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文
那天去拌合樓,正好地磅兩頭的斜坡澆筑竣工。老羅告訴我工地上還沒下班,我一看表都快七點了,于是背著相機跟著老羅上了去拌合樓的班車。
班車上除了駕駛員,稀稀落落地還坐了幾個人,前面幾排的位置上放滿了剛從食堂打回來的飯菜,老羅擔心盛湯的飯盒會弄臟車座,便把飯盒端在手里坐了下來。
車子發(fā)動不到十米,不知是路顛簸還是湯太滿,溢出來的湯灑得老羅滿手都是,列兵劉洋想去接過飯盒卻被老羅拒絕了,我知道老羅是怕小劉端不穩(wěn),湯全灑了還在加班的戰(zhàn)友就喝不上了。
老羅當兵二十五年,連隊好些同志的年齡還沒有他的兵齡大,瘦高的老羅身板永遠是那么筆挺,四十五歲的他跑完三公里才用時不到十四分鐘,就為這老羅一度讓我羨慕嫉妒恨。
班車到達拌合樓,老羅把盛湯的飯盒端了下來,甩了甩胳膊.然后招呼大家吃飯。副排長王文本想讓大伙在工地上吃完飯再接著把沒干完的活干完,我知道王副排的這個決定是為了配合我抓拍大家風餐露宿的素材,當我正為王副排的安排而暗自高興時,老羅卻固執(zhí)地把飯菜端進了板房,“多大的事,也要等吃完飯再干”。
趁著大家吃飯的空當,老羅把我拉到一旁,從兜里掏出一盒煙。給了我一支,自己也點了一支。
“小子,是不是不高興了,怪我沒讓你拍照片”,老羅看出了我的小心思。
“哪能??!只怪我來得不是時候”,我沒好氣地回答道。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如果聽完你還生我氣,那我給你賠個不是”,也不問我愿不愿聽,老羅便打開了話匣子。
“1989年,我新兵一下連就被分到了場區(qū),那時的我們住的是臨時帳篷,趕上沙塵天氣的時候,就好幾個人一起去拉帳篷,有時來不及拉帳篷被風直接吹跑了,電影里出現(xiàn)的畫面,就是我們生活的真實寫照。炊事班的墻是由蘆葦靶子圍起來,外面再糊上一層泥巴。有時候開飯的時候趕上刮風,飯菜里不時地會被風沙給加‘小餐,導致許多同志都得了各類結(jié)石病,至今還飽受著病痛的折磨”,說到這的時候。我看到老羅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戈壁的遠方,那神情,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訴說,我知道,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已然深深地融入了他的生命。
當我還在感懷先輩創(chuàng)業(yè)的艱辛時,老羅已經(jīng)在忙著收拾“殘局”,戰(zhàn)友們也早已吃完上了工地。我慌忙放下手中的照相機。跟著老羅一起打掃衛(wèi)生。
“這幫狼崽子是真餓了,這么多飯菜都吃光了,也不知道給我們‘大黃留一口”,老羅口中的“大黃”是拌合樓的一條狗,在拌合樓建立之初就一直跟在老羅身邊,老羅平時回營區(qū)吃飯??倳o它帶些剩菜回來,時間久了,大黃也儼然成了拌合樓的編外“人員”,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忠實地履行著自己的職責。
“每次羅班長下馬蘭休假。大黃都得跟著班車跑好遠的路,我們在后面叫都叫不住。只能等它自己累了才會回來?!卑鼇啒s是拌合樓的電工,也是拌合樓除了老羅最老的兵了,他在大學學的是電氣自動化。直招到部隊這幾年,皮膚黝黑的他已經(jīng)找不出當年半點大學生的影子了,有時跟他聊天,我總會有意無意地問他后不后悔選擇軍營,選擇來到這荒無人煙地戈壁灘上,睿智的他面對我的問題總會對我莞爾一笑,避而不答,我想去年他所帶的班榮立集體三等功便是最好的答案吧。
倒完垃圾回來,我看到老羅正在把米湯里剩下的米飯粒倒在一張報紙上,然后逐個攤開,他的神情是那樣專注,就連我走過去蹲到他身邊都沒發(fā)現(xiàn)。
“老班長,這是干什么呢?”
