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傅森

金沙江畔放電影雜憶

●劉傅森

金沙江畔的“禁區(qū)”

記得到金沙江畔放電影，那還是上個世紀(jì)50年代中期的事了。

云南省文化局（廳）電影教育工作大隊（當(dāng)時，只有省里有電影教育工作大隊的設(shè)置，大隊下設(shè)若干電影放映小隊，分配到全省各地開展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工作；各地州、市和縣均無屬于本地的電影放映隊）調(diào)派了三個電影放映小隊（記得是30、31、32小隊）來大理專區(qū)開展農(nóng)村電影放映工作。其中一個小隊負責(zé)賓川、祥云、彌渡三個縣的農(nóng)村巡回放映工作。在研究這個隊的巡回放映計劃時，我說賓川縣的許多鄉(xiāng)村還是電影放映的禁區(qū)，那里的村民開天辟地以來就不知道什么叫做“電影”。我跟小隊的同志商量，是不是可以把省里的巡回放映計劃方針“先壩區(qū)后山區(qū)”（省里確定此方針時主要是考慮交通情況）改成“先山區(qū)后壩區(qū)”，在放映布點上要禁區(qū)優(yōu)先。取得小隊的同意后，我們一起修改了計劃方針和巡回計劃。并將此事連同巡回放映點（附地圖）計劃一并書面報告專署、省文化廳。專署領(lǐng)導(dǎo)很贊賞我們的這個改變，立刻批準(zhǔn)了這個小隊的巡回放映計劃。并且指定我（當(dāng)時，我在大理專署文教科負責(zé)文化工作）協(xié)同電影放映小隊立刻著手準(zhǔn)備闖進賓川縣金沙江“禁區(qū)”，開展電影放映工作。

賓川縣城，在云南省，作為云嶺高原上的一個縣城，已經(jīng)不算很小了。金沙江從它的北邊蜿蜒流過，群山把它環(huán)抱于懷中，一馬平川的壩子，土地雖算不上肥沃，但因海拔相對較低，屬于高原上的亞熱帶地區(qū)，盛產(chǎn)亞熱帶農(nóng)林作物。所以，它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人類生存的基礎(chǔ)物質(zhì)條件都還算是很不錯的。但是，除了壩區(qū)，賓川縣更遼闊的的地域是山區(qū)。這些山區(qū)的村落，大多都比較偏遠，又大多地處江河縱橫羈絆，高山重重圍困之中，交通十分阻塞，人憚于出鄉(xiāng)，物艱于致遠，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許多工作的“禁區(qū)”。

我這里說的這個“禁區(qū)”，一是因為這個村寨遠在金沙江邊，深藏在金沙江大峽谷里。到了縣上，縣委說，知道此事了，專署領(lǐng)導(dǎo)已經(jīng)給縣上專門通了電話，縣委全力支持、協(xié)助我們完成巡回放映工作。隨即給我們作了目的地“禁區(qū)”的簡要介紹，又讓一位從金沙江畔出來縣上工作的同志給我們講了沿途的詳細情況。根據(jù)縣委的指示和當(dāng)?shù)赝镜闹更c，我們在縣上做了一些可能和必要的準(zhǔn)備，精簡了所有不必要的生活用品，雇了四匹騾子馱運電影放映機器器械、影片雜物、行李，便在一個晴朗的清晨出發(fā)了。

老東山的“三十五里坡”

電影小隊有三位同志，加上我，還有趕牲口的一位賓川鄉(xiāng)親丁大哥，一共五個人。我們吆喝著四匹負重的騾子，在晴天滿天灰、雨天滿地泥的賓川壩子里走了整整一個上午，才走攏一個叫“力角”的村子。這里是鄉(xiāng)公所所在地，村子還算比較大。鄉(xiāng)公所就在賓川——華坪簡易公路西側(cè)不遠處。我們吆喝著牲口進了鄉(xiāng)公所大院，說是大院，其實也沒有多少房屋，只是在簡陋的幾幢平房和院壩周圍樹立了大排的竹籬笆墻，圍成了一個“大院”。我們在院內(nèi)卸了騾馬的馱子，讓牲口在灰天灰地的空地上打滾、休息、喝水，進料；我們五人在鄉(xiāng)公所搭了一頓洋芋飯的伙食，喝了許多茶。吃飽喝足，稍事休息了半個時辰，給鄉(xiāng)上共交了一塊錢的伙食費，又交了兩角錢的飼料錢，把牲口從拴馬石上解開，上好馱子，告別了鄉(xiāng)公所的同志，便繼續(xù)趕路了。

從“力角”開始朝東走，鄉(xiāng)干部說是一條“大路”，大路一直是往緩緩的坡上走，走著走著漸漸離開了賓川壩子，越走越接近老東山山腳，這條“大路”也就逐漸地變小變窄，迂回地伸上了高聳入云的老東山。

上山的這條“大路”并不大，其實只能走騾馬，不能走任何車輛，即使是那種非常簡陋的獨輪 “雞公車”也不行。因為整條路又陡又窄，路就像一條長蛇，時而盤旋于山脊梁上，時而跌落在深深的箐溝里，上上下下，來來回回，逶逶迤迤，曲曲折折，艱難極了。許多陡峭的地方還坎坎坷坷，有的地方連最善于行走山路的云南山地騾馬也邁不上去，還需要一個人在牲口前面死命拽著韁繩往上拉，兩個人在后面使勁推著牲口的臀部大聲吆喝著，那騾馬突然爆發(fā)出一股狠力，猛地朝上一沖，前蹄才邁得上那幾道坎子，后蹄也才能跟上。如果實在無法上去，就只好先將馱子卸下，讓騾馬空身躍進，到上面的路上等著我們，再由我們將馱子上的物資分散扛上去，給牲口上好馱子再前進。因為路太難走，天也比較熱，時辰又到了晌午，人和牲口此時都很容易疲乏，我們走走歇歇，歇歇走走，這“三十五里坡”就足足爬了將近三個時辰?？鞌n山頂時，太陽早已偏西了。

