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佳駿
三個底層文學青年的命運
○吳佳駿
吳佳駿,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發(fā)表于《花城》《大家》《天涯》《作家》《芙蓉》《山花》《清明》《長城》《北京文學》《青年文學》《啄木鳥》等刊,著有散文集 《掌紋》《院墻》《在黃昏眺望黎明》《飄逝的歌謠》《蓮花的盛宴》等。曾獲首屆、第四屆“巴蜀青年文學獎”、第五屆“重慶市文學獎”、第五屆“冰心散文獎”、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F(xiàn)為《紅巖》文學雜志編輯部主任。
多年前,因工作關系,我認識了三個底層文學青年。他們分別叫:謝婷,黃谷,劉燦。黃谷寫小說,謝婷和劉燦寫詩。
那時候,寫作是他們活命的方式,也是使他們獲得自我拯救和靈魂皈依的方式。他們像一群流浪者,經(jīng)常聚集在縣城一個名叫“濱河”的公園里,追求文學的夢想。他們都來自于農村,學歷不高,閱讀量少,視野狹窄,對外部世界一無所知,全憑對文學的熱愛和青春的激情,以及情感長期被壓抑后,需要釋放和宣泄的渴望。
那個濱河公園,既是他們的文學營地,也是他們的心靈避難所和靈魂棲居地。似乎只有文學,才能喚醒他們沉睡的靈魂,讓他們戰(zhàn)勝生活里的一切黑暗和苦痛,并找到屬于自己的個性和自由。
可隨著時間的流逝和人事更迭,他們最終又都不得不遠離了文學;甚至,劉燦早已不在人世。作為一個同樣熱愛文學的人,我覺得有必要把他們的故事寫出來,以此紀念幾個曾與文學擦肩而過人,并借以獻給今后那些無論人生遭受怎樣的挫折,仍舊頑強地活著的人們。
謝婷是這三個人中惟一的女性,在縣城一個管件廠里當工人。管件廠坐落在城鄉(xiāng)接合部,兩根巨型煙囪直指蒼穹。孤零零的,冷,硬。兩排紅磚修筑的廠房,古舊,灰暗。屋頂上落滿陳年的煤灰。廠區(qū)外面的一條馬路,被載重貨車碾壓得坑坑洼洼。下雨天,貨車開過濺起的泥水,落在路兩旁的行道樹上,像被歲月涂抹了顏料,更像是傷口愈合后留下的疤痕。謝婷每天就在這個像監(jiān)獄一樣的工廠里,面對一堆冷冰冰的鋼鐵,消耗自己美麗的青春。廠里的工人大多數(shù)是來自周邊鄉(xiāng)鎮(zhèn)的農民,年齡最大的四十多歲,最小的只有十六歲。謝婷是因為逃婚才來到這家工廠的。在這之前,她的父母為她訂了一門親事。小伙子是鄰村一個木匠的兒子,人憨厚,老實,在鎮(zhèn)上開了家木器店,專門銷售桌子、板凳和棺材。謝婷的父母對小伙子是交口稱贊,并私下接收了男方的彩禮。而謝婷和那個小伙子卻連面都沒見過。直到小伙子的父母登門商量兒女結婚的事,謝婷才恍然大悟。她每天把自己關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以淚洗面。謝婷的父母迫于男方的催逼,整天咒罵謝婷,強迫她嫁人。她的父親甚至以死相逼。謝婷無法承受精神上的重壓和心靈上的折磨,終于在一個黑夜打著火把,沿著崎嶇的山路,逃離了家,逃脫了父權的控制和命運的枷鎖。后來,她還專門寫過一首詩,來記錄她人生的這次重大轉折。
