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雷

你在圣弗朗西斯科干什么（短篇小說）

拖雷

山路很黑，遠(yuǎn)光燈成了一個心事重重的老人，一搖三晃的，隨時要跌倒。沸騰的酒精還在身體里晃動著，它像個貪婪的小偷，翻箱倒柜之后仍賊心不死，還在逗留，身邊的陸晶晶擔(dān)心我睡著，不斷地和我說著話。

我倆是同學(xué)，在車上，她沒有和我聊同學(xué)時光的事，而是在聊美國。是的，陸晶晶剛從美國回來，三個小時前，我們還在同學(xué)的一個飯局上，后來我負(fù)責(zé)送她回家，在路上，她說，你拉著我出去轉(zhuǎn)一轉(zhuǎn)，去哪兒都行。我就說，上山吧，山上有一個小鎮(zhèn)。

到小鎮(zhèn)需要一個小時，我擔(dān)心的不是山路，而是警察。

沒事的，假如遇到警察，我用英語和他們說，我是美國公民。陸晶晶略帶自負(fù)地說。

我朝著窗外吐了煙，外面群山很像沒有被喚醒的僵尸，成群結(jié)隊地潛伏在黑夜里，一切都得小心，再小心，不然的話他們會蘇醒，然后撲上來吸掉我和陸晶晶身上含有酒精的血，然后我倆也會成了僵尸，面目一下子猙獰起來，張牙舞爪地，等待下一個闖入黑夜的人。

我說，這是在中國，中國警察才不會聽你這一套，他們會拘留你六個月，你知道嗎，那樣我就慘了，工作也沒了，老婆知道了肯定要和我離婚。

陸晶晶把手放在我的手上，那是一個四十歲女人的手，說不上光滑，但很溫暖。真要是那樣的話，你就跟我去美國。她把喝完的礦泉水瓶放在身邊，又?jǐn)Q開一瓶。

直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對陸晶晶并不了解，我們一起上了三年學(xué)，可三年之中，我倆幾乎沒有說過一句話，直到畢業(yè)的時候，我才有機會和她說上話，可沒幾天她就走了，到了香港，再后來聽說她到了東南亞，然后又去了美國。這么一個消失了二十年的人，突然有一天跑到你面前說，你和我去美國吧。

鬼才相信。

我的車速控制在六十邁，這樣的話，即使在山路上有個什么緊急情況，也能控制得了。我說，你在美國的什么地方？

圣弗朗西斯科，也就是舊金山。

舊金山，我知道。我在腦海搜索著這個熟悉的地名，好像想起孫中山受困在那里，其他的什么也沒想起來，我本來想問她在那里干什么，這個話題還是被我咽回去了。夜霧開始升騰起來，潮濕和黑暗將我們包圍，我盡量睜大眼睛，看著車燈照耀的山路，山路很白，像落了一層雪。

你去么，我想辦法給你弄過去。陸晶晶喝了口礦泉水，她的脖頸很白，泛著瓷器一般的光。

我連英語都不會，去了干嗎。

我媽我爸也不會。

她的話，像個小孩子，我的眼睛仍往遠(yuǎn)處看著，在我幻覺中一輛閃著警燈的車就在山的拐彎處，像個饑餓的老虎，我們身單力薄，只能束手就擒。濃重的夜霧讓這種想象在無限放大著，我有點支撐不住了，看見前面路基很寬，就停下車子。

怎么了，為什么要停車？陸晶晶看著我。

我把頭重重靠在椅背上，身上沒有了一點力氣，再這樣下去，我擔(dān)心會把車子掉進(jìn)了山崖里。陸晶晶給我遞來礦泉水，我喝了一口，胃里的酒精還在噼里啪啦地燃燒著。陸晶晶很擔(dān)心的樣子，仿佛我會隨時死掉，也許，我真的會死掉。