好不容易我們到達山頂上一個叫做“李子樹”的村子。從村頭往西眺望，西天已經(jīng)現(xiàn)出縷縷晚霞，霞光之下，還能見到賓川壩子里蒸騰著裊裊上升的熱浪，一陣陣熱風(fēng)裹挾著山間松林的濕熱從山下襲來，把我們的汗水蒸將出來，個個都汗流浹背，都想在村子里找一處蔭涼的地方歇歇。

李子樹村散落在老東山頂?shù)臉淞掷?，“大路”到此平坦了許多，路邊的民居極少，也很見不到村民，估計是上山出工去了。我們把“門”上的橫木抬開，吆喝著騾馬進到了院落里，院子很寬敞，散發(fā)著陣陣很嗆人的牲畜尿糞的腥臊臭氣。門對面有一排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馬檻。我們把馱子卸下后，丁大哥便將騾子牽進了畜檻，忙著讓累了一天的騾子飲水、喂料、歇腳、休息。我和放映隊的同志上到靠北的正屋，跟屋子的主人商量我們要在這里借住一夜的事。主人非?？犊卮饝?yīng)了，說：“難得呀難得呀，同志們從省里（當(dāng)時電影隊的全稱是“云南省電影教育工作大隊第××電影放映小隊）、專區(qū)來，是稀客、貴客，歡迎歡迎，太歡迎了。哦，今晚正好沒有馬幫來歇，店子空著，廚房里還有一腿麂子肉，正好款待款待同志們。同志們真有口福呀?！闭f著就去吩咐店里的伙計下廚做飯去了。

原來這是賓川縣供銷社在山區(qū)辦的一個購銷店，兼營著腰站。腰站就是半路上的客棧，也稱做馬店，方便從金沙江或縣城來的過往馬幫和群眾駐足、休息、吃飯、歇宿。還兼營著馬具、山區(qū)生活用具、日用生活必需品，也收購山區(qū)農(nóng)牧民的各種農(nóng)牧副產(chǎn)品。我想，這大概相當(dāng)于古時候的驛站吧？跟古代“驛站”不同的是它還兼營著各種商品，這大概是清朝萌發(fā)了商品交易后才出現(xiàn)的 “驛站”。但是，這條路并非當(dāng)時的官道，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驛站的，恐怕真是民間的腰站吧。

這頓晚飯吃得太痛快了。矮矮的白木長條桌上用銅盆盛了兩大盆熱騰騰、香噴噴的燉肉。一盆是臘肉燉蔓菁，另一盆是山洋芋紅燒麂子肉。我們早就餓得肚子呱呱呱地亂叫了，一見端上這兩盆稀罕的山珍來，個個都流涎三尺了。

放映隊里有位最饞的隊員，渾名饞嘴貓，那年他才十八歲，正是最能吃的年紀(jì)。他一把捏起筷子就拈起一大塊肥臘肉，肉還油滴水淌的，嘴一張就全部給徹底“消滅”掉了，惹得大伙哈哈地訕笑起來，有人還說饞嘴貓忙著沖鋒，連槍（指筷子）都忙得拿顛倒了。他看看自己手上拿倒了的筷子，笑笑說，這筷子兩頭一樣粗細，叫做雙管沖鋒槍，哪個說倒了嘛？我們在饞嘴貓的模范帶頭引導(dǎo)下，一起動起手來。大塊地吃肉，大碗地喝酒。

第二天一大早繞過一處山坳，丁大哥將頭騾脖子下掛著的馬鈴鐺解開，“叮咚、叮咚”，的鈴鐸聲，“得、得、得”的馬蹄聲，便在山箐里回響著，把山箐里的寧靜攪起了一陣陣不小的漣漪……雖然只有四匹牲口，可聽起來卻像來了一隊十多匹騾馬的馬幫。林子里還在酣睡美夢的鳥兒，被這突如其來的聲聲馬蹄一下子驚醒了，撲楞著還來不及伸展、晾干的翅膀，在林子里東竄西飛。有的鳥兒一邊亂飛一邊還“吱吱、嘎嘎、嘰嘰”地啼叫著，相互傳遞著山間鈴響馬幫來的信息，一霎時便把天叫亮了，把朝霞叫紅了，把沉睡了一夜的太陽也從東邊大山后叫起來，挾帶著一身的熾熱和力量，從層層疊疊的峰巒下冉冉升騰了起來。

