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忠兵
漢簡字詞考釋兩則
周忠兵
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等十三篇》第809~810號簡有如下一句話:
暮必置斥者城外,以視敵進退變態(tài)情,而爲長耳目城中,以觀姦邪事變。①此句相關(guān)詞語的破讀與斷句參看劉玉玲:《〈銀雀山漢墓竹簡·守法守令等十三篇〉集釋》(碩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2年,第40—41頁)一文所引各家觀點。
此句主要有兩種不同的句讀方式,或?qū)ⅰ岸鵂憽迸c“變態(tài)情”相連屬上讀。②如陳偉武:《銀雀山漢簡考釋(十則)》,廣東炎黃文化研究會、紀念容庚先生百年誕辰暨中國古文字學(xué)學(xué)術(shù)研討會合編:《容庚先生百年誕辰紀念文集》,廣東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689頁?;?qū)ⅰ岸鵂憽迸c“長耳目”相連屬下讀。③史黨社、田靜:《銀雀山漢簡〈守法〉、〈守令〉研究(一)》,簡帛研究網(wǎng)(w w wj .i a n b o.o r g)2003年12月13日。我們認爲應(yīng)以後一種句讀爲是。簡文“爲長耳目城中”與“置斥者城外”結(jié)構(gòu)一致,“長耳目”與“斥者”意義相近,指打探消息之人。以下從“長耳目”在古書中的用法以及與之相關(guān)的“耳目”一詞的歷史演變來論證如此句讀可信。
“長耳目”一語在傳世文獻中曾出現(xiàn)兩次,相關(guān)語句如下:④文中所引相關(guān)文獻用例,皆利用漢達文庫(www.c h a n t.o r g)檢索所得。劉玉玲學(xué)位論文已引用第1例用例,不過她對“長耳目”一語的理解不準確,參看其文第41頁按語。
1.明君不用長耳目,不行間諜,不強聞見。(《尸子·發(fā)蒙》)
2.願長耳目,毋後人有天下。(《漢書·楚元王傳》)
例1中的“不用長耳目”,汪繼培據(jù)《長短經(jīng)·適變》注所引此句無“用”字,而認爲其爲衍文。並引例2“願長耳目,毋後人有天下”之語,認爲“長即言用也”。①〔清〕汪繼培輯:《尸子》卷上十四,湖海樓雕本。或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將“不長耳目”翻譯爲“不使耳目變長,意爲不苛意去博聞遠視”。②李守奎、李軼:《尸子譯注》,黑龍江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8頁。
《漢書·楚元王傳》中的“願長耳目”,顔師古注釋爲:“言常伺聽,勿失機也。”③〔漢〕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第1925頁。只指出“願長耳目”是爲打探消息,勿失良機,並未逐字解釋“長耳目”的字義。汪繼培將“長”理解爲“用”,可“長”在古籍中並未見此類用法,故其訓(xùn)釋缺乏依據(jù)。此句中“長”字應(yīng)爲使動用法,“長耳目”即“使聽力、視力變長(遠)”,以便偵查或打探消息。
《尸子·發(fā)蒙》篇中的“明君不用長耳目,不行間諜,不強聞見”,若如汪所校改,將其中的“用”看作衍文,則“不長耳目”、“不行間諜”、“不強聞見”三短句對仗工整?!安婚L耳目”中的“長耳目”與《漢書·楚元王傳》中的“長耳目”相同,皆爲動詞性短語。意義皆爲偵查或打探消息。或?qū)ⅰ安婚L耳目”理解爲“不苛意去博聞遠視”,未能準確指出此行爲的目的是不去刺探消息。
但《尸子·發(fā)蒙》篇中的“用”是否一定爲衍文?通過考查與“長耳目”意義相關(guān)的“耳目”一詞的歷史演變,我們認爲其非衍文的可能性很大。表“探子”義的“耳目”一詞在古書中的用例如下:
3.金城之守者,用貨財,設(shè)耳目也。(《管子·七法》)
4.武安吏皆爲耳目,諸灌氏皆亡匿,夫繫,遂不得告言武安隱事。(《史記·魏其武安侯列傳》)
不過,此詞義的“耳目”並非一開始就固定用這兩字來表示,在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中,它還可用“長目”、“飛耳”、“遊目長耳”或“遠目耳”來表示,如:
5.一曰長目,二曰飛耳,三曰樹明。明知千里之外,隱微之中。曰動姦。姦動則變更矣。(《管子·九守》)
6.一曰長目,二曰飛耳,三曰樹明。千里之外,隱微之中,是謂洞天下。姦莫不闇變更。(《鬼谷子·符言》)
7.吳王曰:“夫嚭、我之忠臣;子爲寡人遊目長耳,將誰怨乎?”①此句“遊目長耳”一詞的理解參看孫崇飛:《〈越絶書〉校詁商補》,碩士學(xué)位論文,曲阜師範大學(xué)2013年,第23頁。(《越絶書·請糴內(nèi)傳第六》)
