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學者安守廉(William P.Alford)曾指出美國中國學/漢學研究的一個現象,即法律史研究長期處于邊緣地位,相比其他領域,成果相對薄弱。①William P.Alford, “Law, Law, What Law?: Why Western Scholars of Chinese History and Society Have Not Had More to Say about Its Law,” Modern China, Vol.23, No.4 (Oct.1997), pp.398-419.具體到宋史研究領域,情況同樣如此。經過幾代學者的努力,美國的宋史研究在政治史、經濟史、社會史、思想史等諸多領域,都取得了顯著成就②有關美國宋史研究成就的綜述,參見魏希德(Hilde de Wilte)《美國宋史研究的新趨向:地方宗教與政治文化》,《中國史研究動態(tài)》2011年第3期;魏希德《北美的宋代研究》,載張?;葜骶帯侗泵乐袊鴮W—研究概述與文獻資源》,北京:中華書局,2010年;包弼德(Peter Bol)《美國宋代研究的近況》,《新史學》第六卷第三期,1995年9月,第185—205頁;田浩(Hoyt Tillman)《北美宋代儒學和朱熹研究之演變:60年回顧》,《中國社會科學報》2009年9月22日;包偉民《近二十年來的美國宋史研究》,《光明日報》2000年11月3日,第C03版。,而法律史研究則要沉寂得多。在為數不多的從事宋代法律史研究的學者中,馬伯良(Brian E.McKnight)無疑是其中有代表性的一位,被稱為“最重要的唐宋法律史學家”③高道蘊、高鴻鈞、賀衛(wèi)方編:《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增訂版),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17頁。。他的研究在某種程度上是一個縮影,從中折射出美國宋代法律史研究的方向、特點和發(fā)展歷程。本文擬對馬伯良的宋代法律史研究予以評述,需要說明的是,本文并不致力于包羅無遺、面面俱到的綜述,而是嘗試勾勒并凸顯馬伯良宋代法律史研究的范式和特點。
美國傳統的中國法律史研究是一種制度史范式下的研究,主要圍繞制度本身及其演變、法律文獻整理等中心議題展開,采用自上而下的視角,注重勾勒法律制度的官方表達,闡明其主導性原則,其所依據的史料主要是律、令、格、式等官方會典則例。馬伯良的宋代法律史研究也不可避免地受到這種范式的影響。比如他早期的一些文章,宋代刑法研究方面的《宋代的凌遲處死》①Brian E.McKnight, “Sung Justice: Death by Slicing,”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93, No.3 (Jul.- Sep.,1973), pp.359-360.一文,考察了“凌遲”在宋代被使用和納入法典的過程;宋代刑事審判過程方面的《宋朝促進快速審判的一項措施》②Brian E.McKnight, “A Sung Device for Encouraging Speedy Trial,”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95, No.3 (Jul.- Sep.,1975), pp.483-485.一文,對宋代的“獄空”政策進行闡釋。
在制度史范式下,宋代法律形式一直是熱點議題,例如對《宋刑統》的評價,以及宋代律、敕關系的討論等。馬伯良也就宋代法律形式展開了研究,《從律到例:宋代法律及其演變簡論》③Brian E.McKnight, “Patterns of Law and Patterns of Thought: Notes on the Specifications (shih) of Sung China,”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02, No.2 (Apr.- Jun., 1982), pp.323-331.該文由劉茂林翻譯,被收入《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增訂版),第310—333頁。