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洪衛(wèi)
小野是一個家庭主婦。
應當說,在我們這個國度,幾乎每一個已婚女人都是家庭主婦。否則,她們便不是一個合格的,受人尊重,被人認同的好女人。她們負責家庭事務,買菜,做飯,洗衣,打掃,收拾,照顧先生,孩子。一個家,一個家庭里的每一個成員,一個屋子的井井有條,都是家庭主婦的職責。
家庭主婦不是一個職務,是一個身份。
小野是一個家庭主婦,同時,也是個在職人員。
剛結(jié)婚那會兒,小野邊聽音樂邊做家務,心情非常愉悅。有一個屬于自己的家,并能在自己的收拾下,讓她始終光潔如新,煥發(fā)光芒,是多么幸福的事啊。新婚,讓小野對未來充滿遐想。
不知從哪天起,做家務時,小野不再聽音樂,只是默默的做著手中的事,機械的,無關(guān)幸福的,在屋子里,東一把,西一把的拾掇。對未來的遐想是沒有的,只不過要把屋子收拾整潔。
事情本身沒有變,但是,里面少了些東西,雖然仍然整潔,沒有了曾經(jīng)的光澤。
時間就在這些家務中東一把,西一把的耗去。小野的手不如過去細嫩了,臉上的皮膚不如過去光潔了,笑容不如過去明朗了,身材不如過去勻稱了,東一塊,西一塊的贅肉開始堆積。乳房,作為小野的解讀者,一天一天的收縮,像是要陷進身體里面去。
早上六點,小野準時醒來。頭腦里也剎那清醒過來,閉著眼睛在頭腦里搜尋剛剛做過的夢。雖然剛從夢中醒來,離那個逝去的夢只有幾秒鐘的距離,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何況這一夜不知做了多少夢。倒不像是睡了一夜,而是在各種各樣紛雜的夢中掙扎突圍了一夜。
真不想起床啊。小野想。
但是又不得不起來。
京兆祺背對著她,還在打呼。呼聲不是很大,但能感覺出睡得十分香甜。小野忽然想起今天是周末,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唉,討厭的生物鐘。小野又埋下身去。
身邊的呼聲停了。想來京兆祺也醒了吧。但京兆祺沒有動,仍靜靜的臥著。小野也靜靜的躺著,與京兆祺之間隔了一段距離。大約有二十公分。一張床上的兩個人,曾經(jīng)親密到不分彼此的兩個人,如今自覺地保持著足夠的距離,偶爾不小心碰到一點點,會感覺不自然,渾身起了細小的雞皮疙瘩,毛發(fā)也要豎起來一般。倒像是天敵呢,多么不可思議啊。
小野忽然想起剛結(jié)婚那會兒,有個傻不愣瞪的女的,說她老公每晚睡覺都摟著她睡。另一個女人說,誰家不是這么睡的啊,要不寶寶是哪來的。小野聽了心里吃吃的笑:果真如此呢。那時候,京兆祺也是每晚天睡覺都緊緊摟著她。小野嫌兩人面對面呼吸不好,就側(cè)過來,背對著京兆祺。京兆祺呢,仍是在身后緊緊的摟著她,兩個身體的各個部位平行密切地吻合在一起,如天造地設(shè)的一般。真是怎么摟也摟不夠。
時間到底是依怎樣的方式流逝的呢?小野不是很清楚。時間,把迷霧一層層撥開,露出透明的本質(zhì),什么都看清了,卻找不到需要珍惜的東西,就是淡漠的開始吧。
小野想起一本書上的一句話:女人只有仰視一個男人時才能愛上他,男人只有欣賞一個女人時才能愛上她。也許是這樣的吧:小野在京兆祺身上沒找到能仰視的地方,京兆祺在小野身上也沒找到能欣賞的地方。或許,曾經(jīng)有過,隨著時間的推移,撥云見日之后,一切都變得微不足道了。于是,慢慢的就變淡了。
身邊又起了輕微的呼聲。小野在輕微的呼聲里睡著了。
七點半的時候,京兆祺猛地起床,在衣柜里翻找衣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
小野醒來,問,要出去?。?/p>
京兆祺說,是的。
小野說,還沒做早飯呢。為什么還要關(guān)心他呢?真的是說不清的事情。是習慣,還是責任,還是義務?
