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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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希神話比較研究百年綜觀*
——從神話學的誕生與東漸談起
林瑋生
在近代西方人文運動懷腹中誕生的神話學,于十九世紀末在中國與西方文明的碰撞(即中國歷史上第三次中外文明大交匯)中傳入中國。二十世紀初,在西方人類學、神話學的激活與啟示下,中國的神話意識開始蘇醒,先驅(qū)們在本土進行了神話初探并建立了中國神話學。中國神話學的誕生歷程,是近代中國文化在與西方文化碰撞中曲折走向新生的一個縮影。一個多世紀以來,神話研究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中希神話比較研究”。二十世紀20年代初,茅盾為該主題的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石。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世界文化格局發(fā)生了新變,“中西”成為世界最為重要的文化/文明關系。隨著這一世界文化格局的新變,“中希神話比較研究”隨之成為中國神話學的“顯學”,從而使該主題的研究走進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嶄新階段。
中希神話中西文化碰撞潛比較顯比較
在近代西方人文運動懷腹中誕生的神話學,于十九世紀末在中國與西方文明的碰撞(即中國歷史上第三次中外文明大交匯)中傳入中國。二十世紀初,在西方人類學、神話學的啟示下,中國人的神話意識日漸蘇醒,先驅(qū)們在本土進行了神話初探并建立了神話學。中國神話學的誕生歷程,是近代中國文化在與西方文化碰撞中曲折走向新生的一個縮影。一個多世紀來,神話研究中的一個重要主題是“中希神話比較研究”。二十世紀二十年代初,茅盾為該主題的研究奠定了重要基礎。上世紀八九十年代以來,世界文化格局發(fā)生了新的變化,“中西”成為世界最為重要的文化(文明)關系。隨著這一世界文化格局的新變,“中希神話比較研究”也隨之成為中國神話學的“顯學”,從而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跨世紀的持溫發(fā)展。
西方的神話學濫觴于古希臘的軸心期。古希臘在人類歷史的軸心期,與世界各大民族一樣發(fā)生了神話歷史化或曰神話理性化運動。與其他民族不同的是,希臘不僅發(fā)生了神話理性化運動,而且產(chǎn)生了對神話反省而形成的神話理論話語形態(tài),也即是包孕了神話學的因子。該因子在近代科學與人文運動的孕育下,使具有神話理論形態(tài)的西方神話學于十七世紀落地生根。
(一)古希臘的神話“理論話語”
根據(jù)目前存留的文獻資料,人類對神話反思的理論言說,應該始于軸心時代的古希臘。德國學者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在《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VomUrsprungundZielderGeschichte)提出了一個舉世聞名的學說,那就是“軸心期”(the Axial Period)之說。他指出,人類歷史到了公元前800年至前200年間,世界各地均不約而同地發(fā)生了一場精神運動。這場精神運動的重要表征是:人類開始從神的時代/英雄時代過渡到人的時代,人類以初成的理性思維取替了既往的神性思維,“向神話發(fā)起一場斗爭”。在軸心期期間,世界各族的圣哲們先后對神話進行理性闡釋或理性改寫。天生聰資、喜愛智慧的古希臘人在此期間,不僅對神話加以懷疑、反思、重釋,而且形成了對神話的初步言說,這些言說可以視為神話學雛形的源頭。
