堯山壁
魏家莊的魏三,原來給財主看家護院。1943年帶一桿槍投了區(qū)小隊,立了一功,當上了副班長。當時抗日武裝槍支緊缺,一個區(qū)小隊僅有兩桿水連珠,三桿漢陽造,四把獨一響,幾十顆手榴彈。1945年圍攻邢臺,區(qū)小隊打東門,夜里一個保安隊員墜城開小差,被魏三撞上,抓住送到團部,又立了一功,提升為副隊長。土改運動后順理成章地當上了三區(qū)區(qū)長。
這魏三我常見,他從小受窮,免不了有些偷雞摸狗的毛病。如今一步登天,怕鄉(xiāng)親們看不起,自己先端起來。因為天生個子小,不到五尺高,便走路梗著脖子,站著打能能(踮腳),人前常為自己打圓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別看咱個子不高,高個子給咱說話,都得低頭哈腰哩?!蔽喝龥]上過學,連自己的姓都認不得,只認得一個三字。一天他喝多了,路過戲院門口,看海報上劇目,《取西川》、《反徐州》,大發(fā)其火:“誰這么大膽,把我魏三罰站了,還連開了三槍!”戲班班主出來解釋了半天,他才說誤會了,梗著脖子要走。班主多了一句話:“區(qū)長走好,祝你好運,祝你幸福。”魏三猛地扭過頭來,吼道:“什么!鬧了半天你還不知道本區(qū)長姓什么,告訴你,老子不姓福,姓魏,魏區(qū)長的魏。”
魏區(qū)長不識字,還忌諱別人說短,總說自己眼不沾,腦子靈,聽文件過耳不忘。有一次副區(qū)長去縣里開會,帶回來文件,號召農(nóng)村多種早熟作物,他聽話音是種棗樹。第二天副區(qū)長不在,他召集各村村長開會,說上級了解情況,魏家莊是沙灘,就適合種棗樹,命令各村毀了一部分谷苗,種上棗樹秧。為此他挨了縣長一頓狠批,說再不學文化這區(qū)長就別當了。魏三真的認識到學文化的重要,痛哭流涕地做了檢查。
魏三學文化從一個“免”字開始,為種棗樹的事,縣里通報批評并說認識深刻,免于處分。魏區(qū)長拿著簡報,正過來調(diào)過去地看,把這個免字死死記在心里,不認識誰也得認得它。一次開大會,他磕磕巴巴地念文件:“上級號召,大力養(yǎng)牛,養(yǎng)羊,養(yǎng)免……”旁邊人用胳膊捅他:“是養(yǎng)兔?!彼缓靡馑迹€是硬撐著說:“養(yǎng)免。中國大了,北方念兔,南方念免?!痹┣?,縣里要開擁軍優(yōu)屬會,民政局來了個條子,派三區(qū)交雞三只,兔兩只,毋忘。他念道:“交雞三只,免兩只,還剩一只,母的?!?/p>
類似的笑話還很多,比如副區(qū)長調(diào)走,開歡送會,秘書開了一個菜單,燒雞、羊臉、驢板腸、豬舌頭。那時文字都是豎著寫,他念道:燒雞、羊臉、驢板腸、豬千口。還補充了一句,熱情是好的,豬千口是否太多了,夠全區(qū)人過年了。還有一次看文件,有征賦稅一詞,他把賦認成了賊,拿著文件去派出所,說這項任務難度大,賊本來就難捉,還讓他們交稅,就難上加難了。再有一次宣傳《婚姻法》,文件上有一句:已經(jīng)登記的和尚未登記的男女青年都要參加學習。他念成了:已經(jīng)登記結(jié)婚的和尚,未登記的男女青年都要參加學習。
魏三認識了幾個字,區(qū)里鎮(zhèn)上更盛不下他了。一瓶不滿,半瓶晃當,走起路來,不光梗著脖子能能腳,連膀子也橫起來。虛榮外加專橫,街頭巷尾不斷增加著關(guān)于他的笑料。
區(qū)公所在臨街的二層小樓,上樓的木樓梯正沖門口。縣里給區(qū)里分配一部電話,搖把的那種,是鎮(zhèn)上惟一的一部。我上學時,常見魏區(qū)長端一杯茶,守在電話旁邊,喂喂喂地喊叫,讓一條街上人都聽到,也非常喜歡過路人把他和電話一起夸獎。一天縣上來人,趴在耳朵上說:“別擺了,你這不成看電話的了嘛。”魏三這才明白過來,搬到樓上去住了。當天下午,聽樓下秘書一聲喊:“魏區(qū)長,電話!”魏三情急之下,一腳踩空,從樓梯上骨碌碌滾了下來。秘書急忙上前把他扶起來,心疼地說:“區(qū)長,著什么急呀,這樓梯得一磴磴往下走哇!”魏三說:“我軍人出身,電話就是命令,樓梯,不費那工夫了?!?/p>
解放初,農(nóng)村還沒有汽車,連自行車也稀罕,鎮(zhèn)上僅有一輛。還是當年繳獲憲兵隊的,當成戰(zhàn)利品掛在民兵隊部墻上。魏三上任時,找人修了修,車座子落到最低,還是夠不著騎,推著在鎮(zhèn)上轉(zhuǎn)了一圈兒,好像戲臺上狀元夸官一樣。后來攢了一年小米,買了一輛日本“鳳頭”牌自行車,舊車子讓給了秘書。當時說東洋車子西洋表,騎上日本的“鳳頭”,規(guī)格像現(xiàn)在開上寶馬一樣。魏區(qū)長買了新車,還特意去邢臺買了自磨電。前叉子上安個電燈,前車轱轆安個膠輪,車轱轆轉(zhuǎn)動,摩擦生電,前燈亮了,能照出幾米遠。
這一天為了顯擺自己新的坐騎,晚飯后他帶秘書去縣城。黑黑的夜色,一道亮光引路,魏區(qū)長感覺很好。走著走著,只聽“啪”的一聲炸響,魏三機警地馬上臥倒,以為有了情況。趴了一會兒,周圍不見動靜,也不像有人劫道。莫非有人打黑槍,不見旁人,他立時懷疑起秘書,伸手從腰里掏出手槍。這時秘書已經(jīng)爬起來,蹲在“鳳頭”后面,說:“區(qū)長,是后轱轆輪胎放炮了?!蔽簠^(qū)長一場虛驚,一身虛汗,長出了一口氣,肚子和輪胎一樣癟了。最后還是不忘區(qū)長的虛榮,說了一聲:“打我的黑槍,諒你也不敢?!?/p>
小女婿
舊社會造成許多許多畸形婚姻,有錢人討小老婆,卻給獨生子娶大媳婦,“女大三,抱金磚”是最低標準。女方比男方大五六歲、七八歲司空見慣。財主們?yōu)榱嗽绫O子、四世同堂,兒子結(jié)婚的年齡越來越提前。那時候結(jié)親講門當戶對,有錢人是少數(shù),可供選擇的余地很小,所以這種婚姻談不上幸福。
小學二年級時,我的同桌臭包剛8歲,尋了個對象17了,緊鑼密鼓地張羅辦喜事。花轎要動身時卻找不到新郎官,而臭包正混在儀仗隊里,手抱一桿黃龍旗不放。孩子們喜歡過紅白事打旗,一路風光,混頓好飯,末了還能領一兩角錢小費。臭包身子骨兒弱小,這樣的好事通常輪不到他。今天自己娶媳婦自己打旗,顯得格外氣粗。出發(fā)的禮炮響了,臭包還是抓住旗桿不放,直到答應他吃口奶才抹抹鼻涕上了轎子。臭包是老生子,養(yǎng)得嬌慣,七八歲了還動不動扎在娘懷里,嘬口干奶。
迎親路上,有兩個轎夫30多歲還打著光棍,成心把轎子往高顛,顛得臭包膽汁都吐出來了,嗚哇哭叫?;貋頃r還迷迷糊糊,由他娘抱著拜了天地。晚上臭包怕見生人,死活不進洞房。好容易才把他拍睡了,送進新媳婦被窩里,第二天一看尿濕了半截炕。鄰居二片編了一個快板:“十七大姐八歲郎,新婚之夜抱進房,有個小雞不中用,啥也不會會尿床。頭更尿濕紅綾被,二更尿濕象牙床,三更屋里發(fā)大水,繡花鞋兒漂一雙。睡到半夜要吃奶,劈頭蓋臉一巴掌。叫你丈夫年歲小,叫你兒來不喊娘,盼到郎大姐已老,等到花開葉早黃?!蔽覍W會了,念給臭包聽,臭包聽著好玩,說給他娘,他娘聽了跳著高兒地罵。
三天回門,新媳婦一路哭一路號,臭包躲在車棚角落里不敢動,倒像一個受氣的媳婦。丈母娘好說歹勸,才平息了閨女的怒火,懂得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嫁個孩子抱著走”的道理?;氐狡偶疫M入了角色,用體己錢買些糖果點心,哄著小女婿玩,背著抱著當小弟弟帶,一來二去也不生分了。
第二年搞土改。臭包家劃了個上中農(nóng)成分,雖沒挨斗,也成了“獻田戶”,交出了部分土地耕畜。隨著家產(chǎn)的縮水,臭包家門風也大變,向來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媳婦拋頭露面了,碾米磨面、下地送飯啥都干。一天,大媳婦領著小女婿到井臺兒抬水,一群看稀罕的人跟在后面。大媳婦為了顯示“解放”,也治擺了小女婿一下,臭包擦鼻抹淚的。第二天二片的快板又發(fā)表了:“大媳婦、小女婿,爭爭吵吵抬水去。罵罵咧咧把人欺。媳婦這邊一使勁,女婿杵了個嘴啃泥。老漢看到提意見,叫聲大嫂聽仔細,教子方法可不對,把他杵到泥窩里。說得媳婦紅了臉,羞羞答答把頭低,你看俺倆誰是誰,他是丈夫我是妻?!?/p>
再二年,實行婚姻法,解除了婚約,媳婦走了,十二三歲的臭包打起了光棍,直到1963年發(fā)洪水時,才撿回來個童養(yǎng)媳,臭包已經(jīng)二十七八歲了。二片說,臭包是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
童養(yǎng)媳
童養(yǎng)媳是舊社會陋習之一,與小女婿相反,童養(yǎng)媳是收養(yǎng)窮人家的女童,準備養(yǎng)大做媳婦。這種事財主不做,他們講門當戶對;窮人做不了,他們養(yǎng)不起;一般發(fā)生在中等人家,不花錢或少花錢,為了孩子不打光棍兒,又省一筆彩禮。鄰居小丑姑娘比我大幾歲,可能是全中國最后一批童養(yǎng)媳了。鄰居當家的叫老細,在街口擺“窮貨攤”,就地鋪一塊舊布,擺放一些七零八碎的破舊物件,如犁片、鋤頭、門吊兒、筲箍、煙嘴兒、螺絲什么的,為窮人之間互通有無充當中介,從中賺個角兒八分的。因為進價低廉,甚至是白撿回來的,雖說蠅頭小利,積攢起來也就可觀了,他家日子過得比較殷實。
1943年發(fā)大水,南泊一對逃難夫妻,拉著一個七歲左右的小閨女,餓得皮包骨頭,一雙眼睛大得嚇人,亂蓬蓬的頭發(fā)上插根草棍,無奈的爹娘要給孩子找一條活路。老細過來,像買小牲口一樣,摸摸骨架,看看牙口,末了花了一斗高粱買下來,賣身契上寫明是童養(yǎng)媳。他惟一的兒子發(fā)暗瘋(癲癇),抽上來口吐白沫,不省人事,尋不上媳婦,二十七八歲還打著光棍兒。
小丑進了門,十來歲的孩子當曼妮子(女仆)使喚,碾米磨面,洗洗涮涮,燒火做飯,喂豬喂牛,好像鞭子抽打下的陀螺,一天到晚不停地轉(zhuǎn)。老細一家大大小小都把她當作出氣筒,想打就打,想罵就罵,像一群惡狗掐一只小雞。尤其那個發(fā)暗瘋的男人,總是瞪著色迷迷的眼睛,流著口水,隨時會撲過來的架勢。嚇得小丑總是低著頭,溜著墻根兒走。
小丑畢竟是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出來割草打水時,難免向左鄰右舍倒倒苦水。這小丑天生的嘴巧,說出話來一摞一套的,“紙糊的風箏斷了線,爹娘賣我隆平縣,三個公公四個婆,五個小姑管著我,十二個尿盆我來端,累得腰疼胳膊酸。”“拿起筷子放下碗,童養(yǎng)媳婦眾人管。一家人全在炕上坐,逼著我小丑去推磨。放下筷子拿起針,婆婆還罵我懶斷筋?!?/p>