一文,討論了法律如何改革、解釋和廢除,以及皇帝在法律制度中的地位兩個重要問題。文章通過對宋代的“律”“令”“格” “式”等法律形式進行辨析,考察宋神宗時期發(fā)生的作為法律判決基礎的由律到例的轉變,討論了宋代法律制度變化的方向及其局限性。文章指出,宋代法的特征在于,最初基于成文法,后來基于敕令,最后發(fā)展到基于判例。馬伯良認為,宋代法律代表了對皇帝意志的適當表達,這種現象不僅根源于皇權的增加,而且根源于法律本身內在的復雜性,一般性的成文制定法體系會削弱皇帝對官吏的權力,而在律例沖突的場合,也需要皇帝給予指導。
馬伯良的另一篇關于《唐律》和《宋刑統》的文章,《〈唐律〉與后世的律:連續(xù)性的根基》④Brian E.McKnight, “T’ang Law and Later Law: The Roots of Continuity,”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Oriental Society, Vol.115,No.3 (Jul.- Sep., 1995), pp.410-420.該文由霍存福翻譯,被收入《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增訂版),第287—309頁。,將《唐律》與查士丁尼(Justinianus, 483—565)的《國法大全》相比較。馬伯良認為,《唐律》之所以成為后世法律的基礎,在于它作為確定刑罰的一種程序導引行之有效?!短坡伞返木幾胝咭?guī)定了步驟,地方官必須遵循這些步驟,以決定有關當事人之間復雜的關系和犯罪本身的性質,從而確定適當的刑罰。文章以大量材料說明,與西方的成見相反,中國古代很重視程序的完整性。不過,馬伯良同時指出,唐代和宋代法律的編纂者過于注重區(qū)分官吏的公罪和私罪之間的界限,法律程序旨在保護國家而不是作為個人的臣民。
上述列舉的研究成果,產生于20世紀70至90年代,代表了馬伯良宋代法律史研究的一種范式。在這種范式下,馬伯良的中心議題基本圍繞著法律形式的演變、刑法訴訟而展開,研究基本建立在《宋刑統》《宋會要輯稿》《文獻通考》《續(xù)資治通鑒長編》和《慶元條法事類》等官方法典則例的基礎之上,在一定程度上折射并詮釋出當時美國宋代法律史研究乃至美國中國法律史研究的整體面貌。⑤如蘇亦工教授便曾提及,關于刑法和刑事訴訟的研究,應當說是20世紀六七十年代最主要的研究課題。(蘇亦工:《當代美國的中國法研究》,《中外法學》1996年第5期,第70頁)
這種傳統的宋代法律史研究有其長處與貢獻,對法律條文的大量考證性和整理性工作,有助于恢復古代法律的本來面目,勾勒法律沿革的歷史軌跡,從而為進一步歸納中國古代法律程式等宏觀問題的討論奠定基礎,也成為繼續(xù)深入認識古代法律各方面特征的起點。但另一方面,這種研究的缺陷同樣明顯:它更多的是一種對法律條例的靜態(tài)描述,關注法律的制定過程,但對法律頒布后的動態(tài)實施和具體運作的環(huán)節(jié)卻知之甚少;它將注意力集中于上層政府,采用自上而下的視角,看到的多是政府的“官方表達”,但對法律在基層社會的實態(tài)、普通百姓對國家法律政策的態(tài)度和回應等問題卻缺乏了解。法律條文與現實實施之間,終究存在著某種背離,瞿同祖先生對此早有論斷:
條文的規(guī)定是一回事,法律的實施又是一回事。某一法律不一定能執(zhí)行,成為具文。社會現實與法律條文之間,往往存在著一定的差距。如果只注重條文而不注重實施情況,只能說是條文的、形式的、表面的研究,而不是活動的、功能的研究。我們應該知道法律在社會上的實施情況,是否有效,推行的程度如何,對人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等等。①瞿同祖:《中國法律與中國社會·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13年,第Ⅷ頁。
從這個角度來說,在制度史研究的范式下,對古代法律的認識是單向度的、片面的,并沒有描繪出古代法律的全景。