她的身子在一點點地接近我，可我一點沒有力氣，陸晶晶的氣息變得格外遙遠(yuǎn)，你能抱抱我嗎？

我想我繼續(xù)開下去的勇氣，一半來自陸晶晶的體溫，一半來自我不想半途而廢，小鎮(zhèn)就在前面，就在縹緲的夜空里，我屏住了氣息，山路起伏，我感覺我倆都被裝進(jìn)一個孔明燈里，飛往夜空的盡頭。

我又點著根煙，莫名的空虛感正從腳底一點點地升騰，慢慢地將我籠罩起來。

陸晶晶笑了一下，她說，今天在party上，為什么開始不和我說話。

她說的三個小時之前的事，它對于我有點遙不可及，我盡量把眼睛睜大，以便看清前面縣城的燈光，應(yīng)該快到了，在平日里，根本用不了這么長時間，難道我走錯了路。

陸晶晶說：“雖然你不跟我說話，我也感覺到你的目光一直在看著我，你肯定要說很多人也在看我，可你的那種目光和別人的不一樣，一點不一樣，很深情的。

空虛感讓我的呼吸有點困難，我打開車窗，深深地吸了兩口氣，好多了，路一點都沒有走錯，我看見了路邊小鎮(zhèn)的指示牌，很小，若是不注意的話，一眨眼就過去了。

你知道嗎，你的目光對于女人很有殺傷力。陸晶晶為了放松，她蹺起了二郎腿，我懷疑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用英文和我交談，她的表情很松弛，一點憂慮都沒有，這樣的一張臉在我的同齡人中很難找到第二張。

我一點不關(guān)心，她所說的殺傷力的事，我很想聽她為什么不成家？我看了汽油表，油針的指示還能跑兩百公里，油足夠。

沒有遇到你這樣目光的人。說著陸晶晶笑起來，像個快樂的母雞，她用手推了我一下，討厭啦，這是隱私。

我想起她不是中國人，我仍把注意力放在前方的路面上，多么希望現(xiàn)在天上出現(xiàn)月光，哪怕一絲一縷也行，可什么都沒有。

我以為陸晶晶已經(jīng)忘了剛才的話題，沒想到，她的聲音掙扎了一下，還是說了。我以前有一個男朋友，他叫皮特。她說的皮特，我想起好萊塢的明星。

陸晶晶說，我是和他在酒吧認(rèn)識的，我倆都愛喝酒，以前我不是這樣，絕對不是，我什么時候開始喝酒的，讓我想想。陸晶晶說著，撩了她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在夜風(fēng)中，很飄逸，她說，對，是我打掉第二個孩子的時候。

我有點迷糊，沒弄清她說什么，第二個孩子，你和皮特之前的？

她嗯哈地說了一聲，沒有再解釋和誰的孩子，她繼續(xù)講敘著，我記得自己什么都沒有了，除了有一具空蕩蕩的皮殼之外，沒有任何的想法，是的，那段時間我也考慮過要不要死，后來認(rèn)識皮特以后，我就放棄了這個念頭，是他拯救了我。

那時我還不知道，他也患有很嚴(yán)重的抑郁癥，是的，他比我嚴(yán)重，他自殺的幻覺比我都嚴(yán)重，唯一能治療的就是酒，我倆在一起待了有一年的樣子，是一年，一年之內(nèi)，我倆喝了有300多噸酒，你知道嗎，我倆每次回到家里，皮特的抑郁癥就會發(fā)作，他就大喊大叫著，我就掐住他的脖子，對，就是這樣。說著，陸晶晶兩只手交替在一起，在自己的脖子上比畫著，是這樣，我就牢牢地掐住他的脖子，你猜怎么著，他停止了喊叫，他說，好多了，用力啊，我就繼續(xù)用著力，直到他的臉色變得醬紫，嘴角溢出白沫，我才住手。

我承認(rèn)有點走思，就在那一會兒的時間里，我想象著皮特的模樣，這個家伙也許是白種人，也許是黑人，也許就是好萊塢的那個皮特，不管他是什么人，這個家伙痛苦的表情就在我的眼前，陸晶晶就騎在他的身上，兩只手卡住他白紙一樣的脖子，那個男人五官因痛苦扭結(jié)在一起，他瞪著紅眼珠，他的血管曲張，瞳孔放大，在床上發(fā)出陣陣哀號。

