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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別經(jīng)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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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謔的口吻,不是刻薄,全是隨意。她和他,當(dāng)真不是一笑泯恩仇,因恩仇已不在。
呂凝突然發(fā)現(xiàn),醫(yī)院的西門,竟然緊鄰她5年前暫居過的小區(qū),同樣的時節(jié),鐵柵欄上盛放的薔薇依舊驚艷。
呂凝呆了半天才回過神來,隨即,撥了童澤浩的電話。
很快通了。
童澤浩的聲音很平靜,聽不出絲毫“久違了”的感慨,他說:“哦,你啊,小凝?!?/p>
呂凝的心一軟,38歲的女人,父母都早已叫她呂凝,先生叫她阿凝,童澤浩,卻還是直呼她的乳名。
也只有他吧。
童澤浩并沒有問呂凝何事,他就是那么沉得住氣,等著呂凝先開口。
呂凝便說了,父親需做心臟搭橋,已入院,準(zhǔn)備手術(shù)事宜。
那邊,童澤浩輕咳一聲,說:“等著,我馬上過去?!彪S即收線。
呂凝兀自輕輕嘆息,經(jīng)年之后,童澤浩的言簡意賅也依舊如故。他好像什么都沒有變,還是經(jīng)年之前,那個意氣風(fēng)發(fā)、帥得逼人的鄰家少年。
是啊,經(jīng)年之前。
經(jīng)年之前,呂凝和童澤浩的故事,叫青梅竹馬。
20世紀(jì)八九十年代,小城工廠的家屬院,一墻之隔,呂凝三兩歲的時候,童澤浩就映入了眼底。之后,她讀幼兒園,他入小學(xué);她入小學(xué),他讀三年級;她讀中學(xué),他進(jìn)了高中……總是差著那么一步,也是剛剛好的一步,注定了童澤浩是要寵著呂凝的。兩家之間那道低矮的院墻,在他們成長的光陰里,有那么一處,被一對少年頭對頭地趴出了一道清晰得弧形。那些年,呂凝眼里從來沒有過別的男生,而童澤浩,除了一個少年正常的成長,唯一的愛好便是寵呂凝。
大院里所有人都看好這一對小兒女。
18歲,童澤浩高中畢業(yè),大學(xué)落榜,內(nèi)招去了鐵路局,成了隴海線上一名乘務(wù)員。后來,在小城讀大學(xué)的呂凝一度把自己站成小城火車站站臺的一道風(fēng)景,嬌小,柔軟,且執(zhí)著。
從來沒有人將他們列入早戀的行列,在呂凝18歲的時候,連母親都開玩笑,問她:“你真不怕澤浩那個厲害的媽?”
沒錯,童澤浩有個厲害的養(yǎng)母,遠(yuǎn)近聞名,呂凝從小沒少聽她罵童澤浩,罵他丟三落四,罵他吃得多,罵他把新衣服送同學(xué)……
但是呂凝才不在乎,她只在乎童澤浩。再也沒有誰如童澤浩那般不羈地愛她了吧?他在教室外的夜色中抽著煙等她,在乘客擁擠的車廂內(nèi)擁抱她,在當(dāng)年寂靜的海邊小城的燈塔下,將她舉向星空……如果每個人都有一個愿望,那么在呂凝20歲之前,她唯一的愿望,便是嫁給童澤浩,天長地久。
終究是破滅了,呂凝的愿望,以最不堪的方式。
很多年后,呂凝都在努力忘記那個周末,暴雨初停的午后,在好友何蓉兒的小屋,貿(mào)然闖入的呂凝,看到童澤浩擁著何蓉兒坐在小床上,左手指尖的煙,明明滅滅。
