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芝靈

廢園。當寫下這兩個字，眼前就呈現(xiàn)出一片荒蕪。芳草連天，柴扉朽腐，荊棘蔓延。許多知名的、不知名的蟲子，全部涌動?；蚴菙啾跉堅?，或是屋子尚存，房梁上卻結(jié)滿蛛網(wǎng)，那些曾經(jīng)整日呢喃的燕子，也不知客居何處，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們再也不會回來。至于你是誰，從哪里來，為何來此，又將回到哪里去，這些廢園一概不知，一概不問。你一進去，即刻被它們淹沒。所有的時光皆隱，你打不開任何一扇門。

不知道，人一生會多少次回頭去拜訪廢園？但一定會回去的。這是宿命。這是你最初的地方，是你的星星點燃的地方，是你的夢想起航的地方，是你初始啼哭的地方，是你蹣跚學步的地方。你吐出的第一個字，你念出的第一行詩，都在這個地方。你一定會回去的?；厝サ臅r候，心思一定千回百轉(zhuǎn)。這不是傷感與憂愁這類字眼能概括的。當你看到夢想中的王國，在時光的侵蝕下變成了廢園，你一定淚水盈眶。坐在柴門檻上，你久久的，久久的，不出一語。你不是在拜訪廢園，你是去拜訪在時光中丟失的自己。你是要對自己的身世作再一次的確認。這個如今是廢園的地方，或許，的的確確是你的源頭。

秋風勁吹，吹亂了你的頭發(fā)，也吹亂了你的衣服。你的心里，似乎剎那間也長滿荒蕪。被雜草掩埋。你貼著地底，諦聽。你想聽到自己的嬰孩時代。你想聽到流淚的水晶心。你的眼，辟開重重的草與荊棘，你在尋找。尋找你失落了的東西。你曾經(jīng)在園子里，埋下了太多太多的東西。你要將它們一一地尋找出來。你在確證，它們曾經(jīng)真實地在你的生命里存在過。

恍惚間，聽到隔壁傳來清越的笛聲。還是曾經(jīng)的那支笛，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吹笛的人。隨著清越的笛聲一起傳過來的，還有若有若無的梅香。是綠梅。你有一瞬間的迷醉。隨即，你感覺到骨頭里有深刻的涼。炊煙裊裊，你聞到五谷的香氣。你在想：這香氣持久些吧，再持久些。接著，又有蘭花，一支一支，次第而來，像一個個清麗的女子，它們或歸位于青花瓷的瓶子，或開放于庭院。相同的是，身上都有絕塵的清香。堂姐姐要嫁人了，嫁到山外邊去?？墒前灼じ绺缭趺崔k？坐上花轎的堂姐姐，穿上嶄新的紅色嫁衣，哀哀地哭，都說這女娃兒舍不得娘呢。草叢里有蛐蛐兒在凄凄地叫。灶膛里的山芋燒熟了……你不知道你置身何方。

吹皺一池春水的風，已老得白發(fā)蒼蒼。你下意識地摸了摸雙鬢。斷了的琴弦，喑啞了的木馬，干枯了的梅枝，墻角芳草覆蓋的廢銅爛鐵，破敗了的門楣。這些被你早已丟棄的，在一瞬間全部復活，長滿芽苞，如潮水般迅疾涌來?？墒牵銋s找不到那池春水。那面鏡子找不到了。其他的物什，因著這春水的缺席，找不到證詞。它們迅疾涌來，又迅疾蒼白著臉，潮水般退去，不留痕跡。

秋風勁吹。你只能坐在門檻上發(fā)呆。久久地發(fā)呆。你落入了時光的虛空里?；蛘哒f，黑洞。你想把自己從破舊的門楣里撈出來。可是，你任它下沉，下沉，下沉。下沉到從未有過的虛空里。所有的門，都漸次關(guān)閉。你打不開任何一扇了，你確信。你淚流滿面。園子里鳥巢破損，鳥雀也早已飛離。你發(fā)呆的當兒，會時?！芭緡}”掉下一根鳥巢的黑枝子。

這樣的回訪，在你一生中，不會是一次兩次，甚至不會是千次百次。你無數(shù)次地回去，無數(shù)次地被廢園拒絕。你從走出這扇門，就再也回不去了。你只能任它芳草瘋長，任那些芳草一年一年地枯榮。