例如,當時已出現(xiàn)了闡釋神話本質(zhì)特征的兩個觀念,一是“寓意說”,一是“歐赫美爾主義”。“寓意說”將神話視為是一種寓言,揭示了神話所具有的隱喻性特征。“寓意說”的提出者是泰奧格尼斯(Theagenes),他大約于公元前600年左右提出這一觀點。他認為“神話不單純是各種自然規(guī)律的反映,而且還部分反映了思慮、欲望等各種倫理的原理”。*[日]大林太良:《神話學入門》,林相泰、賈福水譯,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版1989年,第3頁。寓意說的偉大之處是將神話與語言視為一樹兩葉的同質(zhì)性符號,把神話視為一種表意的語言。寓意說認為,神話蘊含著運用隱喻的方式講述人類、社會、自然的各種起源故事,用形象的外衣包裝了抽象的理念、倫理。柏拉圖把它說成是“用學者們的口吻,對它(神話)加以理性的解釋”。*冷德熙:《超越神話》,北京:東方出版社1997年版,第6頁。
“歐赫美爾主義”一詞以古希臘學者歐赫美爾(Euemeros,公元前300年左右)的名字命名。他的驚世之作《神圣史》受到各界的極大關注。他的最大功勞是首次提出神話中諸神的起源問題,他認為神祇是死后被人崇拜的結(jié)果。神話即是這些部落的酋長或帝王事跡的記錄與擴大。他說:“一些神原來是偉人,他們之所以受到崇拜,是因為曾造福于人類?!?劉尊棋:《簡明不列顛百科全書》,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6年版,第143頁。如果說寓意說是對神話表達方式的探討,那么,歐赫美爾主義可謂是歷史上第一次對神話本質(zhì)的揭示,它揭示了原來不可僭越的天上神明與地上俗人之間轉(zhuǎn)化的秘密,從而揭開了諸神神秘的面紗。
在神話理性化運動中,古希臘發(fā)起了對神話“真實性”的追問?!霸⒁庹f”實質(zhì)上就是其中的一種,該說從修辭學角度出發(fā),認為神話所采取的隱喻的方式,是闡述道德世界和自然世界的一種言說方式,透過其故事性、形象性,它具有某種真實性,其作用與“邏各斯”(logos)相似。柏拉圖則在肯定神話具有某種特別的表現(xiàn)力的前提下,從認識論角度出發(fā),認為神話與邏格斯相背而行,是一種“假話”(lies)。*Fraf,Fritz.Greek Mythology, an Introduction.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3.P2.古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Herodotus)也持相同看法,他宣稱神話為“一種不可信的故事”(implausible story)。對神話真實性的辯論,是人類在軸心期中精神反思運動的一個折射,反映了當時人們還沒能在“客觀真實”與“藝術真實”做出區(qū)別,這是人類從詩性智慧到理性智慧轉(zhuǎn)渡過程中必經(jīng)的紛爭。古希臘的神話理論話語與該民族在軸心期的理性涌動之潮密切相關,或者說,神話的理論話語是該民族理性種子破土而出的一個表征。
(二)近代人文運動形成的神話學
西方并沒有從璀璨的古希臘時代徑直走進明媚的近代科學時代,而是在中途拐進了一個陰暗的中世紀時代。西方的中世紀是一個以神學為本位的時代。在這個時代里,雖然也有研究者把希臘神話當成《圣經(jīng)》的藍本加以尋索,試圖尋找《圣經(jīng)》中的原型,但這些研究只屬小支流,沒有出現(xiàn)有影響力與傳世的著述,就如在海面跳起的幾朵白色的浪花,一晃便被籠罩在洶涌的神學驚濤之中。
神話學與神學,只有相差一字,一個是關于“神話”的話語(“神學”即“學神”),一個是關于“神”的學說,兩者卻具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神話學與科學(進化論)具有親緣性,神話即是前科學時代的“科學”,神話是科學之母。當人類邁進科學時代,對過去的神話進行理性的研究時,便形成了神話學。但在神學時代,神是至高無上,神的神圣性、權(quán)威性是不容“被研究”的,只能作為虔誠信仰的對象。如果將《圣經(jīng)》還原為希臘神話,則這種研究本身就有“解神性”,神將失去神圣的光環(huán)。因此,這種研究不可能在神學時代成為主流。神話研究真正的興起要待到中世紀之后的近代科學時代。