8.非而所以復(fù),我不能貫壁而視聽,吾以爾爲遠目耳。②“目耳”爲單育辰釋,參看復(fù)旦吉大古文字專業(yè)研究生聯(lián)合讀書會:《上博八〈王居〉、〈志書乃言〉校讀》一文後面評論第3樓,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www.g w z.f u d a n.e d u.c n)2011年7月17日。而縱不爲吾稱睪(擇),吾父兄甥舅之有所善,蟲(掄)材以爲獻,又不能節(jié)處,所以罪人,然以讒言相謗。③此段簡文編連及句讀、破讀參看陳劍:《〈上博(八)·王居〉復(fù)原》,復(fù)旦大學(xué)出土文獻與古文字研究中心網(wǎng)站2011年7月20日;另,此句中的“吾以爾爲遠目耳”,陳偉先生讀爲“誤以邇爲遠目耳”(《上博楚竹書〈王居〉新編校釋》,簡帛網(wǎng)(www.b s m.o r g.c n)2011年7月20日),認爲其中的“邇”與“遠”對舉,不正確。(上博簡《命》5+《乃言》5+《乃言》4)
這幾例中的“長目”、“飛耳”、“遊目長耳”、“遠目耳”有一個特點,即在耳、目之前皆包括動詞。這些動詞皆爲擴大視聽的手段,如“長目”意爲使視力變遠;“飛耳”爲使聽力飛馳(亦即使聽力變遠);“遊目長耳”中的“遊目”意爲放眼縱觀,“長耳”爲使聽力變遠;“遠目耳”意爲使視力、聽力變遠,它們的目的皆爲打探消息。第5、6例中的“長目”、“飛耳”後來固定爲“長目飛耳”這樣的名詞詞組,如《宋書·王微傳》:“比君曰表裏,無假長目飛耳也?!迸c第7例中的“遊目長耳”結(jié)構(gòu)一致。
由此可知,表示“打探消息之人”的“耳目”一詞,經(jīng)歷了名詞化的過程,即由最初的動詞性詞組,如《漢書·楚元王傳》中的“長耳目”;演變爲包括動詞的名詞性詞語,如“長目”、“飛耳”、“遊目長耳”、“遠目耳”等;最後演變爲純粹的名詞“耳目”。
了解了“耳目”一詞的演變歷史,對於我們判斷《尸子·發(fā)蒙》篇中的“用”是否爲衍文很有幫助。其實,此篇中的“長耳目”很可能與“遠目耳”一樣是一種包括動詞的名詞性詞語,它在句中爲“用”的賓語。故“用”字並非衍文的可能性很大。④其實汪校改“用”爲衍文,其所舉的證據(jù)並不是確鑿無疑,如其中之一的《長短經(jīng)》注引《尸子》此句無“用”字,因汪所輯《尸子》所用底本爲唐初的《羣書治要》,《長短經(jīng)》成書晚於《羣書治要》,故據(jù)前者所引無“用”來否定後者所録的“用”字,似不合理。若此,則此篇中“用長耳目”與簡文“爲長耳目”結(jié)構(gòu)一致,兩者表達的意思亦相同,可爲簡文“長耳目”的句讀方式提供很好的書證。
當然,即便《尸子·發(fā)蒙》篇中的“用”爲衍文,從上述“耳目”一詞的演變歷史看,仍可將簡文中的“長耳目”看作名詞性詞語,視作“爲”的賓語。簡文中此類名詞化的“長耳目”應(yīng)由《漢書·楚元王傳》中那種動詞性的“長耳目”變化而來,是“耳目”一詞名詞化進程的一種反映。
此外,簡文中的“長耳目”與例8中的“遠目耳”尤爲相似,兩者結(jié)構(gòu)一致,在相關(guān)語句中皆爲“爲”之賓語,皆爲“耳目”一詞的早期形態(tài)。這亦是簡文“長耳目”應(yīng)與“而爲”相連的很好證據(jù)。且簡文“爲長耳目城中”的目的是爲了“觀姦邪事變”,與第5、6例中“長目”、“飛耳”的目的是爲了“動(洞)姦”亦一致,這亦可爲簡文應(yīng)如此句讀以及簡文的正確理解提供很好的參考。①例5中的動當作洞,參看〔清〕俞樾:《諸子平議》,中華書局1954年,第91頁。
綜上,“長耳目”在簡文中爲名詞性詞語,其前的“而爲”兩字應(yīng)與之相連屬下讀。簡文“而爲長耳目城中”即“又在城中安插眼綫”之意。
20世紀80年代出土於江蘇儀徵胥浦M 101號西漢墓的“先令券書”有如下一段話:
元始五年九月壬辰朔辛丑□,②對“辛丑”後一字的考釋,各家觀點不一,暫闕疑。相關(guān)觀點參看于麗微:《高臺、關(guān)沮、胥浦漢墓簡牘集釋與文字編》,碩士學(xué)位論文,吉林大學(xué)2014年,第52—55頁。高都里朱凌廬居新安里,甚○其死,故請
縣、鄉(xiāng)三老,都鄉(xiāng)有秩、佐,里師田譚等,爲先令券書。③此句“師”字考釋參看陳平、王勤金:《儀徵胥浦101號西漢墓〈先令券書〉初考》,《文物》1987年第1期,第21頁。
將○釋爲“病”,相關(guān)辭例爲“甚病其死”,即病重將死之意?!吧醪 敝Z也見於文獻,如:
1.聞古扁鵲之治其病也,以刀刺骨;聖人之救危國也,以忠拂耳。刺骨,故小痛在體而長利在身;拂耳,故小逆在心而久福在國。故甚病之人利在忍痛,猛毅之君以福拂耳。忍痛,故扁鵲盡巧;拂耳,則子胥不失。壽安之術(shù)也。病而不忍痛,則失扁鵲之巧;危而不拂耳,則失聖人之意。如此,長利不遠垂,功名不久立。(《韓非子·安危》)
2.皮肉筋脈,各有所處,病各有所宜,各不同形,各以任其所宜,無實無虛,損不足而益有餘,是謂甚病,病益甚取五脈者死,取三脈者恇,奪陰者死,奪陽者狂,鍼害畢矣。(《靈樞經(jīng)·九鍼十二原》)
3.寬嘗甚病,韓生養(yǎng)視如僕狀,恩深踰於骨肉,後名聞於天下。(《論衡·骨相篇》)
其詞義與簡文“甚病”亦同。所以,將簡文中的○釋爲“病”,從字形與文意看,皆甚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