廢園里有井。月夜里回去，你總習慣性地摸去井沿邊看看。你想從井里邊找到一輪完整清晰的月亮。但是，沒有。你揉揉眼睛：這不是幻境。月亮真實地掛在天際。而井里確乎沒有月亮。你想：或許是沉到井底里去了吧？你想找到轆轤，將那輪月亮搖出來。無奈，轆轤也早已化作了飛煙，遍尋不見。

每次從廢園里回來，你都像是進行過一場徹底的清洗。你越來越輕，越來越薄。然而，回去是你的宗教。無論秋風有多老，秋風的額上長出多少的白發(fā)，你還是會一遍又一遍地回去，回到廢舊的園子中去。

“過去都是假的，回憶是一條沒有歸途的路，以往的一切春天都無法復原，即使最狂熱最堅貞的愛情，歸根結(jié)底也不過是一種瞬息即逝的現(xiàn)實，唯有孤獨永恒?！保R爾克斯《百年孤獨》）“村莊，是一個人的歸宿?！边@句話是誰說的？然而，這廢園，早已不是村莊了。廢園的周遭，也都芳草萋萋，處處荒涼。廢園，它只是你早些年停留得較多的一個驛站。你完全可以在穿越千山萬水之后，將它忘掉，徹底忘掉——沒有哪一輪月亮，不如廢園的月亮。你卻不能。

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盡管那條河流，曾經(jīng)那么清澈，有魚有蝦，有曼妙的水草，還有美麗的蜻蜓。再踏進去，那些事物已然老去。再次踏進河流的人，也成了一枚秋風。

老 街

立春這日，一個人獨自在老街上逛了一圈。從東門一直逛到西門。

是臘月十六。年味確乎是漸濃了。川流不息的大部分是置辦年貨的人。手里大包小包地提著東西。這條擁擠的老街，各行各業(yè)并存：百貨日雜，飲食，玩具，家婆店，鞋店，五金白鐵店，煨罐，照相，理發(fā)，時裝，床上用品，家具，嫁妝用品（新郎新娘佩花，踏地糕，胭脂花粉，雅霜，紅頭繩，手帕等），壽衣店，花圈店，鐵匠店，彈棉花店，木匠店，蔑匠店，布匹店，農(nóng)具，菜壇子……數(shù)不勝數(shù)。所有的行業(yè)，均為個體或家庭經(jīng)營，小本生意，卻一直撐著。這是真正的百姓行業(yè)。門面雖小，生意雖小，卻一直為老百姓所喜愛，所需要。既有農(nóng)村所需，亦有縣城所需。我一直想將這條街道走通，但二十多年來從未走通過。我想我是深入不進去的了。東門西門出生的時候，我還不知道自己尚在幾生幾世。何況我也不是老城關(guān)的人，祖上與城關(guān)好像也不怎么拉扯。我知道我是有些冒傻氣的——我總想走通它們。這是個有些年頭的老街。具體到底多少年，待查縣志。青石板的路，狹窄悠長，但無論晴天雨天，我想是絕對遇不上一個結(jié)著丁香愁怨的姑娘。

這條街道，既有非常破敗的老房子（大約跟它的歷史一樣長），亦有在老房子基礎(chǔ)上改造的半新半舊的房子，還有拔地而起的徹底廢舊布新的新房子。許多的老字號牌子還掛著，在風中一擺一擺，但似乎永遠也掉不下來，比如：××照相館，××供銷社，××代銷店。有的牌子，是做在了墻上，跟墻融為了一體。那就好像是永生永世也不會消逝一樣。雖然看去模糊了些，但是，時光的烙印仍在，仔細辨別是能辨別清晰的。有些老房子的瓦楞上，長著積年的瓦松，使這些老房子，看去又破敗，又荒涼，說不出的滄桑。就像一個世紀老人，頑強地挺立著。破舊的木板門，破舊的木板樓，破舊的招牌，訴說著破舊的故事。那些半新半舊的房子，大約終歸是主人住習慣了，不愿意搬走，于是依街就勢，只好在老房子的基礎(chǔ)上作些適度的修改。但看去多少有些不倫不類。像一個容顏盡失的婦人，卻要竭力地擠出笑容，穿戴得盡量好看一點，但怎么樣也敵不過時光的侵蝕，終于顯出些破敗的本質(zhì)來。而在這些老房子與半新半舊的房子中間的那些拔地而起的樓房，那就更不知道怎么樣說才好?？傊?，是不大合時宜吧。雖然穿戴一新，終歸是沒有了貴族的底氣。