災荒年過去了,小丑親爹娘后悔了,好說好道接孩子回去住兩天。老細攥著賣身契,到時辰就得送回來。小丑訴說:“回一次家門上一回天,回到婆家像坐監(jiān)。回一次家門唱一出戲,回到婆家淚如雨。白菜幫子蘿卜菜,小丑的苦難是爹娘害。親爹親娘要人家錢,親閨女送到閻王殿。白菜幫子蔓菁根,親爹親娘好狠心。梅豆開花一串串紅,賣給人家當牲靈?!毙〕罂拊V一次,村里就流傳一陣,傳到老細耳朵里她就挨一頓打。
村里王家地主一個兒子在外邊當八路軍,知道共產(chǎn)黨的政策,遲早要搞土地改革,聽說陜甘寧邊區(qū)正在搞試點,就三番五次往回寫信,動員他爹變賣土地莊園,以免將來遭罪。他爹很明智,使了個金蟬脫殼計,放把火燒了自家場院,然后裝病哭窮,辭去長工。村北一處40畝水澆地,平時至少五石麥子一畝。他說磨扇壓住手了,如今一石麥子就出手。老細撿便宜慣了,傾其所有買了下來,還雇了個長工。三年后果然搞起土改,計算他家的地畝和剝削量,正好劃了個地主成分。而王家已經(jīng)沒落,劃了個下中農(nóng)。工作隊念老細剝削生活不長,是花錢買的地主,也便沒有掃地出門,只剝奪了村北那40畝水澆地。老細這才回過味兒來,驚呼上當。
工作隊經(jīng)過調(diào)查,沒把小丑劃成地主家庭一員。相反覺得她苦大仇深,發(fā)展為土改運動積極分子。小丑登臺揭發(fā)老細,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說:“樹根在下樹葉在上,財主和俺不一樣。喇叭是銅鍋是鐵,人是人來鱉是鱉。蝎子尾巴馬蜂針,狠毒不過財主心。太陽不照老細家,藤是藤來瓜是瓜。財主冬天穿皮襖,小丑破布包蘆花。財主屋里煤火爐,小丑凍成冰疙瘩。財主吃的魚和肉,小丑碗里豆腐渣,老咸菜來干巴巴,糠菜窩窩用手抓……”
斗倒了地主老財,窮人翻了身,小丑的腰桿挺直了,丑小鴨變成了金鳳凰,紅潤的臉蛋,水靈靈的眼。工作隊動員她參加村劇團,演《白毛女》,一登臺就進入了角色,好像當眾描述自己的身世,聲情動人。這樣一來老細怕她飛了,發(fā)暗瘋的男人更是急紅了眼。一天竟然把小丑關(guān)在屋里,動手“開臉”,就是用雙股細線,相絞相纏,把腦門上的汗毛一根根絞去。在農(nóng)村開臉就是圓房的表示,小丑拼死掙扎不讓絞,外邊把門的瘋男人神經(jīng)緊張,昏倒個仰巴腳。小丑趁機擺脫糾纏,順著梯子爬上房,大聲呼喊起來。工作隊聞訊趕來,把老細一家?guī)У酱骞〕笳埱?,正式解除婚約,當眾撕碎了賣身契。后來小丑進了地區(qū)文工團,成為當?shù)刂輪T。
放 鷹
齊安他爹是晚清貢生,知書達理,就是教子無方,致使獨子齊安生在農(nóng)村,卻四體不勤五谷不分,跟街面上一幫五浪混鬼學成了一個二流子。擲骰子,推牌九,打麻將,玩啥輸啥。一個債主給他出主意,說走背字是因為你家書多,所以要輸。齊安就趁他爹臥病在床,把半屋子書都倒騰出來賣了,可是依然照輸不誤。另一債主出主意,說你命里缺點什么,要想贏就得買一架鷹。解放前農(nóng)村人口少,荒地多,野兔成災,獵兔成為一種副業(yè)。齊安買了一架鷹,一條獵狗,白天地里逮兔,晚上村里賭博。氣得他爹在床上哭喊:齊家出了個輸(蘇)學士呀。邊哭邊念蘇軾的《江城子》: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崗……半闕詞沒念完,氣絕而亡。
爹死了,齊安待鷹比爹還親,好生供養(yǎng)著,心血來潮就下地逮兔。那時雨量大,地里積雪一冬不化。雪白鷹眼疾,半天能逮十幾只兔子,吃剩下還能賣錢。有了錢買了個童養(yǎng)媳,十三歲進門,十五歲迫不及待圓了房,第二年就生了個小子,取名小鷹。人說齊安時來運轉(zhuǎn)了,偏偏老天爺不放過他。1945年前后大旱三年,赤地千里,寸草不生,野兔也絕跡了,齊安一家吊起嘴來。危難時期,在老婆和獵鷹之間,齊安選擇了后者,2000萬冀南票(合2000元人民幣)把小鷹他娘賣給了人販子,度過了災荒。兩年后鬧土改,小鷹他娘突然回村來,上臺控訴齊安的罪行,人販子把她帶到白馬河上游,轉(zhuǎn)賣給宋家莊一個地主,吃盡苦頭。小鷹他娘逢人便說,她回來不是為了那狼心狗肺的東西,而是舍不下孩子??墒谴謇镉行┤烁吖懒她R安,說他是個放鷹的高手。舊社會把游手好閑的人放出去打“野食”叫“放鷹”。
轉(zhuǎn)眼到了1960年,又一個三年困難,每人每天四兩口糧。齊安下地勞動發(fā)懶,到公共食堂打飯勤快,為了抓住勺把子,先填飽自己肚子,然后喂他的鷹,最后才是老婆孩子。一天他躺在炕上,想起上次度荒的經(jīng)驗,又打起老婆的主意,要真的放一次鷹。甜言蜜語地勸她:不費油不費電,省下一份口糧,養(yǎng)活咱的兒子。小鷹他娘破口大罵,摑了他一耳光,一跺腳走人了。
小鷹他娘走后半年獵鷹死了,人們說齊安氣數(shù)盡了。獵鷹跟了齊安十幾年,是老死的,渾身沒肉只剩一架骨頭。齊安也不念舊情,剁巴剁巴熬一鍋湯喝了。屋里空蕩蕩的,齊安想起小鷹他娘,沒人把鍋燎灶,沒人縫補洗涮,父子倆過得叫花子一樣。終有一天,他想不如真的當起叫花子,帶上兒子進山覓娘。放風箏靠一根線,兒子終究是扯著他娘的一條線呀。
齊安一手拄著棍子,一手拉著孩子,沿白馬河往上走,走一山又一山山山不斷,過一水又一水水水相連,邊要飯邊打聽小鷹娘的下落。眼前山戀起伏,如波翻浪滾,找一個人難似大海撈針。有個老漢告訴他,別看山掌大村子多,可也有個竅門,山里的村莊部分都分布在河溝兩岸,順蔓摸瓜就有希望。齊安按老漢的指點,找遍了宋家莊川幾十個村子,又往南排查了稻畦川、漿水川、路羅川,最后摸到了路羅川最后一個村莊栲栳井,再往前邁一步就是山西省地界了,奇跡居然出現(xiàn)了。
齊安父子蜷縮在村外圪梁下一個廢棄的羊洞里,黎明見一個女人往地里擔尿罐,看后影像小鷹他娘的身段,就尾隨下去,到一家石頭門樓,做了一個記號。早飯時便領上小鷹來到門口,一人靠一邊門框,哀叫道:好心的奶奶給口飯吃吧,救救這孩子。人出來了,手里拿著兩個窩窩頭,邊走邊說:“我就見不得可憐的孩子。”果然是小鷹他娘,可是那女人一時沒認出,眼前一老一少蓬頭垢面,破衣爛衫,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齊安沒臉張嘴,把孩子推在前面說:“快叫娘,快叫娘!”小鷹他娘這才認出來??纯待R安,眼里冒火星,給了他一個脊梁。轉(zhuǎn)身抱起小鷹,都十四五歲了,還瘦巴巴的像個八九歲的孩子,放聲哭了一下,又趕緊壓住嗓子,變成了抽泣,泣不成聲??纯刺枺腥嗽撓鹿ち?,急忙回屋端了一多半箅子窩窩頭,倒進齊安要飯的褡褳里,厲聲說道:“不是人的,再也別讓我見到你了?!?/p>
齊安自知理虧,無臉上門,隔一兩天就打發(fā)孩子來,每次都帶回半褡褳窩窩頭,有時還提回來一罐子豆沫湯。這齊安吃飽喝足,老毛病又犯了,還沒臉沒皮地往人群里湊,引起了小村的警覺,有人跟蹤父子倆的行動,告訴了這家男人老傻。老傻并不傻,只是特別老實,他也發(fā)覺缸里的面下得太快,還特意到那個羊洞前,瞪了那“狼”幾眼?;貋砑t著臉跟她說:“是不是那個放鷹的來了?”小鷹他娘咕咚跪下,一五一十地說明情況,發(fā)誓跟定他了,一步也不離開栲栳井。她知道老傻是好人,當初進山討飯,病倒在路上,是老傻走二十里把她背回家中,一口水一口飯地喂,漿養(yǎng)了一個月才保住她一條命。而且明媒正娶地留下來,進門就當家。她再也不會回那個狼窩了。
最后談判,齊安要了兩口袋玉米,一刀兩斷。小鷹見了親娘死活也不跟齊安了,又加了二百元。齊安有了糧有了錢,屁顛屁顛地回來了。村里又多了一條歇后語:齊安放鷹,賠了夫人又折兵。
珍姨的等待
走動的親戚中,母親和珍姨最近,盡管只是干姐妹。她們同病相憐,母親二十五歲上守寡,珍姨二十四歲上丈夫犧牲,小母親一輪,也是屬虎的。民間傳說,屬虎的女人命硬。
但是她倆的性格迥然不同。母親內(nèi)向,沉默寡言;珍姨開朗,快人快語。這也許與時代和經(jīng)歷相關(guān):母親飽經(jīng)磨難,從水深火熱中走來;珍姨過門時已經(jīng)是“解放區(qū)的天,明朗的天”了。
土地改革時我已經(jīng)記事了。工作隊訪貧問苦,動員母親出來當婦救會主任。母親說孤兒寡母小門小戶擔不起事,兩個孩子張著嘴等食兒,耽誤不起工夫。再來纏磨時,母親去了姥姥家,一走了之。珍姨娘家是小商販,嫁到貧農(nóng)家里撈上個好成分,不等動員,一朵大紅花把新婚丈夫送上前線。丈夫前腳走,珍姨后腳就當上了婦救會主任。農(nóng)會主任領著積極分子斗爭地主富農(nóng),清算莊窩土地牲口農(nóng)具。珍姨帶一幫娘們斗爭他們的女人們,平分箱柜衣物綾羅綢緞。珍姨帶頭舉拳頭,吐唾沫,革命勁頭十足。
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母親家底薄,入社帶著三張嘴,心里不落忍,就起早貪黑下地干活兒。珍姨有娘家陪送的一頭大犍牛,昂首牽到了社里,她就可以不下地,晚上記記工分就行了。母親一門心思土里刨食兒,出來進去一只筐,身上常帶著汗味兒。珍姨干凈利索,穿衣服像戲子亮相,換了又換,臉上總有一種香胰子味兒。我從小就喜歡讓珍姨牽著手走?;蛘咦谒龖牙?,看她熟練地嗑著瓜子兒。珍姨還有一個潔癖,井上挑水回來,只吃前邊桶里的水,后邊桶里的洗衣服澆花,害怕從身上發(fā)出的氣味污染。
“文化革命”初期紅衛(wèi)兵掃“四舊”,五經(jīng)四書琴棋書畫翻出來就燒,花瓶茶壺瓷枕煙嘴抄出來就砸,桌椅板凳鍋碗瓢盆凡有龍鳳圖案、福祿壽字樣者無一幸免。母親有個用了多年的搪瓷臉盆,盆底有齊白石畫的蝦,也被搜去砸了。紅衛(wèi)兵說貧下中農(nóng)只能吃雜交高粱棒子面,雞鴨魚肉那是地主資本家的,看一看也犯罪。
那天晚上,珍姨的公公老響爺慌里慌張進來,看看四下沒人,從懷里掏出一對長方形的梳頭鏡子。說是兒子結(jié)婚時買的,背后有劇照,麒麟童、言慧珠的《別窯》,梅蘭芳、孟小冬的《登殿》,兒子在家時喜歡京劇,也是他珍姨的心愛之物??墒沁\動來了,她嚷著忠于毛主席,要交給紅衛(wèi)兵,趁她不在我偷出來,求您給掩藏一下。母親用當年對付日本鬼子的辦法,把鏡子放在瓦罐里,在墻根刨個坑埋了,上面放塊捶布石。這對鏡子直到粉碎“四人幫”才刨出來物歸原主,因為埋得太久,劇照都發(fā)了霉,鐵鏡公主和王寶釧長了胡子。
再關(guān)注珍姨是十幾年后了。我從省城回來,母親說快去看看珍姨吧,她可遇到過不去的火焰山了。珍姨已經(jīng)幾天不出門,蜷縮在炕上,臉色蠟黃,眼睛紅腫,淚囊鼓得像氣球,平添了許多皺紋,一下子變成了老太婆。想起珍姨當年如花似玉的面貌和對我的許多好處,禁不住心酸起來。
珍姨拉住我的手不放,抽泣著說:“不知平時造了什么孽,得罪了何方神靈,讓我活見了鬼!”她抖抖顫顫地從枕頭底下摸出一封信,是繁體字,很難認。我看了一遍,頹然呆在椅子上,說不出話來。