整座山林，整個世界都復(fù)蘇了。

下“四十五里箐”進平川

這天要走的路叫做 “四十五里箐”,都是下坡路，很好走，人人都覺得腳步輕松多了，一路上有說有笑的，互相取笑昨晚喝酒吃飯時上演的洋相。有說那個饞嘴貓盡挑著大塊大塊的臘肉往嘴里拈，一盆臘肉他起碼給干掉半盆，也不怕吃飽了撐的。那饞嘴貓也心安理得地哈哈大笑，說是自己有口福，人生來就是要吃的，而且是專門吃肉的食肉動物，大腦才發(fā)達，聰明，才有力氣；不像吃草的、吃雜食的，軟巴拉的軟體動物。他說，才干掉半盆算什么，比起梁山好漢魯智深老兄在佛寺中吃狗肉來，差老遠了。說著大家又取笑我，說劉同志一碗酒下肚，連東南西北、上下左右都找不著了，一下子就像饞嘴貓說的那種軟體動物癱在桌子底下，扶也扶不起來，要多狼狽有多狼狽。還是多虧了丁大哥，一把抓住他的領(lǐng)口，就像是提拎兔子一樣，只輕輕一提就給提拎到屋里的鋪上去了……弄得我頭不是頭臉不是臉的沒個地方擱。我忙著辯解，說那是根本沒有的事兒，純屬無中生有；最多算個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大家一聽我說，不饒了，先說我不當(dāng)官官腔不小，明明是事出自己，實實在在，怎么說成事出有因，查無實據(jù)？又說我在實面前不僅抵賴，也不感謝恩人丁大哥，反而倒打一耙說大家造謠生事，這恐怕是學(xué)著哪位大干部（當(dāng)年稱大領(lǐng)導(dǎo)是大干部，不叫官）的德行吧？大家七嘴八舌，說等到了金沙江慶功宴上定饒不了我，至少罰吃三大海碗金沙江的金沙水，外加三大海碗燒得起火的傈僳老鄉(xiāng)釀造的老土燒，給我在肚子里放映一場金木水火土互不相容的打斗巨片。

我們順著一路下來的深箐，七彎八拐地繼續(xù)往箐腳走了一段路，從不遠處的山坳缺口看出去，便見到一片古老的房屋。接著從一座青石板搭的石橋上越過一條淙淙淌水的溝壑，路就漸漸寬敞了，路面上還鑲嵌著兩尺寬、四五尺的長條青崗石。這些長條青崗石不知歷經(jīng)了多少個春秋，又留下過多少人的足跡，還踩過多少騾馬的鐵蹄，早已坑坑洼洼，凸凹不平了。順著這石板路往北去不遠，就是“平川”鎮(zhèn)了。

我們一路問去，在石板路北邊的一條深巷里找到了區(qū)委會。區(qū)委機關(guān)設(shè)在一處深宅大院里。這中式的樓庭院落還算寬敞，一共兩進四合院，很有氣派。但房屋年久失修，顯得有些破敗的跡象了。見到了區(qū)委書記，書記非常熱情地款待了我們，他說對于我們的到來，縣委已經(jīng)電話指示過了。他讓我們先在區(qū)里休整休整，他們已經(jīng)安排了一位熟悉金沙江情況的同志給我們帶路，但這位同志在山區(qū)的山村里工作，今晚才能趕回區(qū)里，所以我們今晚只能住在區(qū)委會，明天打早才能出發(fā)。

我想，這正好，晚上可以在這人口比較集中的區(qū)上放一場電影。我們把這個意思向區(qū)委作了匯報，區(qū)委高興極了，說他們這就去通知附近的村寨，今天晚上進平川來看電影。

放電影的消息傳播速度幾乎超過了今天的國際互聯(lián)網(wǎng)，才是一會兒功夫，整個平川鄉(xiāng)鎮(zhèn)都傳遍了。

許多鄉(xiāng)親都涌到區(qū)委會來，觀看電影隊的準(zhǔn)備工作，有的還幫助我們搬發(fā)電機、銀幕桿、電纜線……尤其是那些小學(xué)生們，睜大了水晶般的眼睛，目不轉(zhuǎn)睛地觀看著放映隊員倒片、校正放映機的各個部件，好像是要把拷貝和放映機里裝著的故事，統(tǒng)統(tǒng)看個一清二楚才肯罷休似的。我問了幾個十來歲的孩子，以前看過電影嗎？他們都抬起疑惑的眼光瞧著我，又微笑著搖搖頭說，大人去縣城里瞧過，說電影里頭的人是些真人，會走路，會說話，還會吃飯，還會干仗……是真的嗎，是不是都裝在這些機器里頭？又有個孩子說，我們做夢都想瞧電影。不過我們平川沒得電影。是啊，連平川這樣的區(qū)委所在地都沒放過電影，那金沙江邊就更甭說了。我除了感嘆山區(qū)的貧困，尤其是精神食糧的貧困，頓時感到作為新中國的第一代文化工作者，雙肩上的擔(dān)子是多么的沉重，真是任重道遠呀。

是的，廣大農(nóng)村，特別是邊疆少數(shù)民族山區(qū)農(nóng)村的貧困、落后、愚昧，是幾千年的歷史、社會原因造成的，但革命的任務(wù)不僅是要把造成人民貧困、落后、愚昧的舊政權(quán)、舊制度、舊社會徹底砸爛，而且是要建成一個完全嶄新的新社會，這個新社會最終是要最大限度地、不斷地滿足廣大人民群眾日益增長的對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需求。這個問題不解決，新社會是無法鞏固和最終建成的。在這里，我認識到的已經(jīng)不單是個理論問題，而且有了比較感性的具體理解，是一個擺在我們面前的現(xiàn)實問題了。

區(qū)委書記說，這里只有小學(xué)校的操場是最寬敞的地方了，開群眾大會時大致可以容納一千多人吧，看電影可以擠著坐，兩千人大概不成問題。我們估計坐在地上看電影，要多占一點地面，最多也就是能容納一千來人的樣子。我跟書記說，千萬要做好安全防范工作，千萬不能出事兒，尤其是不能出現(xiàn)擠踏傷亡事故。書記笑著說，已經(jīng)安排民兵做好安全保衛(wèi)工作了，讓我們放心，只要求我們?nèi)娜庾龊梅烹娪暗氖隆ｋS后，我們在區(qū)委機關(guān)早早地吃完晚飯，便去小學(xué)校的操場做映前準(zhǔn)備。