那本該是童澤浩出程的日子,何蓉兒本是請了病假在家,兩人僅僅相識于一個月前,呂凝的生日聚會中。那天,呂凝只是想去看看生病的何蓉兒。
那天之后,呂凝對這個世界保持了沉默,從一個活潑的女孩兒變?yōu)槌聊呐印7吹故浅删土藢W(xué)業(yè),專升本考入省城最好的大學(xué),又讀了研,學(xué)中文。之后,進(jìn)入省城知名的出版社任編輯,兩年后做到編輯部主任。
有人說失戀的后果有兩種,毀掉一個人,或者成就一個人。呂凝屬于后者,她用沉默表達(dá)了恨和悲傷,卻也保持著最后的理智。她相信一點(diǎn):是傷口,總有復(fù)原的一天。在復(fù)原之前,呂凝努力屏蔽掉了童澤浩。她很清楚,忘記一個人,不僅需要時間,也需要人為的力量。尤其忘記一個傷害自己的人。
夜深人靜的時候,呂凝清晰地知道,童澤浩帶給她的傷有多重,他傷害的不只是她的愛情,還有她對人生的信仰。那種傷害,完全可以毀掉一個女子的一生。也正因?yàn)槿绱?,在同樣的夜深人靜之時,呂凝也一次次咬牙切齒地提醒告訴自己,不為了童澤浩這個“人渣”和自己的人生賭氣。她害怕自己真得會那么做。而阻止這種行為唯一的辦法,就是——不戀愛。
所以,用很俗氣的話說,在最好的年紀(jì),呂凝始終一個人,直到6年后,呂凝26歲時,遇到了唐宇。
時年,唐宇29歲,相貌、性格、事業(yè)皆處于中等,有家小型印刷廠,和呂凝有過幾次合作,就那么認(rèn)識了。完全是另一種男子,細(xì)心、溫和,偶爾一次陪呂凝逛商場,竟記得呂凝的目光在兩件襯衣上做過短暫停留,過了幾日,買下來用快遞送過去。
呂凝接受了唐宇的求婚。經(jīng)歷過童澤浩的呂凝,知道于她而言,一個男子的安全性,勝過其他。
總是要有個歸宿的,至于愛情,有固然好,算錦上添花;沒有,也不是什么太大的缺失,何況,她對唐宇的的確確有清晰的好感。她確信,這是個不會給她傷害的男子。
只是這場平和的婚姻,并沒有堅(jiān)持到底。5年后,呂凝和唐宇平靜分手了,原因很簡單,呂凝懷過兩次孕,都沒有保住,最后得出的診斷結(jié)果,兩人的血型基因不合,無法正常孕育。唐宇兩代單傳,呂凝知道對于這樣一個家庭,孩子意味著什么。
但終歸,對于一個年過30的女子,分手再和平,離異也是一場人生敗局,難免失意。再一次,呂凝選擇了用事業(yè)對抗失敗,做了一個大型圖書選題,出版社許了呂凝半年時間,單獨(dú)完成該選題系列圖書。
呂凝決定回家鄉(xiāng)小城住一段時間,陪陪父母。工作也相對繁重,不適合住在家里,呂凝決定在家附近找一處房子。也是那一天,走出房產(chǎn)中介的時候,在路口,呂凝遇到了童澤浩。
10年后,呂凝的身形依然嬌小,面容間卻有些許歲月的痕跡了,如同34歲的童澤浩,英俊固不減年少,眉宇間的滄桑感,也清晰呈現(xiàn)了。
都有片刻的愣怔,隨即,呂凝翹起唇角,微笑。也因了這無需刻意生出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復(fù)原了。他近在眼前,而她毫發(fā)無傷。
隨即,童澤浩也笑了。先是輕輕的,然后,好像抑制不住一般,開始大笑起來,一直笑得有些上氣不接下氣。他指著呂凝,隨著身體的起伏,手指上上下下晃動半天,才說:“小凝,是你,怎么是你呀?”
“可不是我?”
童澤浩:“唔,別來無恙?”
