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祥偉
?
二叔的榮譽
◎柏祥偉
二叔將不久人世的消息,是從醫(yī)生遞給他診斷書的時候傳開的。那個頭發(fā)花白的中年醫(yī)生對我二叔說:
“你的食道上長了一個瘤子?!?/p>
二叔好像是沒聽懂中年醫(yī)生的話,他愣怔著看著醫(yī)生手里的那一紙薄薄的報告單。中年醫(yī)生咂巴了一下嘴巴,把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彎曲成一個不規(guī)則的圓,又對二叔說:
“就像豆粒一樣大小的瘤子,你是手術(shù)治療還是保守治療?”
二叔又愣怔了老大會兒,才慢慢把嘴巴張開了,二叔聽到自己對醫(yī)生說:“我想想吧,我想想再說吧?!?/p>
二叔拿著報告單走出醫(yī)院大樓,陽光刺得二叔睜不開眼,二叔猛地甩了一下頭,好像整個意識才清醒過來。他揉著鼻子舉起報告單,對著陽光照了照,報告單的紙是淺黃色,散發(fā)出一股說不出來的味兒。這股怪味兒讓二叔無端地激動起來,他把報告單揉成一個紙團兒,側(cè)身丟進身后的垃圾桶里,又抬起頭,瞇眼對著太陽,抽搐著身子打了一個噴嚏。二叔揉著鼻子掏出手機,撥通了我父親的手機號。
二叔對我父親說:“哥,醫(yī)生告訴我得了食道癌,我要死了?!?/p>
二叔的嗓門響亮,語速很快,聲調(diào)由低到高,說完又哽咽起來,聽起來就像一段委婉起伏的歌謠。父親知道了二叔的死訊,又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沒過一個上午,二叔得癌癥的消息就在所有認識他的人之間傳播開了。所有知道這個消息的人都給二叔打電話,用同樣的語氣對我二叔說:“老劉,沒事,你命大著呢,死不了你?!?/p>
“老劉,建議你去省城大醫(yī)院再復(fù)查一遍,咱這小縣城的蹩腳醫(yī)生,怎么能查出癌癥呢?”
“沒什么大不了的,現(xiàn)在癌癥也是慢性病了,慢慢治療,中西醫(yī)結(jié)合,咱身邊康復(fù)的人多了?!?/p>
二叔對所有打電話的人都爽快地說:“好,我聽你的!”
我去看望二叔。二嬸給我開門,她的神色憂郁,她抬手朝臥室里指了指,我側(cè)身進去,看到二叔正站在靠近窗戶的穿衣鏡前,對著鏡子擠出一臉笑容。他從鏡子里看到我,對我點點頭,又繼續(xù)對著鏡子笑,他的笑是無聲的,故意擠出來的笑容看起來僵硬,其實他的笑比哭的樣子還難看,他笑得眼睛擠成了一條縫。
我叫了一聲二叔。
二叔轉(zhuǎn)過身,抹著臉說:“我要笑著面對生活,我要和病魔作斗爭?!?/p>
他似乎不在乎我怎么看待他的言行,伸手拉著我走到客廳,招呼我和他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又把正在廚房里燒水的二嬸喊出來。
二叔咳嗽了一聲,他端正身子,看著我和二嬸。我知道,二叔每次說話之前的咳嗽,都意味著他有重要的話要說。我和二嬸都繃住嘴巴看著二叔,等待他的回應(yīng)。
二叔說:“我知道我要死了。人早晚得死,我決定最后對社會做一件有意義的事。等我死后,我要捐出我的遺體。”
我和二嬸都被二叔的這個決定驚呆了,二叔沒理會我的神情,又咳嗽了一聲說:“我雖然生得不偉大,但是我要死得光榮?!?/p>
我和二嬸由驚訝到沉默。我們都了解二叔的性格,在他目前六十二歲的人生里,他只要做出的決定,就像一顆鐵釘砸進木板上一樣,沒有人能改變。
接受二叔捐獻遺體的單位是縣城里的紅十字會。我開著車,拉著二叔去紅十字會時,二叔沒說話,他的左嘴角始終朝腮幫上翹著,他坐在車后座里,對著車窗外的大街左顧右盼,好像是在蔑視蕓蕓眾生。在紅十字會服務(wù)大廳里,我告訴工作人員,我的親屬要捐獻遺體。一個留著短發(fā)的小伙子顯然被我的話刺激了一下,他瞪著眼,反問我:“捐獻遺體?誰捐獻遺體?”