我們經(jīng)過街上時，因為不是街子天，又恰好正是家家戶戶做晚飯的時候，街頭顯得有些冷清，偶爾有幾個孩子冷不丁地從哪家門里或是哪條巷子里竄了出來，跟著我們看熱鬧。有時有的門里還突然竄出一條狗來對著我們這一群不速之客狂吠幾聲，主人家立馬追出門來喝住又吠又跳的狗，還用友好和歡悅的眼神，向我們表示了歉意。其實，農(nóng)村、山區(qū)養(yǎng)狗是為了看門、守莊稼、放牧牛羊，狗兒遇見陌生人狂吠幾聲這類事兒，我們在山區(qū)見得多了，也就習(xí)以為常，不去計較的。

快到小學(xué)校后操場門口，人多起來了，路邊擺著賣零食的小攤，有些人風(fēng)塵滿面，有的還攜老扶幼，好像是從遠處來的，還有席地而坐的，向攤主討碗涼水，就著水啃吃從挎包里掖出來的包谷粑粑……他們是區(qū)委通知趕來區(qū)上看電影的山區(qū)鄉(xiāng)親吧？山區(qū)鄉(xiāng)親們來看一場電影也真是不容易啊。

想不到到了學(xué)校操場門口，人已擠得水泄不通了。民兵們好不容易從人群中排開一條通道，我們才擠擠攘攘地進了學(xué)校門。可更想不到的是那個長方形的操場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壓壓的一片人的海洋。大家見我們到來，歡呼著先后站了起來，像潮水般的此起彼伏，形成了人聲和掌聲的陣陣波瀾，席卷著我們跳動著的心房，激動著我們的心情。還是民兵同志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把我們弄到操場的另一頭；又盡可能地請鄉(xiāng)親們挪動挪動，移出了六七尺見方的一塊地方讓我們安排放映機器。鄉(xiāng)親們大多數(shù)都沒有見識過電影，偌大一塊場院里，按照各自的想法在地上亂七八糟、橫七豎八，也不管東南西北的亂坐一氣。我們讓民兵同志喊話，告訴大家放電影的銀幕在東邊，要面朝東邊坐才能看得見。什么是“銀幕”？人們聽不懂，挪動的人不多，大多數(shù)人用茫然的眼光朝我們射來?！梆捵熵垺奔敝猩谴蠛鹨宦暎骸半娪笆欠旁跂|邊山墻上，臉朝著山墻才看得見。”“嘩啦啦”一聲響，人們笑著叫著挪動了方向，都臉朝東邊了。這時，電影隊才有了用武之地，在東邊山墻根前樹起了銀幕。

山區(qū)里的夜幕降臨得很早很快，西邊的夕陽才剛剛墜落不久，天穹就從一片金紅洇成了紫色，很快又染成了黑灰，一眨眼，就黑下來了。

此時，電影還沒開場，人已經(jīng)擠得連針都插不下去了。門外的人還在往里擠，弄不好今晚是要出事的。我忙從人縫中鉆到校門口，去找在門口協(xié)助民兵維持秩序的區(qū)委書記，看有什么辦法能把人疏散一下。這時，我順著民兵的手電光柱看去，我的老天呀，周圍的房頂、樹杈、墻頭，只要是高處，都站滿了人。在這種形勢下，電影是絕對不敢放的，萬一出了事，就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火燒眉毛急匆匆找到了書記同志，共同作出斷然決定：立即封鎖校門，民兵嚴(yán)把死守，不得再放任何一個人進操場；場內(nèi)由民兵、區(qū)、鄉(xiāng)干部維持好秩序后立即開始放電影；立刻組織干部力量，疏導(dǎo)校外的群眾，然后分頭集合到區(qū)委大院和大院附近，等待第一場電影完后，整隊進小學(xué)?？吹诙鲭娪?。書記立刻動員了全體民兵和區(qū)鄉(xiāng)干部，分別負責(zé)做好校內(nèi)校外的群眾工作，這才算避免了一場可能發(fā)生的重大擠踏或傷亡事故。

謝天謝地，到了半夜兩點多鐘，兩場電影終于勝利結(jié)束，沒有發(fā)生任何事故，我們的心上壓著的沉重石頭才落了地，等到把器材收拾完畢，已是近五更時分，我們也幾乎癱了。

說真的，兩場電影放了些哪樣內(nèi)容，我是一個鏡頭的影子都顧不上瞧，一顆心七上八下地懸著、蕩著，東跑西顛地鉆出鉆進，一會兒會同區(qū)里的干部照看場內(nèi)有沒有哪處出現(xiàn)薄弱環(huán)節(jié)，有沒有出事的可能，一會兒又連跑帶顛地奔到區(qū)委會，照看在那里等得焦心的鄉(xiāng)親們……

好好保護“眼睛”

第二天中午，我們在區(qū)委會吃了中飯（其實是早飯），便離開平川鎮(zhèn)，踏上向金沙江進軍的最后一段征途。

才出平川的路還算好走，雖不是坦道通途，但路段多是逆著一條江往山上走，坡不算很陡，江水滔滔，與我們擦肩而過，有時又拐進一處深箐，踏著一尺來高的野草前進，別有一番洞天風(fēng)采。

走著走著，路就慢慢的陡峭起來了，而且都是傍山臨江的盤陀小路，曲折迂回，逶迤連綿。不過路上的溝溝坎坎不多，溝雖不算寬，坎也不高，騾子還都趟得過去。麻煩的是，這一路上行人和牲口太稀少了，路兩旁的灌木叢和闊葉林拼命地搶奪路中的生存空間，寄生在灌木叢和闊葉林上的荊棘藤蔓也不甘示弱，瘋狂地朝路面上蔓延過來，一不小心，不是枝蔓把一頭一臉?biāo)⒌脵M一杠豎一條的血痕，就是被絆得摔一個“餓狗搶屎”。好在丁大哥是位馬幫行家里手，由他在前面開路，太攔絆的枝枝蔓蔓他掄起彎刀（砍刀中的一種）幾下就給清除了。我們爬了大約兩個多小時，穿過一段密茂的混交樹林，到達一處叫“棋盤”的村落，從這兒起往北就再也沒有路了。其實，“路”還是有的，只是騾馬走不過去，所有一切輜重都要靠我們的雙肩背負了。