戲謔的口吻,不是刻薄,全是隨意。她和他,當(dāng)真不是一笑泯恩仇,因恩仇已不在。
接下來,便如兩個多年不見的故人,站在車水馬龍的街頭寒暄起來。沒有絮叨別后時光、各自的生活,更沒有提及當(dāng)年的那一幕。呂凝只說眼前事——找房子。
童澤浩眉毛一挑,“朋友那里倒是有套空房,絕對適合你。”不由分說,扯了呂凝前往。
果然是適合。幽靜的小區(qū),離父母家兩站路,呂凝喜歡的巧克力色外墻,小區(qū)四周有一圈鐵柵欄,四月的時節(jié),爬滿柵欄的薔薇打滿花苞,小公寓格局,簡約的裝修風(fēng)格,整套的白色家具,全然符合呂凝的愿望。
當(dāng)即付下半年租金。呂凝說:“童澤浩,謝了?!?/p>
童澤浩嘆口氣:“小凝,你兩歲起就喊我的名字?!?/p>
一句話,呂凝的心晃了晃,也只是那么一下子,她笑笑,“不然叫你什么?童站長?”
現(xiàn)在的童澤浩,掛了一個火車站副站長的職務(wù),不再跑車了。
童澤浩再次哈哈大笑起來,笑得坦然而恣意,好像當(dāng)年,他從來就沒有傷害過她,也從來就不知道她的恨,好像,沒有從來沒有那個暴雨過的午后。
好吧,都沒有過。沒有恨,也就沒有愛,唯有一對兒時小友一別經(jīng)年后的久別重逢。
由此,呂凝確定,在童澤浩那里,她徹底安全了。
就這樣回到小城住下來,一邊享天倫,一邊專心做事。大多時候呂凝回父母那里吃飯,有時也不。童澤浩會不定時地在某一天的飯點(diǎn)兒前打來電話,對呂凝說,“下來?!?/p>
始終是言簡意賅,也從來都料定呂凝在家。
呂凝便會依從地著拖鞋下樓,看到童澤浩已在最近的那處柵欄外等候,手中拎著不同的食物:西湖牛肉羹、三鮮水餃、剁椒排骨煲仔飯、佛跳墻,要么新鮮的巧克力蛋糕……絕少重樣,卻都可輕易俘獲呂凝的味蕾。
童澤浩只是隔著柵欄把東西放下便走,頂多說一句:“趁熱吃啊?!睆膩頉]有問過呂凝,如何不請我上去坐坐?就像他從來沒有對呂凝說過,對不起。
過去都抹去了,對于呂凝和童澤浩,他們只有眼下。
呂凝也接受得坦然,并時常理所當(dāng)然地得寸進(jìn)尺,要求童澤浩,水餃一定要“天天過年”的,牛肉羹要“西湖春天”的,蛋糕則要“李氏”的……
童澤浩向來點(diǎn)頭稱是,嚴(yán)格照辦。
恍然,會有那么一剎那、一剎那的,呂凝覺得回到了小時候,回到了童年、少年時的自己,那時候,她對愛情還懵懂,只是一味地在童澤浩那里任性撒嬌,他也一味地寵著她,從不分辨是否合理。
回去了,也回不去了。那道可以遞進(jìn)一只飯盒、一個蛋糕、一碗湯卻遞不進(jìn)來一個身體的柵欄,定格了如今呂凝和童澤浩的關(guān)系,身在咫尺,心在天涯。最主要的是,誰都沒有突破的愿望。
童澤浩不說,呂凝也知道,他自然已成家,為人夫?yàn)槿烁?,過著一個男子該過的日子。
半年后,呂凝完成那套圖書的全部工作,退掉房子離開小城?;疖嚻笔峭瘽珊瀑I的,工作便利。不過300公里,他買了軟臥。
之后,隔上一段時間,呂凝會回小城看看父母,再沒有為火車票的事犯過難,哪怕春運(yùn),童澤浩也會不言不語地遞上一張軟臥車票。票錢,呂凝沒有給過他,有時回來,給他帶兩條軟中華。
童澤浩始終沒有把煙戒掉。
不久,呂凝邂逅一個離異的警官許可,33歲的年紀(jì),竟生出一見鐘情之感。許可有短暫婚史,成熟穩(wěn)重,兩人相識兩個月便領(lǐng)了證,沒有舉辦婚禮,而是去馬爾代夫度了蜜月。