我轉(zhuǎn)身指了指站在我身后一直沉默的二叔。那個小伙子瞪著眼,驚訝地盯著二叔,他把二叔渾身上下打量了一遍,才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摸起辦公桌上的電話,連聲對著話筒嚷:“主任,您趕緊過來,有重要的事要向您匯報。”
小伙子放下電話,神情更加激動,指著服務(wù)臺后邊的座椅,連聲說:“你們坐,坐下先等等?!?/p>
小伙子說著,又忙不迭地起身跑到飲水機前,摸起兩個紙杯給接水,他端著水杯還沒轉(zhuǎn)出服務(wù)臺,我就聽到從大廳左側(cè)的樓梯出口,傳來一陣急促的下樓聲。我扭頭朝那邊看,一男一女急匆匆走過來,小伙子跟著腳步聲扭頭喊:“主任,有人要捐獻遺體。”
那一男一女愣怔了一下,朝我和二叔奔過來,走到我們跟前,男主任站在二叔跟前,他掃了我一眼,就把目光盯在二叔身上。
“您要捐獻遺體?您貴姓,您在哪里工作?”
二叔語氣平靜地回答了男主任的問話。跟著男主任身后的那個女工作人員說了一句:“太好了,謝謝您。”
男主任扭頭瞪了女工作人員一眼,轉(zhuǎn)身對二叔說:“是的,真是太好了,謝謝您支持我們的工作。不瞞您說,倡導(dǎo)社會捐獻遺體一直是我們在努力做的工作,可是一直沒人捐獻,您是咱們縣里第一個生前主動要求捐獻遺體的人?!?/p>
女工作人員又跟著說:“您是咱們縣里建國以來第一個主動捐獻遺體的人,我向您表示敬意?!?/p>
這一男一女的工作人員對二叔捐獻遺體的驚喜態(tài)度,出乎我的意料,我從他們驚喜的神情里可以判定的是,他們沒說假話,二叔是我們縣里第一個主動捐獻遺體的人。二叔顯然也被他們的驚喜傳染了。二叔站起身,大著嗓門說捐獻遺體的意義。我在一旁聽著,很驚訝二叔的出口成章:
“生命是寶貴的,是唯一的,是短暫的,但志愿捐獻遺體的人們在生命終結(jié)的最后一刻,無私地奉獻出自己的軀體,使生命的價值得到升華,使生命的意義獲得永恒。我相信‘一花引來萬花開’,我遺體捐獻將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和認可,會為我國的醫(yī)學(xué)發(fā)展和進步做出貢獻……”
這怎么可能呢,平時言行木訥的二叔怎么會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豪言壯語呢。我驚訝地盯著二叔近乎宣言似的演講。二叔的嘴巴一張一合,的確是他在說這些振奮人心的話。從他嘴巴里噴出的唾沫星子落到我臉上,讓我不得不承認,的確是二叔在說著這些話。
在工作人員一連串的感謝話語里,二叔按照工作人員的要求,寫下了遺體捐獻申請書,又填寫了幾張表格,讓二叔在表格上簽字,又讓我代表二叔的直系親屬在申請書上簽字。最后,男主任鄭重地把一張寫著“志愿捐獻遺體紀念證”交給二叔。
男主任神情莊重地跟二叔握手:“老同志,謝謝您?!?/p>
二叔跟男主任緊緊握手,他繃著嘴巴,神情莊重得近乎悲壯。
我和二叔回家的路上,二叔拿著那張“志愿捐獻遺體紀念證”反復(fù)審量??斓蕉寮议T口的時候,二叔說了一句話:
“我這一輩子都沒得過什么榮譽,這張證書,是我這輩子第一張榮譽證書。”
二叔得了癌癥的事實,隨著他捐獻遺體的消息,就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漩渦,在所有認識他的人之間再次波散開來。那些前幾天打電話對二叔得癌癥表示慰問的親朋好友們,再次在不同的時間,用不同的方式給二叔表示了他們的疑問。二叔對他們的統(tǒng)一回答是,只有兩句話:
“我想這么做?!?/p>
“我愿意這么做?!?/p>
所有的親朋好友對二叔的回答都表示了沉默。所有的親朋好友在得到二叔的這個回答后,都又相互問認識二叔的人,他這么做究竟是為什么?是的,人死了,都是一把火燒成灰,入土為安,二叔為什么還要把自己的身子留給別人折騰呢?別人想不明白,我也想不明白,二叔為什么要這么做??墒俏也桓覇柖?,我清楚二叔執(zhí)拗的脾氣,沒有人能從他嘴巴里得到他不想說的話。