自20世紀90年代起,西方清史學界開始大規(guī)模運用司法檔案研究清代法律,卷帙浩繁的檔案資料為探討法律的實踐過程創(chuàng)造了得天獨厚的條件,從而開啟了一個結合法律史和經濟史、社會史、文化史的“新法律史”時代,引起了中國法律史研究方面的范式轉換,“法律制度史”開始向“法律社會史”過渡?!胺缮鐣贰钡娘L格,不再是僅僅注重律典例文,而是注重社會史研究路數對法律研究方法的補充。以往那些并不很為法律史研究者所重視的內容,如契約文書、民事慣習,現在卻被學者大量運用。②尤陳俊、范忠信:《中國法律史研究在臺灣:一個學術史的述評》,《中西法律傳統》第六卷,2008年,第14頁。這種新范式恰足以彌補以往研究的不足,它將研究對象從刑法擴展到民法、商法,將視野下移,關注籍籍無名的普通百姓面對法律時的抉擇,關注法律在社會生活中運行的實態(tài),具有更多的動態(tài)特征,從而能夠從社會實踐的角度,揭示出古代法律的復雜面相。
傳統的宋代法律史研究,在很長時間內都未能超脫制度史研究的范疇,這在很大程度上與學者們能夠看到的史料有關,《宋刑統》《宋會要輯稿》《慶元條法事類》這些官方會典,在某種程度上已經預先設定了研究者的思維框架,也使得宋史研究者們在與瞿同祖就“法律在社會上的實施情況,是否有效,推行的程度如何,對人民的生活有什么影響”等問題展開的跨時空對話中,處于失音的狀態(tài)。20世紀80年代《名公書判清明集》(以下簡稱《清明集》)明刻本的發(fā)現,使國內外的宋史研究者感覺到,可以憑借這一性質與傳統官方例典截然不同的史料,展開一種與此前完全不同的動態(tài)研究,預流到由清史學界興起的“新法律史”的潮流中,對上述問題予以回應。20世紀90年代,馬伯良和劉子健教授合作,將《清明集》譯成英文,由紐約州立大學出版社出版。③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 The Enlightened Judgments: Ch’ing-ming Chi: The Sung Dynasty Collection.New York: 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Press, 1999.在該譯本中,馬伯良融入了自己對于“新法律史”的思考與呼應。
馬伯良在譯本導論中寫道,《清明集》固然為考察宋代精英的差異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但更重要的是,作為一部珍稀史料,它使得學者得以觀察到在由士大夫書寫的官方史料中籍籍無名的基層百姓,從而開辟一種新的研究路徑。“從我們的個人觀點出發(fā),更令人興奮的是,這部書提供了一個非常稀有的機會,可以近距離觀察中國的普通人,包括賭徒、小商販、士兵、新富階層、無賴和孝順而貧窮的兒子、娼妓和無私的鄉(xiāng)村女孩、船夫、牙儈、魚販、少年犯、地方權貴,特別是貧富不等的農民?!雹躀bid., Introduction, p.12.
這些基層民眾與傳統史料中的上層精英形成鮮明對照,對他們的關注,反映出馬伯良對于《清明集》史料價值的認定,即可以借機深入觀察法律在宋代基層社會運行的實態(tài),再現宋代普通百姓面對法律的生活實景,展現宋代法律不同于制度規(guī)定的另一面相。在傳統看法中,人們大多認為官府可以對百姓頤指氣使,而小民百姓只能唯唯諾諾,沒有絲毫反抗的余地??墒恰肚迕骷分械暮芏嗬颖砻?,官府對百姓實際上并沒有那么強的約束力。比如,馬伯良注意到《已立昭穆相當人而同宗妄訴》一篇,原告王思權為謀財利,妄訴同宗王華老不具備繼承人的身份。案情“事理昭灼”,本應“一見便決”,可是王思權卻仍然成功地使案件“連篇累牘,越月踰年”。他的策略很簡單,即無視官府的傳喚,“累追不出”。⑤佚名撰,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所宋遼金元史研究室點校:《名公書判清明集》(以下簡稱《清明集》)卷八《已立昭穆相當人而同宗妄訴》,北京:中華書局,2002年,第247頁。馬伯良指出,本案并不是一個孤立的個案,集中還有很多例子,都是由于關鍵人物拒不出庭致使無法決案,他認為這表明國家缺乏力量強制出庭,因此不應該高估官府在地方層面的實際力量。①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 op.cit., Introduction, p.276.