謝婷是在來到管件廠后,才開始寫詩的。她說:我做工是為了活著,而寫詩則是為了抵抗命運。每天早晨六點鐘,謝婷就起床了。她起床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到廠區(qū)草坪一個固定的角落看書或寫詩。平時,她根本沒有時間。八點鐘準時進工廠,除了午餐和晚餐各有一個小時外,一直要干到晚上十點才能收工。謝婷住的是集體宿舍,統(tǒng)一開關燈,這極大地阻礙了她的求知渴望。有一次,她打著手電筒躲在被窩里看書,被前來查房的主管發(fā)現(xiàn),扣了半個月獎金,還寫了保證書。主管告誡她,倘若再違紀,就卷鋪蓋走人。
工廠的呆板和堅硬,給這個內心柔弱而又耽于幻想的姑娘造成了無形的傷害。面對永不停止轉動的機器,不知疲倦的流水作業(yè),以及工友那一張張麻木、冷漠的臉,謝婷掩飾不住內心的悲傷。她感覺自己這個朝氣蓬勃的生命,就這樣被毫無生命的鋼鐵給肢解了,連一聲喊叫都還來不及發(fā)出。
是詩挽救了謝婷。
謝婷所寫的每一首詩,都充滿了痛感。他們每次聚會,謝婷都會把新寫的詩拿來念給大家聽。有時念著念著,她便聲淚俱下,聽者也跟著難受。在他們幾個人中,大家都公認謝婷是最有才華的一個。她的詩誠實,有內涵,對生存的體察細膩而深刻。她寫過一首詩叫《被囚禁的人》:
鋼鐵沒有生命,我沒有睡眠
被囚禁的人,在流水線上歌唱
命運弄疼了我,像一塊生鐵
橫亙在我的喉間。我的歌聲
多了一種暴力的美。我的心上
長滿了老繭。轉動的齒輪
咬住我的青春不放。
疼痛再一次提醒我,我是一個
被囚禁的人,活在人間
抱住一堆冷硬的鐵,取暖
我看見鐵青色的廠房頂上
幸福豐收在望
這首詩曾在縣內一家報紙上發(fā)表過,獲得不少人的贊揚。大家都鼓勵她把這首詩寄給《詩刊》,記得還是黃谷跑去郵局替她寄的稿子,遺憾未被采用。后來,大家覺得這首詩在內部報刊上發(fā)表太可惜了。又替她改寄到《重慶晚報》,但還是未見發(fā)出來。謝婷投稿的失敗,使我們認識到基層文學作者創(chuàng)作道路的艱辛。
即使不能發(fā)表,謝婷也照寫不誤。那兩年時間,她總共寫了三百多首詩。手稿碼起來,有厚厚一沓。她的那些詩,除她自己外,黃谷和劉燦是她僅有的讀者。
那時,謝婷最崇拜的詩人是舒婷。她只要一談起舒婷的詩,就眉飛色舞,激情澎湃。她的枕頭下,隨時放著一本舒婷的詩集,那是她從一個舊書攤上買來的。書的封面已被她翻得破爛不堪。每晚關燈前,她都要抓緊時間翻上幾頁。不然,就睡不著覺。
凡遇工廠放假,謝婷就朝書店跑??h新華書店的幾名工作人員都把她認熟了。只要進了書店,不到關門時間,她是不會離開的。謝婷的勤奮,以及對寫詩的忠誠,深深地感染著黃谷和劉燦。他倆都以她為榜樣。
每次聚會,他們都相互勉勵。說只要堅持寫下去,就能看到希望。
果然,2002年春節(jié)剛過,謝婷就收到廣州一家雜志社寄來的樣刊和五十元稿費。她的那首《被囚禁的人》終于公開發(fā)表了。一天,謝婷把黃谷和劉燦召集到濱河公園,她買了一包瓜子和花生,還買了四瓶可樂,說是慶祝一下。謝婷的臉上一直掛著笑容,她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黃谷和劉燦也從來沒有如此興奮。那本印著謝婷詩作的雜志,在他們三人手中傳來傳去,像在彼此欣賞一件寶物。那天,他們在公園里坐到很晚才各自散去。公園里的幾棵垂柳,在夜幕下發(fā)出了嫩芽。
謝婷詩作的發(fā)表,讓他們收獲了成功的喜悅,也堅定了他們理想中的信念。
可萬萬沒想到的是,謝婷在公開刊物上發(fā)表的第一首詩,竟成了她一生中發(fā)表過的惟一一首詩。
