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慶邦
楊樹和杏樹、桃樹一樣,都是先開花,后長葉。葉子從來不與花兒爭春,它們都是躲在后面,讓花兒先開,盡情地開。等花兒謝幕時,它們才伸出葉子為花兒鼓掌,長時間鼓掌。
楊花比不得杏花和桃花,杏花那個白來桃花那個紅,都鮮艷得很,而楊花灰禿禿的,一點兒都不打眼。楊花不是朵狀,是穗狀。落在地上的花穗毛茸茸的,被小孩子說成像毛毛蟲。有的小孩子愿意把“毛毛蟲”提溜在眼前看,說“毛毛蟲”還會動哪!
掛滿楊樹枝頭的花穗,如果真的是毛毛蟲就好了,啄木鳥就不用東敲西打地忙活了,每天都有吃不完的大餐。可目前來說,楊樹的葉子還沒長出來,與楊樹葉子共生的各種蟲子也沒有出現(xiàn),啄木鳥還得通過啄木,才能把頭年隱藏在樹洞子里的蟲子或蟲蛹叼出來。
馮登龍家院子外面的地里,就栽有一片楊樹,每棵楊樹都是已經成材的樣子,樹腰都比人腰粗。楊樹的志向是藍天,它們還要往高里長。馮登龍下班一走到樹林邊,就聽見了啄木鳥在楊樹林子里啄木的聲音。每年秋后,當楊樹的葉子落盡,總會有一只啄木鳥按時上崗,開始為楊樹捉蟲子。啄木鳥非常忠于職守,哪怕是大雪飄飄的寒冬,它也從不停止為楊樹除害的工作。馮登龍從自行車上下來了,不聲不響地站在樹林邊諦聽。他非常喜歡聽啄木鳥啄木的聲音,從秋天聽到春天,老也聽不夠。在他聽來,啄木鳥啄木聲像是賣油郎敲梆子的聲音。賣油用的梆子,是取一段木頭,將其掏空,安上手柄,用木棒敲擊。梆梆村東,梆梆村西,敲起來相當響亮,很有召喚力。只是敲梆子的聲音薄一些,不如啄木鳥啄木的聲音來得渾厚。啄木鳥啄木聲,還像是戲臺上敲邊鼓的聲音。邊鼓手是伴奏樂隊的總指揮,噠噠依噠噠,敲擊速度極快??蛇吂氖趾妥哪绝B比起來,那就差遠了,啄木鳥一啄,發(fā)出的聲響就是震顫性的一串,讓人分不清點數(shù)。更為難得的是,啄木鳥啄木是在高處發(fā)聲,高處播聲遠,聽來有些悠遠,還有些曠古,像是天外來音。
聽著啄木鳥斷斷續(xù)續(xù)的啄木聲不夠,馮登龍還想把啄木鳥看一看。好比啄木鳥是一位獨唱的歌手,他聽了歌手動聽的歌聲不夠,還想目睹一下歌手的風采。他仰著臉往樹林上面瞅,只見樹冠上枝椏交錯,枝條上的花穗,搖搖墜墜,卻瞅不見“歌手”在哪里。馮登龍尋找樹上的“歌手”好多次了,都是只聞其聲,不見其影。這么說來,啄木鳥是一位孤獨的“歌手”,也是一位耐得住寂寞的“歌手”,它不在意聽眾反應如何,更不會向聽眾要掌聲。
馮登龍的妻子路采鳳從院子里走了出來,她一出大門口,就看見丈夫雙手握著自行車的車把,在樹林邊仰著臉站著,她說,干什么呢?等著天上往你嘴里掉餡餅呢?
馮登龍這才回過臉來,說,你猛一說話,嚇我一跳。
你還嚇我兩跳呢!我約摸著你該回來了,一等二等不見你,我還以為哪只母狼把你從半路劫走了呢!