幾天前,來了一位臺灣人,捎來這封信,并親自解釋了半天。原來珍姨的丈夫并沒有死,一九五○年渡海攻打金門時中彈,身子沉下去,海面漂起一攤血,部隊報了犧牲。誰知后來漂到對岸,治好槍傷送到鹿兒島,經(jīng)過幾個月洗腦,穿上國民黨的軍裝,從此四十年音信斷絕。好不容易等到兩岸關(guān)系松動,有位朋友途經(jīng)香港,求他捎來了這封信。
不能接受的現(xiàn)實,天外飛來的隕石,打破了珍姨幾十年的平靜,驚破了一個長長的夢。一夜之間,從烈士家屬變成了反革命家屬,從多不勝數(shù)的榮譽變成了一個騙局,從習慣了的自豪和風光變成無地自容的難堪,會有多少人戳脊梁骨。她不相信這會是真的,腦袋里呼呼地刮風,神經(jīng)像畢畢剝剝的導火索。她把來人罵出去,還要把那封信撕碎,被老響爺一把奪去了。珍姨哽咽著求我,無論如何去臺灣查證一下。她希望寫信的人是個騙子,是個惡作劇,還給她一個清白。多少年來她把榮譽當作財產(chǎn),當作第二生命,終日與之相依為命,相依相戀。然而事實是那么嚴峻可怕,經(jīng)過托朋友再三調(diào)查,驗明正身,那個寫信的人正是她四十年春閨夢里的“烈士”,我可怕的“姨夫”。
接上線后,“姨夫”不顧一切地要回來探親,他也是十分忠誠的,幾十年沒有再娶,在那燈紅酒綠的地方守身如玉。然而在珍姨心中,他已經(jīng)失去人的形容,變成了一個偶像。珍姨痛不欲生,要不是幾十年像親閨女一樣待她的老響爺老淚縱橫、長跪不起,她是永遠也不會松口的。
又過了半年,臺灣方面來了電話,定了歸期。此時的珍姨已經(jīng)氣息奄奄,被痛苦吞噬得只剩下一把骨頭,終日精神恍惚,哭笑無常,滿嘴胡話。終于在那人到家前一個小時,長嘆一聲,芳魂出殼,永遠地解脫了。
“姨夫”進門后捶胸頓足,泣不成聲。他拾起從床上滑落的一對摔裂的鏡子,捧起那《別窯》,翻過那《登殿》,然后,暈厥過去。
碓臼碾子磨
村子里最老的一位,是老槐樹下的紅石臼,它至少比脫了發(fā)枯了皮的老槐樹年長一輩。傳說先祖從洪洞縣大槐樹遷民至此時,它就無奈地蹲在那里,曾被殺人殺紅了眼的燕王砍了一刀,留下一道傷痕,每逢陰天下雨就流血。先祖拿出從大槐樹上采的槐連豆,種在它的旁邊,當年就出了芽,如今算來,老槐樹也650多歲了。農(nóng)閑的時候,白胡子族長坐在老槐樹下的石臼上,成了村里的一道風景。
碓臼是古代搗麥舂米的工具,還保留著石器的特點。臼圓缽形,碓球形,上面鑿眼安木把,叫碓也稱杵。后來的搗蒜槌臼就是它造型和操作的縮小。把谷子放在臼內(nèi),就搗去皮成了米。把麥子放在臼內(nèi),就舂去皮成了面。京劇《趙氏孤兒》中舍己救人的義士名叫公孫杵臼,可見它是農(nóng)耕社會司空見慣之物。
后來碓臼退休了,因為糧食加工的換代產(chǎn)品,先進的碾和磨出現(xiàn)了。發(fā)明年代無可考證,有的說唐朝,有的說后周,還有人說是隋朝的李春,就是修建趙州橋的那位石匠。碾子以碾米為主,基座上有石碾盤,直徑近兩米。中心立木軸,軸連著碾框,碾框套著石磙。立軸和碾框一般是棗木制成,經(jīng)久耐用。碾框插上木棍,推著磙棍轉(zhuǎn),碾磙與碾盤周而復始地摩擦,谷子就脫了皮。石磨以磨面為主,下面磨盤直徑一米五六,上面的磨體分上下兩扇,直徑六七十厘米,兩扇之間有軸承相接,俗稱磨臍。磨扇接觸面都鑿了魚鱗狀溝回,上扇有兩個磨眼,直徑三厘米左右。上扇有個小木橛,木橛上綁磨桿,磨桿上拴牲口套。上扇轉(zhuǎn)動,從磨眼里加進糧食,兩扇摩擦,麥子就慢慢變成面粉。
碾子和磨都是龐然大物,體重幾噸,都是用太行山花崗巖制成。從前沒有吊車和載重汽車,趁冬天白馬河結(jié)冰,用騾馬順河拉來。
俗話說推碾子拉磨。碾米相對簡單,碾盤上鋪一層谷子,一家人抱著碾棍推,說說笑笑,谷子就碾好了。然后用簸箕簸出糠皮,就剩下金燦燦的小米了。碾子最忙是臘月下旬,家家戶戶碾黃米蒸松糕。先把黍子碾成粘面。蒸年糕的米面不必軋得太細,粗一點蒸出來發(fā)暄。年糕里加上紅棗帶豇豆,香甜可口。蒸粘窩的面磨得細一些,吃起來筋道。
磨面用牲口,騾馬性急,大材小用;黃牛性慢,耽誤工夫;毛驢合適,不緊不慢,不驕不躁。生驢上套,韁繩拴在磨橛上,扯著它轉(zhuǎn)圈走。頭上蒙眼罩,叫“捂眼”,防止它東張西望。嘴上戴鐵絲網(wǎng),叫“謅子”,防止它偷吃。訓練出來的毛驢,不用繩牽,甚至不用捂眼和謅子,自覺自愿地轉(zhuǎn)圈兒拉磨。農(nóng)村有一條歇后語:磨道的驢——認命了。
麥子從磨眼加進,從磨緣兒流出。開始出來碎渣,叫糝子。再把糝子回填,反復幾次就成了粗面,用簸箕搓起上籮篩。篩面的大容器叫笸籮,柳條編的,長六尺寬二尺高六寸。里面木頭架子,叫籮床?;j用薄木板做成圓框,蒙上馬尾或銅絲織成的網(wǎng)?;j在籮床兩頭擋板間晃來晃去,面粉從網(wǎng)眼里紛紛漏下?;j按網(wǎng)眼大小分成不同型號,包餃子的富強粉用細籮,搟面條的面用二籮,蒸饃饃的黑面用粗籮。籮上剩下的麥皮叫麩子,喂牲口用。其實麩皮里會有粗纖維和多種維生素,最富營養(yǎng)。
圍繞碾米磨面形成了兩種附帶職業(yè),一是張籮,二是鍛磨?;j的絲網(wǎng)破舊了,換新的,張籮的擔子挑著各種型號的絲網(wǎng)和細木條。鍛磨的,只用一根鏨子一把錘。磨扇的牙齒嚼過太多的麥子,太多的歲月,磨平磨鈍了,需要鍛磨人一鏨一鏨重新鑿出溝回,恢復伶牙俐齒。
碾子一般露天,磨多在廈子或棚子里。人來人往,磨坊里便發(fā)生了許多故事,京劇《李三娘》的情節(jié)就是以磨坊為中心。農(nóng)民形容突發(fā)的嚴重困難,叫“磨扇子壓住手了”。梁斌的《紅旗譜》里,嚴志和兒子押進監(jiān)獄時就這樣說。生活中倒有過一個真實的故事。鄰居梁三嬸的丈夫在外邊做生意,常年不回家,碾米磨面的事,都由三嬸一個人去做。有個走村串巷的鍛磨人,打她的主意,三天兩頭來糾纏。三嬸告訴了二奶奶,二奶奶給她出了個主意。這一天三嬸磨面,剛卸了驢,鍛磨人又來搔擾。磨完了面,需要把上扇用短棍支起,把臍眼周圍和溝回里滯留的面掃出來。三嬸撬起磨扇支起短棍,請鍛磨人手拿笤帚,伸進磨扇下掃面。然后把扇面一扭,支棍倒了,正好鍛磨人的一只手壓在磨扇中間。磨扇一二百斤重,因為動作不大,壓不折骨頭,可也抽不出手來,疼得那家伙吱哇亂叫。三嬸看也不看他,端起面笸籮走了。拴在磨坊外邊的毛驢伸著脖子叫喚:好哇!好哇!好?。?/p>
黑旗書記
1958年豐產(chǎn)不豐收,第二年出現(xiàn)春荒。毛澤東有所察覺。著手糾正“左”的錯誤,從“一大二公”后退,降低鋼、糧生產(chǎn)指標。1959年7月廬山政治局擴大會議,本意是總結(jié)1958年以來的經(jīng)驗教訓,與會者對形勢認識發(fā)生了分歧,毛澤東估計是“九個指頭和一個指頭的問題”,彭德懷直言不諱地對“大躍進”中一些問題提出尖銳批評,超越了他可能允許的范圍。于是來了個大轉(zhuǎn)彎,會議主題由糾“左”轉(zhuǎn)到反右。不僅搞出來一個彭德懷反黨集團,進而在全黨開展聲勢浩大的“反右傾”斗爭。
那時六億人看一個人的眼色行事,廬山會議精神立竿見影,工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捷報”頻傳。當時我正上大學二年級。9月19日毛主席視察天津市新立村稻田,聽說畝產(chǎn)可能達十萬斤非常欣慰。隨后學校組織參觀,回來認真討論時,一位叫石俊賢的同學,唐山人,不經(jīng)意地說,十萬斤稻谷鋪到一畝地上也夠半尺厚,不大可能,不信秋后看。話音未落,積極分子們?nèi)浩鸲ブ?,大字報鋪天蓋地,批判他是“右傾”、“秋后算賬派”。批得石俊賢抬不起頭來,好像那十萬斤稻谷重重地壓在他的頭上。
石俊賢挨批,我也心慌,因為我也出身農(nóng)村,有類似看法,只不過話還未出口,得以幸免??植阑\罩著教室、宿舍,沒人敢說話,星期天我到《蜜蜂》編輯部找鐘鈴。他是詩歌編輯,平時通信真誠熱情,想讓他開導幾句。鐘鈴聞言色變,迅速掩上門,壓低聲音說,這里比你們學校厲害得多,重點批判劉真、杜河,并簡要介紹了一些情況。
劉真曾是我崇拜的女作家,九歲剃光頭當小八路,是人民軍隊培養(yǎng)起來的文藝工作者。她的自傳體小說《好大娘》、《我和小榮》我看過多遍,同是冀南人,生活語言很親切。劉真自恃紅小鬼出身,口無遮攔,1957年差一點劃成右派分子。1958年春下放徐水縣,任鄉(xiāng)副書記。
徐水縣在“大躍進”中出盡了風頭,第一個提出吃飯不要錢,還要每人發(fā)一雙皮鞋。干部們被“共產(chǎn)風”、“浮夸風”吹得暈頭轉(zhuǎn)向。劉真本性不改,看不慣就放炮,處境可想而知。
縣委搞密植山藥試驗田,行距株距都小于二寸。別人不吭,她說:“這樣不但長不了山藥,連長花生的土壤都不夠,就算種苜蓿也長不高,黃個屁了?!笨h委書記火了,大吼一聲:“辯論她!”辯論是當時的一種處罰方式,把批斗對象圍在中間,指鼻子罵臉,甚至推推搡搡“搖煤球”。
不久召開全縣電話會,讓各鄉(xiāng)當場報三年糧食產(chǎn)量指標。大家順竿爬,第一個報每畝5萬斤,第二個報8萬斤,數(shù)字像氣泡一樣往上冒,最后漲到20萬斤。縣委書記哈哈大笑:“好!獎你們兩車化肥!”劉真所在的鄉(xiāng)最后一個才發(fā)言:“我們鄉(xiāng)全體一致通過,今年800斤,明年爭取一千斤,后年力爭兩千斤?!编l(xiāng)黨委書記是個老實人,像小孩子撒謊一樣,紅著臉咬著牙說的??h委書記一聽氣炸了肺,吼聲更高了:“你們是躍進還是躍退?!這不是扯全縣后腿是什么,存心搗亂!黨委書記和劉副書記會后馬上到縣委來!”
他們倆趕到縣委,準備被罵得狗血噴頭。想不到?jīng)]有挨罵,又是領到一面五尺長的黑旗。這比罵祖宗還厲害,因為他們一向是模范,出了名的紅旗鄉(xiāng)。二人跌跌撞撞回來,書記氣得犯了神經(jīng)病,劉真從此落了個“黑旗書記”的稱號??蓜⒄娌辉诤?,回去把黑旗扯把扯把,給一個孤兒做了一條褲子,剩余的布頭做了一頂小軍帽,還綴了一個五角星,打量一下,正是自己少年時期的模樣。
沒過幾天,縣委派人來宣布,劉真就地改造,聽候處理。還讓她親自把那面黑旗送交到另一個鄉(xiāng)去。原來縣委也讓那個鄉(xiāng)搞密植山藥,因為沒了空白地,讓他們拔掉麥茬玉米苗,插上山藥秧。鄉(xiāng)班干部看玉米苗已經(jīng)二尺多高,又黑又壯,下不了手。于是淪為第二個黑旗鄉(xiāng)。
縣里人把那個鄉(xiāng)的干部們趕到一起,迎接黑旗。他們看到劉真來了,一下子氣黃了臉,冷眼相對。好像說,人還沒死你就來送喪。縣里人說:“全體起立迎接黑旗,虛心點,種完密植山藥,再把黑旗往下傳。”想不到接過來的是一面閃閃發(fā)亮的紅旗。再看劉真臉上也紅光閃閃,表達著對“頂風”者的支持??h里人氣急敗壞,說:“這是一起嚴重的反革命事件,黑旗書記,你作亂犯上,惡貫滿盈了。你等著!”