就在謝婷的詩作發(fā)表后不到兩個月,她的父親就跑來管件廠強行把她拉回了鄉(xiāng)下老家。謝婷離開管件廠的時候,雙手死死地抱著她那一沓詩稿。她的父親一氣之下,奪過她手中的稿子,掏出打火機,將之付之一炬。明亮的火光沖天而起,翻飛的紙灰像無數(shù)蹁躚的黑蝴蝶,把謝婷的詩魂帶走了。
從此,謝婷手中緊握的筆,重新變成了粗硬的鋤柄。
謝婷的父親拉她回鄉(xiāng),是想讓她照顧她生病的母親。自從謝婷逃婚離開家后不久,她的母親就偏癱了。她的父親每天要上坡干活,無暇照料終日臥床的母親,便四處打聽謝婷的下落。最終通過熟人得知謝婷在縣管件廠上班,就立即跑來把她拖了回去。
謝婷回到家后,除了照顧母親,還要出地干活,幫他年邁的父親緩解生存壓力。謝婷原本還有一個哥哥,幾年前去廣州打工,在工地上被預制板壓斷了左腿后,就在外面找了一個身體也有殘疾的姑娘安家,靠擺地攤過日子,一直沒再回來。
為盡孝道,謝婷招了一個丈夫入贅,安心過起了日子。
2004年秋天,黃谷約了劉燦去鄉(xiāng)下看她。謝婷明顯蒼老了,生活已把她打磨成了一個地道的農村婦女。她的母親早已過世。他倆去的那天,沒有見到她的父親和丈夫,他們都去坡上干活去了。謝婷抱著她剛滿周歲的兒子,坐在院子里陪他倆聊天。所談內容已經(jīng)無關乎文學,不過是地里的莊稼,坡上的羊和圈里的豬。
謝婷最大的夢想,是希望她的兒子將來成為一個文化人,不再遭受她那樣的辛酸和痛楚。黃谷和劉燦離開的時候,謝婷從柜子里拿出那本印著她詩作的雜志,用一個塑料袋套著,封皮還像新的一樣,光潔,平整。謝婷說:這本雜志,我是為兒子留著的。
聽她這么說,劉燦和黃谷都哭了。
黃谷一直生活在鄉(xiāng)下。白天種地,夜晚寫作。在這三個人中,他是惟一沒有離開土地的人。用他自己的話說:我每天都站在大地上,扛著鋤頭跳舞。
黃谷的家鄉(xiāng)離縣城二十里路,中間只隔一座山。山下有一條河流,像一根柔軟的繩子,將大山死死纏繞。黃谷進出都必須坐船,倘若去一趟縣城,至少也要大半天時間。故若無特殊事情,鄉(xiāng)民們一般是不外出的。交通的阻塞,使這里的環(huán)境更加封閉。貧窮是可想而知的。有的人活了一輩子,還沒看到過汽車是啥模樣。尤其是這里的男人,打光棍的特別多。沒有哪個姑娘愿意嫁到這個鬼地方來。跑得動的人,都跑到城里打工去了。惟留下些老頭老太,守著一座座高山。他們的暮年,像山一樣孤絕和沉重。
黃谷是留在家鄉(xiāng)不多的幾個年輕人之一。
曾經(jīng),他也跟隨那些外出打工的人群,去廣州打過兩年工。后因他父親身體不好,而他又沒有兄弟姊妹,就重返回老家,一邊勞動,一邊照顧父親。黃谷是個有志氣的年輕人。他想通過搞養(yǎng)殖業(yè)來改變貧困的生活。那幾年,他在家里養(yǎng)了十幾頭豬。豬成了他家中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黃谷說:無論命運多么不濟,人總得活著。他養(yǎng)豬所得的錢,大部分都花在了為父親治病上。好幾次,他的父親流著淚勸他:黃谷,你辛辛苦苦養(yǎng)豬的錢,還是給自己存點吧,別只顧我,留著將來給自己找個老婆??牲S谷總是這樣安慰他父親:爸,你好好養(yǎng)病,我的事,不用你操心。
除養(yǎng)豬外,黃谷最大的快樂,就是寫小說。
每天晚上,當父母都入睡以后,他就躲在自己的房間里,鋪開稿子,在精神世界里暢游。他用手中的筆,寫出一個個他所熟悉的人物。那些人物,都掙扎在底層,滲透著普通農民的血淚和悲歡。那既是他自己的真實寫照,也是底層廣大農民的縮影。