說到底,小野對京兆祺又有什么責任呢?又有什么義務呢?他們之間,到底存有怎樣的責任和義務呢?真是不好說。難道只是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結(jié)果?抑或是幾千年來根植于女性骨髓內(nèi)的奴性?小野越來越像京兆祺的專職保姆了,并且,還是免費的。
京兆祺說,和朋友約好了出去吃呢。
中午回來吃飯不?
不了,吃過還有事呢。京兆祺的聲音很溫和。小野的聲音也很溫和。
倆個人都回避著什么。他們都知道。他們終于在同一時間練就了溫和。
有什么事?小野沒問。問了沒什么意義。走出這個屋子,小野不知道京兆祺做什么,正如京兆祺不知道小野走出這個屋子會做什么一樣。能說出口的,都是無關(guān)緊要的事。未曾言及的,才是問題的本質(zhì)。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人與人之間永遠存在著不可阻擋的距離。
京兆祺換了件干凈的襯衫,黑白細格的,襯著他的皮膚,很有型。
京兆祺雖才三十五歲,卻也有些微微發(fā)福,腹部恰到好處的隆起,走路時倒把以前微微哈著的腰挺直了,顯得更高了一些,也更朗闊了。
剛認識京兆祺時,京兆祺還有些瘦,環(huán)在手彎里細細的,柴火一樣,一點安全感都沒有。這些年過去,京兆祺的腰漸漸粗了,環(huán)在手彎里的次數(shù)卻愈發(fā)的少了,幾至于無。安全感仍是沒有的,倒是越發(fā)的感到了恐慌。
至于女人為什么要從男人那里尋求安全感,這也是沒有理由的事。過去女人不工作,需要男人養(yǎng)活,可以理解。如今的女人里里外外一把手,還要男人干嘛呢?難道就是賤,非得找個爺們回來伺候著?到底也是沒有道理的事。
生活,哪里又有多少道理可言呢。大概只是根深蒂固的,一些有待推翻或者拋棄的思想意識吧。
京兆祺穿好衣服,去衛(wèi)生間洗漱。
衛(wèi)生間就在主臥里面。小野聽得很清楚,京兆祺刷了兩遍牙。
對京兆祺刷牙的次數(shù),小野一直很敏感。京兆祺是抽煙的,不多。和小野剛結(jié)婚時,每天晚上,京兆祺都會刷兩遍牙,早上只刷一遍。后來,并不每天晚上都刷,不過一周有那么一兩次仍刷兩次。再后來,晚上刷牙的次數(shù)漸漸稀了,直至于無。
偶爾一天,小野發(fā)現(xiàn)京兆祺早上刷了兩遍牙。小野聽到心里“咯噔”一聲響。
臨出門前,京兆祺把皮鞋用布擦了。門“咚”的一聲關(guān)起。
從那天起,小野經(jīng)歷了一段狂躁期。如今,也習慣了。說是習慣,莫如說是無奈吧。眼睜睜看著一個人的心揚長而去,再多的努力要么是徒勞,要么是笑話。
小野不想起來,埋在被窩里看微信。微信朋友圈依然有各種各樣腦補分享,夫妻相處之道,舍得之法,家的維護等等。這些鋪天蓋地的心靈雞湯,似乎能在一夜之間,把天下男女眾生都引向美滿幸福的家庭生活。小野翻看劉淵的。劉淵在微信上叫紙鳶。讓人懷疑是個女人,裊裊娜娜,搖曳多姿的樣子。其實,劉淵本人倒是很男人的樣子,有些瘦,十分精神,也很陽光,明朗。