哪來的什么母狼,我想看看啄木鳥長什么樣?!袄献膸煾怠崩辖o咱家?guī)兔?,我從來沒看見過它的真面目。
啄木鳥害羞,它不會讓你看見的。
馮登龍看著路采鳳。
你看著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啄木鳥。
你就是我的啄木鳥,我看你害羞不害羞。
我當然害羞。不光害羞,我還害怕呢,該回來不回來,我正準備到井口找你去呢!好了,飯早就做好了,快回去吃飯吧。
近來馮登龍上的是夜班,夜班的上班時間,要從半夜零點到早上八點。從這個時間上算,煤礦實行的是八小時工作制??捎捎诿旱V的工作環(huán)境比較特殊,八小時兩頭總要附加一些時間。拿馮登龍上的這個夜班來說,說是零點上班,他半夜十一點多就得往礦上趕。到隊部參加過必修課一樣的班前會,再換工作服,領取礦燈,乘罐籠下井。垂直穿過幾百米深的井筒,從地面來到井底,還要走過長長的巷道,才能到達采煤工作面。比起班前,班后附加的時間更多一些,因為從煤窩里爬出來的人總得洗一個澡。好比一個唱包公戲的演員,從戲臺上下來,不能穿著戲裝帶著油彩回家,他必須卸掉戲裝,洗去臉上所涂的油彩。試想一下,如果“包公”戴著烏紗帽,穿著粉底靴,黑頭黑臉地回家,不把家里人嚇得目瞪口呆才怪。煤礦工人和“包公”一樣,都是把自己洗得干干凈凈,再出現(xiàn)在家人面前。不同的是,“包公”的油彩只涂在臉上,洗起來容易些。而煤礦工人身上的“油彩”無處不在,清洗起來就麻煩些。就說腳上吧,一只腳四個腳指頭縫,如果你把三個腳指頭縫都洗到了,只有一個沒洗到,里面就有可能還夾著一層煤。要把全身的夾夾縫縫、毛毛孔孔都洗凈,時間就像洗澡水一樣流走了。馮登龍每天班后附加的時間,大約是一個多鐘頭到兩個鐘頭,說是八點下班,等他回到家,差不多到了十點。
作為礦工的妻子,路采鳳已經摸準了馮登龍的作息規(guī)律。她不能按所謂“八小時”為馮登龍掐點兒,要是那樣的話,她連馮登龍的影子都掐不到。她必須學會用加法,給丈夫歸家的時間留出一些富余。她給丈夫留的時間不是一個鐘頭,也不是兩個鐘頭,取其折中,是一個半鐘頭。也就是說,她估計丈夫九點半左右能回到家。她不敢指望丈夫九點鐘就能回到家,到時見不到丈夫,她會擔心,著急。她也不愿丈夫延遲到十點以后回家,那樣做飯的時間不好掌握,丈夫也會餓得受不住。還算不錯,丈夫都是按她所估計的點兒回來,一般來說誤差不會超過一刻鐘。丈夫今天的腳步要不是被啄木鳥留住,應該會準時到家。就算丈夫被啄木鳥啄木的聲音吸引住了,比九點半才晚了八分鐘。
饅頭、新韭菜炒雞蛋、紅薯丁子甜稀飯,都不熱不涼十分可口。馮登龍一邊吃得狼吞虎咽,一邊還說著好吃,好吃。吃完了飯,馮登龍抽了一支煙,就開始打哈欠。他的哈欠打得很大,把眼淚都打了出來。夜班是黑夜,井下也是黑夜,在雙重的黑夜里,他都撈不到睡覺?,F(xiàn)在回到了井上,回到了白天,他卻瞌睡得不行了??此愤B連的樣子,似乎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一睡就是昏天黑地,不但啄木鳥啄木聽不到,恐怕天上打春雷也轟不醒他。那么,馮登龍就自我放倒睡覺去吧,還硬撐著干什么!哪個上夜班的礦工,不是把睡覺放在頭等重要的位置呢?可是,不行啊,馮登龍還有一項更重要的任務沒有完成。這項任務關系到他的前途和命運,必須按時完成。這項任務不是礦上給他布置的,也不是路采鳳交給他的,是他自己給自己安排的。老是等著別人給布置任務,那是被動的,也顯得不夠成熟。只有自己開始給自己安排任務了,才是主動的、負責任的、成熟的表現(xiàn)。
馮登龍給自己安排的任務是練習唱歌,而且要唱夠一個小時。
他打開錄放機,機子里一位男高音歌唱家開始唱歌。他合著節(jié)拍,跟人家一塊兒唱。人家唱什么詞,他也唱什么詞。人家唱高,他也唱高;人家唱低,他也唱低。他沒有進唱歌學習班學習,也沒有專門拜老師。錄放機等于是他的學習班,歌唱家就是他請來的老師。他不僅模仿老師唱歌的腔調,還裝作自己也站在舞臺上,模仿老師唱歌時的狀態(tài)。他挺胸收腹,目視前方,手持一根紅紅的胡蘿卜,把胡蘿卜對在嘴上唱歌。
三歲的兒子小海,站在馮登龍對面,眼睛看著爸爸手里拿的胡蘿卜。如果馮登龍的歌唱需要觀眾的話,小海代表的就是觀眾。小海對胡蘿卜最感興趣,爸爸把胡蘿卜放在嘴邊,要吃又不吃,讓他覺得挺好玩兒的,也挺好笑的。小海笑著,把一根指頭放進嘴里。他的手指頭也像一根小小的胡蘿卜,他把“胡蘿卜”放在嘴里噙著,嘴角直流口水。
見兒子看著他笑,馮登龍幾乎有些“笑場”,他讓兒子到一邊玩兒去。
兒子問,爸爸,你拿著胡蘿卜干什么?