他們每次聚會,黃谷都要談他小說的構思。他常常會為自己的一個想法而激動不已,又常常因他小說里某個人物的命運而憂心傷懷。他的每篇小說都有一種沉郁的基調,字里行間彌漫著感傷。但他所塑造的人物,即使在最困難的環(huán)境下,也從不絕望。他對主人公深懷同情和悲憫,又寄予希望和愛。
黃谷最崇拜的作家是路遙。他說他喜歡路遙作為一個農民作家所持有的平民情懷。他一直夢想著今生能夠成為像路遙那樣的作家。黃谷最愛讀的書即是路遙的《人生》和《平凡的世界》。他從路遙的作品里,看到了農村生活的艱辛和生為底層人的苦難。黃谷不止一次對謝婷和劉燦說過,每當他不堪勞動的疲憊,或因精神落寞而壓抑之時,他就會想起《人生》里的高加林。是高加林的頑強和堅韌,以及對生活始終抱有的樂觀態(tài)度,激勵著他在家鄉(xiāng)貧瘠的土地上,勇敢地活著。
在他們三個人中,黃谷是讀書最認真也是讀書最多的一個。就拿《人生》和《平凡的世界》這兩部書來說,謝婷和劉燦都只是聽說過,并沒有買來看。只有黃谷看了。他不但看了,而且至少看了五遍。在黃谷簡陋的瓦屋里,還藏著其它一些書,如:《雙城記》《日瓦戈醫(yī)生》《靜靜的頓河》《塵埃落定》《白鹿原》等等。這讓劉燦和謝婷難以想象,生在鄉(xiāng)下的他,是如何弄到這些書的。
黃谷寫得最滿意的小說,是那篇《鄉(xiāng)間夏日》。小說講述了一個鄉(xiāng)村青年與他父親之間的思想沖突,父親是個思想守舊,勤勞樸實,對土地懷有深沉的愛的老人,而兒子則是個追求新生活,渴望自由,幻想與土地決裂的青年。父子倆在亦莊亦諧,妙趣橫生的情節(jié)中,展開情感上的糾纏和觀念上的碰撞,并對城鄉(xiāng)文明做出了一些思考。這篇小說不長,不到一萬字,幾經(jīng)輾轉后,被遼寧一家雜志刊發(fā)了出來。
當時,在他們居住的縣城里,能夠在公開刊物上發(fā)作品的人并不多。黃谷小說的發(fā)表,曾在縣城里搞文學的人當中引起過不小的震動。后來,在一次筆會上,縣作協(xié)主席看到了黃谷的這篇小說,大加贊賞,并把他的事跡介紹給了縣電視臺。很快,縣電視臺的記者專門跑去黃谷的老家,為他拍了一集紀錄片,片名叫做《大山深處的文學追夢人》。片子播出后,黃谷成了當?shù)氐摹懊恕?。大家都以黃谷為驕傲。
但黃谷并不以自己取得的一點小成績而沾沾自喜,也沒把所謂的“榮譽”當回事。白天,他照樣下地干活,喂豬。夜晚,就獨坐燈下,用文字來編織夢想。冬去春來,黃谷就這樣躲在大山的皺褶里,尋找生活的方向。那一座座高山,能夠阻擋他的身體,卻無法阻擋他的心靈。在那些寂靜的深夜,他借助想象的翅膀,在大山上空翱翔,俯瞰著這個讓他既愛又恨的山村。山下的河流,是他流淌的血脈,也是他精神的故鄉(xiāng)。在黃谷的小說里,經(jīng)常能看到他對家鄉(xiāng)風物的描寫——山上的風,黃昏的落日,盤繞的炊煙,孤零零的小船……每一樣物事,都寄托著黃谷深厚的愛和深刻的痛。
黃谷最大的心愿,是出版一本自己的小說集。那次電視臺的記者到家中采訪黃谷,也給他父親這個莊稼漢爭了光。盡管父親并不懂兒子寫的東西叫小說。那次,記者對黃谷的父親說,你生了個能干的兒子,會寫書呢。于是,黃谷的父親深深地記住了兒子是個會寫書的人,并以此為榮。有一次,村委會主任到黃谷家竄門,黃谷偷聽到父親在村主任面前夸耀自己說:我兒子說了,到我死的時候,他要寫本書給我墊枕頭。
黃谷出書的念頭,便是在那時萌生的。