何謂“近代科學”?所謂“近代科學”就是從哥白尼開始經(jīng)過一系列“數(shù)學,力學和天文學靜力學和動力學的領域中……偉大的成就”*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光遠等譯編,北京: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9頁。,“以牛頓而結(jié)束”*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光遠等譯編,第159頁。的古典力學體系的完成。近代科學是在與宗教殘酷的斗爭中付出沉重代價而誕生的。哥白尼的學說直至到1822年一直被羅馬教會列為禁書。哥白尼的信徒布魯諾于1600年被羅馬教會活活燒死,伽里略等科學家受到迫害。教會殺害了大批科學家和思想家,所謂“神圣的異端裁判所”在西班牙一地就燒死過一萬人以上,而被處刑的竟達二十萬人之多。這就是恩格斯所說的教會在歐洲用“火堆和監(jiān)獄”*恩格斯:《自然辯證法》,光遠等譯編,第159頁。對近代科學進行那樣血腥的迫害。
但科學最終取得勝利。經(jīng)過十六世紀中葉至十九世紀上半葉的300年間的火與血的磨難,科學最終取代神學。在這場把人們從神的桎梏中拯救出來的戰(zhàn)役中,近代哥白尼、開普勒、伽里略和牛頓的學說,培根、笛卡爾的方法論等立下了汗馬功勞。
與哥白尼日心說同等重要的另一個學說是進化論。早在十六世紀,已有科學家發(fā)現(xiàn)進化的感性現(xiàn)象,如人和鳥相似的解剖結(jié)構(gòu)。到了十八世紀,動物學家發(fā)現(xiàn)個體動物從胚胎發(fā)育到成長的全過程中,與這個種系群體動物從低級到高級的進化過程十分相似,也即是說,個體生命的過程是物種進化全過程的相仿縮影。十九世紀初期,法國博物學家拉馬克(Jean Baptiste Lemarck,1744-1829)首先提出了生物進化的學說,之后,達爾文實證了生物進化,1859年發(fā)表的《物種起源》(TheOriginofSpecies)使進化論成了一個完善的學科。
進化論對世界的影響是巨大的。它揭開了人類由來的秘密。人原來是從動物進化中來,而非上帝所創(chuàng),這樣一來,神式微了,神的光環(huán)喪失了,人接著走上歷史舞臺。一場關于人、人性的運動展開了,這就是西方近代人文啟蒙運動。在這場人文運動中,人們開始對人自身進行研究,“對這個主體的內(nèi)在本性展開探討”*姚介厚:《西歐文明》(下卷),北京: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2年版,引言。,對人自身漫長進化史的“回視”與探源。人類學便是在這一歷史語境下結(jié)胎的。
西方人類學一開始主要是體質(zhì)人類學,后來擴展到文化人類學。文化人類學主要是從文化角度入手,研究世界人類的起源、演進、變遷的規(guī)律,研究世界各民族行為模式與文化特征等。在人類文化起源的探索中,必然涉及人類童年的神話問題,對神話的研究是人類學家走進原始文化的一道重要門檻。如果將神話視為一個相對獨立的學科,則人類學與神話學往往彼此互文,在近代西方被譽為人類學家的大師中,維柯、米勒、泰勒、弗雷澤、列維·布留爾、列維·斯特勞斯、榮格、卡西爾、謝林、黑格爾、恩格斯等,同時也是神話學家,他們是沒有掛名的神話學大家。
意大利著名學者維科的《新科學》(1725),可視為神話學發(fā)軔時期的代表性著作。維柯探討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以神話作為文明的發(fā)端,發(fā)展了埃及人提出人類歷史的“三時代說”:神的時代、英雄時代和人的時代。在其著名的“詩性智慧”章節(jié)中,解剖了神話思維特點,這一揭示對后來的神話研究起到了重要的奠基作用。維柯在歷史上首次總結(jié)出詩性智慧、神性思維的規(guī)律性,梳理出看似雜亂如麻的神話“邏輯”,并破天荒地將之納入了“科學”的范疇,這就是他將其書命名為《新科學》的緣由。