這不是胡蘿卜,這是麥克。
什么是麥克?
麥克就是麥克,小孩子不要問那么多。把手指頭拿出來,不許吃手!
小海把手指頭從嘴里拿了出來,說他沒有吃手。
路采鳳過來把小海拉走了,說,別耽誤你爸爸干正事。
什么是正事?
正事嘛,就是大事,等你長大就知道了。
馮登龍反復唱的是一支關于煤礦工人的歌。人說干什么吆喝什么,他是干什么唱什么。每年的“五一”,礦上都要組織開展全礦歌詠比賽,到時候,不管你是采煤工、掘進工、放炮員,還是在燈房收發(fā)礦燈的女工,都可以到俱樂部的舞臺上一展歌喉,參加比賽。如果唱得好,可以拿名次,得獎金,上廣播,還有可能成為礦上的名人。一開始,馮登龍沒敢產生參加歌詠比賽的想法,唱歌比不得挖煤,挖煤只要舍得努勁就行了,唱歌可不是舍得努勁就能奏效,不是誰想唱就能唱的。后來,窯哥們兒紛紛登臺亮相,掛牌參賽,事情越鬧越紅火。有一個掘進工,以前天天抱著電煤鉆在煤墻上打眼,電煤鉆的聲音把他的耳膜都快震破了。他參賽拿到了一等獎,命運一下子發(fā)生了轉折,調到礦工會當上了文體干事。從此之后,他再也不用下井了,再也不用抱著電煤鉆往煤墻上使勁了,只動動嘴動動嗓子就行了。掘進工的調動,給了馮登龍很大觸動,看來動手不如動嘴,干得好不如唱得好,唱歌還真是走出煤窩子的一條途徑。連妻子路采鳳也鼓勵他,說他也是高中畢業(yè)生,說他嗓子也不錯,人家能唱歌,他為啥不能唱呢?人家通過唱歌,從井下唱到井上,他為啥不能試一試呢?那好吧,啄木在鳥,成事在運,他摩了拳,擦了掌,也開始練習唱歌。既然到了唱歌的時代,既然大家都愿意聽歌,再多他一個唱歌的也不算多。啄木鳥都能通過自己的方式發(fā)聲,他比啄木鳥也不差吧。
他本來喜歡唱的是一支關于石油工人的歌,那支歌的歌詞很美,曲子也很抒情??墒牵麉⒓拥氖堑V上組織的歌詠比賽,比賽的組織者要求,最好唱和煤礦工人有關的歌,上什么山唱什么歌嘛。你想唱別的歌也可以,在評比時沒有加分。你唱了帶“煤”字的歌呢,就可以得到題材方面的加分。為了能得到加分,馮登龍只好選擇了一支歌唱煤礦工人的歌曲。歌曲采用的是第一人稱,自稱是一位在煤海里沖浪的黑小伙。黑小伙頭戴丹心一樣的礦燈,大步走進深深的礦井,脊梁上流淌著黑色的汗水,胸中燃燒著青春的激情??嘁稽c算什么,累一點算什么,煤礦工人前仆后繼,無怨無悔。黑小伙看到行進的列車,璀璨的燈火,飄香的飯菜,還有姑娘嘴角的微笑,都可以和自己的工作聯(lián)系起來,都感到光榮和自豪。歌曲反復強調的是黑小伙的快樂,把快樂比成太陽,比成月亮,比成風帆,比成翅膀,每一段的結尾都落到“真呀真快樂”上。