以往的研究多將注意力集中于政府高層,特別是中央政府,人們以為傳統中國的官僚機構經過精心設計,相關制度規(guī)則細密完善,在如此復雜的官僚體系下,可以對被統治者實施顯著而有效的控制。在《清明集》譯本中,馬伯良對這種看法進行了反思,進而將注意力轉移到對基層社會的關注上。他指出,以往研究中過度關注高層的傾向,扭曲了有關傳統中國現實的畫面,《清明集》中的史料表明,地方治理實際上是一個在所謂被統治者與統治者之間不斷協商的過程,中國幅員遼闊而政府規(guī)模有限,國家沒有足夠的力量保證在任何時間和任何地點都能夠強加它的意志。②Ibid., Introduction, p.16.組織、交通、通信和財政等各方面技術水平,都會制約國家的行為。③Ibid., p.145.
舉例來說,宋代中國存在一些極端的民間信仰形態(tài),在一些地方持續(xù)有殺人祭鬼的行為。④參見劉黎明:《〈夷堅志〉“建德妖鬼”故事研究》,《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3年第1期,第40—45頁;劉黎明:《宋代民間“人祭”之風與密宗的尸身法術》,《四川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5年第3期,第92—97頁;皮慶生:《論宋代的打擊“淫祀”與文明的推廣》,《清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2期,第40—51頁;王瑜:《論宋代的“殺人祭鬼”現象》,《社會科學論壇》2010年第5期,第148—151頁;李俊豐:《論宋代官員的鬼神信仰對其司法實踐的影響—以殺人祭鬼案件為中心》,《法制與社會發(fā)展》2013年第4期,第81—94頁。《宋史·地理志》載:“桂林邕、宜接夷獠,置守戍。大率民婚嫁、喪葬、衣服多不合禮。尚淫祀,殺人祭鬼?!雹荩ㄔ┟撁摰龋骸端问贰肪砭农枴兜乩砹?,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248頁。宋孝宗隆興二年(1164),黃祖舜也曾上章,“竊見湖南、北多有殺人祭鬼者,耳目玩習,遂成風俗”。⑥(清)徐松輯:《宋會要輯稿》刑法2之156,北京:中華書局,1957年。宋朝政府對這種習俗顯然是不贊同的,曾多次頒布法令嚴禁。宋太宗雍熙二年(985),“禁邕、管殺人祭鬼及僧人置妻孥”。⑦《宋史》卷五《太宗二》,第76頁。宋高宗紹興十九年(1149),“禁湖北溪洞用人祭鬼及造蠱毒,犯者保甲同坐”。⑧《宋史》卷三十《高宗七》,第569頁。法令規(guī)定至為明確,然而在地方上的執(zhí)行情況又是如何?《清明集》中《行下本路禁約殺人祭鬼》一篇顯示,朝廷的禁令在縣級行政區(qū)域已經很難貫徹,地方官完全無視這些禁令,“朝廷條令,自有明禁,官司玩視,久不奉行”⑨《清明集》卷一四《行下本路禁約殺人祭鬼》,第546頁。。馬伯良由此認為,在傳統中國,國家治理是一種協商,所謂的統治機構實際上并沒有過于激進地干預地方習俗,官府偶爾會嘗試壓制類似行為,但人們有理由懷疑其效果。⑩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 op.cit., p.481.
長久以來,西方學者對中國古代法律一直存在一大誤解,即認為傳統中國的法律主要是刑法,沒有民事法律。這種看法在西方幾代學者中有著一脈相承的理路,18世紀末隨馬戛爾尼使團來華的斯當東(George Thomas Staunton,1781—1859)便認為,在中國的訴訟中,財產方面的民事糾紛很少。
在中國的訴訟中,財產糾紛不占很大比重?!袊漠a權,無論動產或不動產,均非常簡單不易引起糾紛。他們沒有限定嗣續(xù)人的問題,也沒有清算的問題。在其他國家,家庭中的權益是以個人為本位的,因此彼此糾紛很大。但中國人同外國人很少交易,他們有自己一貫的原理、風俗和意見,尤其是他們的家庭本位和社會制度等都不易引起財產糾紛。法官的大堂上處理人事關系上的糾紛多,審判訴訟案件少。?斯當東著,葉篤義譯:《英使謁見乾隆紀實》,上海:上海書局出版社,2005年,第463頁。
斯當東的記錄在歐洲影響很大,是很多歐洲人了解中國的重要依據,潛移默化地影響到后代學者。美國學者包恒(David D.Buхhaum)曾指出:“我們關于傳統中國法律如何實際運作的很多看法,都是根植于十九世紀那些帶有種族中心主義的西方外交、神職和商業(yè)人員所做的報道,……西方關于傳統中國法律的很多研究和未做探究的結論,不過是在重申我們那一時期的同胞們及其伙伴—親西方、反朝廷的中國人—的口號。”①David D.Buхhaum, “Some Aspects of Civil Procedure and Practice at the Trial Level in Tanshui and Hsinchu from 1789 to 1895,”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30:2 (February 1971), p.277.