十九世紀的一位著名神話學家是米勒(Karl Otfried Miiller,1797-1840)。米勒在前人的基礎上完成了他的重要著述《科學的神話概論》(1825),他主張用用歷史觀點研究神話,將神話看成是人類歷史發(fā)展過程中不可跨越的童年階段,這個童年階段具有不可代替的獨特價值和自我尊嚴。米勒的研究使神話具備了較為完整的學科形態(tài)。有意味的是,他與維柯一樣,在書名冠上了“科學”二字,可見西方學者在神話學研究中的科學本位主義與情結(jié)。與米勒同期對神話研究產(chǎn)生重要影響的還有赫爾德(Jahann Gottfried Herder (1744-1803)。赫爾德悉心研究東方詩歌,提出神話是反映某一地區(qū)文化的世界觀的觀點,被譽為“神話學的最杰出的創(chuàng)建者之一”*[日]大林太良:《神話學入門》,林相泰、賈福水譯,第8頁。
十九世紀后半葉,有一批印歐比較語言學家,將神話視為與語言同質(zhì)性的符號,形成了著名的語言神話學派。這一派別的主要倡導者是出生于德國的英國學者馬科斯·米勒(Friedrich Max Muller,1823-1900)和德國的庫恩(Adalbert Kuhn,1812-1881)。同時,在達爾文進化論的影響下,十九世紀后期人類學研究悄然升溫。進化論被運用于考古學、地質(zhì)學、生物學之中,為神話研究提供一扇新的視野。有不少神話學研究者把神話的“遺留物”(survival)當作生物學中的活化石來看待。一時,各大家深入于世界未開化的民族、未開化的人類,從中獲取原始人類文化的密碼。他們把這些未開化的民族、人類,視為人類初期的活態(tài)標本、活態(tài)文明,這樣,過去的“死的文化”可從現(xiàn)在“活的文化”得到活生生的見證。這股新興的人類學思潮對神話學做出巨大的貢獻。泰勒(E.B.Tylor,1832-1917) 在《原始文化》(1891) 提出了“萬物有靈論”(animism)與“遺存說”。弗雷澤(J.G.Frazer,1854-1941)在《金枝》(1890)中,提出了巫術的兩個定律:相似律與接觸律,認為早期人類用巫術等儀式控制自然力。法國社會學派列維·布留爾(1857-1939)在《原始文化》中,提出了“集體表象”與“前邏輯”等著名觀點。
以上的大師們的真知灼見構(gòu)成了近代西方文明以來一幅波瀾壯闊的神話研究圖景,神話學便誕生于這個以近代科學為本位的人文運動的懷腹之中。
在中外文明第三次大交匯,也即是近代中西文化的碰撞中,在西學(神話學)的啟示與援助下,中國人的神話意識開始覺醒。先輩們于二十世紀初,在本土域地的耕耘與摸索中發(fā)出了各種關于神話的散論,在主將茅盾的推動下形成了神話學雛形,這種得益于西學而內(nèi)省的誕生方式是中國神話學的一個本質(zhì)特征。
(一)“神話”意識覺醒的語境:中國歷史上第三次文明大交匯
中國是具有五千年悠久歷史的文明古國,自古代至西方的中世紀,華夏文明長期居于世界的優(yōu)越地位。在與他族的文化交匯中始終處于主動、主導角色。從歷史的影響深遠度看,中國與外域文明共有三次大交匯:第一次是與游牧文明的交匯,第二次是與佛教文化的滲透,第三次是與西方文化的碰撞。
其一,與游牧文明的碰撞。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生活無定所,依靠馬匹到處尋食,生性勇猛彪悍。而中原屬農(nóng)耕文明,在固定的土地上精耕細作,創(chuàng)造了輝煌的文化。這種游牧與農(nóng)耕之間的掠奪戰(zhàn)爭,構(gòu)成了世界人類文明演進史上的一項慘烈的內(nèi)容。大約在公元前300年左右,匈奴文明與中原文明,不斷發(fā)生碰撞,歷經(jīng)數(shù)百載。在磨擦與沖突中互補互滲和交融,但最終匈奴文明被中原文明所兼容、同化,體現(xiàn)了中原文明博采廣納的特性及“化他”的強大生命力。