小野在微信上喊劉淵:中午一塊吃飯吧。劉淵沒立刻回答。大概還沒醒呢。往常,小野的信息一發(fā)出去,劉淵那邊會立刻回復。后來,回復就沒那么及時了。無論什么,一旦一切習以為常了,心里也就懈怠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啊??偛荒苤竿嘧R已久的兩個人時時保持剛認識第一天時的激情吧。小野何嘗不是如此,收到劉淵信息時的激情也大不如前了。
肚子餓了,小野起床。把手機放在口袋里,等候劉淵的回復。
到廚房,給自己煎了雞蛋,熱了面包牛奶,削了蘋果。小野在對待自己身體的問題上,從來不含糊。自己的身體只能自己愛護,否則,哪天病了,所有的痛苦只能自己承受,別人,雖說能起照顧的作用,但終究只能做一個旁觀者,看著你病,看著你痛,使不上力,幫不上忙。這是她媽媽生病住院時,她得出的結(jié)論。
何況,小野現(xiàn)在不確定京兆祺能全心全意照顧自己。未知的東西太多,費思量。
小野細細的把早飯吃了,回身到衛(wèi)生間。衣簍里,她和京兆祺的臟衣服堆在一起。也只有以這樣的方式擠在一塊了吧。小野把臟衣服塞到洗衣機里。洗衣的事扔給洗衣機了,真好。世界正在越來越女性化。
小野在家里轉(zhuǎn)悠,拾掇,吸塵,洗抹布,把各處灰塵擦了。家里眼看著一點點亮堂起來。
劉淵回復過來:行啊,老地方見。
收到劉淵的信息,小野并無多少興奮。以前,小野收到劉淵的回復時,會興奮得立刻咧開嘴唇,如今興奮漸漸淡了,盡至于無,甚至,小野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期待劉淵回復還是不回復。人就是這樣一個矛盾體,很多時候,并不能確定自己要什么。有了這個,會覺得想要的是那個。有了那個,又會覺得想要的是這個。
劉淵于她,只是一個存在吧。京兆祺呢?也是。存在。
存在,就是僅僅還沒從視線里消失。
小野到衛(wèi)生間梳洗。小野下意識地刷了兩遍牙。
刷兩遍和刷一遍是不一樣的。第一遍口腔內(nèi)有臟污的東西,和牙膏的泡沫混合在一起,牙膏的清香被沾染,渾濁了。第二遍再刷時,在本來就很潔凈的口腔內(nèi)刷,牙膏本身的清香、爽潔在口腔里散發(fā)。
小野說,這一遍是為劉淵刷的。她不知道劉淵有沒有為她刷過兩遍牙。
京兆祺那第二遍為誰刷的呢?小野不清楚。
小野好奇,但是,弄清楚的意義不大。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女人甲或女人乙,對小野又有什么區(qū)別呢?就好像自己對于劉淵的妻子,也不過是女人甲,或女人乙。
小野想,世間是不是有太多類似的存在。如果是,那么,世界表面有一個格局,內(nèi)在,卻有另一個隱秘的,互不干涉的格局。如果是這樣,世界的表面很和諧,內(nèi)在,則是陰暗的。
多可怕啊。而自己,是那個陰暗體。
洗漱完畢,小野對著鏡子化了淡淡的妝。鏡子里的自己并不漂亮,但這張臉卻是自己百看不厭的??吹哪甏眠h,這張臉已經(jīng)能恰如其分的代表自己了。從眼睛里發(fā)出的光,映照在鏡子里,再映照到自己的眼中。據(jù)說,那是能反映心靈的東西。
至于心靈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卻也是不得而知的。難道就是那亂糟糟的一團,包含了那么多陰暗的腫塊?