果然,劉真被召回省文聯(lián),當成典型的“右傾機會主義分子”批判。徐水的問題還不足以解恨,又強迫她交出來尚未發(fā)表的小說《長長的流水》草稿,在《蜜蜂》上公開發(fā)表,作為“修正主義文學”的靶子,組織河北乃至全國文藝戰(zhàn)士和工農(nóng)兵萬箭齊發(fā),從而使劉真由徐水的“黑旗書記”,變成全國聞名的“黑作家”。如此遭遇的還有杜河和他的小說《曹金蘭》。杜河原名汪潤,平時不愛說話,開會也不發(fā)言,按當時的邏輯,“不擁護就是反對”。
事實證明,《長長的流水》和《曹金蘭》都是難得的好作品。“反右傾運動”在黨內(nèi)展開過火斗爭,破壞了民主集中制原則。1962年“七千人大會”后,8月5日毛澤東終于醒悟,說“1959年反右傾斗爭,大多數(shù)是搞錯了。彭德懷要翻案,要求平反,我看1959年反右傾運動不能一風吹?!钡菍τ谝话愕摹坝覂A”卻進行了甄別平反。為了讓劉真“出氣”,中國作協(xié)放她到云南旅游了一次。
化妝下田
1958年“大躍進”從農(nóng)業(yè)開始。全國農(nóng)業(yè)發(fā)展綱要提出,12年糧棉產(chǎn)量要分別達到1萬億斤和1億擔。任務下達,層層加碼,步步提高,指標改了又改,突破又突破,新口號層出不窮,“乘汽車、坐直升飛機、射火箭、放衛(wèi)星”,豪言壯語成了神話,雨后春筍般的新民歌則成為“大躍進”的精神動力。
當時有個最普通的口號叫“干勁沖天”。農(nóng)民赤手空拳或者用原始勞動工具戰(zhàn)天斗地成為新民歌的主題。四川有首民歌最有代表性,“天上沒有玉皇,地上沒有龍王,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這個天府之國還有兩首經(jīng)典的民歌,一首是:“山歌一聲吼,萬人齊動手,兩鏟幾鋤頭,大山被搬走?!绷硪皇资牵骸耙魂囦z聲卷入云,驚動天上太白星,撥開云頭往下看,啊!梯田修到南天門?!标兾饕灿幸皇讉鞒粫r的民歌:“鐵镢頭,二斤半,一挖挖到水晶殿,龍王見了直打顫,就作揖,就許愿,繳水,繳水,我照辦?!卑不盏拿窀枧Fご档酶螅骸霸聦m裝上電話機,嫦娥悄聲問織女,聽說人間大躍進,你可有心下凡去?”
華北平原民風樸實,不像天府之國那樣浪漫,民歌也相對樸實一點,可是在精神上是一脈相承的。河南一首民歌《贊群英》:“男女老少齊出征,青年勁頭賽趙云,壯年力氣賽武松,少年兒童像羅成,老年干活似黃忠,干部計策勝孔明,社員個個勝古人?!边@些歷史人物的籍貫都在冀魯豫三省,土生土長,似乎更容易理解,更可操作一些。但是在那個狂熱的年代,人人都像中了邪,做出一些喪失理智、不可思議的舉動來。
在邯鄲和聊城交界處的一個縣,兩個鄰村搞對手賽。甲村干部就把那首民歌“贊群英”付諸實踐了,京劇有一出戲叫《描容上路》,他們搞的是“化妝下田”。上工的男女老少打扮成趙云、武松、羅成、黃忠、孔明、穆桂英的樣子,勾上臉,穿上村劇團的戲裝,揮舞鐵锨、鋤頭,踩著鑼鼓點,“急急風”地跑出村,莊稼地里舞槍弄刀。這一下可出了彩兒,縣報頭版頭條套紅隆重推出,還配了幾幅照片,支部書記在縣禮堂披紅掛彩,典型發(fā)言,甲村人人揚眉吐氣起來。
乙村的干部群眾坐不住了,召開“神仙會”讓大家獻計獻策。他們不就是把一首民歌落實了嗎,咱把上級提出的口號落實了,不是更帶勁嗎?上級號召“甩開膀子干”,俺們婦女們就光起膀子下地,掄圓了干,教他們刮目相看。讓婦女們赤身露體下田干活,畢竟悖于常理,會場立時騷動起來,七嘴八舌。婦女主任是個有名的二百五,連嚇唬帶喊叫:“甩開膀子干,一個也不能少,誰不同意就辯論她!”那時的辯論不是動嘴而是動手。大家圍個圈兒,讓被斗的對象站在中間,像篩面一樣把他推來搡去,直到頭暈眼黑,低頭求饒。那時的政策是寧左勿右,一部分被形勢所迫,捏著鼻子答應了。也還有一部分人被社會思潮所左右,認為理所當然,躍躍欲試呢。
公社干部把乙村的創(chuàng)舉當作得意之作,請上級來視察,內(nèi)容秘而不宣,要給領導一個驚喜。一位副專員來了,在地頭下了吉普。時逢農(nóng)歷六月,婦女們正光著膀子在棉花地里整枝打杈。副專員高度近視,只見路邊白花花一片。心里想,果然是大躍進時代,只有想不到的,沒有做不到的。這里的棉花提前兩個月就到了中噴(棉花集中成熟采摘期),抑制不住的驚喜、激動,緊走幾步到達田間,就要湊過去看,伸手去摸,想不到臉上被重重摑了一巴掌。
副專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后,并不發(fā)怒,反而眉開眼笑地把婦女主任叫到身邊,正兒八經(jīng)地說:“什么叫敢想敢干,這才是敢想敢干。回頭你準備一份材料,到地區(qū)群英會上講一講,我?guī)ь^鼓掌?!?/p>
八大嫂鬧深翻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流行一出歌舞演唱《八大嫂鬧深翻》。歌詞是:“雞叫三遍亮了天,放下鍋鏟拿起锨,八個大嫂跑得快,公社田里鬧深翻。地球從來不講穿,千年一件舊布衫。今天翻新給你看,還要把那窮根兒剜?!?/p>
1958年小麥放高產(chǎn)衛(wèi)星,河南省長葛縣畝產(chǎn)七千斤,經(jīng)驗之一是深翻土地。9月2日《人民日報》社論語:“從今年秋種開始,要求各地做到冬小麥、油菜及其他越冬作物,都種在深翻地上?!庇谑巧罘恋刈鳛樘岣邌挝幻娣e產(chǎn)量的重大措施,在全國農(nóng)村迅速推廣起來。正是秋收秋種大忙季節(jié),精壯勞力抽調(diào)大煉鋼鐵去了,這個任務便落到留守村中的婦女和老弱病殘身上。“一人一把锨,吃住在田間,遍地紅旗舞,哪管腰疼腿又酸?!笨蓱z一雙雙織布繡花手,被锨把磨出了水泡,水泡又變成血泡,手掌上貼滿了膠布,揭下膠布就露出了老繭。
長葛縣的標準是土地要深翻一尺,各地又層層加碼,增加到二尺、三尺。具體操作是,先在地畦挖出一個深溝,再把地表土層填到溝底,最后把翻出的新土鋪在上面。這樣算下來,一分地的工程量就是十幾個土方。一位婦女,起早貪黑,使盡吃奶的力氣,一天才能干完。深翻一畝地需要十天。就憑這些娘子軍,兩三個月也完不成。何況肚里沒食,手上沒勁。敞開肚皮吃,生產(chǎn)隊食堂糧庫已經(jīng)空虛,飯碗里瓜菜多起來,社員身體日漸虛弱,深翻進度放慢下來。干部們加緊督陣,搞評比、插白旗也無濟于事,不少婦女哭天抹淚兒,也有的虱子多了不怕咬,豁出來“坐牛車”。生產(chǎn)隊三天一評比,進度表上墻,快的坐飛機,中等的坐汽車,慢的老牛破車。社隊干部怕上一級也如此評比自己,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想不到形勢出現(xiàn)了轉(zhuǎn)機,婦女們深翻的積極性爆發(fā)起來。起因是鄰居大嫂深翻地挖出了一個田鼠洞,發(fā)現(xiàn)了地下“糧庫”。田鼠是農(nóng)民的敵人,以偷竊莊稼為生。小者三五寸,大者尺把長。前掌外翻,“反巴掌”像一把鐵耙子,嘴巴尖銳,像一個鉆頭,多么堅硬的土層也能拱開。這個小小的“掘土機”,善于打洞,一個五十厘米長的田鼠,一天能挖二十米長的“地道”。挖出的泥土,不斷運送到地面上,每小時可以搬運30斤。由于長期在黑暗中生活,它們視力退化,眼睛細小,俗稱“瞎勞”、“瞎迷豬”??墒怯|覺敏銳,遇到異樣情況,可以迅速逃遁。田鼠又分鼴鼠和鼢鼠兩種。前者活動在淺土層,拱地為了找蚯蚓吃,凡它經(jīng)過的地面,有一條明顯的隆痕。鼴鼠洞貯藏著很多蚯蚓,頭被咬斷,軀體還活著。鼢鼠又叫地羊,習慣垂直打洞,可以打兩三尺深。地羊是“地道戰(zhàn)”的高手,打出洞粗粗細細,分枝分杈,時堵時通,真真假假,好像一個迷魂陣,不知那個“老將”躲在哪里。
這位大嫂找到了鼠洞,“老將”已經(jīng)棄城逃跑,“糧倉”安然留下,大批“給養(yǎng)”整整齊齊地碼放著,大嫂驚叫了一聲,眾人圍觀上來,收繳“戰(zhàn)利品”,差不多有一籃花生,多半筐黃豆,一簸箕玉米。不知什么先進的“保鮮”技術(shù),洞里的糧食不霉不爛,新鮮如初。只有倉庫邊緣的豆粒,因為接觸潮濕泥土,生出了短芽。大家如獲至寶,慶賀勝利,撿了一堆柴草,用火柴點著,上面鋪一層花生,花生上面不斷加柴草。煙縷火光下,香味緩緩溢出。最后明火熄滅,又用草木灰燜了一會兒,花生熟透了,大家迫不及待地動手剝吃起來,每人吃了一個黑嘴,用手一抹,又成了一個花臉,對面相覷,笑得前仰后合。燒花生吃完了,剩下的黃豆、玉米,用衣裳襟兜著,交給了食堂。食堂磨了一盤豆腐,蒸了一鍋窩頭,生產(chǎn)隊改善了一次生活。
鼠洞獲糧一舉,點燃了社員們的欲望,不用動員,大家就掀起了一個深翻土地的高潮。盡管不是每人每天都有所斬獲,整個村子,三五天才能傳出一個找到鼠倉的消息。但是一旦發(fā)生,就不脛而走,煽動起大家心中的火焰。腳踩在鐵锨上就更加有勁,锨刃碰到土層就更加鋒利,眼瞅著深翻的進度加快。雖說是歪打正著,可是引起了公社領導的重視,在村里召開了加快深翻進度現(xiàn)場會,第一個挖鼠的大嫂的照片上了縣報。省報的記者更是望風捕影,說是這個生產(chǎn)隊社員提高階級斗爭警惕性,捉住了一個監(jiān)守自盜的倉庫保管員,從一個舊地道里搜出了大量糧食,調(diào)動了廣大社員深翻土地的積極性。
村里深翻土地的任務完成了,全部種上了適時麥。入冬以后,大煉鋼鐵的男人們回來了,他們握著女人滿是老繭的手流淚了,由衷地感激她們。但是令人沒有想到,一場轟轟烈烈的深翻土地運動,動機和效果并沒有統(tǒng)一。種在深翻地上的小麥,第二年非但沒有豐收,反而減產(chǎn)了??h農(nóng)業(yè)技術(shù)推廣站的一位副站長,躲在家里打自己的耳光,說自己明明知道深翻不科學,把含有腐殖質(zhì)的熟土埋在下面,麥根扎在營養(yǎng)貧瘠的新土上,莊稼自然長不好??墒且豢眯〔菰诖箫L面前無能為力。
一炮崩出個水庫來
1958年大躍進,中國人的狂熱也傳染給了在華的蘇聯(lián)專家,他們把“定向爆破堆石壩”的技術(shù)介紹給中國,說用它修建水庫最符合“多快好省”地建設社會主義總路線。
定向爆破堆石壩,就是利用炸藥的爆炸能量,把山體巖石按預定方向拋擲,在設定的地點堆筑成水庫大壩,以代替人力或機械的挖、運、填、軋實等工序,功效高,速度快,省勞力,投資少,工期短,技術(shù)設備簡單,且不受地理條件和施工季節(jié)限制。中國水利部和省水利廳經(jīng)過調(diào)查研究,把試點選在邢臺縣東川口。