我覺得，他就應(yīng)該被我掐死，這樣的死，在我眼里很完美。

我沒想到瘦弱的陸晶晶會說出這樣的話，我腦子里努力想象著兩個人相處的情景，還是一團(tuán)霧，那是什么樣的生活，我有時甚至把躺在床上歇斯底里的那個男人，想象成了自己，我看見自己赤身裸體的被陸晶晶卡住脖子，我渾身顫抖，可憐陰囊也像受驚嚇的孩子，在不安地顫抖。

后來，你掐死了他。

沒有，那樣的話，他就幸福了，后來我倆分手了，分手的原因當(dāng)然不是這些，而是因為另一件事，一會兒吧，一會兒我給你講。

我倆都看見了遠(yuǎn)處的燈光，小鎮(zhèn)到了。

小鎮(zhèn)的路口有警車的警燈在閃爍，直覺告訴我，那是擺樣子呢，哪個警察會半夜三四點站在馬路上查車，盡管這樣，我們還是小心翼翼的，要知道過了這個崗?fù)?，一切就安全了?/p>

確實安全了，小鎮(zhèn)靜悄悄的，沒有人，沒有車，一切都像被僵尸洗劫過，我記不清自己是第幾次來到這個小鎮(zhèn)，它給我的樣子，總是躲在夜霧之中，不動聲色地看著我，車燈很亮，已經(jīng)不像剛才的疲憊，它很亢奮，似乎已經(jīng)預(yù)見到車上兩個男女將會發(fā)生點什么，這種預(yù)見同樣發(fā)生在我倆身上，我倆都陷入到沉默之中。

突然一個黑影，在明亮的車燈前閃了一下。我急忙踩住了剎車，車?yán)镪懢ЬЪ饨辛艘宦?，那一聲從她魂里竄出來的，有金屬的聲響。

那是什么？她驚恐地說。

我確實沒看清，只覺得是一個黑影，嗖的一下，它朝著車燈撲了過來，現(xiàn)在也許就在我的車底下，也許已經(jīng)死了。

到底是什么東西？陸晶晶聲音還在延續(xù)著。

我的心口狂跳著，我說好像是只狼。在前不久我看報紙，上面報道過由于生態(tài)變好，一些野生的狼又在山中出現(xiàn)，它們食物短缺，就經(jīng)常到城市里覓食。剛才那個黑影也許就是一只狼，我想象著狼嘴角掛著血，在車輪底下掙扎的情景。

陸晶晶的情緒平靜多了，她好像立著耳朵在聽什么，外面什么都沒有，她的眼睛一閃一閃的，她說，要么，要么你下去看看，到底是什么？

我想自己要是不下去，面前這個女人會嘲笑我，外面的夜氣很濃，濕冷濕冷的，我拿出手電，小心翼翼地打開車門，那家伙要是狼的話，說不定會在這個時候，一下子從車底躥出來，咬住我的大腿，然后把我拖入黑暗之中。

當(dāng)我站在地上，想象中慘烈的景象并沒有發(fā)生，我懷疑是自己眼花了，也許并沒有什么黑影，我低下頭用手電朝車下照了一下，這時我看見它，是一條黑色的狗，不大，它就伏在那里，身體突突地顫抖著。

他的眼睛很柔弱，像做錯了什么，不敢正視眼前的光，我查看了一下，發(fā)現(xiàn)它并沒有受傷，沒有受傷為什么要躲在車下呢？

陸晶晶在車?yán)锔呗暤貑柺鞘裁矗?/p>

我說是狗，像是一條流浪狗。

死了么？

我又用手電前后照了照，它真的很好，我多少有點慶幸自己剎車很及時，陸晶晶還在問，我就告訴她，一點沒事，這只狗打算在車下過夜了。我打算把它抱出來，只有這樣，我才會安心地離開。可如果抱它，它會不會咬我一口，這是個問題，我應(yīng)該很迅速地卡住它的脖子，這又讓我想起那個倒霉的皮特，這個狗也患了抑郁癥？