有兩家公家單位，一是實驗小學，一是城關(guān)醫(yī)院。實驗小學仍舊是老早以前的破房子，我最初看到的是什么樣子，現(xiàn)在還是什么樣子，唯一改變的是學校門樓，比以前要稍稍大氣點。實驗小學現(xiàn)在已是安慶示范小學了，換門樓自然是應(yīng)該的。孩子們在這里讀學前班，讀小學。每天穿梭不息的是孩子與家長，還有學校門前的小攤販。一到上學與放學時間，這里就擠得水泄不通。至于城關(guān)醫(yī)院，以前也非常破敗，陰暗狹窄，現(xiàn)在卻煥然一新。而且，每日里人來人往，人氣相當旺盛。這樣的氣象與整個老街相比，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至于以前的被單廠、博雅中學、農(nóng)業(yè)局等單位，已悉數(shù)搬遷。

我無法統(tǒng)計每日里穿梭在這條街道的人數(shù)。菜農(nóng)，小販，市民，公務(wù)員，乞丐，小偷，流氓無賴……唯其因為狹窄悠長，更顯其混沌潮濕。汽車基本上是通不過的。而一旦到過年的時候，這條街道更是擁擠不堪，混亂不堪，讓走在這條街道的人，苦不堪言。

其實，我剛出校門那會兒，這條街道正紅火著呢，那時，改革開放的大潮正在淹沒這里，個體經(jīng)營戶如雨后春筍崛起。人人都在這大潮里出沒，進貨的，出貨的，進錢的，出錢的。一路的店鋪，像是一直鋪展到天涯，尤其服裝店。那些花花綠綠的大路貨，擺滿整條街道。你怎么望，也望不到頭。我就常常在這條街道買衣服，買零食，剪頭發(fā)，照相，或者純粹只是逛，為消磨時間，為滿足一種愿望，為揮霍青春的激情。我還常常穿過這條街道，去看望我在師范讀書的朋友。

每次行走在這條街道，沿路的店鋪主人，總要問我買點什么。而我本來沒有打算買點什么，但結(jié)果，總會真的買點什么。比如棒槌，舀水的白鐵皮勺子，洋鐵瓶，小馬扎，小刨刀，竹籃子等。我喜歡看著那些東西。有時候看著看著總挪不動眼睛。這樣的傻氣，當然引來店主的誤會，認為我是在尋找什么。我甚至有的時候，在人家錘白鐵的店里呆看人家錘白鐵，看他們在怎樣古舊的陽光下，板著古舊的臉，將粗鄙的白鐵錘成耐用的生活用品。我也常常在人家賣鞋樣子的店里，看人家怎樣將鞋樣縫制成一雙可愛的鞋子。隨便一個什么店，我都可以站在店鋪前面，發(fā)半天的呆，發(fā)無數(shù)個疑問?？?cè)堑玫曛鳠o端猜度?；蛟S，大約，他們認為我是個癡呆吧。

我不知道這些年來，我一個人獨自在這條街道上走過多少次。我是說在經(jīng)濟大潮沖擊下，開始凋敝以后的街道。我總是想在這條街道上揀拾點什么，我總是怕在這條街道上丟失什么。所以，一遍遍地走。我有時都懷疑，我不像是走在現(xiàn)在，我可能是走在過去的一個時代。

有一天，這條街終將消失。以這樣的“地球是個大工地”的格局，我真的不能保證，這條老街能夠存活多久。好多年前，就說這條街道要開發(fā)，所有的店主與居民都要拆遷。也不知道是為什么，到今天還在繼續(xù)呼吸著，每天吐納著無數(shù)的人流與車流。真有那一天，這些各行各業(yè)又將存在乎？又將到何處去尋一個新的存在？我這是杞人憂天了。但是，一想到此，我的心就如這條狹窄悠長的街道，跑著一匹飽經(jīng)風霜的瘦馬。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