“我想把這些米飯晾干”,老羅還在繼續(xù)擺弄著,“這樣不會浪費”。
“這個晾干也不能吃啊!”我有些不解。
“我準備下次回馬蘭休假的時候,買上十來只雞娃子,這些晾干的飯??梢晕闺u”,老羅的語氣始終那么平淡。
“聽說咱們這拌合樓附近有狼,養(yǎng)了小雞不怕把狼招過來嗎?”其實關于狼的事,誰也沒有親眼看見,只是夜間的時候聽到狼嚎。
“沒事,白天把雞娃子放出來,然后晚上再圈起來,只要用心負責,狼是吃不到的”,老羅很有信心,這么多年他做每一件事都跟他說的一樣,“用心負責”陪伴著他走過了軍旅生涯,也走過了他最美好的青春年華。
從一名普通的農(nóng)民兒子到如今的一級軍士長,老羅付出了多少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軍營給予他的,除了歷練,我想大多都是責任。
1992年的夏天,當兵三年的老羅已經(jīng)參加了好幾次試驗,在一次籌備某井口回填用的沙石料任務中,他帶領分隊人員夜以繼日地干了一個多月,工作進度已經(jīng)完成了四分之三。然而。誰也沒想到的是。一場突發(fā)的暴雨,把沙石料都沖走了。大家辛辛苦苦的勞動成果全部毀于一旦,當時作為負責人的老羅是欲哭無淚,雖然天公不作美,可試驗工期不能耽誤,心痛歸心痛,被洪水沖走的石料,還得重新準備。抹干眼淚的老羅帶著兄弟們又開始干開了,每天與驕陽為伴,與星月相見,廢寢忘食的一個月,終于換來了試驗的順利開展?,F(xiàn)在的老羅每次提及這件事,眼睛里還閃爍著耀人的光芒!
“老班長,從軍那么多年,戰(zhàn)友們都在議論,每年到評功評獎的時候,為什么你總是往后退,大家都說團里的高級士官中,數(shù)你的榮譽最少,你真的不在乎嗎?”我輕聲問老羅。
“榮譽誰都想要,但如果你看淡了,用平常心去對待,也就那么回事”,老羅頭也沒抬,還在繼續(xù)撥弄著飯粒。
“可立功受獎,不僅是一種榮譽,也是對工作的肯定”,我窮追不舍,試圖探尋他內(nèi)心深處的想法。
“我只是干好自己分內(nèi)的事情,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至于別人怎么看,我對得起這身軍裝就好。林院士在世的時候不是常說他這一生只是做了一件事情,獲得‘感動中國十大杰出人物獎相信也是林老始料未及的?!闭f到林院士時,老羅的眼神里充滿了崇敬與眷戀,我想也只有參加過試驗的人才能體會得到。
“天快黑了,一會又要起風,老班長,我?guī)湍阋黄鸢堰@些弄到屋里去吧!”說完我和老羅各自拽著報紙的四個角,小心翼翼地抬到了宿舍。
宿舍面積不大,放著四張上下鋪的鐵架床和一套桌椅,床與床之間拉了鐵絲,上面掛著幾件軍裝。老羅告訴我,因為有風沙,洗了的衣服只能晾在室內(nèi)。
“老班長,這才四月天,你們怎么就鋪上涼席了,晚上睡覺不冷嗎?”我忍不住問道。
“戈壁灘晝夜溫差大,涼席是午休時用的,到了晚上,也就撤了。”老羅指著墻角的一個電暖氣,“夜里要不是有它,我們估計都凍得睡不著,不過它有時也耍小性子,動不動就跟我們罷工”。
這時,門被推開,包亞榮端著兩杯水走了進來,“來,喝杯水潤潤,也沒什么好招待你的”。說著把其中一杯給了我。另一杯遞給了老羅。
“羅班長,水車今天不知道為什么沒來,桶里剩的水不多啦!要不給連隊匯報下?”包亞榮一提起水車的事,火就不打一處來。
“水車沒來肯定是上別的工地了,要不就是養(yǎng)護去了,先別急,說不定一會就來了?!?/p>
“羅班長總是向著別人,分明是他們駕駛員嫌麻煩不愿來,上次兩三天沒來說是車壞了,害得我們差點連喝的水都沒有,這都什么人嘛!”包亞榮借機向我吐苦水。