看看這大山腰上的棋盤村，回顧剛才走過的這段盤山險道，前面的路已可想而知?？傊?，等著我們的是艱難險阻，甚至稍一失足就可能 “光榮地”千古了。進還是退？給我們帶路的王同志，大致介紹了前途的情況后勸我們說：“要不這樣，今天在這點兒休整休整，如果說這機器太難運進去，我看就算了吧。你們把不能進金沙江的原因如實地報告上去，上級也定會諒解的?！蔽覀兩塘苛艘魂?，覺得這次進金沙江，不是上級給我們下達的任務(wù)，而是我們主動的請纓，是我們自薦的責(zé)任，怎能知難而退呢？不，我們只能前進，不能后退?！安坏介L城非好漢”，“萬水千山只等閑……金沙水拍云崖暖”，不達目的誓不休！江邊的鄉(xiāng)親世世代代都居住在里邊，他們每天都面臨著非凡的艱難，他們世世代代都可以克服，我們才來一回就懼怕退縮了嗎？不，那是臨陣逃脫。于是，我們把一切不必要的東西全部精簡了，請王同志替我們寄存在棋盤村的老鄉(xiāng)家里，又囑咐丁大哥在這里讓牲口休整幾天，估計我們進去三四天就能折回來。電影隊的同志手腳麻利，立刻把放映機、發(fā)電機大卸八塊，分解成一堆一堆的零部件，然后用油布打成五個背包，準(zhǔn)備由我們四人加上區(qū)里派來的王同志五人，每人背一包進金沙江。我一包一包地試了試，每包至少也有四十來斤，最重的那包恐怕有五十多斤吧。是不是太沉了？我問小隊長大何。他說實在精簡不下來了，再簡，電影就無法放了。

第二天清早，我們臨走，大何向我說，“眼睛”最好交給我，放在我的挎包里。他又說：“你的挎包是軍用品，里面的格包還有蓋子，蓋子下還有一道拉鎖，再說，你那個挎包像什么寶貝似的從不離身，你保管著保險?！蔽乙粫r反應(yīng)不過來，什么、什么“眼睛”？我用疑惑的眼睛盯著大何。他笑了笑說：“眼睛，哦，放映機的眼睛呀 （電影放映機鏡頭）！”嗨，我說：我以為是哪樣?xùn)|西，原來是‘眼睛’。公事公辦，按井岡山放映隊的慣例，這‘眼睛’該是隊長保管。你責(zé)無旁貸。這是從井岡山時代就傳遞下來的革命傳統(tǒng)了。你推給我？搞不成、搞不成?！贝蠛涡πφf：“我的劉同志啊，井岡山傳統(tǒng)還有一條：或是隨隊的領(lǐng)導(dǎo)親自保管。咋個些？我的領(lǐng)導(dǎo)同志。”我窘了，無話可說。

我們一行五人就背起各自的背包，從村后邊那條鳥道上路了。云南的大江大河，因了北南走向的橫斷山脈，大多是北南走向。比如怒江、瀾滄江就是北南向。金沙江有點不同：江流在云南麗江石鼓天下第一灣之前也是北南向，到了天下第一灣來了一個大回環(huán)，成了南北向，朝著北邊奔流了百十公里，又一個突然大轉(zhuǎn)彎，恢復(fù)到北南向；滔滔江水咆哮著涌進云南永勝縣南邊的一個大峽谷，前進的道路突然被萬重大山擋住，激起江流滿腔憤怒，在大山的重重圍困中發(fā)起突圍，以雷霆萬鈞之力突破重重封鎖阻擊，又折向北流，奔流到川滇邊境后，便朝著東方一瀉萬里，成為滔滔萬里長江，成為東方第一大江，成為東方人類和文化的搖籃之一，和中原的黃河一起，哺育了偉大的中華民族。又比如橫貫云南的元江、紅河、南盤江，主要走向都是北南向。而我眼前這條江流卻一反慣例，是南北流向，我問楊區(qū)長這是怎么回事？楊區(qū)長說，金沙江大峽谷的地形地貌非常復(fù)雜，這樣說吧，金沙江大峽谷地勢較低，大體上北岸的江河都是北南向，如果沒有大山的阻攔或截斷，多數(shù)江河都流進金沙江里；而我們南岸這邊的河流又多是南北流向，大多數(shù)也都注入金沙江。所有的江河都發(fā)仞于點點滴滴的水源，點滴之水，匯成涓涓細流，千百條小溪，集成一條條江河，都投奔到金沙江里。金沙江是集天下江河之大成，然后奔流入滔滔大海。楊區(qū)長的話讓我茅塞頓開，明白了“大勢所趨”的道理，讓我明白了古人說的“百川異源，而皆歸于?！钡牟┐蠖钸h的意義。