其二,與佛教文明的碰撞。在近代以前,華夏文明所接觸的高級文明要首推佛教文明。佛教是世界三大宗教之一,公元前六世紀產(chǎn)生于古印度,公元前三世紀被定為印度國教,并開始向世界各地輻射、傳播。佛教進入中國后,對中國人的思想生態(tài)結(jié)構(gòu)產(chǎn)生了沖擊,曾一度打破中華文化長期以來單向外射的趨勢。但在經(jīng)歷了長期交匯后,佛教元素逐步本土化,最終作為養(yǎng)份進入中國文化的肌體,化為中學。這使悠久博大的華夏文明在漫長歷史中的“化他”勢態(tài)中,形成了一種惟我獨尊的集體無意識。
其三,與西方文明(海洋文明)的碰撞。中國與域外的第三次碰撞是與西方文明。西方文明的源頭是希臘文明,屬海洋文明。海洋文明富有冒險和開拓精神,面對茫茫大海,目標在遙遠的彼岸。這種文明的大氣度不同于農(nóng)耕文明。它與商業(yè)貿(mào)易,諸如民主、工業(yè)等有直接的關聯(lián)。當海洋文明插上工業(yè)化、現(xiàn)代化的翅膀后,便成為一種強大、強勢的文明。近代的西方文明,本質(zhì)上即是一種海洋文化(漂移)加上工業(yè)化(科學、理性)的“雙翼”文明。西方早在十五世紀末、十六世紀初已走上了近代化的路程。所謂近代化(或現(xiàn)代化,均為modernization)也即是去古典化,去手工化,走向工業(yè)化。近代化是人類文明發(fā)展的必經(jīng)之途,各大文明莫之能御,拒之則被拋向落后。誰先乘坐上這趟近代化列車,誰就居于世界的中心。歐洲就是乘坐這趟列車的第一個乘客。當西方走進近代化時,中國依然匍匐在幾千年皇權(quán)專制體制之中。直到十八世紀中葉,哥白尼后二百年,牛頓后近一個世紀,中國還在哼著“天以九重圓凝于外,……地以圓球尊定于中”(《知本提綱》卷一)的宇宙觀。十九世紀未,中國的大門被西方列強的炮艦在鴉片戰(zhàn)爭中打開了,從而導致了中外文化的第三次大碰撞。幾個世紀的西學以排山倒海之勢,雁飛式地洶涌而入。國人開始以吃驚的眼光“仰視”如天外來客的西方文明。
西方神話學就是在第三次文明碰撞的語境中入傳中國的。在西學東漸中各種涌進中國的學說中,最震撼人心的“并不是別的思想理論,而是天演論。天演論給了中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嶄新的世界觀:原來人是從猴子變來的,一切神圣的典章制度原來都不是什么圣人的制作,而是歷史長期演化的結(jié)果。”*何兆武:《中西文化交流史論》,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2001年版,第135頁。天演論告訴人們,人與動物一樣,是天之演化的產(chǎn)物。這樣一來,作為研究人類起源的西方人類學、神話學必然引起高度關注而進入國人的視界。
(二)援借西學而立的“神話學”
在中國五千年的文明史中,并沒有出現(xiàn)一個類似西方含義的“神話”術語。漢譯“神話”一詞,是經(jīng)日本中轉(zhuǎn)而來的一個舶來語。*“神話”一詞來自日文中Shinwa一詞。由中國留日學生于明治維新之后帶入本土。葉舒憲深嘆,“中國文明位列世界四大古文明之列,然而在中國文明數(shù)千年的歷史中卻沒有神話這樣的概念”。*葉舒憲:《中國神話的特性之新詮釋》,《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5年第5期。當然,“神話”術語的失缺并不等于說國人沒有一定的神話意識,而是說國人的神話意識還沒有上升為一種理論形態(tài)。國人對神話的體悟與言說,是古已有之,一般散見于各類書籍之中,常以“怪”、“神”、“諧”、“異”等術語去指稱。清代胡應麟就道出了《山海經(jīng)》是“古今語怪之祖”,這里的“怪”即是對神話的一種體認。