路采鳳領著小海沒有走遠,到鄰居陳師傅家去了。說是鄰居,陳師傅和他們家住的是同一個院子。他們家的房子比較多,有五間正房,還有東西各兩間廂房。陳師傅一家租住的是他們家的東廂房。陳師傅比不得馮登龍,馮登龍是礦上的正式工,陳師傅只是一個在礦上打工的合同工。陳師傅的老家在外省,只能臨時性地在附近農村租房子住。陳師傅在井下受傷后被截去雙腿,現(xiàn)在只能在輪椅上生活。他不能打工了,由妻子代替他外出打工。妻子打工的地方不是煤礦,是一家燒磚的磚瓦廠。妻子早上起來出門前,把陳師傅抱起來,放在輪椅上。妻子傍晚下班回家,睡覺前再把陳師傅抱下來,放到床上。輪椅的兩個膠皮輪子當腿,陳師傅進退自如,可以自己做飯吃,也可以到礦街上買東西??伤褪菦]能力自己上輪椅,也不會自己下輪椅,妻子一把他放到輪椅上,他如同和輪椅連成了一體,每天只能在輪椅上做動作。如果輪椅是他的人生舞臺的話,他的舞臺面積有些小,顯得有些逼仄。曾幾何時,陳師傅也是一條挖煤的好漢,在煤海里稱得上是“浪里黑條”,干得左右逢源。沒了腿就不行了,陳師傅認為自己已經成了一個廢人。他聽見了馮登龍的歌聲,也明白馮登龍的用意,對路采鳳伸著大拇指說,行,登龍現(xiàn)在唱得不錯了,差不多可以參加比賽了。
路采鳳說,參加什么比賽,他是唱著玩兒呢!
不管采取什么辦法,你得讓登龍盡快從井下調上來,千方百計,鉆窟窿打洞,也得從石頭縫里調出來。黑臉石頭不長眼,它可不管你是光棍,還是眼子,砸住一個算一個。一砸住就不行了,不是頭破就是骨頭折。你看我就是現(xiàn)成的例子。我這一輩子算是朽了,連啄木鳥都不愿意多看我一眼。
登龍也想從井下調上來,哪有窟窿可鉆呢,哪有洞可打呢?路采鳳仍沒有把馮登龍練習唱歌的真實想法說出來,她可能覺得,想通過唱歌唱到井上是一件很難指望的事,說出來還不夠讓人笑話的。
見女房東說話有些躲閃,陳師傅也不好把話說破。其實他的看法跟女房東的看法差不多,也覺得想通過唱歌調到井上有點兒玄。天下會哼哼幾句歌的人很多,唱歌唱出名堂的人能有幾個呢?陳師傅建議,最好的辦法還是托熟人,拉關系,給礦上管事的領導送禮。只要把禮送出去,只要領導愿意收你們送的禮,時間長了,用禮把自己的腳墊高,領導一伸手,興許能把登龍從井口拉上去。
我們倒是想送禮呢,礦上的領導我們一個都不認識,想送禮都沒地方送。燒香得找到廟門,連廟門都找不到,燒香也沒地方燒。
小海扒著輪椅的輪子,想往陳師傅坐的輪椅上爬。他家的椅子沒輪子,不會走,這個椅子有輪子,會走,他大概覺得輪椅挺好玩的,想爬到輪椅上玩一玩。
陳師傅不愿讓小海上他的輪椅,說,別別,這可不是小孩子玩的。
輪椅可不是椅子,一把椅子下面裝上輪子就不好了。路采鳳有些害怕似的,命小海,松手,下來!
不,不,我就要上去!
聽話,不下來我揍你的屁股。路采鳳拽住小海,強行把小海抓著輪椅的手拽了下來。
小海雙腳彈蹬著,哇哇大哭起來。
路采鳳帶著小海從家里出來,她的耳朵好像還留在家里,一直留意聽丈夫唱歌。小海這邊一哭,丈夫的歌聲就中斷了。她以為是小海的哭鬧干擾了丈夫唱歌,說,走,咱們回去看看你爸,看你爸是不是生氣了?