一年后,呂凝做了母親,終是實(shí)現(xiàn)了人生的另一種圓滿。再回小城,一家驅(qū)車同行,呂凝和火車告別,亦很久,不再聯(lián)系童澤浩。
他亦沒有聯(lián)系過她。這些年,童澤浩從來都沒有主動聯(lián)系過呂凝,他只是等在那里,她一喊,他便出現(xiàn)。
此次亦然。
因?yàn)楦赣H的手術(shù),呂凝請了長假,許可工作特殊,不能一直陪伴,待了兩天,帶著女兒回去了。
呂凝守在父親身邊共度難關(guān)。
童澤浩不定時在醫(yī)院出現(xiàn),有時很早便去,有時很晚不走,陪父親下兩盤棋。呂凝跟母親旁觀,有時抬頭對視一下,笑笑,不語。
過了這么多年,誰都不再提起從前,時光接受了一切。
手術(shù)那天,童澤浩一早就來了,和呂凝一起推著父親進(jìn)了手術(shù)室。預(yù)計(jì)5個小時的手術(shù),7個小時后,依舊在進(jìn)行中。呂凝終究還是慌了神,恐懼起來,先是握著水杯的手抖個不停,隨后整個人都抖起來。
童澤浩察覺了,伸手將呂凝擁進(jìn)懷里,說:“別怕,相信我,沒事的?!?/p>
呂凝的眼淚無聲沒入童澤浩的衣衫。這個時候,她需要這個懷抱。安全而有力。
8個小時后,手術(shù)終于結(jié)束,護(hù)士同呂凝說,手術(shù)很成功,只是父親年紀(jì)大了,體質(zhì)不太好,需要在監(jiān)護(hù)室觀察一晚。
那天晚上,童澤浩沒有走,買了白粥和小菜,逼著呂凝在病房吃完,然后便一直陪她坐在監(jiān)護(hù)室外面的長凳上,默默地坐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的時候,呂凝靠在童澤浩肩上睡著了。只睡了一小會兒,醒來,天光已大亮,呂凝一抬頭,看到童澤浩的鬢角,竟已有了白發(fā)?;腥挥浧?,童澤浩已經(jīng)40歲了,他們,都已人到中年。那一刻,就像小時候每次聽到童澤浩的養(yǎng)母對他的責(zé)罵,呂凝的心,微疼。
父親在午后被平安推出監(jiān)護(hù)室,又守著父親睡著,童澤浩才離開。
呂凝沒有問他如何跟家人解釋這一晚,童澤浩也沒有說。呂凝知道,她和童澤浩之間,太多的話,都無需再說。
就像童澤浩沒有告訴呂凝,不管他娶了誰,她又成為誰的妻,在他心里,她永遠(yuǎn)是獨(dú)一無二的。他失去了她,但永不會放下。
就像呂凝也沒有告訴童澤浩,多年之前,她收到過出國前的何蓉兒發(fā)的一條短信,何蓉兒說,童澤浩和她都是被收養(yǎng)的孩子,他們并不相愛,卻都想用那樣的放縱,對抗一次命運(yùn)的不公。
可是不管怎樣的理由,在年輕的時候,那種傷害,都是無法回頭的。童澤浩知道這一點(diǎn),所以他沒有認(rèn)錯,沒有挽回,沒有請求,只能沉默地看著呂凝離開,然后,便開始了漫長的守候。童澤浩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一定是一輩子的事。
所以,一別經(jīng)年也好,只要風(fēng)清云淡。
編輯/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