辭官回家鄉(xiāng),告老只能還鄉(xiāng),所以,官員沒有修衙積極性。
修衙免不了用地,古代官員拿地不容易。春秋戰(zhàn)國以后,土地占有權從奴隸主貴族手中轉入國家的編戶齊民手中,庶民的口分田、露田屬于個人支配,擁有繼承權、處分權。未經朝廷批復,官府不得隨意征用、劃撥、占用、開發(fā)。與官員職位對應的職分田、公廨田、養(yǎng)廉田等公田可以出租收費,彌補經費不足,但地方官沒有所有權、支配權、繼承權,卸任時必須全部移交后任,不得隨意買賣。官府沒有可支配地皮,即使想搬遷官衙,也難以實現(xiàn)。
不征新地,就地修衙的前提是官府有錢花,官老爺想怎么花就怎么花。在“皇糧國稅”財政體制下,地方官是皇家的賦稅征收官,也是“過路財神”,除了損耗、火耗兩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地方官無權加征錢糧。火耗,又稱耗羨。地方官征收錢稅時,會以損耗為由,加征錢銀,稱為火耗或耗羨。耗羨的范圍大于損耗,還包含雀鼠耗等。通常,征納運京的米谷,被雀鼠偷食損耗,稱為雀鼠耗。漢朝時,每繳糧食一石,加耗兩斗,后漢隱帝時增到四斗。如此微薄的額外收入,除了補充日常用度,根本無法集中財力搞工程。在農業(yè)自然經濟時代,除了“皇糧國稅”,農民無義務為官府繳納其他名義的錢糧。如果官府采取攤派手段籌集修衙錢糧,勢必怨聲載道,甚至激起民變,敗壞官聲,導致自己丟掉烏紗帽,以至于永不敘用。向上級、向朝廷申請費用修衙,則免不了花錢賄賂上級衙門官員,且工程完工后,還要接受上級驗收檢查,如果被查出賄賂、賬務錯弊和工程質量等常規(guī)問題,年度考核和任期考核都受影響。而掩蓋工程建設中的腐敗問題,又要賄賂驗收檢查官員,增加預算外財務支出,弄出更大的財務虧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作為任期很短的地方官,何苦為衙門公事給自己招災惹禍呢?在皇權專制時代,皇權不下鄉(xiāng),鄉(xiāng)里自治,家族自治,平民家庭自給自足,鄉(xiāng)紳族長管理鄉(xiāng)村事務,處理一般民事糾紛,與州縣衙門少有關系,州縣官員亦無法動員鄉(xiāng)村社會“一盤散沙”的人力物力財力。如果沒有匪盜訴訟之事,民間與官家?guī)缀跸喟矡o事。因而非戰(zhàn)爭時期,州縣官員難以動員鄉(xiāng)紳族長為自己聚斂財物,征調民夫。
趨利避害、謀利避禍、得大于失,皆是永恒不變的人性。將權力用足用活用扎實,用到邊緣地帶再收斂、收手、止步,是合乎人性人情的“官性”。就“官不修衙”官場習慣的形成而言,客觀阻卻因素遠遠大于官員內心的道德強制力。
時至今日,“官不修衙”卻已成了隔年皇歷。網上百度“豪華辦公樓”,竟有881000個結果,甚且出現(xiàn)了“十大政府豪華辦公樓”排行榜。一邊是國家的明令禁止,一邊卻是豪華政府辦公大樓在各地的競相涌現(xiàn),相較古人的“官不修衙”,當下很多地區(qū)的政府辦公大樓都犯上了十分嚴重的“豪華病”。個中緣由,值得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