每次到縣城,黃谷都要帶著他那厚厚的一沓小說稿,四處托人聯(lián)系出版,可結果總是令他失望。那時,他對出版書籍一竅不通。以為像投稿一樣,只要把書稿拿給出版社,就有人給出版。后來才知道,大多數(shù)人出書,是要自己掏錢的。就連縣作協(xié)那些“作家”們出版的每一本書,都是自費的,更何況黃谷這個農民作者。
縣作協(xié)主席愿意幫黃谷出版書,但至少得花七千元錢。黃谷回到家后,內心經(jīng)歷著痛苦的煎熬。七千元錢對他來說,無疑是個天文數(shù)字,可出書也是為完成他父親的愿望。經(jīng)過激烈的思想斗爭,黃谷還是選擇了出書。他把圈里養(yǎng)的那些豬,凡是能夠出槽的,統(tǒng)統(tǒng)賣掉了,直到湊足了出書費用。
幾個月后,黃谷的小說集順利出版了。拿到樣書那天,黃谷異常高興。他分別送了劉燦和謝婷一本書,還簽了名??烧l也沒想到的是,黃谷出書的喜悅很快就被煩惱替代。書總共印了一千冊,全部給了作者。面對堆滿屋角的書,黃谷不知如何處理。這一包包書,是他用幾頭大肥豬換來的。痛苦像潮水一樣包裹了黃谷。
出書幾乎耗盡了他家中的所有積蓄,他不能讓這大堆書變成廢紙。
無奈之下,他想到一個辦法,把書背到集市上去賣。
凡逢趕集之日,黃谷便早早起床,爬坡坐船,用背簍裝著他的書去各個鄉(xiāng)鎮(zhèn)賣。到了鎮(zhèn)上,他就找個熱鬧點的街邊,拿一張塑料膠紙鋪在地上,把書擺上去。剛開始,他還不好意思,覺得有辱斯文。次數(shù)多了,也就習以為常。甚至,他還扯開嗓子吆喝了起來。來來往往的腳步從他面前走過,帶起的灰塵覆蓋了書的封面,卻沒有一個人買他的書。黃谷每天背著書出去,又原封不動地背著書回來。饑餓和疲憊像病痛一樣折磨著他。內心的屈辱和隱痛,利劍般將他刺傷。劉燦目睹了黃谷的遭遇,十分痛心,想伸手幫他一把。他建議黃谷去各個中學的文學社團簽名售書,可沒有一個學校愿意放黃谷進去,不是嫌他身份低微,就是說他不夠分量。
就在黃谷專心設法賣書的那段時間,他的父親因疏于照料,病發(fā)從床上滾下來,去世了。災難的陡然降臨,使黃谷深受打擊。他覺得父親的死,應該歸咎于他。出書原本是為了讓父親高興,卻不想斷送了他的性命。自責和懊悔像兩條毒蛇,咬噬著黃谷的肉身,并傷及他的靈魂。
埋葬黃谷父親那天,下著濛濛細雨。黃谷長跪在父親的墳前,痛不欲生。他一邊哭,一邊用蠟燭燒他的書?;鸸庠趬烆^燃燒,雨珠在草葉上滾動,空寂的山野只剩下黃谷凄清的身影。那在火光中涅槃的每一個漢字,仿佛排著隊在替黃谷的父親送行。
黃谷的父親死后,黃谷就再沒寫過小說。
劉燦如果還活著,他現(xiàn)在或許是一個真正的詩人了。
劉燦給黃谷和謝婷的最初印象,是憂郁、孤僻和內向。他個子雖矮,卻粗壯結實。一張黝黑的圓臉像是被放進磚窯燒過的陶罐。每次聚會,他都不大開腔,只是支愣著兩爿木耳似的耳朵,靜靜地聽。仿佛一個僧人,面對的惟有自己的內心。這跟他的作品氣質非常吻合。他寫的詩冷峻,安詳,充滿哲思,還有點宗教的意味。
劉燦原本不是本縣的人。在謝婷和黃谷相識的前一年,他才隨父親從鄰縣的鄉(xiāng)下來到這里的一個建筑工地打工。
據(jù)劉燦自己講,他還在讀初中二年級的時候,秋天的一個下午,他的母親揣著他們家僅有的五千元存款,撇下他和父親,以及還在讀小學的妹妹,偷偷地跑了,至今音訊杳無。