和劉淵的相處,已經(jīng)過了虛華客套的階段,隨便叫兩個菜,有酒或無酒全憑心情,吃飯也就像是在自家一樣,相對而坐,把吃當作頭等大事,基本相顧無言。
大致情況是,情或者愛,都是談出來的,到了不必再談時,情或愛也就寡了。目前,小野和劉淵就是這個境地。
吃過飯,小野自然而然的和劉淵一路,往劉淵的住處去。都是既定的程序,少了扭扭捏捏。這么久了,不必言說,兩人心照不宣。
走在去的路上,小野在心里盤算著即將發(fā)生的事,于是乎,覺得這路是為接下來的做愛而走的。每一步路都通向這個動機,身體的某個機制便發(fā)生了隱秘的變化,隱隱的,尷尬在體內(nèi)滋生,有如蟲虱,在每一寸肌膚上爬行。
劉淵和小野保持同樣的沉默。大概,他也有同樣的感受。
這路就走得不那么純粹,不那么光彩。雖然,厚厚的衣服包裹著身體,卻還是有赤裸裸被剝光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感覺。
當一個行為,不是發(fā)乎內(nèi)心,發(fā)乎自然,水到渠成,而是進入一種程序化,其動機就有些可疑了。比如現(xiàn)在,小野就覺得她和劉淵就是進入了某種特定的程序:聯(lián)系——見面——吃飯——做愛——告別。似乎每一步都早已規(guī)劃好,只要見面,就按著這個程序進行。比方說,如果哪天劉淵不想履行其中的一個程序,或小伍不想履行其中的一個程序,而是直接跳到下一步:聯(lián)系——見面——吃飯——告別,必定會引起另一個人心中的猜忌。所以,他們都默默履行著程序,不管愿不愿意。原不愿意,是人的行為,程序卻是機器的行為。也就是說,作為情侶的劉淵和小野,已經(jīng)成為某種機器。機器需要感情么?
但畢竟還在做呵。
如果不做,就打破了早已建立起來的那份平衡。平衡,是他們倆一致小心翼翼維護的東西。
或者,平衡是每一個人與別人相處中都必須維護的東西吧,只是對象不同,需要維護的平衡點也不同。比如小野和京兆祺,他們倆也都在按著過往的程序,維持著共同的家庭生活,也都在極力維護他們之間岌岌可危的某種平衡。維護平衡,是個技術(shù)活,像玩雜技,一不留神,就從鋼絲上掉下來了。這個,只有他們倆知道。外人無從知曉。一種不動聲色的辛苦,不能為外人道。
日光和煦,街道上各色人等熙熙而來,攘攘而往,一張張平平常常的面孔,迎面而來,擦肩而過,沒人看出她體內(nèi)正滋生的寒意,沒有人能看到她肌膚上爬滿了蟲虱。小野極目所能見到的,也只是一張張平平常常的面孔,包括身邊的劉淵。
心里的東西,溝溝壑壑,無窮無盡。促狹地推測別人,其樂無窮。比如現(xiàn)在,小野心里對劉淵的推測。如此推測的時候,小野對劉淵甚至動了惻隱之心。
劉淵的住處是一所單身公寓。開了門,是客廳,兼臥室,兼衛(wèi)生間,兼衣帽間,兼陽臺,一目了然,盡收眼底。小小的空間,一張大床占了絕對突出的地盤。房間里有酒味,還有淡淡的煙味。劉淵平常不抽煙,小野猜不透煙味從哪來。
每一次走進來,小野都不知把自己往哪里放。明明知道那張床是自己唯一的歸宿,卻羞于徑直走向那個目標。雖然,最終都會到床上,小野還是弄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恍恍惚惚上了床。
有一回,做過愛后,小野枕在劉淵的臂膀上,兩人隨便說著話。
劉淵說,知道為什么喜歡你嗎?
小野說不知道。
那時候,認識時間還不算太長。
劉淵說,因為每一次你都像第一次那么羞澀,不知如何是好。
小野說,我那不是羞澀。
劉淵說,那是什么?
小野說,尷尬。為了某個目的,把自己洗干凈,徑直往床上去,你不覺得尷尬嗎?