她抱著小?;氐郊依镆豢矗瓉眈T登龍仰躺在床上睡著了。馮登龍一只腳搭在地上,另一只腳杠在床上。杠在床上的那只腳在床頭懸空著,大腳趾上挑著一只旗幟一樣的塑料拖鞋。馮登龍的嘴微微張著,好像還在唱歌的樣子,而他的眼睛卻閉得緊緊的,恐怕用指頭掰都掰不開。小海還在哭,小海的哭聲似乎對馮登龍沒有任何影響,馮登龍仍睡得呼呼的。路采鳳對小海說,別哭了,要是把你爸爸吵醒,你爸爸休息不好,就沒法兒下井。爸爸要是下不了井,就掙不到錢,就沒法給你買玩具。你要是聽話,媽媽一會兒就帶你去買玩具。給你買個啄木鳥,能敲響的那種。小海這才不哭了。
路采鳳把小海放在地上,把馮登龍腳上的拖鞋脫下來,將馮登龍搭在地上的那只腳搬到了床上。她輕輕拍了拍馮登龍的臉說,醒醒,脫了衣服,蓋上被子,好好睡。馮登龍一動不動,睡得像一盤石磨一樣。看來馮登龍真是累壞了,也困壞了。路采鳳想把馮登龍往上抱一抱,抱得馮登龍的頭枕在枕頭上。可她個子小,馮登龍個子大,她身子輕,馮登龍身子重,她哪里抱得動馮登龍呢!沒辦法,她只好搬起馮登龍的兩條腿,像推磨一樣把馮登龍的身體推得斜過來,拉過枕頭,塞在馮登龍頭下面,并拉開被子,蓋在馮登龍身上。做完這一切,她瞪大眼睛看著馮登龍,她的臉與馮登龍的臉貼得很近,她的眼睫毛幾乎碰到了馮登龍的鼻子??伤目词菃畏矫娴模T登龍閉著眼,睡得呼呼的,對她的看沒有任何回應。我的受苦的人兒啊,你什么時候才能從井里出來呢?路采鳳在心里這么念著,鼻子一酸,兩只眼睛都模糊起來。
跟著錄放機里的歌唱家學唱了一段時間,馮登龍自覺學得差不多了,就關掉錄放機,試著獨立地歌唱。要唱出去,預先要走出去。他沒有繼續(xù)在家里唱,到離他家不遠的一條山溝里唱去了。向陽坡上的山桃花開得正盛,遠看一片白,近觀一片紅。馮登龍就站在明媚的春光里,對著漫山遍野的山桃花歌唱。山溝是他的舞臺,桃花是他的聽眾。舞臺真大,聽眾真多。他覺得桃花很愛聽他唱歌,每朵桃花似乎都對他露出了笑靨。有一支歌唱桃花的歌,馮登龍也會唱,但他沒有唱那支歌,唱的還是關于煤礦工人的歌。好在桃花沒有什么身份定位,更沒有本位主義,一直是開放和歡迎的姿態(tài),不管他唱什么,桃花好像都樂意聽。
一個老漢和一群綿羊,沿著山溝的緩坡走了過來。羊群意不在走,在吃,羊群走的過程就是吃草的過程,所以羊群總是不慌不忙,顯得靜好、從容。新生的野草又是那樣肥嫩,營養(yǎng)又是那樣豐富,每只羊都吃得又甜又香。見羊群逐漸靠近,馮登龍暫時停止了歌唱。
放羊老漢問他怎么不唱了。
他說,我唱得不好,我怕嚇著了你的羊。
你只管唱你的,羊不怕唱歌,有時候還喜歡聽唱歌。
真的嗎?