東川口位于太行深山區(qū)和丘陵地的交界處,七里河由西向東流過,峽口背后有個小盆地,正好興建一個中型水庫。七里河發(fā)源于西面的鳳凰山,本來林密草盛,羽毛豐滿。后來因為亂砍亂伐,植被破壞,水土流失,山成和尚頭,坡是光屁股,滿溝大石頭。洪水來時一瀉千里,激流滾滾。山洪過后,流水滲漏,暗暗流去。當?shù)厝斯芩小盀a肚子河”,越瀉沙越多,土越瘦,人越窮。一位民工說,他過去鬧腸炎,吃了就拉稀,別的藥不靈,吃“金霉素”就不鬧肚子了。如果定向爆破能根治瀉肚子河,那它就是金霉素。
1959年1月13日上午,一行38輛大汽車向太行山駛來,卷起一路飛塵。10點鐘,到達東川口東邊、黃店村南山的觀炮臺,一排新扎的席棚。他們當中有蘇聯(lián)專家,有中直37個部委的代表,全國25個省、市的代表,共計400余人。不知是寒風刺激還是過于興奮,個個面部通紅,眼睛放光,聚精會神地期待著那個神圣時刻的到來。十里方圓以外的山頭上站滿了人,他們是奉命撤到安全區(qū)的群眾和聞訊趕來的看熱鬧的人們,光禿禿的山嶺上好像一下子長出了一排排小樹。幾萬雙眼睛盯著峽口南面一座山峰,紫褐色的山頭在那里已經(jīng)沉默了億萬斯年,沒有人注意它,甚至連個名字也沒有。如今它有幸被專家們選中,作為中國第一個定向爆破的試點,下部被開挖了若干藥洞,埋進了204噸黃色炸藥,只要一按電鍵,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巨響,它便一鳴驚人天下知了。
11時55分,三聲信號炮響,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瞪大眼睛。12時整,總指揮按下電鍵,電流通過電線沖進藥洞,觸動雷管點燃炸藥。說時遲,那時快,只覺得腳下松軟了一下,山峰從西面驟然斷裂,接著像海嘯裹挾海水一樣,把整個山頭高高舉起,飛過天空,重重拋下。此后才聽見一陣沉雷,地動山搖,飛沙走石,濃煙滾滾,彌漫山谷。那連環(huán)炮聲不僅在耳膜經(jīng)久不息,還鉆進人們的胸膛,跳動不止。20分鐘后,煙霧漸漸散去,只見峽谷中平地呈現(xiàn)一座新的山頭,堵住了峽口,一座龐然大物般的大壩眨眼間形成了。真神了,幼時讀《封神演義》,仙人們移山倒海之法也不過如此吧。
經(jīng)工程技術(shù)人員測量,爆破石方十三萬五千立方米,落到壩上七萬立方米。這樣的大壩如果用人工,至少需要七十萬個。而定向爆破只用清理壩基、開挖藥洞等共需三萬個工,真的多快好省了。稍加修整后,高峽出平湖,贊歌鵲起?!耙慌谀茉烨讐?,一炮能移千丈山,一手提起七里河,霎時掛到高山尖?!薄爱斈臧酝趿Π紊剑偌覀儼焉桨?,要讓五帝觀新景,南天門上劃彩船?!薄按蠹t旗下逞英豪,端起水庫當水瓢,不怕老天不下雨,哪方干旱哪方澆?!?/p>
人們的頭腦處于高度亢奮之中,也便沒有了深思熟慮,聽不得不同意見,只圖多快省,忽略了一個好字。一炮崩出個大壩,基礎不牢,也沒有層層夯實,表面上巍巍然,煌煌然,其實是一豆腐渣工程。東川口水庫成為懸在壩下黃店村頭上一顆定時炸彈。
噩夢終于發(fā)生了,定向爆破堆石壩僅僅支撐了四年多。1963年8月初,邢臺山區(qū)24小時降雨950厘米,被氣象學命名“63·8”特大暴雨。8月4日上午9時45分,洪峰漫過壩頂,2060萬立方米蓄水超過204噸黃色炸藥的能量,大壩根基不牢,一下子被推倒,在洪流中翻起了跟斗。百丈水頭像一面墻一樣頹倒下來,首當其沖的黃店村,一個漩渦便沒了蹤影。噩耗發(fā)生在夜間,猝不及防,黃店村103人葬身洪水,其中包括3名駐村縣干部、5名水文站職工。一個社員抱根木頭,一直沖到天津靜??h。洪水肆虐勢不可擋,所到之處,房倒屋塌,良田被毀,下游十個村莊被淹,50里以外的京廣鐵路,被擰成了麻花,直接經(jīng)濟損失60億元。四年之前一聲炮響,四年之后的一場浩劫,之間因果關(guān)系如何,令人想都不敢想。好在定向爆破堆石壩這項技術(shù)1963年之后在中國便被封殺了。
黑牡丹
每年芒種過后,母親都要選一只落窩雞,十幾枚雞蛋。雞蛋排在席簍里,母雞靜臥其上,用自己的體溫孵育一批新的生命。經(jīng)過三七二十一天,第一個雞蛋破裂,露出一團絨毛來,剛出殼的小雞,蛋殼一樣大小,乍接觸空氣,冷得微微顫抖。母親心疼地把它抱在懷里,以手輕輕擦干羽毛,放在掌心里欣賞。接著一個個小生命爭先恐后地出世,小嘴尖尖,小眼黑黑,小腿火柴棍一樣纖細,搖搖晃晃,步履蹣跚,像一團團絨球在地上滾動。慢慢地在母雞保護下點頭覓食,小絨球一天天滾大。
起初雛雞難分公母,一個月后有的額頭上先長肉芽,身后生尾羽,這就是小公雞。小公雞發(fā)育較快,個兒稍大,漸漸顯出強悍,身上的羽毛越來越艷麗。小母雞則是禿頭禿尾,身材略小,本能地跟在小公雞后面。帶小雞的母雞變得粗野,不可侵犯,對來犯者扇翅伸喙,毫不客氣。小公雞較早走出卵翼,漸漸成熟,金距花冠,一身錦繡,雄赳赳一副英雄氣概。學打鳴時,嘶啞而變聲,但是足以使異性低頭臣服,小公雞趾高氣揚地長大,噩運也尾隨而來。買雞人手持丈二長竿頂部一個圓網(wǎng),在養(yǎng)雞人指點下,緊追幾步,像撈魚一樣兜住,回去就變成了聞名遐邇的“魏莊薰雞”。留下的小母雞照常生活下去,第二年春天開襠下蛋。母親攢下雞蛋換油鹽醬醋,換我的學費,“雞屁股是銀行”。
話說到了1959年,母親照例孵了一窩小雞,可是這批小雞生不逢時,正趕上人民公社大食堂,人尚無處覓食何況雞乎。母親每逢下工回來,捎一筐青草野菜,作為雞的代食品,人和雞都腹內(nèi)空空,勉強活著。這年冬天,縣革委會派來一個姓黃的駐村干部,食堂里沒油水,他開始打雞的主意。不是時遷偷雞,而是公開地索要,說養(yǎng)雞是資本主義尾巴,吃了一只又一只,村里的雞快被他吃光了。此人姓黃,社員們管他叫黃鼬,見了雞飛狗咬。母親也害怕黃鼬,把雞們關(guān)在家里。一次一只小黑雞從街門鉆出去,被黃鼬盯上了,在后面緊追。黑雞從街門擠進來,隨后有人敲門,母親隔著門縫看是黃鼬,鎮(zhèn)靜了一下,開門論理。剛剛下過小雪,雪地上一行雞爪子印。黃鼬指著雞爪子印說:“看!一步一個腳印,都是‘個字,個人主義,就是資本主義?!秉S鼬進村幾個月,村里變得死一樣寂靜,公雞不敢打鳴,母雞不敢咯咯。
母親的一窩子小母雞被黃鼬叼走,只剩下那只黑母雞,黑緞子一般的羽毛漂亮極了,母親叫它黑牡丹。害怕最后一只雞也被黃鼬叼去,母親決心把黑牡丹送到邢臺,北長街一個堂姐剛剛坐完月子,吃不飽,沒有奶水,殺了雞讓她下奶。姐夫磨刀霍霍,伯母抱起黑牡丹一摸,蛋都頂在屁股門上了。雞受驚嚇早產(chǎn),下了個軟蛋,順便叫堂姐吃了。伯母改變主意,刀下留人,讓黑牡丹下蛋給孩子吃。黑牡丹大難不死,知恩圖報,一天下一個蛋,救了小外甥的命。伯母說這黑牡丹就是孩子的奶媽,捉住孩子兩只小手拜拜,認個“老姐”吧。我們那一帶認干親,干爹干媽稱“老伯”、“老姐”。姐夫說這小子命大,生下來就地委書記的待遇。當時很多人營養(yǎng)不良,鬧浮腫,高級干部每人每月補二斤肉二斤蛋,縣級干部補二斤糖二斤豆。
姐夫是城市職工,堂姐是農(nóng)村戶口,生兒隨母,一個人口糧三人吃,街道上不長草不長菜,拿什么喂雞呢?原來姐夫在煤廠上班,天天推著獨輪車往各家各戶送煤,煤筐里總留下一點煤碴煤面,回家一敲,落在地上,黑牡丹就跑過去,不抬頭地啄食,煤成為它的主食,吃進肚里化成蛋。大概煤里面有一定的養(yǎng)分,后來唐山地震,有位工人埋在井下12天,救上來還活著,全憑在井下以煤充饑。黑牡丹吃煤下蛋,蛋殼的顏色慢慢加重,淺灰、灰色、深灰,最后完全變黑,黑得發(fā)亮,像晉城砟子。
1962年我大學畢業(yè),申請下鄉(xiāng),王永淮縣長把我安排在邢臺縣文化館。文化館正在北長街,對門就是堂姐家,經(jīng)常去看這只神話般的母雞。眼前的這只黑牡丹與普通雞沒什么不同,更沒有居功自傲的樣子。北墻根下的雞窩,壘得很整齊,磚縫抹了白灰,有門有窗,精致得像座小廟。有時碰見黑牡丹臥在里面下蛋,臉憋得通紅,瞇縫著眼睛,身子微微一動,從窩里走出來,也不像別的母雞,“個個大,個個大”地宣揚,低頭覓食去了。小外甥已經(jīng)三歲多了,經(jīng)常與黑牡丹偎在一起,摟抱著親昵。黑牡丹眼神慈祥,有時還用翅膀扇去小外甥身上的塵土,用喙啄去小外甥身上的飯疙痂,名副其實的“老姐”一樣。
熬過三年困難,農(nóng)民吃飽,城里人不挨餓了,黑牡丹也有飼料了,堂姐甚至拿出點定量里的大米犒勞它,彌補過去的虧待。吃煤少了,黑牡丹的蛋顏色越來越淡,由黑而深灰、灰色、淺灰。下了白蛋的第二天,黑牡丹再沒有出窩,壽終正寢,無疾而終。小外甥5歲了,從幼兒園回來,哭得淚人一樣,此后,兩三年內(nèi)不再吃雞蛋。墻根下的雞窩,天天有人打掃,真的像個小廟了。姐夫在里面寫了一個牌位,黑牡丹,享年6歲零5個月,來家5年,產(chǎn)蛋1799個。
夫妻斗嘴
來到邢臺,發(fā)現(xiàn)其“左”勁不在省會之下。
走出火車站,天還不亮,肚子餓了,徑直走進路邊一家飯館,只有饅頭小米粥。服務員胸前戴像章,不茍言笑,一本正經(jīng)。我湊上去問:“饅頭熱乎嗎?”他答:“為人民服務?!碧а燮び址畔隆N矣謫枺骸懊诇嗌馘X一碗?”他答:“為人民服務?!边€是抬抬眼皮又放下。后面排隊的人小聲說:“這是要你對語錄呢!”
我恍然大悟,整整衣帽:“斗私批修,饃饃熱乎嗎?”他放下眼皮:“學習雷鋒,剛剛出鍋。”又問:“愚公移山,米湯多少錢一碗?”他露出笑容:“紀念白求恩,饅頭五分一個,小米粥二分一碗?!薄皩W習好八連,這是糧票和錢。”“人民公社好,兩個饅頭一碗粥,半斤糧票一角二,這是找給你的?!憋堊郎线€聽說,有的縣城語錄對得更邪乎。西紅柿雞蛋湯叫“南湖紅船”,面條叫“萬水千山”,窩窩頭叫“寶塔山”,米飯叫“岷山雪”,寫在黑板上標價賣。
登上回鄉(xiāng)的長途汽車,乘務員命令大家立正站好,取出自己的《毛主席語錄》本,向前面的毛主席像“早請示”。模式是,把語錄本貼在胸前,行注目禮,呼口號。乘務員呼:祝我們最最敬愛的偉大領袖,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毛主席萬壽無疆!大家齊應:萬壽無疆!萬壽無疆!呼:祝偉大領袖毛主席的親密戰(zhàn)友、我們敬愛的副統(tǒng)帥林副主席永遠健康!大家齊應:永遠健康!永遠健康!他忽然想起不能不提江青,臨時抓了個詞:祝我們的江青同志也是這樣!下邊應:也是這樣!也是這樣!