劉淵說,不呀,很自然的事啊。
劉淵說,尷尬某種程度上來說,就是羞澀嘛。
小野說,或許是吧。
后來,劉淵對小野的尷尬習以為常,視若無睹了。這就是從有到無的過程,從愛變?yōu)榇嬖诘倪^程。存在,不是愛,但距離告別還有一段時間,在通往告別的路上。小野覺得她和劉淵正在這個進程中。具體何時抵達,小野不知道。也許,需要一個契機。
和京兆祺呢? 也在這個路上嗎?
經(jīng)過恰當?shù)那白?,恰當?shù)臅r長,恰當?shù)?,不令彼此尷尬的激情之后,劉淵說,公司調(diào)他回去了,月底辦交接手續(xù)。小野在心里算了算,距離月底還有不足十天。中間有一個周末。不知道那個周末自己走得開走不開。走不開的話,眼下就算是告別了。
劉淵的妻子和孩子在千里之外的一個小城。小野知道,但幾乎不會提及。劉淵也從不問及小野的家庭。都是與自己無關(guān)的人與事,不問倒是輕松不少。不問不代表不琢磨。小野常常會想象劉淵回另一個城市休假的情景,想及劉淵與那個女人如何說話,包括如何做愛,如何跟兒子嬉鬧。心里總有些不自在。人在不同的場所扮演不同的角色,每一個人都是天生的演員啊。比如自己吧,在家里,扮演的是京兆祺的妻子,在單位里,扮演的是一個寡言少語的業(yè)務主管,和劉淵在一起時,扮演的是劉淵的婚外情女人。
婚外情又算個什么東西呢?獵奇?排遣寂寞?發(fā)泄欲望?打發(fā)孤獨?
小野不能真正明白自己在劉淵這里充當?shù)氖鞘裁唇巧?,正如小野不能完全明白劉淵在她這里充當?shù)氖鞘裁唇巧Uf愛是不對的,沒有一個愛不是指向徹底的結(jié)合。小野對劉淵沒有絕對占有的欲望,從未想過要和劉淵結(jié)婚。劉淵也從未提過要和小野結(jié)婚。她不屬于劉淵。劉淵也不屬于她。也許,所謂的角色,不過是性吧。性,不過是一股激情,如潮水般涌起,再如潮水般退去,來去自然。小野與劉淵之間的這股激情早已如潮退去,此時,劉淵離開倒是最好的安排,最好的契機。不尷不尬,保留了雙方最大的尊嚴。
又到了周六。一早上,收到劉淵的信息:明早的車,中午方便吃個飯。小野掃了眼信息,迅速腦補了劉淵信息的全部內(nèi)容:見面——吃飯——做愛——徹底告別。當然,這回菜肴可能比往常豐盛一些,做愛比往常投入一些,告別比往常愁慘一些,但依然逃不脫這個程序。過了有半個小時,小野才回復:看情況吧,未必出得去,再聯(lián)系。劉淵說:好。淡淡的一個“好”字,判斷不出劉淵的真實想法:是期望見小野最后一面呢?還是寧可不見這尷尬的,可有可無的一面呢?
吃過早飯,京兆祺穿著睡衣在家里晃了幾圈,侍弄些花草,又看看新聞。小野看他不像要出去的樣子,便假意問他中午想吃什么,試探他是否在家吃飯。京兆祺說,隨意吧,清淡些就好。小野知道他上午是不會出去了,給劉淵短信說,上午出不來,下午再聯(lián)系吧。劉淵又回了一個“好”字,依然淡淡的,但回復很及時。小野不知他是不是暗自慶幸。
小野洗鍋碗,買菜,做飯,京兆祺看電視,看手機,抽煙。家里很安靜,除了電視的聲音,刀具鍋碗的聲音,屋子里靜寂無聲。
小野做菜時,心里有了些憤憤不平:比如,為什么京兆祺說走抬腳就能走,理所當然的樣子,而自己卻做賊心虛的樣子,非得等京兆祺不在才敢走。只要京兆祺在家,她就得伺候吃伺候穿的。
倆個人就著電視,安安靜靜吃了午飯。說兩句關(guān)于電視節(jié)目的無關(guān)痛癢的話,各自表情淡淡的。小野心里惦著劉淵,不知他這頓飯是如何吃的。此時的小野,倒有些煩京兆祺:平??傇谕獬燥埖模趺雌裉觳怀鋈ツ?!難道是某女人甲的先生偏偏也要在家吃飯,女人甲不得空,出不來?如此一想,小野撲哧一聲笑了。
京兆祺恍惚看了小野一眼,問:笑什么?