馬克斯·韋伯(Maх Weber,1864—1920)便繼承了斯當東的看法,他總結了中國法律的特征,認為中國傳統法律是非理性的,表現之一便是較少涉及百姓生活的方面,只有刑法而沒有私法和保障人民權利的各項法律規(guī)定。②馬克斯·韋伯:《儒教與道教》,北京:商務印書館,1995年,第155頁。韋伯對中國法律的這一論斷,在此后很長時間內被眾多學者奉為圭臬,20世紀美國中國學巨匠費正清(John King Fairbank,1907—1991)就“重復著韋伯19世紀關于中國的觀點”③《美國學者論中國法律傳統·導言》,第9頁。,把中國法描述為刑事的而非民事的,認為“中國很少甚至沒有發(fā)展出民法保護公民;法律大部分是行政性的和刑事的,是民眾避之猶恐不及的東西”。④John King Fairbank, East Asia: The Great Tradition.Boston: Houghton Mifflin, 1960, p.84.
日本著名中國法律史學家滋賀秀三也認為:“在中國,雖然擁有從古代就相當發(fā)達的文明的漫長歷史,卻始終沒有從自己的傳統中生長出私法的體系來。中國所謂的法,一方面就是刑法,另一方面則是官僚制統治機構的組織法,由行政的執(zhí)行規(guī)則以及針對違反規(guī)則行為的罰則所構成的。”⑤滋賀秀三:《中國法文化的考察—以訴訟的形態(tài)為素材》,《比較法研究》1988年第3期,第18頁。
馬伯良此前的研究在某些方面有意無意地呼應了上述看法,比如由他編纂的《傳統東亞的法律與國家:東亞法律淵源研究六篇》(Law and the State in Traditional East Asia: Six Studies on the Sources of East Asian Law, 1987)⑥Brian E.McKnight, Law and the State in Traditional East Asia: Six Studies on the Sources of East Asian Law, Hawai: University of Hawai Press, 1987.,便被批評為過度重視法典,而忽略了習俗性的民法,而這種研究上的偏向恰恰是產生上述偏見的根源之一。古代中國的成文法大多是刑法,民法或者被忽視,或者只有很少,在這種情況下,法典的編纂不能反映出民法在多大程度上建構著人們的生活。有鑒于此,既然這本書的目的是探求東亞的法律之源,那么如此重視法典就是不合事宜的,應該更深入地了解習俗性民法在中國的角色。⑦“Law and the State in Traditional East Asia: Siх Studies on the Sources of East Asian Law, by Brian E.McKnight.Review by: J.Mark Ramseyer,” Monumenta Nipponica, Vol.42, No.4 (Winter, 1987), pp.502-505.