中國“神話”概念的缺位與過早神話歷史化密切相關。早在軸心期,希臘已出現(xiàn)了神話的理論話語,如“歐赫美爾主義”與“寓意說”。而中國對神話的理論意識的反省,直至二十世紀初才在西學的啟示下蘇醒。這是一個奇特的文化現(xiàn)象。本文認為,中國“神話”概念的缺位,以及神話理論意識的遲緩,主要是源于神話的過早歷史化。神話過早歷史化可造成兩個后果,一是神話有“死火復燃”的可能性,二是繼續(xù)遺留著神話思維。
首先,從神話的消亡形式看,當其他民族正處于正午的“神的時代”時,發(fā)達農(nóng)耕文明語境下的中國已開始了神話歷史化,其歷史化的時間之早,程度之深,為世界之罕見。這種過早歷史化的代價,是在歷史化中萌發(fā)的理性力量較為弱小,就如一個早產(chǎn)的嬰兒,缺少使所有的神話徹底地化為“過去式”的能力。在這種情況下,中國神話有可能“死灰復燃”。例如,在一定歷史時期中各種造神、造圣運動頻頻發(fā)生,出現(xiàn)歷史再神話化現(xiàn)象。中國神祇在軸心期的覆滅情況與希臘不同,希臘是“形神具亡”,而中國是“形亡神存”。雖說中國人最終也算把諸神送進了墳墓,但過早跨進文明門檻的中國人對諸神的謀殺缺乏應有的力度,以致幾千年來人們還能聽到諸神從墳冢中發(fā)出來的陰魂之聲,形成“形滅神存”的遺留。一旦有合適的“軀體”,神靈便附體了,歷史便再神話化了。這種神話歷史化與歷史神話化的“雙向互化”,使神史不分,亦神亦史。這也是中國“神話”概念缺位的重要原因。
其次,從思維角度看,在早發(fā)歷史化中產(chǎn)生的理性,不能徹底地從神性中蛻變,而導致了神話思維的遺存。這種理性(陰陽理性)仍然與神性互為糾纏。葉舒憲曾經(jīng)說:“如果說,西方哲學的思維模式是揚棄了神話思維模式之后發(fā)展起來的,那么,中國可以說其哲學思維模式是直接承襲神話思維模式發(fā)展起來的?!?葉舒憲:《中國神話哲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第2-3頁。中國式的理性對神話思維的直接承襲,使之與神話思維在某一程度上仍具有同構(gòu)性,凡是同構(gòu)者或近似同構(gòu)者均難以獲得彼此之間的互觀、反省。而西方理性則是在揚棄神話思維之后建立起來的,與神話思維是一種對立、排斥的關系。西方理性與神話之間的對抗、對視,容易使彼此“原形畢露”。所以,神話的概念的誕生以及神話理論意識反省首先發(fā)生于古希臘、近代西方,而不是古代中國或近代中國。
中國神話雖處于“長眠狀態(tài)”,但神話的覺醒是世界各民族遲早必然發(fā)生的事情。在近代西方人類學、神話學著述東漸的啟示下,這個五千年的文明古國的神話意識在沉睡中被喚醒。根據(jù)“文化形態(tài)論”的原理,即甲文化是乙文化或隱或顯的陌生化變形,希臘神話與中國神話在總體上、宏觀上是一種“同構(gòu)項”關系,只不過兩者同構(gòu)的隱顯程度不同,希臘神話可視為“顯項”,而中國神話則可視為“隱項”?!半[項”與“顯項”在深層處是全息對應的,可以通過一個“顯項”去激活另一個對應的“隱項”。中國域土中的這個神話“隱項”,正是在西方神話學之光朗照下被激活的。
在西方各種神話理論特別是弗雷澤、泰勒、安德魯·蘭等人類學家神話理論的啟發(fā)下,中國人開始了神話的理論言說,為中國神話學的誕生準備了理論話語。楊堃和王文寶在總結(jié)西方神話學理論對國人的影響時,羅列了深受西方人類學派理論影響的一串長長名單:魯迅、周作人、茅盾、謝六逸、黃石、聞一多、林惠祥、顧頡剛、趙景深、袁珂、鐘敬文等。*楊壟、王文寶:《人類學派對我國神話學研究的影響》,袁珂《中國神話》第1冊,北京:中國民間文藝出版社1987年版,第14-25頁。而最早借助西方神話理論對神話發(fā)表評說的要首推魯迅、章太炎、劉師培等人。其中魯迅在《破惡聲論》(1908年)中闡釋了神話的性質(zhì)、神話的由來以及應該對之采取的態(tài)度。周作人于1913年發(fā)表了《童話略論》,提出“童話marchen本質(zhì)與神話mythos,世說saga實為一體”,認為要從民俗學角度研究神話。*黃震云、楊勝朋:《20世紀神話研究綜述(下)》,《徐州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