小野仍笑個不住,眼淚都笑出來了,嘴上說:沒什么,想到個好玩的笑話。這么說的時候,小野心里又天馬行空的想下去:那女人甲的先生為啥在家吃飯的呢?難道又有另一個女人甲的先生要在家吃飯?如此牽三扯四的想下去,忽然覺得不知源頭從哪里起的,只一個上午,竟壞了多少人的好事,將多少人的生活秩序拉入了正軌。真不知是該感謝他呢,還是怨恨他。
吃過,京兆祺上床睡覺,小野收拾過廚房,也到臥室睡覺。京兆祺直挺挺的躺著,仰面朝上,雙目緊合,很嚴肅認真的樣子,一絲不茍。小野也躺下來,自覺與京兆祺保持二十公分的距離。過一會兒,京兆祺起了呼聲。小野想著劉淵,想著下午如何出去,睡不著。后來,還是朦朧小睡了一會兒。
兩點半的時候,小野起來,到衛(wèi)生間洗臉。小野拿起牙刷,又放下。此時刷牙,京兆祺會和她一樣有所思量吧。小野洗了把臉,化了淡淡的妝。從衛(wèi)生間出來時,京兆祺已經(jīng)醒了。倚在床頭弄手機,抽煙。抬眼看一眼小野,仍忙活手機上的事。手機和京兆祺組成一個密不透風的世界。雖然京兆祺就在眼前,可小野根本不知他心在哪兒。當然,小野和她的手機也組成了一個不為京兆祺所知的密不透風的世界。在鏡前,小野換上一套新買的衣服,顏色很明亮,襯得人也瞬間亮麗不少。從鏡子里,小野看到京兆祺又瞥了她一眼。小野不免有些心虛臉紅。換好衣服,拿起手包,小野訕訕地說,和小伍約好了逛街。像是跟京兆祺請假一樣。京兆祺揚了一下眉,嘴角似乎擰起一絲稍縱即逝的冷笑,喉嚨里哼了一聲。
小野懷疑京兆祺對她外面的事心知肚明,正如她對京兆祺的事心知肚明一樣。
徑直去往劉淵的公寓。公寓里,除了床,已經(jīng)空空蕩蕩。一個小號的行李箱倚立在門后,等劉淵把它拉向遠方,其他東西已經(jīng)提前打包走快遞,踏上歸途。似乎劉淵本人,已經(jīng)走了一半。劉淵給小野開了門,又坐回床上。
沒有什么言語,也沒有羞澀,沒有扭捏,小野洗了下,裹著浴巾,直接掀起被子鉆了進去。顯然,劉淵早已準備好了,翻身把小野裹挾在身下。一句話沒有,一點前戲沒有,倆個人劇烈的,倉促的,徒勞的,無益的,結(jié)合在一起。喘息,吻,啃嚙著彼此,雙臂緊裹彼此,陷進彼此,糾纏,洶涌。然后,死寂。
風暴一下子停息下來,小野,劉淵,被風暴一波波推涌著,最終,東一個,西一個,失落在各自的沙灘上,海潮已經(jīng)退下。
小野平躺著,劉淵也是。
小野沒有俯到劉淵的胸口。
劉淵沒有伸出一只臂膀?qū)⑿∫碍h(huán)于懷中。
小野沒有開口,劉淵也沒有說話。
電視開著,里面的人無休無止地訴說著。
似乎是已經(jīng)分離了。在最后一波浪潮涌起,把他們拋向沙灘時。
天將黑時,小野起來。
開水沖洗。
穿衣。
拿包。
走。
劉淵問,不吃晚飯?