這種批評啟發(fā)了馬伯良的思考,以《清明集》為代表的司法檔案類史料,更使他得以從法律實踐的角度來探求古代法律運行的真實景象。在《清明集》中,隨處可見家庭成員之間、社會成員之間因為財產糾紛而導致的訴訟,如兒子盜賣耕牛⑧《清明集》卷一〇《子未盡孝當教化之》,第359頁。、兒子濫用家庭財產⑨《清明集》卷一〇《互訴立繼家財》,第360頁。、兄弟爭奪家產⑩《清明集》卷一〇《兄弟爭財》,第366頁。、佃戶侵占主人田產?《清明集》卷九《盜葬》,第328頁。等。在《因爭財而悖其母與兄姑從恕如不悛即追斷》?《清明集》卷一〇,第362頁。一篇的提要中,馬伯良指出,本案反映了一個不朽的事實,即財產事物處于很多家庭問題的中心?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 op.cit., p.357.,這與前述斯當東的看法形成鮮明的對比。
通過對《清明集》的考察,馬伯良認為,把傳統中國的法律完全視為刑法是錯誤的,錯誤的根源在于過度將注意力集中于法典。學者們重視法典,是想顯示法典如何創(chuàng)造了有效運轉的社會,重申對理想的社會和政治結構某種觀念體系上的信奉。然而過度集中于法典,也會對中國傳統社會的法律的作用和實施產生誤解。這些法典主要是刑法典,僅代表傳統中國法律的微小部分。傳統中國的大多數法律是行政法,此外涉及婚姻、繼承等民事案件的另一大部分法律也不是刑法。因此,把傳統中國的法律描述成刑法是完全錯誤的。①馬伯良撰,戴建國譯:《宋代競渡騷亂罪—從〈名公書判清明集〉看法律案件的解決》,《南京大學法律評論》2000年秋季號,第135頁。
馬伯良指出,集中案例顯示,宋朝政府實際上發(fā)布了大量管理重要民事行為的法令,內容涵蓋婚姻、離婚、收養(yǎng)、繼承等諸多方面。這提醒人們,流傳下來的法律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如果不是發(fā)現了《清明集》明刻本,將會有很多關于民事事務的法規(guī)還不為人知,進一步推論,除了《清明集》體現的以外,還會有更多現已遺失的法規(guī)曾經存在。②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 op.cit., pp.145-146.
比如,《呂文定訴呂賓占據田產》③《清明集》卷四《呂文定訴呂文賓占據田產》,第106頁。一篇,便反映了宋代財產法的一條重要規(guī)定,即“連分人”的權利?!斑B分人”包括賣家的親屬和鄰里,他們具有賣家資產的優(yōu)先購買權,如果沒有征得他們的同意,他們有權阻止賣家對他人出售財產。在《繼母將養(yǎng)老田遺囑與親生女》一篇中,翁浩堂列舉了一條法令,如果沒有繼承人或繼承人不滿十六歲,寡婦不得出售或典賣田產④《清明集》卷五《繼母將養(yǎng)老田遺囑與親生女》,第141頁。?!斗蛲龆叙B(yǎng)子不得謂之戶絕》則舉出了一系列男性去世無子的情況下,管理立繼和財產分配的法律。包括此前并不清楚的“除附”之法,“此謂人家養(yǎng)同宗子,兩戶各有人戶,甲戶無子,養(yǎng)乙戶之子以為子,則除乙戶子名籍,而附之于甲戶,所以謂之除附”⑤《清明集》卷八《夫亡而有養(yǎng)子不得謂之戶絕》,第273頁。。又有關于寡婦再嫁后之財產分配,“寡婦無子孫并同居無有分親,召接腳夫者,前夫田宅經官籍記訖,權給,計直不得過五千貫,其婦人愿歸后夫家及身死者,方依戶絕法”⑥同上。。這些法律大多在其他史料中不見記載,它們表明,如果認為宋代法律只限于現存的少量法規(guī),就將嚴重低估宋代法律的范圍和特性⑦Brian E.McKnight and James T.C.Liu trans.op.cit., p.15.,那種認為古代中國政府不關注和不干預民事法律事務的觀點是站不住腳的。⑧Ibid., p.279.