我們越往下面走，天氣變得越來越悶熱，空氣里的濕氣也越來越濃重，就是袒胸露背，也像是悶在一個大蒸籠里，身上黏糊糊的，好像穿了一件不透氣的大棉襖，一身的肉悶得都快要爛熟了。路邊的植物也漸漸地起了變化，針葉樹變得稀稀拉拉的了，取而代之的是闊葉樹。這些闊葉樹先是東一棵西一棵，零零星星，接著便成堆成叢，密密麻麻。再往前走，就進入一片片墨綠色的闊葉林子里了。然而，我們還是沒有蔭涼的感覺，反而更悶得心頭發(fā)慌，巴不得快些走出這片林子，腳步也不自主地加快起來。走著走著，林子里出現(xiàn)了許多荊棘藤蔓。那些又粗又壯的藤葛蔓枝，依戀著大樹的根干，繞著樹干樹枝攀援，一直攀援到大樹的樹冠頂端，然后越過樹頂互相糾纏在一起，構(gòu)筑成了大片大片連貫在一起的天棚，把個林子里遮得天昏地暗，陰森森的，有些恐怖。路的兩邊，盡是些闊葉或羊齒類的草本植物，高大的植株和寬闊的葉片把我們的視線遮擋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一面朝前走還得一面用手把擋在面前的枝葉扒開；有時被扒開的枝葉反彈回來，甩在臉上頭上，打得生疼，人人臉頰上都被抽出一條一條的血痕，熱辣辣的。

最令人感到煩惱的還不是到處攔腳絆手的荊棘刺藤蔓葛，而是不知何時何處鉆出來的一種特細小的小蜢蟲。這些蟲子成群結(jié)隊，一團一團地在一人多高的空中飛舞著，一會兒分散成小股的小分隊，尋找著突擊的對象，上下竄擾；一忽兒突然化整為零，統(tǒng)統(tǒng)成為各自為戰(zhàn)的狙擊手。這些小小的蜢蟲一見有人，都集中到人頭的上下左右翻飛，一有機會，就勇猛地向人的眼睛里發(fā)起沖鋒，直到壯烈犧牲，撞死在人們的眼簾上或是眼簾里。我們一邊走一邊用帶葉的樹枝兒在頭臉的上下周圍來來回回地刷著，盡量把眼睛前的蟲子攆走，不讓這些害人蟲來侵犯眼睛。無奈這片林地里小蜢蟲太多了，簡直防不勝防，稍一不慎，眼睛就會被擊中。

被蜢蟲擊中的那只眼睛先是一陣鉆心的辣疼，辣得眼淚水有如噴泉般的涌出。淚水淌盡疼痛絲毫也不減輕，而且還感到有無數(shù)的塵?；蚴抢苯纷炎言谘劬镉巫撸礃幼舆@些小蜢蟲非把這只眼睛整瞎了是決不罷休的。這時，就只好請沒有受傷的同志來幫忙，翻開受害者的眼皮，用嘴猛地吹出一股氣流，大力地將粘在眼簾內(nèi)的小蜢蟲的遺體猛地吹走，禍根除了，那只受傷的眼睛一下子便輕松了，眼前的一切又重放光明了。不過，有時也很麻煩，犧牲的蟲子死心塌地地不愿離開溫暖濕潤的眼簾，你不論怎么樣吹都一切枉然，疼得受傷的這位同志又是淌眼抹淚，又是吃爹罵娘，把個害人蟲的祖宗十八代都咒罵過來還不解心頭之恨。這時，只好受傷者忍耐忍耐，請一位會用手絹抹眼簾內(nèi)皮的同志來“動手術(shù)”，找一塊干凈的手絹，用手絹的一小個角角，在沾著小蜢蟲的眼簾內(nèi)輕輕地抹來抹去，直到抹干凈才算完事。那種疼痛法簡直不是人受的。我就挨過那么一回非人的“酷刑手術(shù)”，“酷”完了，還得千聲萬句地感謝這位動刑的救命恩人。

金沙激浪

走出了這一片混交林地，簡直等于走出了煉獄，一身都輕松了。走了一小段彎曲的小路后，前面就拐到了金沙江邊，路面幾乎貼著江邊的水面。

啊，金沙江！看著滾滾奔流的江水，剛才在林子里的一切煩躁和不安，一切困惑與束縛，一切苦惱和疼痛都釋然了，眼界與心胸都豁然開朗了，胸中涌起了陣陣喜悅的波瀾。

這條奔騰咆哮、洶涌激蕩的大江，就是我們在“豹子嘴”上面俯瞰到的，像一條銀絲似地，游走在紅土高原上的那條細而又細的大江么？我?guī)缀跤行岩勺约旱难劬透杏X了。

這時，耳朵里林濤聲逐漸減弱了，代之而起的是越來越洪大的滾滾江濤。越是沿江朝下走，路和江幾乎貼在一起，有的路段還沉到了江水里，要不是有人帶路，任誰都是不敢朝前越雷池一步的。我們趟過江水淹著的這一截路，只見澎湃的江濤近在咫尺，波濤涌起處卷起一層又一層的潮頭，潮頭上怒放著萬朵浪花，浪花叢中飛濺起層層疊疊五彩繽紛的珠光云霧……這絢麗的水花云霧，妝扮著我們的一頭一臉一身，仿佛整個天地一瞬間成了彩虹的世界。我們穿行在這片綴滿了浪花、霧靄、細雨、晴霽的江邊小路上，好像進入了一個大花環(huán)圍繞的世界，進入了詩情畫意的意境中，進入了一個夢幻般的童話里，有種如癡如夢的感受，心頭涌起一種無法形容的愜意。

此時，江濤澎湃，濤聲如雷，我們即使是面對面的大聲講話喧嘩，只見嘴巴的張合，卻絲毫聽不見對方的嗓音。大家只好相對而笑，用笑容來相互表達自己融入大自然的喜悅和相互祝福的心意了。

我們到達江邊的村子時，已是夕陽墜落的時刻了。其實，時間并不算晚，只是兩岸的山太高太大太陡峭，西邊的大山早就把太陽遮在山背后了，我們見到的只是西山后背散射出來的萬道金色霞光，按照我們習(xí)慣了的時空觀念，好像已經(jīng)到了落日的傍晚。