小野說,出來時他在家呢。
劉淵說,那你家去看看,他不在家我們就吃個飯。
小野說,好。小野的“好”也說得淡淡的,像劉淵短信里的樣子。
小野說,明早幾點的車?
劉淵說:七點四十。
小野說:大概不能送你了。
劉淵說,知道。
出了門,小野徑直趕往“巴黎春天館”趕。疾風勁雨般試了兩件衣服,雖價格有些貴,又不打折,還是忍痛買下了。買好衣服,才急著趕回去。
小野到家的時候,家里靜悄悄的。京兆祺不在。
小野像是要呈堂供證一樣,把衣服扔沙發(fā)上。
到衛(wèi)生間,小野摸了摸牙刷毛,沾了一手的水。浴缸里,水跡未干。臟衣簍里,有京兆祺換下的內(nèi)衣。小野拿起,湊在鼻孔聞了聞,有一股淡淡的腥臭。小野感覺自己就像一個經(jīng)驗老到的刑警,京兆祺留下的蛛絲馬跡悉收眼底。對于京兆祺的去向,小野也早已心知肚明。
手機信息音響了一下。是劉淵的。問:他在家不?
小野猶豫了幾秒鐘,回:在,你一個人吃吧,或找倆朋友聚聚。
劉淵又是一個淡淡的“好”字。
對小野來說,劉淵已經(jīng)走了。到了千里之外的小城。若兩人對面坐下暢飲,小野會覺得是在和千里之外的一個陌生人一起。
小野下廚,做了一個人吃的晚餐,就著手機上的《暴走大事件》節(jié)目,把晚飯吃了。
節(jié)目很具諷刺意味,很搞笑。里面有個二B青年,叫張全蛋,經(jīng)常就這個紛亂的世界,大暴粗口,都被節(jié)目組用“嘀”聲屏蔽了。至于暴的什么粗口,小野在看的瞬間,都給腦補了。
吃過晚飯,小野把廚房收拾干凈,大略準備了一下明早早飯的食材。又把京兆祺換下的衣服洗了。因為衣服不多,用手洗的,洗得很仔細,像是完成某種儀式。
事做完了,坐床上看電視。十一點鐘時,小野關(guān)電視睡下。
夜里照舊有很多夢,撕扯著小野。小野也習慣了。夢里忽然醒來,床的另半邊空空的。小野看了看時間。四點五十分?;秀遍g小野不敢相信,這在以往是從沒有過的。往常,再晚也晚不過凌晨一點,京兆祺總會回來。小野抓起手機,摁了京兆祺的號,瞬間又取消了。小野想,是不是可以最后送劉淵一程。如此想著,迷迷糊糊睡著了。
醒來時,天已大亮,奪目的陽光透過窗簾,照到時鐘上。時針正好指在七點四十。小野似乎看到劉淵正安坐車上,而車,已經(jīng)開動,要將他帶往千里之外。手機上,有一條劉淵發(fā)來的信息: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時間顯示是六點十分。
小野找來周杰倫的《千里之外》,分享給劉淵。轉(zhuǎn)而又把這首歌分享給京兆祺。幾分鐘后,劉淵發(fā)給小野一個大大的擁抱。京兆祺那邊卻死寂如灰。小野開始檢點自己的失誤:難道京兆祺察覺了她的蛛絲馬跡,進而促使他走向了他的女人甲?可是她實在找不出來。
小野把手機扣在床頭柜上,弓著的身子,深深地陷進被窩里。卷曲成一團的被子,在日光下,劇烈抖動,如風中的樹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