母親走后的那段時間,他們家陷入了絕境。劉燦每天放學回家,不是看到冷坐在院子里垂頭喪氣的父親,就是看到蹲在門檻上哭泣的妹妹。他的父親也是個不善言辭的人,從來不跟子女談心,每天只知道拼命地干活,以此來宣泄內心郁積的悲痛。劉燦和妹妹看到父親如此傷心,一回到家里,就主動幫父親操持家務。他的妹妹很懂事,煮飯,洗衣,喂豬,割草……樣樣都做,把家里的日常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們希望以自己的行動來安慰父親,共同走出生活的陰影,讓他們這個殘缺的家庭重新充滿陽光。
可命運偏偏不肯放過他們。
劉燦的母親走后不到半年,他的父親即在一次鋤地時,暈倒在田里。要不是被過路的鄰居發(fā)現(xiàn),及時將他送去鎮(zhèn)上的診所搶救,他恐怕早已離開了人世。父親的病使他們這個原本就搖搖欲墜的家雪上加霜。那段時間,劉燦和妹妹輪流請假回家照顧父親。他父親那次真是病得不輕,整整臥床一個多月,才在劉燦兄妹倆的精心護理下慢慢站立起來。
為給父親治病,劉燦向左鄰右舍借了近二千元錢。眼見自己的家一天天衰敗下去,他們三人都憂心忡忡。父親剛能下地,就又扛著鋤頭上坡干活去了。劉燦擔心父親的身體再出狀況,根本沒有心思學習。每天人坐在教室里,心卻在父親和妹妹身上。后來,劉燦經(jīng)過慎重考慮,決定退學,以此來減輕家庭的負擔。劉燦的妹妹看到哥哥退學,也哭著要求退學。但最終被劉燦說服了。劉燦說,如果真讓妹妹也退了學,他的良心會一輩子不得安寧。
劉燦退學的那天下午,他們家的氣氛一直都很沉悶。晚上父親特意燒了兩個菜,讓劉燦和妹妹吃??伤麄冃置脗z誰都沒有動筷,父親滿臉的愧疚。那天晚上,他們三人早早地就上床睡覺了。劉燦說,到后半夜的時候,他聽見父親和妹妹都躲在被窩里在傷心地哭。屋外的秋風撕扯著長夜,悲傷像一條大河,覆蓋了他的身體和記憶。
劉燦的輟學使他父親一直活在懺悔中,他覺得今生對子女有虧欠。因此,他一直在想法改變這個家庭的現(xiàn)狀,力圖使他們今后的日子過得寬裕一點。就這樣,在劉燦一個遠房叔父的介紹下,他們父子倆來到黃谷和謝婷生活的縣城,開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活。
劉燦和他父親同住在工棚里,謝婷和黃谷都曾去看過。里面除了一張磚頭砌的床和一床舊棉絮外,還雜七雜八地堆滿了建筑用的工具。若遇下雨,整個工地上全是泥水。泥水流進工棚內,滿棚潮濕。人呆在里面,一股寒氣直往身上躥??蓜N最喜歡的就是下雨天。那樣他就不用出工,可以安心地盤坐床上寫詩。他的那些詩,都是忙里偷閑寫出來的。劉燦的枕頭邊,放著幾本厚厚的書。書的封皮被翻得殘破不堪,其中兩本是《唐詩三百首》和《宋詞三百首》。這兩本書里大部分的詩,劉燦都能倒背如流。他喜歡古典詩詞的意境,這對他的寫作影響很深。他寫的每一首詩,都精于構思,立意高遠,平和沖淡。這是他與謝婷的詩不同的地方。謝婷的作品,更多的是在表達生存的痛楚。而劉燦的詩盡管也是在寫現(xiàn)實生活,有疼痛和悲憫,但更多的卻透出一種寧靜和隱忍。按照劉燦的說法,正因為他在現(xiàn)實中經(jīng)歷過種種挫折和磨難,他才把詩寫得清新,乃至唯美。他不想把刻骨的痛帶到他的作品里去。他的作品是對未來的展望,對理想生活的憧憬,對精神的寄托和心靈的安慰。他曾寫過一首詩《致妹妹》,很短,也很感人。
即使這個世界上只有苦難
我們也要學會愛,愛世界上
所有的夜晚,所有被苦難放逐的人
陽光照耀不到的地方,小草依然
在生長,黃昏依舊在眺望黎明
大地是輝煌的,天空是輝煌的
每一條再荒僻的路,都有
先行者走過的腳印
學會愛吧,愛一切恨,愛一切悲
愛世界上所有驚心動魄的美