結語
如上所述,在馬伯良的宋代法律史研究中,清晰地展現出兩種范式:一是制度史范式下的傳統法律史研究,二是“新法律史”視野下的“法律社會史”或“法律生活史”⑨汪雄濤指出,20世紀以來的社會科學有一種重要的傾向,就是對實踐與日常的貼近和回歸,對中國法律史而言,它意味著對“生活”的強調、對“表達”的警惕和對“行動者”的重視,總體而言,這是一種“邁向生活的法律史”。(參見汪雄濤:《邁向生活的法律史》,《中外法學》2014年第2期,第339—356頁。)研究。這兩種范式同時也是20世紀后半期美國宋代法律史研究的兩條主線,它們在興起時間上有先后之分,在價值上卻沒有優(yōu)劣之別。傳統法律史研究提供了中國古代法律的宏觀景象,盡管這一景象局部有些失真,它仍然是認識中國古代法律面目,勾勒中國古代法律沿革軌跡,歸納中國古代法律程式的必要前提。“新法律史”更加強調貼近和回歸實踐和日常,關注法律在基層社會的動態(tài)實施和具體運作環(huán)節(jié),觀察普通百姓面對法律的真實狀態(tài)。從新的視角出發(fā),可以發(fā)現很多基于傳統史料和傳統立場難以發(fā)現的問題,揭示中國古代法律的多重面相。
兩種范式分別從不同的視角,采用不同的路徑,展現中國古代法律的圖景,它們相互之間應該是相互補充而非相互否定的關系。近年來,“新法律史”的價值得到越來越多學者的認同,但如果貿然用“新法律史”得出的結論來否定傳統法律史下達成的共識,恐怕仍然可能引發(fā)爭議。史料的個別性、地域性等諸多因素,都會使研究者得出的普遍性、一般性結論受到質疑。某些案例可能展現了與法律制度規(guī)定不同的圖景,為我們思考中國古代法律的實際狀態(tài)提供了另一種可能性,但這些案例是否具有典型性、是否能夠代表當時的普遍狀況、是否足以證明律令條例“空具條文”、是否足以否定我們根據法律條文得出的認識,都是需要研究者警醒的。
歐洲漢學學會簡介
浮萍
歐洲漢學學會(European Association for Chinese Studies)于 1975年在法國巴黎成立。學會會員包括奧地利、比利時、保加利亞、捷克共和國、丹麥、芬蘭、法國、德國、匈牙利、愛爾蘭、意大利、荷蘭、挪威、葡萄牙、羅馬尼亞、俄羅斯、斯洛伐克、斯洛文尼亞、西班牙、瑞典、瑞士、英國、冰島等國的漢學家。學會的宗旨在于提升歐洲所有與中國學相關的學術活動。根據學會章程,學會每兩年召開一次大會,每次會議地址均不同。學會的每次會議大體都有一個主題,分幾個分會。會后,學會圍繞那些主題編印出版會議論文集。除出版論文集之外,歐洲漢學學會自1978年開始還編輯出版了幾種不定期的報刊;自80年代末期又開始出版了幾種《歐洲漢學研究時訊》。與此同時,歐洲漢學研究會還編輯出版了《歐洲漢學研究縱覽》。
歐洲漢學學會的前身是“青年漢學家會議”(The Junior Sinologues Congress)。1948年,一伙友好的研究中國的歐洲青年學者對東方學家會議的保守氣氛極不滿意。1974年埃爾武埃與其他同行再次倡議,把令人苦惱的青年漢學家會議改組為今日的歐洲漢學學會,并于1976年在巴黎召開了第一次大會。截止到2016年,該學會已經成功舉辦了21屆大會。2016年8月23—28日,第21屆歐洲漢學學會(EACS)雙年會議在俄羅斯圣彼得堡成功召開。第22屆歐洲漢學大會即將于2018年在英國格拉斯哥舉辦。
歐洲漢學學會的研究領域涵蓋中國的方方面面,包括思想、宗教、哲學、歷史、文學、語言、藝術、考古、經濟、政治等問題。歐洲漢學大會規(guī)??胺Q歐洲之最,研究領域廣泛,涉及國別之多,研究深度和廣度前所未有。四十多年來會議議題、內容的變化,反映了歐洲漢學研究關注點由傳統向現代、由文史哲向當代中國學的轉變。歐洲漢學學會已經成為歐洲漢學界進行學術交流、檢閱學術成果的一種大聯合的重要組織形式,不僅為研究者提供與研究相同問題的同行協商,通曉其他領域的成就,更為重要的是,歐洲漢學學會促進了會員之間的協作,消除了彼此之間的摩擦,促進了東、西歐學者之間的交流,催生了意義重大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