不信你唱一下試試。
馮登龍打了打嗓子,接著唱起來。他一唱,果然有的羊停止了吃草,抬起頭來看著他。那些羊溫情脈脈的樣子,仿佛真的聽懂了他唱的歌。他唱的是“黑小伙”,他本人也是黑小伙,那些羊都是“白小伙”。如果黑小伙只是跟“白小伙”說話,“白小伙”不一定聽得懂,他把說話轉變成歌聲呢,“白小伙”似乎就聽懂了,“黑白”之間就達成了溝通。怪不得世間除了有話,還要有歌。
臺子要自己搭,輿論要自己造。馮登龍為了讓工友們知道他會唱歌,為了能給參加歌詠比賽打下輿論基礎,上班走在通向采煤工作面的大巷里,他裝作不經意間哼起了歌。下班走在寬敞明亮的大巷里,他唱歌唱得聲音更大些。大巷的頂是穹頂,有著很好的回音效果,他一唱歌,整條巷道都在嗡嗡作響。馮登龍不在采煤工作面唱歌,工作面煤塵太多,礦燈一照,濃密的煤塵像銀色的蛾子一樣撲打著翅膀上下翻飛。倘若他張嘴唱歌,那些活躍的“蛾子”會紛紛飛進他的嘴里,并有可能飛進他的喉嚨。那樣的話,他的喉嚨就會被噎著,使他難以發(fā)聲。更為嚴重的情況是,“蛾子”一旦鉆進他肺里,就會在他肺里沉積下來,沉積得多了,他呼吸起來就困難了。而在巖石層里開鑿的用于礦車運行的大巷里唱歌就好多了,雖說大巷里的空氣質量也談不上優(yōu)或良,到處充盈著地層深處的污濁氣息,但致人職業(yè)病的煤塵總算少多了。
馮登龍在井下一開唱,工友們就聽到了。他們以前沒聽見過馮登龍唱歌,還以為這哥們兒是一只不會打鳴的公雞呢。公雞打鳴頭一聲,不鳴則已,一鳴鳴得還不錯,很像那么回事。社會到了今天,識字的人多了,會跳舞的人多了,會唱歌的人也多了。每人一張嘴,好像誰都能哼哼幾聲。但實在說來,唱歌唱得真正好的人還是很少,能上得大臺面的人更少。唱歌不像挖煤,挖煤嘛,只要有把子力氣,又不惜力,舍得往煤墻上使勁,就可以挖出煤來。而唱歌可不是僅僅舍得使勁就能奏效,唱歌得有天賦,第一嗓子要好,音域開闊,第二樂感要好,唱起來不跑調。馮登龍怎么樣呢,應該說他唱歌的天賦還是可以的,他的嗓子圓滿、渾厚、洪亮、高亢,唱到高處一點都不劈。更為難得的是,他唱歌一點兒都不跑調,分分寸寸,點點滴滴,都拿得很準。
班長說,好小子,你唱得不錯呀!
馮登龍說,瞎唱,唱不好。
是龍你盤著,以前沒見你露過呀!
見笑見笑。
我看你這水平,可以參加礦上的歌詠比賽了,說不定還能上“星光大道”呢!
班長道破了馮登龍的想法,讓馮登龍有些不好意思,他說,那可不敢,參加歌詠比賽,我想都不敢想。他問班長,你說我真的能報名參加歌詠比賽嗎?
又不是比賽撒尿,那有什么不敢想的。等你唱出了名堂,別忘了咱哥們兒就是了。
說話勞動節(jié)就到了,馮登龍家院墻外的楊樹枝葉大展,每片楊樹葉子都像一只小巴掌。一陣風吹過,“巴掌”鼓掌鼓得嘩嘩的。楊樹葉子不是為啄木鳥鼓掌,因為啄木鳥停止了啄木。在樹葉落盡的冬季,人們都很難瞅見啄木鳥的身影。如今樹葉長得密不透風,人們更不知道啄木鳥隱身何處。
馮登龍報名參加礦上的歌詠比賽獲得批準,他明天晚上就要登臺。他理了發(fā),刮了臉,路采鳳還為他貼了面膜。他預演性地穿上結婚時穿的藏青色西服,打上結婚時打的紅花領帶,儼然一副新郎倌的樣子。如果他和路采鳳結婚是第一次舉行婚禮的話,他似乎把明晚登臺唱歌當成了第二次婚禮,激動的心情不言而喻。
陳師傅也知道了馮登龍明晚要參加歌詠比賽,駕著輪椅,特地到馮登龍家門口表示祝賀。陳師傅見馮登龍打的是領帶,建議馮登龍最好不要打領帶,要戴領結。他說他在電視上看男歌手唱歌,人家領口戴的都是領結。一句話提醒了馮登龍和路采鳳,是的呢,他們也經常在電視上看男歌手唱歌,的確是戴領結的居多??神T登龍從來沒戴過領結,家里也沒有領結,這可怎么辦呢?現(xiàn)在干什么都講究形象包裝,他們可不愿讓馮登龍在包裝方面丟分。路采鳳說她去買領結,趕緊搭長途汽車到城里去了。