如果說魯迅、周作人等在上世紀初借助西方神話理論,開啟了在中國本土的“神話評說”階段,那么,將“神話評說”推向“神話研究”的關鍵人物應是“五四”后的茅盾。茅盾于1916年在上海商務印書館編譯所工作,這里的工作條件為他敞開了一扇得天獨厚的西學窗口。他在《中國神話研究初探》“前言”中說道:
“我對神話發(fā)生興趣,在1918年。最初,閱讀了有關希臘、羅馬、印度、古埃及乃至19世紀尚處于半開化狀態(tài)的民族的神話和傳說的外文書籍。其次,又閱讀了若干研究神話的書籍,這些書籍大都是19世紀后期歐洲的‘神話學’者的著作。這些著作以‘人類學’的觀點來探討各民族神話產(chǎn)生的時代(人類歷史發(fā)展的某一階段),及其產(chǎn)生的原因,……這一派神話學者被稱為人類學派的神話學者,在當時頗為流行,而且被公認為神話學的權(quán)威。當1925年我開始研究中國神話時,使用的觀點就是這種觀點?!?茅盾:《茅盾評論文集·前言》(上冊),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8年版,第3-4頁。
茅盾于1925年在《小說月報》上發(fā)表他的第一篇論文《中國神話研究》。這篇有一定篇幅的長論文,是運用歐洲人類學派神話理論闡釋本土神話的一個嘗試。文中他引用了麥根西(A. Mackenzie) 和安德魯·蘭(Andrew Lang,1844-1912)的理論觀點。茅盾說:“我們根據(jù)了這一點基本觀念,然后來討論中國神話,便有了一個范圍,立了一個標準?!?茅盾:《茅盾全集》(第28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3年版,第1-2頁。茅盾在1924年至1929年相繼出版了《神話雜論》、《中國神話研究ABC》(1978年易名為《中國神話研究新探》)。這幾部著作,是茅盾運用西方人類學和神話學,系統(tǒng)化地闡述中國神話的嘗試。正如茅盾的兩書名所言,這已不是“神話評說”,而是“神話研究”,它們標志著中國從“神話評說”到“神話研究”過渡,也標志著中國神話學的誕生。
中國神話學誕生的另一個標志是,先輩們運用西方神話學理論對中國神話研究而結(jié)出的碩果。以聞一多為首的古史辨派,對中國夏以前的信史進行大膽懷疑與否定,在古史中剝離出神話與傳說,提出了著名的“累層的歷史觀”。他一系列的著述如《伏羲考》、《姜嫄履大人跡考》、《高唐神話傳說之分析》、《朝云考》均是中國神話研究的標志性成果。他以“弗洛伊德的性理論”解讀了“人種來源”;以弗雷澤的“交感巫術說”提出了“尊榮說”和“避害說”。聞一多舉世矚目的豐碩成果,不僅使中國神話學有了理論形態(tài),而且有了令人信服的實踐形態(tài)。
中國神話學誕生的另一個標志是,先輩們運用西方神話學理論對中國神話研究而結(jié)出的碩果。以顧頡剛為首的古史辨派,借助西方神話學中“史前史質(zhì)疑”研究成果,對中國夏以前的信史進行大膽懷疑與否定,在古史中剝離出神話與傳說,提出了著名的“累層的歷史觀”。聞一多借助弗雷澤的“交感說”提出了“避害說”,以“弗洛伊德的性理論”解讀了“人種來源”。他的一系列“探考”著述,如《伏羲考》《姜嫄履大人跡考》《高唐神女傳說之分析》《朝云考》成為中國神話研究的標志性成果。顧頡剛與聞一多舉世矚目的豐碩成果,不僅使中國神話學有了理論依憑,而且有了令人信服的實踐形態(tài)。
[責任編輯]蔣明智
林瑋生(1966-),男,廣東揭陽人,文學博士,廣東外語外貿(mào)大學外國文學文化研究中心、中文學院教授,研究員。(廣東 廣州 510420)
K890
A
1674-0890(2016)05-083-07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中西文化范式發(fā)生的神話學研究”(項目編號:12BZW128)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