這首詩樸素,溫暖。他們在公園里聚會的時候,大家也喜歡拿他的這首詩來誦讀。有一次,謝婷過生日,三個人在公園里為她慶祝。那夜,晚風吹皺河面上的水,月光照著地面,像鋪了一層霜。他們并排站在草坪上,齊聲朗誦這首《致妹妹》。四周出奇地安靜,只有草叢里的蛐蛐為三人伴奏。朗誦完畢,他們都沉默良久。然后,手拉著手,流下了淚滴。月亮似乎更亮了,黑夜并沒有淹沒他們。
劉燦幾乎所有的詩,都是獻給他的父親和妹妹的。他說:父親是我的脊梁,妹妹是我的燈光。他和父親有個共同愿望,就是希望妹妹能夠出人頭地。他們在工地上打工所掙的錢,一半都花在了培養(yǎng)妹妹身上。
每個月,劉燦都要回老家去看望妹妹。自從他和父親出來打工后,妹妹就一直寄宿在學校。每次回去,他都要給妹妹買點禮物。有時是一支筆,有時是一個筆記本,有時是一件T恤。妹妹一見到劉燦,總是喋喋不休地向他匯報學習和生活情況。如果獲了獎,就把獎狀拿出來在哥哥面前炫耀。這時候,劉燦就會從衣袋里掏出一首詩來念給妹妹聽。念完就交給妹妹保存。他希望自己的那些詩,能鼓勵妹妹健康快樂地生活。
劉燦從來不向刊物投稿。每次碰面,黃谷都建議他把詩往外寄一寄,可他總是謙虛地說:我寫的那些破東西,還夠不上發(fā)表的水平呢,還是先放放吧。但大家心里都清楚,他寫詩的根本目的,還是為了他妹妹。在劉燦心里,只有妹妹才是他最忠實的讀者。心情好的時候,劉燦也會把自己寫的詩,念一兩首給他父親聽。而他父親總會說:你要是繼續(xù)讀書,該多好。劉燦聽父親如此說,就會笑著回答:難道不讀書,就不活了啊。
黃谷說,他是親眼目睹過劉燦在工地上勞動的情景的。矮小的個子穿著一件寬大的工作服,頭上戴一頂沉重的安全帽。每當看到劉燦提著一桶滿滿的灰漿,在工地上跑來跑去的樣子,黃谷就心頭難受。劉燦的臉上濺滿泥漿,雙手都被灰漿腐蝕爛了。手背上到處都是紅斑,還起了泡。黃谷不敢想象,一雙能寫出如此柔軟詩句的手,卻是那樣的粗糙,浸透著鮮血。
劉燦的父親最大的愿望,是給劉燦說門親事。他曾多次托人給劉燦物色對象??扇思乙宦犑莻€建筑工人,就心灰意冷,連見面的心思都沒有了。劉燦理解父親的良苦用心。為讓父親心安,他也私下努力不少,拜托他認識的所有親朋好友,為他張羅婚事。后來,仍是他那個遠房叔父替劉燦介紹了一個姑娘。姑娘也是農村的,沒讀過什么書,自幼就被父母拋棄,跟著養(yǎng)父養(yǎng)母長大。由于彼此出生低微,兩人互不嫌棄,情投意合,一說事就定下了。也了卻了劉燦父親的心愿。
遺憾的是,劉燦沒有這個福分。就在他定親后不到兩個月,在一次送灰漿時,工架上的幾根鋼管突然間垮下來,正好砸在他的頭上。他的父親哆嗦著身子,還沒把他背到醫(yī)院,劉燦就斷了氣。
安葬劉燦的時候,黃谷和謝婷都去了他鄉(xiāng)下的老家,替他送行。那天,世界靜悄悄的,沒有鑼鼓,沒有鮮花,有的是劉燦父親錐心泣血的呼喊和他妹妹絕望的哀嚎。黃谷和謝婷站在劉燦新壘的墳堆前,上了一炷香,淚水打濕了墳前的泥土。他倆都在心里默默祈禱,愿劉燦在通往天堂的路上,一路走好!
可就在黃谷和謝婷離開的時候,他們看見劉燦的妹妹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筆記本,安放在劉燦的墳頭。那個筆記本,是劉燦生前送給她的。筆記本上的每一頁,都工整地抄寫著劉燦的詩。個別短詩的結尾,還配有他妹妹親手畫的插圖。目睹眼前的一幕,黃谷和謝婷情不自禁地又想起他那首《致妹妹》來。
花落無聲,群山無言。
劉燦的靈魂和詩魂,可以安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