晚飯之前,路采鳳總算把領結買了回來。她讓馮登龍站在穿衣鏡前,當即就把領結給馮登龍戴上了。白色的襯衣領口戴上黑色的領結,使馮登龍的形象頓時提高了一個檔次,不再是新郎倌的樣子,顯示出歌手應有的風采。新郎倌算什么,新郎倌是一次性的,新郎倌早就成了“舊郎倌”,當歌手才是他們兩口子的新希望。對著穿衣鏡,馮登龍站得板板的,做出已經登臺的范式,繼續(xù)練唱,在做最后的沖刺。為了不耽誤馮登龍做登臺準備,路采鳳把兒子小海送到她娘家去了,她一心一意為馮登龍打下手,摟后臺。她遞給馮登龍的“麥克”不是胡蘿卜,而是一根小搟面杖。小搟面杖是她包餃子時搟餃子皮用的,比胡蘿卜長出不少。馮登龍把“麥克”握得有些緊,像在井下攉煤時握住鐵锨把一樣。去年秋后,井下發(fā)生了一次瓦斯爆炸,弟兄們瞬間倒下了一百多。馮登龍那天上的是四點班,爆炸發(fā)生在夜班,他升井剛洗完澡,井下就出了事故,他有幸躲過了一劫。災難雖然沒落到他頭上,他還是嚇得手軟腳軟,好幾天都不敢下井。他不想再下井了,想從此告別挖煤的生活。有同學也勸他,說工廠車間的門朝南,煤礦車間的門朝天,門朝天的地方不是好待的,何必在那里干一輩子呢!馮登龍心里清楚,天下三百六十行,數(shù)在地底下挖煤的人最累最苦最兇險,誰都不愿意長期在井下挖煤。說是扎根井下,也就是說說而已,連煤在井下都扎不住根,連木頭柱子在石頭底板上都扎不了根,何況長有兩條腿的人呢!可不管好歹,挖煤也是一份工作,有了工作,才能掙錢,才能顧家,才能養(yǎng)孩子。要是沒有工作,他和家人靠什么生活呢?從這個意義上說,每個下井的人都是生存所迫,都是出于無奈呀!現(xiàn)在好了,馮登龍總算找到一條通向井上的道路,成敗如何,就看他明晚的現(xiàn)場發(fā)揮了。
馮登龍和路采鳳難免有一些想象,在他們的想象里,馮登龍發(fā)揮得很好,一舉就成了歌詠比賽的第一名。這一下,評委認識他了,礦上的領導知道他了,他很快在全礦躥紅,成了礦上的名人。名人是不會被埋沒的,調到井上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到了井上的科室,他就不必每天穿煤一身、泥一身、水一身的工作服了,穿舉行婚禮和上臺唱歌時穿的西服就可以。這樣的想象讓路采鳳稍稍有些擔心,她問馮登龍,到那時候,你不會不要我了吧?
馮登龍說,看你說的,哪能呢!不管到啥時候,你都是我的寶貝兒。
也許因為馮登龍?zhí)d奮了,也太緊張了,他臨場發(fā)揮得不太理想,如果說平時準備的水平是十個格,他所發(fā)揮的水平連七個格都不到。結果,他不但沒能奪得第一名,連三等獎里都沒有他的名字。
沒辦法,馮登龍還得繼續(xù)下井。
楊樹葉子落了又生,生了又落。一場小雪之后,啄木鳥又開始啄木。啄木鳥把樹木啄得梆梆的,不是歌聲,勝似歌聲。
馮登龍沒有灰心,勞動的節(jié)日年年有,到明年的勞動節(jié),他還會報名參加歌詠比賽。他練唱的曲目還是那支“黑小伙”。在唱“黑小伙”之余,他還會唱一唱別的歌。這天他唱的是一支關于下雪的歌。大雪飄飄,天地一片白。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他把自己唱醉了,把妻子唱哭了。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