“好啦!別再發(fā)牢騷了,去看看鹿正濤他們鋼管埋好了沒有,眼瞅著天就黑了!”老羅話剛落音。
外邊就響起了鹿正濤的聲音,“不行啊!羅班長,線太重鋼管立不起來”。
“肯定是遇到地里有石頭,這小子不愿挖了,才說線太重,你再坐會,我出去看看”老羅說完和包亞榮起身出去了。
無聊中我再次打量這個簡陋的宿舍,在老羅床鋪的墻上一張信箋紙映入我的眼簾,近前一看,原來是老羅記下的備忘錄。
1.女兒下禮拜天該到黃老師那補習高數(shù),記得跟黃老師了解一下學習情況:
2.4月25號結(jié)婚紀念日,別忘了給媳婦買份禮物:
3.妻舅家的兒子五一結(jié)婚,記得打電話祝賀并寄錢隨禮:
4.5月11母親節(jié),別忘了給媽媽和丈母娘打電話:
5.……
正當我看得出神,老羅推門進來,“我怕自己一忙起來又忘了,所以寫了貼在這里,以便每天看見提醒一下自己,讓你見笑啦!”老羅的表情突然有點靦腆?!耙郧袄鲜呛苊?,對于家人,心里總覺得虧欠她們,現(xiàn)在盡量讓自己心安理得,多關心她們,也算是對自己以前的補償?!?/p>
“是啊!為了這項事業(yè),基地多少家庭聚少離多,母親盼兒子,媳婦盼丈夫,孩子盼父親,撇開軍人這個名稱。生活里我們還要扮演很多的角色,可往往都會給工作讓位,我們心里想的是如何完成每一項任務,卻冷落了家庭與親人。”我隨聲附和道。
“說實在話,女兒那么大啦!今年都要參加高考了,我連她幾個任課老師都不認識,至于你嫂子,我都不記得有多久沒有陪她逛街了,每次想到這些,心里都會難受。有時真想放下這一切,好好地陪著她們?!蔽曳置骺吹嚼狭_的眼睛有點濕潤了。
“外面弄好了,老班長,管子立起來了吧!”為了不讓老羅想太多,我故意岔開了話題。
“還是羅班長辦法多,一出手就搞定了”還沒進門。鹿正濤的聲音就傳到了我的耳朵。
對老羅,鹿正濤那是佩服得五體投地,雖然在上大學時,他主攻的土木工程,而且也有好幾年的實習經(jīng)驗,但跟老羅比起業(yè),鹿正濤始終覺得自己是一個學生,要想達到老羅的境界,恐怕還有一段很長的路要走。
“收拾一下工具,準備下班啦!”不遠處的工地傳來副排長王文的聲音,老羅一聽,大步跨了出去,我也跟在后面出了房門,此時的天已經(jīng)暗了下來,只能隱隱約約看見工地那頭人影竄動,老羅使勁喊道“先別急著收拾,都過來洗洗,喝點水緩一下”,“咱們水不多了,羅班長,再讓他們用,我們晚上就沒水洗漱了”,包亞榮拽了拽老羅,輕聲說道,“沒水了我們再想辦法。兄弟們都累一天了.讓他們用吧!”老羅轉(zhuǎn)過身對包亞榮說,“你趕緊找人把水桶抬出來”,正當包亞榮極不情愿地叫上鹿正濤去抬水桶時,眼尖的鹿正濤突然看到不遠處兩束強光緩慢地向拌合樓方向移動,“一定是水車來了,我敢打賭”,鹿正濤高興地說道。
水車停穩(wěn)后,聽駕駛員說了才知道,原來,這幾天團里為保證施工進度,機械連軸轉(zhuǎn),人員三班倒,把水車抽調(diào)到其他工地去了。簡單地洗了洗,王文帶著大家登上了回程的班車。我背著相機也跟在了隊伍后邊。
“老班長,下次來的時候我就能見到你養(yǎng)的小雞啦!”我一邊跟老羅揮手,一邊大喊道。
車子啟動離開拌合樓的時候,我看見老羅一直目送班車消失在黑幕里才轉(zhuǎn)身回屋。坐在車上.老羅的身影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里,我在想,就這樣的一個平凡的豫北漢子,在平凡的本職崗位上,做著一些他認為平凡的工作,一做就是二十五年,他平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