為了趕緊把機器裝配好，最好是當(dāng)晚就能為大江邊的鄉(xiāng)親們放一場電影，電影隊的三位同志連茶都顧不上喝一口，便把所有的零件在兩張原木桌子上擺開。好家伙，幾百個各式各樣的零件擺得滿滿的，有些比較笨重的還只好放在地上。我一看，眼睛都看麻花了。楊區(qū)長和我在一旁看著干著急，想著今晚怕是來不及放電影了?？呻娪瓣牭耐緟s不慌不忙，各人手上一抓一個零件，按部就班地把一個個零件裝配成一組一組的集成。隨著桌子上和地上的零件減少，發(fā)電機、放映機的輪廓都出現(xiàn)了。果真是“會者不難，難者不會”啊。

金色包谷飯

機器快安裝完畢，楊區(qū)長已經(jīng)招呼著鄉(xiāng)親們把晚飯弄來了。區(qū)長同志說：“同志們辛苦了。先吃飯，吃完飯再整也不遲嘛?！憋埐司蛿[在地上，我們就地蹲下便開動，楊區(qū)長、王同志，還有村長陪同我們一塊吃。村長端來甑子，楊區(qū)長打開甑蓋，熱氣騰騰，滿滿一甑子黃橙橙的包谷飯?？諝庵蓄D時彌漫起醇厚的包谷清香，把我們的食欲大大地調(diào)動了起來，引得人人流涎三尺。饞嘴貓自然是等不得了，把大土缽頭直接抻進甑子里舀了堆尖了的一大缽。大何狠狠地瞅了他一眼，他也不理睬，依然我行我素。饞嘴貓忙不迭地用筷子將金燦燦的包谷飯往嘴里擼。他正要咀嚼，突然嘴巴停頓了，好像得了半邊瘋，臉頰也一時麻痹了，連拿筷子的右手也在空中停住，雙眼瞪得老大老大的，咽喉好像是被包谷飯噎住，連脖筋骨都僵硬著。

大何說話了：“饞，看你還敢再饞？噎著噎脫了氣才展勁！”我和楊區(qū)長、王同志只是好笑，這根本就不是噎著，他嘴里面的包谷飯連咽都還沒有咽下脖喉眼兒呢。這饞嘴貓雖然饞、很饞，但正像他自己說的是一位食肉動物，對于五谷雜糧的吃法知之太少。尤其是包谷飯，從生下地來就不曾享用過。這包谷飯看起來比大米飯還耐看、好看，金黃金黃的，太誘人了，再說，蒸汽中彌漫著的味道也比大米飯香甜。但不習(xí)慣吃包谷飯的人，就是咽它不下。這是因為它的顆粒太過細小，又沒有粘性，像細沙子一樣，扒到嘴巴里，它便滿嘴滿世界地亂竄亂跑，任憑你怎么樣咀嚼，任憑你的舌頭怎么樣攪拌，它就是拌不成團，當(dāng)然就很難下咽，弄不好包谷飯嗆到嗓子眼里，還會嗆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往外淌，死去活來咽幾回也把包谷飯咽不下去。饞嘴貓想強迫自己下咽，喉結(jié)一動，不單是咽不下去，氣管里一口氣涌了上來，他趕緊把頭扭轉(zhuǎn)過“桌子”外面，好一陣嗆咳，嗆得把所有吃在嘴里的包谷飯噴得滿天滿地。大何趕緊替他捶背脊抹胸口……嗆歇臺了，饞嘴貓用手背抹抹嘴皮子，揩揩眼淚水，說：“這金沙江的包谷飯還會欺生的嘛，包谷我干過不少，窩窩頭我也領(lǐng)教過，有哪樣了不起的嘛，老子就不信消滅不了你這包谷飯。”說著便要端起缽頭再擼一回?！澳銢]有吃過包谷飯吧？你啊，不、不要這樣吃。我說，你沖些開水泡著吃就咽得下去了。”楊區(qū)長邊說邊從火塘邊提起被長年累月火煙燎得漆黑的開水壺，朝他的缽頭里沖了些滾燙的開水。饞嘴貓閃著疑惑的眼光，帶信不信地端起缽頭，拿筷子在包谷飯里攪拌了一下就往嘴里灌，三下五除二就把一缽頭包谷飯擼光了。

這一頓晚飯大家都吃得很痛快，一是真的肚子太餓了，二是都曉得這深山溝里吃點東西太困難，能為我們準(zhǔn)備下這頓包谷飯，還有些咸菜、樹衣野菜什么的，也就很不容易了。

機器全部裝配好了，就地試了試發(fā)電機，那發(fā)電機是捷克斯洛伐克國二戰(zhàn)時期制造的老式機器，一發(fā)動便吼破了天，把個大江峽谷都震撼得顫抖起來，驚得全村的年輕人都跑來觀望。隨著饞嘴貓把開關(guān)一開，掛在發(fā)電機上面的那盞電燈便大放光明，周圍的老鄉(xiāng)都驚喜得拍掌歡呼、奔走相告：“太陽、太陽出來啦……”“是太陽燈、太陽燈出來啦……”太陽？太陽燈？是呵，只有太陽才是光明的泉源，只有太陽才是熱力的泉源。這盞電燈是這大江邊上開天辟地第一個人造太陽，第一盞太陽燈，在這個有如隔世的江邊小村里，具有破天荒的創(chuàng)世紀(jì)的意義，它把現(xiàn)代文明，把一種嶄新的綜合性視覺藝術(shù)，帶到了這世界的一隅。我們都沉浸在鄉(xiāng)親們的喜悅中了。