乘務員往下說:無產(chǎn)階級革命派的戰(zhàn)友們!請打開129頁,大家齊聲朗誦:我們都是來自五湖四海,為了一個共同的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乘務員大聲喊:“禮畢!”大家都坐下了,發(fā)現(xiàn)還有一個人在繼續(xù)鞠躬。他走過去糾正,旁邊人說:“他是個羅鍋?!蹦侨苏f:“我是一躬到底,永遠低頭做人?!?/p>
《毛主席語錄》是林彪當國防部長后,由總政治部編纂出版的。把從毛主席不同時期的文章中摘取的只言片語,分成33類,64開,270頁的小本、紅塑料封皮,又叫“小紅書”、“紅寶書”,是當時每個中國公民必備的物件,早請示,晚匯報,天天讀,喊萬歲,都離不開它。林彪公開露面,更是舉著它頻頻揮動。億萬群眾,人手一冊。林彪倡導孤立地摘引毛澤東某些詞句,作為活學活用、立竿見影、包治百病的藥方,把毛澤東思想割裂開來,破壞其完整性、科學性,必然導致把毛澤東思想簡單化、庸俗化,在我們村就出現(xiàn)了不少笑話。
供銷社老售貨員文化不高,幾個調(diào)皮的下鄉(xiāng)知識青年就拿他開涮。買大白菜時,把菜幫子撇了又撇,扔在一邊,叫人心疼。售貨員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他們說:“毛主席還教導我們,不要粗枝大葉?!辟u泊頭火柴,本來定價二分錢一盒。他們一角錢要拿一包十盒,還大聲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要一分為二,就是一分錢頂二分花?!笔圬泦T想不明白,他們就掏出語錄,翻到30頁,指著念:“每一個合作社,不經(jīng)過這樣一場斗爭,就不能創(chuàng)立。”接過來看,確實有這么一行字。
鄰居兩口子,分別參加了兩個不同的群眾組織,成了對立面。只顧搞運動,男的不出工,女的不做飯,天天比著查語錄,各取所需,記一條背一條,一天到晚打嘴仗,爭吵不休。而且,動真格的,動情動容。
男方說:“毛主席教導我們說:鬧地位,鬧出風頭,在他們掌管的一部分事業(yè)的時候,就要鬧獨立性?!迸秸f:“自以為了不起,尾巴翹到天上去了?!蹦蟹秸f:“革命不是請客吃飯,不是做文章,不是繪畫繡花,不能那樣溫良恭儉讓?!迸秸f:“我們對亂子的態(tài)度,第一條反對,第二條不怕?!蹦蟹剑骸安皇菛|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女方:“要人家服,只能說服,不能壓服。”男方:“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女方:“蔣介石已經(jīng)磨刀了。因此我們也要磨刀?!蹦蟹教饋恚骸懊總€共產(chǎn)黨員都應該懂得這個道理,槍桿子里面出政權(quán)?!迸侥闷饞甙眩骸拔覀兊脑瓌t是黨指揮槍,而絕不容許槍指揮黨?!?/p>
階級斗爭這根弦越繃越緊,終于要斷了。男人要離婚,一路打到大隊革委會主任那里。男人說:“下定決心,我要離婚。”女人說:“排除萬難,拖他二年?!备镂瘯魅伟验T一關(guān):“抓革命,促生產(chǎn),你們的事情我不管?!?/p>
“保爹派”小汪
我在四清工作隊當隊長時,汪更環(huán)是“借干”。細線條四清全面鋪開,干部不夠用,借用一些農(nóng)村知識青年,充實到工作隊中,邊干邊訓,通稱“借干”。經(jīng)過兩年四清,更環(huán)表現(xiàn)不錯,愛說愛笑好人緣,留在公社當民政助理,言明兩年后轉(zhuǎn)正,定行政26級,月薪31元。這等好事落在更環(huán)頭上,也沾了他父親的光,老汪在公社當書記。
突如其來的文化大革命,把許多人都打蒙了,汪更環(huán)一夜之間,由根紅苗正的積極分子,變成了“可教子女”,思前想后睡不著覺,早來的眼袋氣兒吹似的鼓起來。末了下決心必須當一回“勇敢分子”,假裝積極,與老爹劃清界限。公社批斗走資派萬人大會上,他跳起來領著喊口號:“打倒劉少奇!”“打倒林鐵!”“打倒劉琦!”“打倒何耀明!”從上而下地打倒,他喊一句,群眾應一聲,最后輪到打倒他爹了。他爹在臺上瞪了他一眼,瞪得他有些發(fā)毛。他一橫心,閉上眼睛默念:“爹啊,對不起您,為了我那26級31塊錢?!比缓笥贸龀阅痰膭艃?,振臂高呼:“打倒俺爹!”下邊山呼海嘯:“打倒俺爹!”口號聲落下,有人覺著不對勁,上來把汪更環(huán)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當場宣布為現(xiàn)行反革命分子。
下一次批斗走資派,先拿汪更環(huán)墊背。造反派給他掛了牌子,上寫“保爹派汪更壞”,把環(huán)改為壞字,打了黑×。他爹看他的樣子,不瞪眼了,眼睛瞇成一條線。造反派讓汪更環(huán)交待問題,小汪為了表現(xiàn)好,爭取寬大處理,26級31元不泡湯,上趕著揭發(fā)自己:“我在工作中犯了三大錯誤,不可饒恕。第一,去年冬天發(fā)救濟,發(fā)給東頭地主婆子李蓮芝一份,喪失階級立場。第二,三月三廟會那天,李光斗來領結(jié)婚證,那天正是他二十歲生日。他娘吃晚飯肚子疼生了他,可他吃了早飯就來了,離二十周歲還差半天,我心一軟給他扯了結(jié)婚證,違背了政策原則。第三,去年冬天征兵,王二小脖子上有塊疤,我抹不開面子,給他蓋了章,讓他鉆了空子,當了通訊兵,破壞了偉大人民解放軍的偉大形象?!痹旆磁膳u他避重就輕,不搬西瓜撒芝麻鹽兒,態(tài)度不老實。
汪更環(huán)眼珠一轉(zhuǎn),舉手說交待重大問題:“我身犯三項滔天大罪,死有余辜。第一,1963年特大洪水,興風作浪;第二,1966年隆堯大地震,知情不報;第三,勾引日本鬼子進中國,想當漢奸……”下邊起哄:“你小子多大歲數(shù),事變那年還藏在你爹腿肚子里,當漢奸的該是老汪吧?!备h(huán)解釋說:“我是1944年6月生人,8月日本鬼子掃蕩,俺娘抱著我鉆了高粱地。鬼子兵在官道上走,我哇地哭了一聲,被俺娘用奶頭堵回去了,邊打我的屁股邊說,嚷叫什么?你小子想當漢奸,給日本鬼子通風報信吶!”下邊哄堂大笑,一片騷動。造反派站起來鎮(zhèn)壓:“笑什么笑,這汪更壞從胎里就壞,立案偵察,一查到底!”
這汪更環(huán)伶牙俐齒,語言生動,挨斗時不知不覺地?;顚殻31鲂α?,往往使批斗會變成他的單口相聲專場。有一次批斗會,被斗的“走資派”、“牛鬼蛇神”,“噴氣式”站了一排,老汪開頭,小汪結(jié)尾。每個被斗者后面兩個民兵,一人架一只胳膊。到小汪這里,人手不夠了,只剩下一個民兵,架著他一只胳膊。他大聲喊:“報告!人家的飛機兩個翅膀,我這架少了一翼,失去平衡。請再安一個?!?/p>
汪更環(huán)人聰明,在長期被斗中熟能生巧,有不少發(fā)明創(chuàng)造,至今還傳為一方笑談。其一,某日游斗某村,忽遇一陣旋風,被斗人頭上的高帽都吹跑了,沒了標志,大家不知所措。汪更環(huán)不慌不忙,從兜里掏出個塑料袋,嘴一吹變成高帽,戴在頭上,上有“打倒保爹派汪更環(huán)”字樣。其二,當時流行“揪斗”一詞,事出有因。造反派斗人,先用手揪住上衣領子,往上一提,出列示眾。一般人衣領扣緊,上提時如繩索勒著脖子,憋得喘不過氣來。汪更環(huán)聰明,每次批斗前都把衣服上邊兩三個扣子解開。被揪時領口隨勢向上,腦袋留在下邊。用勁大時,還脫出一個光脊梁。其三,批斗會罰跪,一跪半天,有時造反派出壞,讓被斗者跪磚頭、炭渣,疼得人齜牙咧嘴,冷汗直流,末了血肉模糊,結(jié)痂化膿。而汪更環(huán)卻能安然處之,不動聲色,好像認罪態(tài)度很好。散會以后,有知己問何以然,更環(huán)看前后左右沒人,捋起褲腿,只見膝蓋上裹了厚厚一層棉絮和塑料布,還笑笑說:“我這叫軟磨硬抗。”
全公社被批斗干部,汪更環(huán)級別最低,職務最低,挨斗次數(shù)最多,批斗時間最長。最后連他爹都站起來解放了,他還趴著,不放。因為群眾對批斗會看煩了,不愿意費那工夫。而批斗汪更環(huán)就不同了,他?;顚?,造反派耍猴,看熱鬧的人就多。這件事兒被蘭州部隊征兵的聽說了,指名要招這個特種兵,到文工團去學相聲,盡管那年他已經(jīng)24周歲。
流沙河與北戴河
1979年元旦剛過,赴京參加全國詩歌座談會?!霸娙伺d會更無前”,70多名來自全國各地的著名詩人參加,臧克家先生說是“六世同堂共談詩”。會上最受尊重的是“歸來者”,(艾青一首詩的名字叫《歸來者的歌》),他們1957年蒙難,在詩壇消失了二十二年。一旦復出,讓人關(guān)注,艾青、公木、邵燕祥、白樺……長長一串光芒耀眼的名字。遺憾的是沒有見到流沙河,那個因為《草木篇》,驚動最高領導的“右派”代表人物。四川詩人說,因為是“御批”,省委還在猶豫。
這件事我一直掛在心上,第二年暑期我操辦了北戴河詩會,河北老中青詩人三十多人參加,省外只貿(mào)然邀請了流沙河一人。那時《星星》剛復刊,流沙河剛復出,這兩復足以震動中國詩壇,《星星》的命運總是與流沙河聯(lián)系在一起的。
說也湊巧,沙河兄又是我第一個碰上的,分明是緣分。一個清癯白凈的文弱書生,提著舊皮箱向我問路,絕沒想到是他。在我想像中那個炮制《草木篇》,“瘋狂向黨進攻”的“御批右派”,一定是頭上長角身上長刺的怒目金剛,那條河應該是七月的大渡河八月的錢塘江,怎么會是這樣一條春天的潺潺小溪呢。
會議地點是區(qū)政府招待所,位于東西山之間,北戴河黃金海灘的中心。出門三十米就是大海,下海更衣上岸沖洗都可以在房間里進行,天天晚上枕著濤聲入睡。會議開得活躍而寬松,白天談詩,晚上聽流沙河擺龍門陣。講他二十二年地獄生活,扣上帽子被遣返老家金堂縣“專政”,當了七年解匠(解木板),患難中結(jié)婚生子。我佩服沙河兄的涵養(yǎng),明明是自己大苦大悲、含血帶淚的不幸,他講得卻不露聲色,不溫不火,如說他人。豈不知這樣的平靜,卻包含了更多的心酸。
他講在“專政室”里,怕他尋死,四壁空空,沒有書看,他像犯了煙癮,四處撿煙頭。終于在墻角發(fā)現(xiàn)了一張糊墻的報紙,看年月是十幾年前的。開始如饑似渴,恨不得一口吞下。后來想,來日方長,需要細水長流,分期分批,細嚼慢咽。一塊塊一段段一行行,連標點符號,都要反復琢磨,倒背如流。這樣正面兩版整整一個星期才吃光舔凈。重新陷入饑餓,心慌眼黑,忽然來了靈感,報紙背面什么內(nèi)容,用水慢慢洇濕,小心翼翼地揭下,居然是副刊,還有一首詩,作者竟是自己。詩的內(nèi)容正是歌頌黨歌頌社會主義祖國的。
他講一次宣傳“最新指示”,上街游行,慣例是四個“走資派”抬一個主席像。其中一位臨時病了,讓他替補。流沙河欣然接受,由“右派”而“走資派”,顯然是一種待遇,看得起他,所以倍感光榮,很賣力氣。三個抬像人身高馬大,自己身體瘦小,一角偏低,主席像就會因偏沉而搖搖晃晃。光榮感使他不能示弱,踮起腳尖,挺起胸膛,像跳芭蕾那樣,累得汗流浹背。正興奮時,天公不作美,先刮風后下雨,后來狂風暴雨,主席像要被刮倒。關(guān)鍵時刻他臨危不懼,挺起雙臂,作起支柱,誓死捍衛(wèi)毛主席。不想用力過猛,腦袋從主席像腹部頂了出來。在場群眾嚇呆了,他自己更嚇呆了。造反派立即宣布是一起現(xiàn)行反革命事件,揪回批斗?!傲魃澈庸纺懓欤谷话压奉^鉆進偉大領袖肚子里!”罪莫大焉,惶惶不可終日。還是那三個“走資派”站出來為他申辯,用黨籍保證,流沙河是好心辦了壞事,否則定被“砸爛狗頭”。