就在我下定決心，伸手去抓住它時，突然身后傳來一個聲音，別動它。

這個突如其來的聲音差一點把我的魂嚇飛了。

這么寂靜的夜晚，誰在說話。我從地上爬起來，才看見一個人站在那里，我用手電晃了一下，那個人沒有閃躲，可以斷定，他是個流浪漢，他穿著一件露著棉花的軍大衣，如果不是這件邋遢的外衣，他是很帥的男人，有點像歐洲復(fù)古的模特，他的牙很白，白得有點讓人不敢相信長在這種人的嘴里，他朝著車下吹了聲口哨，那只狗從車下小心翼翼地出來，能看出來，是車輪碰到了它的一條腿，它有點一瘸一拐的。我急忙向面前這個人解釋，確實沒想到，它會突然躥出來。

那個人沒說話，我擔(dān)心黑暗中，還有他的同伙，他們拿著刀棍，會在不經(jīng)意的時候沖出來，朝著我頭上就是一頓亂打，我從身上掏出一百塊錢，我說確實沒看見，你看這些錢行嗎？

那個人看著我，他的眼睛很冷。

我又掏出一百，聲音有點像哀求似的。

他的喉嚨動了一下，他說，有水嗎？

我急忙從車上取出兩瓶水，遞給他，他的狗已經(jīng)溫順地趴在他的懷里，他沒說話，接過水走了，走進(jìn)黑漆漆的夜霧之中。

到了賓館里，我沒有了一點睡意。像病了，也許真的有病了，我還在想剛才的一幕，想那個流浪的男人，他和那只狗在這茫茫的黑夜里要去哪？

衛(wèi)生間里傳來陸晶晶興奮的洗澡聲，在這個不大的空間里，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條魚，水很清涼，光線從遠(yuǎn)處照過來，一切都變得輕快通透，用不了多長時間，她就會在那個滿是蒸汽的空間里，游動起來。

我看見那個流浪的男人，他的腳步正在朝著黑暗的盡頭走去，遠(yuǎn)處什么都沒有，那只瘸了腿的狗，就盤旋在他的腳下，突然，他停下了身子，轉(zhuǎn)過身，他朝我笑了一下，他的牙白得有點夸張，他問我，一起走嗎？

我愣了一下，去哪？

他指了指更遠(yuǎn)處的黑暗。

我醒來的時候，陸晶晶就坐在我的對面，一雙大眼睛盯著我看，這樣子有點嚇人。她已經(jīng)洗完澡，頭發(fā)濕漉漉地浮在肩上，她穿著賓館的睡衣，只要我的手輕輕一觸摸，我相信那睡衣就會一廂情愿地滑落下來，她手里拿著啤酒，喝了一口。

陸晶晶仰起頭喝酒的時候，我看見睡衣下的乳房在顫動，那應(yīng)該是一對沒有哺乳過的乳房，飽滿鮮滑，像節(jié)藕，我應(yīng)該把它一口一口生吃掉了，嚼碎，咽到肚子里，可我沒有一點欲望。

接下來的故事，要聽嗎？她看著我說。什么？我的胸口有團(tuán)火焰，灼燒著我的心。我和皮特怎么分的手。

就是這個時候，我突然大叫了一聲，這一聲并沒有把陸晶晶嚇壞了，她很鎮(zhèn)靜，手很熟練地放在了我的脖子上，那兩只手像是黑夜內(nèi)部伸出來的閃電，開始很輕，漸漸地有了分量，我看見，黑暗里的那個流浪漢，怔怔地看著我，然后很失望地嘆了口氣，他和他的狗隱沒進(jìn)了夜色之中，再也沒有停留。

他們要去哪？

陸晶晶就騎在我的身上，光線從臉頰的另一端照射過來，僵白、陰冷，沒有一點血色。

她的手還在用力。很專注。

（責(zé)任編輯阿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