大何用手肘拐了我一下：“喂，拿來，拿我的眼睛來?！蔽乙粫r反應(yīng)不過來，哪樣眼鏡嘛？我什么時候拿了什么眼鏡？還是“我的”呢。我睜大了眼睛望著大何。大何笑了笑說：“你呀你，眼睛！放映機的眼睛！你要是弄丟了，電影放不出來，該當(dāng)何罪？”哎呀，真是的，怎么就忘了呢。我趕緊把挎在身上的軍用挎包拉到身前，把拉鏈一層層地拉開，取出那個用紅綢緞包了一層又一層的“眼睛”，雙手捧出，說：“隊長大人，獻上電影眼睛一顆，請大人笑納?！蔽业恼Z言舉動引得電影隊的同志都笑了，可周圍的鄉(xiāng)親們并不知道什么是“眼睛”，而且還可以打成個包裹捧著拿著，都呆呆地望著這個紅綢包裹，不明白我們葫蘆里賣的哪樣藥？待到大何把紅綢包裹解開，取出了錚亮的“眼睛”也還弄不明白這是哪樣一回事。直到大何把“眼睛”拿在手上，用一塊柔軟如水的麂皮把它揩拭得一塵不染，然后安裝在放映機上，開關(guān)一按，一道雪亮的白光射到墻壁上，群眾又歡呼起來：“眼睛放光啦！快看啊，那顆眼睛發(fā)亮啦……”這小小的村公所里洋溢著歡欣喜悅。

在村子心里布置完放映場后，天已經(jīng)黑盡了?？墒怯^眾仍稀稀拉拉，最多也就是百十來人吧。這就太奇怪了，莫非這里的人不會看或是不喜歡看電影？楊區(qū)長和村長也不知有什么事還沒來。大何問我放不放？如果再耽擱，太遲恐怕天就太冷了。我說等等楊區(qū)長吧。

第一次看電影的老艄工

正說著楊區(qū)長就來了，他和村長村干部扛著什么東西過來，在場的村民們都閃開讓出一條路來。到了我們面前的燈光下，我才看清是抬著一把古老而有些破朽的太師椅，上面坐著一位六十來歲的老人。老人面帶菜色，臉頰瘦消，顴骨突兀，銀發(fā)稀疏，雙眼還炯炯有神。太師椅落地后，楊區(qū)長為我們介紹說：“這是村子里的趙老爹，他老人家十八年前（指1935年）在金沙江石鼓渡口當(dāng)艄公，擺渡過賀龍將軍的大軍。后來得了風(fēng)濕，山區(qū)江邊缺醫(yī)少藥，耽誤了治療，好些年都站不起來了。他老人家說，他這一生都沒有看過電影，這次聽說電影進金沙江來，就是想看看電影。我們就把老人家抬過來了?！崩先思铱纯次覀?，又瞧瞧楊區(qū)長，微微地抿了抿爬滿皺紋的嘴唇，輕輕地說了聲：“多謝你們，難為你們了。我有生之年能看上一回電影，心安了?！蔽已劭粢粺幔R上接下來說：“趙老爹，應(yīng)該我們多謝您老人家才是。您老為革命出了大力、立過大功，我們謝謝您啦。放電影是我們的工作，我們的本職工作，是本分，應(yīng)該做的。我們做得很不夠，以后會讓電影隊多進山里來的?！?/p>

安頓好老人家，大何問我開不開始？我看看場地上仍舊只有百多號人，就有點疑惑地問楊區(qū)長要不要再等等人？區(qū)長笑了，說：“人到齊了，不消（須要）等哪個了，放吧?！蔽覇?，就這么幾小個人？村長在一旁說：“我們村子小，就十幾戶人家，這百十來人就是全部人口了。”說完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大何隊長說，請村長同志把人招呼攏一些，就坐在電影機周圍，視線和角度都好，能看得清楚聽得明白些。

這一晚，電影隊就在長風(fēng)呼嘯、江濤怒吼的金沙江邊，為一百多位山區(qū)鄉(xiāng)親放了一場電影，一場聲色并茂、突破萬籟千古寂寞，一場現(xiàn)代工業(yè)文明突破農(nóng)耕文明的有聲有色的電影。電影放完了，年輕人還不肯離去，圍著電影機團團轉(zhuǎn),還陪著我們收拾好所有的器材物品，一直將我們送回村公所。

我們回到專區(qū)，匯集了各個電影放映隊的情況，獲得了一張如何更好地為山區(qū)群眾服務(wù)的電影巡回放映路線圖。從此，大何的這支電影小隊每兩個月就可以按路線圖進金沙江大峽谷一次，為那里的貧苦群眾送去精彩的電影，送去最可寶貴的精神食糧。

根據(jù)地委和專署領(lǐng)導(dǎo)的意見，我向省文化局和省電影教育工作大隊為大何他們小隊請功。大何他們的小隊很快便榮獲了 “云南省電影放映模范小隊”的光榮稱號。

20世紀(jì)50年代末，我又進過一次金沙江大峽谷。但我是進的另一個山寨，與幾年前我曾經(jīng)去過、留下過我的心跡、我的情懷、我的回憶的那個江邊山村，還隔著一座莽莽大山和一條滾滾大江。

彈指一揮間，半個多世紀(jì)過去了。我至今還常常惦記著金沙江畔的那個山村。

編輯手記：

上世紀(jì)五十年代中期，全國各地開始組建電影放映隊，以保障廣大人民群眾每年都能看上一定數(shù)額的電影，豐富人民群眾的業(yè)余文化生活。在那個文化生活相對貧乏的年代里，特別是在云南邊疆的一些邊遠的山區(qū)，能夠迎來電影放映隊放上一場電影，可以說是夢寐以求的事情。作為當(dāng)年大理專區(qū)協(xié)同電影放映小分隊的隊員，劉傅森當(dāng)年農(nóng)村電影放映隊的經(jīng)歷，至今仍記憶猶新，難以忘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