沙河兄平生第一次見到大海,興奮得像個大孩子。他體弱膽小,不敢離岸遠去,近處跳浪戲水也很開心。至今我還保存著他當時一張照片,一個美麗的浪里白條。有一天何香久從外邊回來,按捺不住心中的驚喜,說親眼看到小平同志從西山下來到海濱游泳的全過程。沙河兄頗感興趣,從小平同志的沉浮,想起自己的往事,背過身去摸出手帕,悄悄地揩著眼淚。匆匆吃完飯直奔西山,面對那一片海域凝望了很久,沉思了很久,直到夜幕降臨,眼里蓄滿了水色星光,心里蓄滿了浪花濤聲,一首詩開始醞釀:“他不得不從頭學游泳,猛拍著狂濤怪浪,三次浮三次沉……”這就是后來轟動一時的《老人與?!?。
沙河兄內(nèi)向文靜的性格,在粗獷的燕趙大漢磨礪中漸漸變化,說笑,嬉鬧,喝酒。北戴河詩人巴山從暑期供應站批發(fā)了一批茅臺,八元一瓶。那時伙食費一天七角錢,住宿費一天一元多,一瓶茅臺也頂四天的生活費。窮詩人激動起來是不算經(jīng)濟賬的。比如叢藥汀,化工學院副院長,工資也不少。發(fā)了工資總是上半月請朋友喝酒,下半月吃咸菜,他喜歡張羅與流沙河喝酒。沙河兄興奮起來就贈詩,每人一首。寫給我的是:“你是山,我是河,相逢幽燕地。山壁立,河流去,相看無限意。一個高,一個遠,兩個都有趣。山沉默,河喧鬧,幸好有差異?!?/p>
汪曾祺
我不寫小說,愛讀,還很挑剔,咂摸語言味道。因而令我折服的小說家不多,汪曾祺是一個。我是從《受戒》等中短篇小說認識了一位大作家的,只是無緣相見。1991年4月天賜良機,中國作協(xié)組織了一個龐大的作家代表團訪問云南,團長是馮牧,副團長有李瑛、汪曾祺和我。半個多月朝夕相處,人混熟了才知道他的文章是怎么寫出來的。
昆明機場下飛機,高洪波扶一位老者走下舷梯。此人面目黝黑,一雙眼睛如夜空亮星,淺灰色風帽遮不住一頭銀發(fā),彎眉下垂,說話時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我猜一定是汪曾祺,奇人必有奇貌。
代表團臺上的中心是馮牧,臺下的中心卻是汪老,幽默機智且妙語連珠,著實招人擁戴。汪老1939年至1945年在云南學習、工作了多年,安然如返故里,有詩曰:“我是云南朝暮云,笳吹弦誦有余音,蓮花池畔芊芊草,綠遍天涯幾度春。”“笳吹弦誦”出自西南聯(lián)大校歌,當年他是高材生,師從沈從文,對那段生活充滿美好的回憶。一有機會便約三兩人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大街小巷了如指掌,茶館酒肆記憶猶新。
應邀到玉溪煙廠,汪老腹內(nèi)淵博的知識隨時外溢。他說煙于明清時傳人中國,稱淡巴菰,分水、旱、鼻、雅、潮五種。云南烤煙是四十年代從美國弗古尼亞引進的。幾十年抽過的雜牌、名牌卷煙記得清清楚楚,打開煙盒抽出一支,摸一摸就知道工藝如何,聞一聞就能說出什么香型。品嘗了“紅塔山”,他概括為一個字:醇。當場作詩一首:“玉溪好風日,茲土偏宜煙。寧減十年壽,不忘‘紅塔山。”
聯(lián)歡會上,作家們一人叼一支“紅塔山”吞云吐霧,惟有我例外。汪老過來說:“你怎么搞特殊!這么好的煙,五千里外還‘氣(妻)管炎?”我說:“那倒不是,老婆偶爾還抽一支呢,是我自己活到五十歲煙未沾唇。”汪老抽得似有醉意,瞇縫著眼說:“你是河北人,貴同鄉(xiāng)紀曉嵐嗜食淡巴菰,總纂《四庫全書》時,叫人把書平攤在一個長桌上,他一邊吸煙一邊校讀,圍著長案走一圈兒,一篇《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就出來了?!蓖衾嫌H自點燃一支“紅塔山”送來,我誠惶誠恐接過,猛吸一口,鼻涕眼淚,連聲咳嗽,還說:“您老不怕十年壽,小輩何懼一支煙!受戒了?!?/p>
玉溪煙廠西北山丘上,真有座紅塔山,同煙標一樣。晚飯后大家爬山看紅塔,汪老也興致勃勃上去了,偏偏下山崴了腳。攙下來涂藥包扎,汪老說笑話,我這叫一失足非千里恨,出師不利腳先傷,跛行云南走一場。
隔日游星云、撫仙兩湖,汪老拄杖同行。連接兩湖一條狹長水道,兩岸古樹參天,樓閣斷續(xù),如入畫境。中途一塊巨巖,上刻“界魚石”三個大字。兩湖流水相通,游魚至此卻折返,互不侵犯。是兩湖深度不同所致,還是湖水溫差使然?汪老只顧沉吟猜度,不料一陣風來,把風帽吹落湖中,兩條系帶搖晃似伸手呼救。汪老說:“此帽隨我數(shù)年,難以割舍,只是不知湖水深淺,莫敢如李白水中撈月。”失去遮掩,白發(fā)紛披,策杖顛行,酷似鐵拐李,一身仙氣。詩人李瑛一旁說:“這撫仙湖就改名‘落帽湖吧?!?/p>
汪老也愛酒。代表團無人能陪,為助興我就上去了。幾杯下去汪老看出我的功夫,說發(fā)現(xiàn)了一名酒才,退回二十年得一較高低。汪老有古人遺風,酒后詩如泉涌,此時求詩易得,給高偉的詩是:“湛湛兩泓秋水眼,深深一片護胸毛。沙灘自有安眠處,不逐灘頭上下潮。”給李林棟的是:“踏破崎嶇似坦途,論交結(jié)客滿江湖。唇如少女眼兒媚,固是昂藏一丈夫。”內(nèi)含茶余飯后笑料典故,看了令人叫絕,不亞于丁聰、華君武漫畫效果。白面書生李迪眼有宿疾,害怕高原陽光暴曬,常戴一副墨鏡,然而遮住眼睛遮不住鼻梁。有人說起了涅克拉索夫《嚴寒,通紅的鼻子》,李迪無地自容。他也索句,汪老脫口而出:“有鏡藏眼,無地容鼻。”聽者莫不捧腹,笑出了若干紅鼻子。
潑水開始,最初是手指彈樹枝,斯斯文文,繼而盆潑桶倒,劈頭蓋臉。最后一條條水龍頭都上去了,澆得人人成落湯雞,渾身水流如注。整個會場腳下一片汪洋,人人興風作浪,盡情地瘋狂。潑水之后濕漉漉的人們自動排成隊,踏著泥濘踏著象腳鼓點,跳起了“戛秧”。被潑水灌醉了的我們,在馮牧、李瑛帶動下,搖搖晃晃,置身舞動的長龍之中,很快就進入了角色,找到了感覺。
回到車上,我們放浪的形神都收斂起來,甚至躡手躡腳,因為汪老腳傷沒能跟我們一起下場狂歡。汪老笑瞇瞇地說:“我什么都看到了。場上彩虹齊放,瀑布飛揚,我們被祝福得淋漓盡致!”好一個淋漓盡致,還有“我們”,汪老已經(jīng)與大家融為一體了。
沒有不散的宴席,愉快的“十五日夜走滇境,汪曾祺跛行云南”結(jié)束了。回到北京,我陪汪老從機場到他蒲黃榆家中,趙大年坐等已久,好多話要說,我就告辭。臨別,一向笑容可掬的汪老變得嚴肅起來,說:“我看過你的散文,也可以寫寫小說了?!笨杀伊陙砦磳懸黄?,無顏登門求教,汪老竟然去了。
詩人田間
中學時代迷上了新詩,中國新詩的天空,一彎新月,三星高照,群星燦爛。三星者臧克家、艾青、田間。三星高照的氣象一直持續(xù)了半個世紀。三星高照又非三足鼎立,不同時代交互領先。
臧克家、艾青、田間先后出生于1905年、1910年1916年,分別誕生于中國北部、南部和中部農(nóng)村,幾乎同時登上了詩壇。臧克家1932年出版《烙印》,1934年出版《罪惡的黑手》;田間1935年出版《未明集》,1936年出版《中國牧歌》、《中國農(nóng)村的故事》;艾青1936年《大堰河》一鳴驚人。
三大詩人風格迥異,臧詩精粹,對農(nóng)村的困苦感受深切,情感真摯,善于捕捉典型,釀造詩意,苦吟農(nóng)民悲慘命運。田詩火熱,緊緊把握時代,大膽疾呼農(nóng)民起來反抗。艾詩深沉,留學歸來,身陷囹圄,對黑暗進行詛咒。審美取向上,臧有傳統(tǒng)詩詞功底,構(gòu)思精巧,把中國的憫農(nóng)詩提高到一個新的境界。艾青留過洋,吸取了西方象征主義精髓,揮灑自如,追求詩的散文美。田間學習蘇聯(lián)和民歌,采用一種活躍、鏗鏘的句式,表達自己激越之情,給詩壇帶來一股新風。
那時我正值少年,仰望三星,光芒四射,高不可及。比較起來田間更親近一些,與我的身世和籍貫有關(guān)。我是抗日戰(zhàn)爭造成的孤兒,聽到“時代鼓手”短促而跳躍的旋律就熱血沸騰。還有田間在晉察冀戰(zhàn)斗十年,地方報刊和中小學課本中,常有他的信息,還帶有一點傳奇色彩。
田間本名童天鑒,出生在安徽無為縣羊山腳下。17歲考上光華大學政治系,把懷揣來的作品天女散花一樣在上海報刊發(fā)表,引起左聯(lián)的注意,胡風贊賞他敏銳的感覺力和奔放的想象力,又較少“革命詩歌”概念化和口號化的通病。茅盾先生寫了評論文章,稱其“完全擺脫新詩已有的形式的束縛,這是很可貴的”。同時也引起當局的驚覺,他反映東北人民抗日斗爭的《中國牧歌》,以紅軍長征為背景的《中國農(nóng)村故事》被列為禁書,本人也被列入搜捕名單,亡命日本投奔郭沫若。不久七七事變,與郭沫若同船回國,應茅盾之邀,投奔武漢。武昌藝專十平米的收發(fā)室,一頭艾青夫妻,一頭田間,中間拉了一道布簾。兩位詩人親密無間,在上海時田間曾出資為艾青出書。艾青看了田間墨跡未干的《給戰(zhàn)斗者》,興奮不已,說:“趕快送給胡風主編的《十月》,他沒說錯,你就是第一個喊出民族革命的戰(zhàn)爭的詩人!”出版后,聞一多親自登臺朗誦,并發(fā)表評論:“擺脫了一切詩藝的傳統(tǒng)手法,不排解,也不粉飾,不撫慰,也不麻醉,它不是那捧著你在幻想中上升的迷魂音樂,用最高限度的熱與力活著,在這片大地上?!笔恰皶r代的鼓手”。
1938年2月,田間與蕭軍、蕭紅、聶紺弩到達臨汾,參加丁玲領導的西北戰(zhàn)地服務團,脫下西裝,換上八路軍的灰制服。不久又奔赴延安,入黨,發(fā)起街頭詩運動,寫出《假如我們不去打仗》、《義勇軍》、《堅壁》等名篇。11月響應毛主席號召,深入敵后,把街頭詩運動帶到了晉察冀。深入生活熟悉群眾,使田間的創(chuàng)作轉(zhuǎn)入敘事詩,三年創(chuàng)作了長篇敘事詩《親愛的土地》、《鐵的子弟兵》、《柏樹》等三部,又寫了小敘事詩《回隊》、《曲陽營》、《英雄謠》等十幾篇。繼《給戰(zhàn)斗者》開中國近代政治抒情詩之先河后,小敘事詩又成為新詩之創(chuàng)舉,名副其實的中國抗戰(zhàn)詩歌第一人。田間不僅是一名出色的抗日詩人,更是一名勇敢的戰(zhàn)士,曾任中共盂平縣委宣傳部長、雁北地委秘書長、張家口市委宣傳部長,都是正職實職。戰(zhàn)爭年代的“官”不像現(xiàn)在,都是真刀真槍,出生入死干出來的。他身先士卒,有勇有謀,深得賀龍、聶榮臻、蕭克、楊成武的賞識,結(jié)下生死之交。陳莊戰(zhàn)斗中,賀龍送給他一支手槍,一件缺一只袖筒的日本軍大衣。1944年冬,西戰(zhàn)團受命回延安,邵子南、孫犁繞到盂平約他同往,田間說:“不行,在這里幾年,和群眾已結(jié)成骨肉之情,難分難舍呵!”把大衣轉(zhuǎn)送孫犁。后來延安發(fā)大水,沖壞窯洞,這件大衣被洪水沖走,每次提及,孫犁都感到十分惋惜。
田間1941年兼任晉察冀文協(xié)副主任,還是北方局文委委員、邊區(qū)參議員。1946年和行署主任楊耕田一同當選抗日根據(jù)地“國大代表”,因為蔣介石撕毀協(xié)議,才沒有成行。這等顯赫的經(jīng)歷,在戰(zhàn)爭年代的詩人中是絕無僅有的。所以建國初期,艾青錯劃右派,臧克家屬民主人士,周揚把田間奉為中國詩壇一面大旗,自有他的道理。在外交空間有限時,屢屢受命出訪亞洲、蘇聯(lián)和東歐,代表中國詩人參加亞非作家會議,作品被翻譯成十幾種文字,成為各國漢學家關(guān)注最多的一位中國當代詩人。
1957年底,田間調(diào)回河北省任文聯(lián)主席,《蜜蜂》主編。1958年我到天津上大學,感到與田間更近了一步,省會的青年詩人莫不以聚攏在田間的光環(huán)下而自豪。1960年秋一天,校黨委書記戈華送客,見我路過,呼來引見,說田間是他冀西抗日的戰(zhàn)友。田間伸出手來,讓我受寵若驚。仔細看時,又似曾相識,正如胡風描述的那樣,“和尚頭,圓圓的臉”,“眼色溫順”,“個子不高,步幅很大”。尤其是孫犁寫過的,連走路都“一往無前的姿態(tài)”。孫犁還說過一個故事,田間在平西采訪時,一個人走夜路,“一往無前”地走進敵人的陣地。幸虧天下大霧,沒被發(fā)現(xiàn)。
正是這一面之緣,決定了我人生之路,著迷似的向往田間的戰(zhàn)士生活。畢業(yè)之前我給田間寫信,希望到農(nóng)村去,到火熱的斗爭中去。他很快回信,鼓勵我的志向。畢業(yè)時,校方?jīng)Q定我留在天津,別人是求之不得的,我自連連上書堅辭,因了田間的這封信,我才如愿以償。下去以后,生活賜給我的詩有了較快的進步,連續(xù)在《詩刊》等報刊發(fā)了不少組詩,田間看到都來信鼓勵,還在《河北文學》寫了專門評論。1964年在保定召開全省創(chuàng)作會議,田間在工作報告中兩次提到我,一年后我26歲選調(diào)為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大概有田間一票。
1966年省委成立呂玉蘭寫作組,文音美戲六十多人,田間帶隊,正月十六進村,兩間土房住五個人,田間、李滿天、張樸、李潤杰和我。東留善固是個窮隊,一天兩頓飯,鍋上鍋下都是紅薯把兒,連我這窮苦出身的都覺著有點受不了,田間這個大詩人卻很適應。吃派飯時怕吃超了,數(shù)著塊吃,其實五斤鮮薯頂一斤糧票,他怎么也吃不了一斤二兩糧票指標。打游擊落下毛病,半夜需要嚼點東西,翻來覆去睡不著。我到供銷社給他買了幾包餅干,非讓退回去不可,不搞特殊。白天打井,晚上開會,他都先到,隨身帶個小本,寫了短詩,抄在街頭。天津歌舞劇院作曲家肖云翔譜了曲,教社員們唱。李潤杰是中國快板書大王,說了《雙槍老太婆》,就說田間的詩。田間鼓勵我向李潤杰學習,學習他生動活潑的語言和群眾喜聞樂見的形式。
文革開始,田間首當其沖,被打成河北文藝界頭號走資派和反動學術(shù)權(quán)威,關(guān)進牛棚。起初估計不足,會議室田間吐著煙圈,走廊里梁斌哼著昆曲,飯桌上李滿天還講笑話。造反派煞他們威風,一個個給戴上高帽,坐上噴氣式,“打倒在地,再踏上一只腳”。田間少年參加革命,戎馬半生,歷史清白,用放大鏡也找不到半個污點,只有拿他的作品說事,上綱上線:抗美援朝的詩是“和平主義”,《歐游扎記》是修正主義。田間果真是一位戰(zhàn)士,不肯失去詩人的尊嚴,不肯低下高貴的頭顱。摁下去又抬起來,常常為一個名詞、一個定語堅持半天,招致“批判的武器變成武器的批判”。有時我偷偷接近他,小聲說:“又不是定性,含糊一點,免受皮肉之苦?!彼f:“這個我知道,但是動搖一步,就會后退十步,叛徒就是這樣形成的。”讓我想起他的一句詩:“我從槍林彈雨中走來,一點不留媚顏奴色。”
造反派早就把田間劃成敵我矛盾,為找證據(jù),三次去北京抄家,拉回來的“戰(zhàn)利品”不過是電視機、錄音機、油畫、相冊,最神秘的物證是閻錫山的布告,日軍的宣傳品,日本人拍攝的平陽、阜平、應縣慘案的照片。其實都是報請組織批準,留作創(chuàng)作資料的。正是根據(jù)這些,田間創(chuàng)作了長篇小說《牛棚傳》、《拍碗圖》。這些“罪證”公安部門不認可,當作垃圾扔掉了。田間夫人葛文說:“太可惜了,留到今天,都能幫助打贏南京大屠殺那樣的國際官司。”
隨著“運動”的深入,田間和省文聯(lián)的干部處境更加險惡。從保定的“牛棚”,到石家莊學習班,住進一座舊日本鬼子西兵營,棺材蓋子式的屋頂,有門無窗,一條炕上擠二三十人,只能側(cè)臥不能翻身。后來又轉(zhuǎn)到唐莊勞改農(nóng)場,住進臨時騰出來的監(jiān)號,在明晃晃刺刀下低頭進出,因為多數(shù)人戴眼鏡穿干部服,被周圍群眾稱為政治犯。從學習班到五七干校都是工宣隊管制,知識分子成了工人階級的俘虜。工人階級“占領上層建筑”,需要大批人馬,人手不夠。沒有幾個產(chǎn)業(yè)工人,多數(shù)是剛剛參加工作的技校畢業(yè)生,田間他們浴血沙場時,還沒在他爹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
工宣隊從勞教干部那里學來一套本事,叼著煙卷坐在樹蔭涼里,吆喝我們勞動,成了二地主。文聯(lián)干部多是農(nóng)民出身,吃不飽時,你糊弄我肚皮,我糊弄你地皮。只有田間認真,他生長在揚子江邊,北方農(nóng)活不大會干,春天間苗時,不是屁股朝天,就是雙膝跪地,手忙腳亂,還總落在后面。我勸他惜一點力,馬虎一點也能過去。田間面帶難色,說習慣認真了,不會做假。讓我暗暗佩服他的為人真誠。
進入1972年,干部陸續(xù)“解放”,干校只剩下田間、梁斌少數(shù)人不能畢業(yè)。從“牛棚”算起,已經(jīng)第八個年頭了,和整個抗日戰(zhàn)爭一樣長的八年。那個八年,他是勇敢戰(zhàn)士,叱咤風云,寫下了震驚世界的詩篇。這個八年,成為階下囚,忍氣吞聲,寫不完的交待材料。1973年初,唐莊五七干校清場,把田間、梁斌他們轉(zhuǎn)交蘆臺農(nóng)場。一個風雪夜,田間在監(jiān)管人員押送下,敲開北京后海北沿38號,解放初用兩千元稿費買下的四合院。葛文出來,面前站著一個乞丐樣的人,帽沿壓著眉毛,圍巾裹著頭臉,只有一雙細長的眼睛說明正是等了八年的丈夫。八年了,夫妻沒說過一句話,一雙小兒女早已記不清這個父親。
1973年底,政策終于落實到田間頭上,接替阮章競?cè)问「镂乃嚱M長、《河北文藝》主編。文藝組只有四排二十多間小平房,田間在二排一號,與我們詩歌組為鄰。田間1941年就是高級干部,可以吃小灶,這時也跟我們一起吃大食堂。星期天改善生活,分發(fā)餡和面,田間和幾個光棍漢一起包餃子,迫不及待,涼水下鍋了,煮成一鍋片湯。田間意外地發(fā)現(xiàn)一個完整的餃子,好奇地解剖開來,是兩層皮,不知誰怕餡大撐破皮,又順手補了一層。恍然大悟,原來餃子需要兩層皮,一時傳為笑柄。1976年唐山地震,田間像戰(zhàn)士接到命令一樣,趕赴唐山,住帳篷,喝雨水,冒著余震奔走在廢墟瓦礫之間。
田間從運動開始就對四人幫有看法,了解他們的底細。記得在黨組會上,我作記錄,田間說姚文元的父親姚蓬子是叛徒,出賣過田漢。張春橋在晉察冀是他的部下,曾經(jīng)與葛文堅壁在同一個村里,陰陽怪氣,心術(shù)不正。江青是個戲子,看她怎么收場,奸臣怕散戲。1974年江青在天津?qū)氎婵h小靳莊,搞“意識形態(tài)領域革命試點”,用民歌評法批儒,影射周總理,一家出版社出版了《小靳莊詩選》。香河縣文化館送來一沓張莊社員民歌,要跟小靳莊對著干。我看了稿子,都是寫學大寨、農(nóng)村氣象的,還有些藝術(shù)性,其中一首至今還沒忘:張莊社員真是棒,個個都是紅高粱,顆顆粒粒實心眼,還有一身綠軍裝。送交田間,心有靈犀,三人商定在張莊召開民歌創(chuàng)作現(xiàn)場會,全省重點作者參加。時間定于9月22日,會開得熱火朝天。寶坻與香河一河之隔,原來同屬廊坊地區(qū),新劃天津不久。寶坻一名作者扒在我耳邊說:“大家都想棄暗投明,東邊天陰西邊晴,一條河旁兩樣詩。”
1974年秋天,《光明日報》刊出一首短詩,署名紅柳,收到讀者來信,質(zhì)問好像是田間的詩,為什么發(fā)?當時田間雖然“解放”了,還要夾著尾巴做人,稍有不慎就是“走資派還在走”。直到粉碎四人幫,才重見天日。為奪回失去的光陰,重回延安,重返太行,南下深圳,邁開“一往無前”的長腿,省文聯(lián)有四大快:肖林的嘴,田間的腿,劉振聲的抓撓,侯民澤的鬼。一時間田間的詩又滿天飛了,出版了詩集《青春中國》、《離宮及其他》。
正當田間重振雄風,只爭朝夕時,意外地遭到一記悶棍誤傷,折斷了詩人的翅膀,擊碎了詩人的夢想,那就是1979年春天的一場《歌德與缺德》風波。李劍的這篇文章在田間主編的《河北文藝》發(fā)表之后,舉國震驚,還驚動了胡耀邦同志。關(guān)于這場風波的來龍去脈,我已在《美文》發(fā)表專門文章,本文不再贅述。又不得不說的是,文章是小青年李劍寫的,文責自負,田間只負領導責任。但是我們的社會習慣刮風,聽風就是雨,習慣莫須有,一傳十,十傳百,傳著傳著就走了樣,最后好像李劍就是田間。十八年后,我去洪湖開丁力的紀念會,一位詩刊的老編輯,竟然也說《歌德與缺德》的作者是田間。經(jīng)我解釋才恍然大悟,追恨自己,誤解了這位老詩人。
我們的文藝批評和社會輿論,有個讓人很無奈的標準,唯題材、唯政治,唯當下的政治,基本上不說藝術(shù)。這樣一來復雜的問題就可以簡單化了,否定楊朔一句話就夠了:正是三年困難時期,你為什么粉飾太平。否定郭小川、賀敬之也很簡單:人民群眾都那樣了,為什么還歌功頌德?其實作家創(chuàng)作是百花齊放,從生活出發(fā),作品的生命力在藝術(shù)。但是習慣勢力往往能改變一個人的命運,1980年省文聯(lián)換屆,田間變成了名譽主席,新任主席梁斌比田間還年長兩歲。解決那場風波,胡耀邦同志主張平心靜心,保護李劍,不過多追究個人責任。而只是負領導責任的田間,盡管大會小會檢查,還是沒有放過。
孫犁說過:“田間是一個勇敢的,真誠的,日以繼夜,戰(zhàn)斗不息的戰(zhàn)士?!薄八擅茉?,好像還沒有領會人情世故,就出名了,他像一個孩子?!碧镩g的確十分單純,不善言談,與人為善。舉一件事,他扶持多年的一位青年詩人,文革中與自己對換了位置,曾經(jīng)對他動手動腳。后來調(diào)查“三種人”,田間沉思了一會說:“記不得了?!边€要保護他,想他一生道路還很長。但是,又要汲取教訓,給他捎話:“真正的詩人,在琢磨詩歌的同時,是會雕琢自己靈魂的?!睂ψ约旱恼`傷,窩在心里,不做解釋,也不會發(fā)泄,郁郁成疾,患上了不治之癥。1985年住進醫(yī)院,艾青來看望他,鬼使神差,胡風也住在這里。中國文壇三個傳奇人物,有過上海和武漢共同的浪漫,又有著后來不同的命運。三星高照即將結(jié)束,最早隕落的卻是最年輕的田間,8月病逝時,還不到70歲。三缺一了,臧克家異常痛心,寫了一首詩悼念田間:“黃金足赤從來少,白璧無瑕自古稀,魔道分明濃劃線,是非不許半毫移?!?/p>
田間八寶山的葬禮,來了許多將軍,楊成武、蕭克、孫毅、魏巍,也來了許多文人。軍界對這位抗日戰(zhàn)士的追思是真誠的永遠的,而文學界對這位杰出的詩人卻顯得薄情。曾經(jīng)有過歷史輝煌的田間,身后是如此暗淡和冷清,甚至河北省某出版社1991年的一本《當代中國文學史》,竟然沒有田間的章節(jié)。搜索百度,也竟然查不到田間的條目,只有童天鑒一條簡介。讓人不可理解。
誠然,田間解放后的詩歌,不如戰(zhàn)爭年代精彩,但是絕對是不容忽視的。他的創(chuàng)作熱情十分高漲,十七年中出版了詩集《短歌》、《向日葵》、《汽笛》等11部,長篇敘事詩《一桿紅旗》、《長詩三首》、《英雄戰(zhàn)歌》等4部,《趕車傳》續(xù)篇上、下兩卷,其中的《馬頭琴集》、《芒市見聞》和《雷之歌》曾經(jīng)受到普遍好評。當然也不否認,從戰(zhàn)爭年代轉(zhuǎn)入和平建設,田間的創(chuàng)作有點找不著北,緊跟形勢,為政治服務,甚至認識生活有過失當。連他當年的文學向?qū)┒芤苍?jīng)指出,田間的危機在于“沒有找到得心應手的形式,因而格格不入不能暢吐,有時又有點像是扯著脖子拼命地叫”。聽話的田間開始找啊找,找到民歌,又鉆進牛角尖,把六言當成主要形式。依重民歌,他這個南方人對北方群眾語言又不大精通。好朋友孫犁說:“我并不喜歡他這些年寫得那些詩,我覺得他只在重復那些表面光彩的詩句或形象,比如花呀,果呀,山呀,海呀,鷹呀,劍呀,已經(jīng)沒了《給戰(zhàn)斗者》那種力量。”但是,一個詩人能夠獨領十年風騷,留下那么多膾炙人口的名篇,足以在文學史占據(jù)一席之地了。不懂得田間就是不懂得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