那些天里,我只能在繁雜的工作和生活里,時刻關(guān)注著二叔病情的發(fā)展。說實話,盡管二叔得了不可能治愈的絕癥,我還是想幫助他進行挽救性的治療。哪怕是不能延長他的生命,也要讓他像其他癌癥患者一樣,在病重的后期里,盡量少一點病痛帶給身心的折磨。我想通過各種方式來提升他的生存質(zhì)量,讓他在以后活著的日子里少受點罪,盡最大能力地讓他在減少痛苦中去世。我通過各種熟人的關(guān)系,聯(lián)系了附近各大醫(yī)院里的專家,以及民間的中醫(yī)偏方,尋找適合他病情的療養(yǎng)方式。在沒確定這些療養(yǎng)方式對二叔的病癥是否真正有效時,我沒敢告訴二叔幫他尋醫(yī)問藥的行為。一直到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告訴我,他父親也是患食道癌多年,保守治療之后,長年服用蒲公英的種子,一直到現(xiàn)在病情沒有惡化,目前還平穩(wěn)活著的時候,我才決定去找二叔,把這個消息告訴他。
那是一個周六的上午,我趕到二叔家,還沒想好用什么樣的語氣告訴二叔用蒲公英治病的事。我生怕二叔對我發(fā)脾氣,氣壞他的身子,加重了他的病情。
二叔的氣色和神情比我想象的要好得多。我推門進去的時候,他正像上次我來的時候一樣,正在臥室里對著鏡子擠眼弄鼻地做出一副笑臉。他把眼睛瞇成了一條縫,把嘴巴咧得像熟透的南瓜,他整個臉龐對著鏡子弄出一副笑的表情,看起來就像一個夸張無比的卡通娃娃。我被他這樣極富喜感的表情弄得哭笑不得。他從鏡子里看見我,從鏡子里對著我點點頭。然后他轉(zhuǎn)過身,指使站在我身后的二嬸,大聲說:“趕緊把我的那身西裝找出來,還有那條暗紅色的領(lǐng)帶,趕緊找出來,我要穿得板正些才像回事?!?/p>
二嬸瞪了二叔一眼,扭身對我撇撇嘴。我聽清了二叔的話,卻沒弄明白二叔為什么要穿西裝打領(lǐng)帶。二叔走到客廳里,指著沙發(fā)讓我坐下,他用更大的嗓門對我說:
“電視臺的記者要來采訪我啦,我馬上就成了新聞人物啦!”
二叔喜氣洋洋的語調(diào)更讓我摸不著頭腦,電視臺的記者怎么會采訪這個做了一輩子普通工人的二叔呢?我禁不住追問了一句:
“二叔,電視臺的記者干嗎要采訪你呢?”
“因為我是咱們縣里第一個主動捐獻遺體的人,這個是新聞,所以紅十字會的工作同志對電視臺說了,所以記者要來采訪我這個新聞人物。”
我愣怔了片刻,才聽明白了二叔的話,我剛想對二叔說用蒲公英治病的消息,可是那句話在我嗓眼里翻著滾兒,我卻怎么也說不出來了。我看著二叔踅回臥室里,讓二嬸幫他穿上西裝,又對著穿衣鏡系上領(lǐng)帶。他對著鏡子轉(zhuǎn)了兩圈,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拉開陽臺上的玻璃門,彎腰從陽臺的鞋架上抽出一雙布滿灰塵的皮鞋。他把皮鞋拽到二嬸腳下,用同樣的高嗓門指使二嬸:
“人靠衣裳馬靠鞍,你趕緊擦擦這雙皮鞋,我要神清氣爽地接受采訪?!?/p>
二嬸又瞪了二叔,她繃著嘴巴彎腰撿起那雙皮鞋,悻悻地從二叔身邊擠到陽臺上,摸起一盒鞋油,用抹布擦起來。二嬸的表情憤恨,動作粗暴,讓我不敢吱聲。二叔顯然看懂了二嬸的不情愿,用蔑視的眼神盯著二嬸擦皮鞋,扭頭低聲對我說:
“咱縣里的新聞節(jié)目收視率很高,全縣六十多萬人民瞪眼看著呢,我必須要嚴肅認真接受采訪?!?/p>
我真是被二叔莫名的得意忘形和近乎囂張的神情激怒了,這種怒氣給我增添了勇氣,我忍不住對二叔說:
“二叔,我一個大學(xué)同學(xué)的父親前幾年也是得了你這種病,后來長年堅持服用蒲公英的種子,直到目前還健康地活著呢。”
二叔扭頭瞪著我,他瞪著我聽我說完了這個消息。他像是不認識我似的,用審視的眼神盯著我。
“你真讓我失望!虧你還是大學(xué)本科畢業(yè)呢,你竟然不相信科學(xué),卻相信沒有任何依據(jù)的迷信!”
我被二叔羞辱的話驚呆了,我不知道該怎么反駁二叔,只能聽二叔繼續(xù)批斗我:
“簡直就是荒唐!國內(nèi)外多少頂端專家治不了的病,蒲公英能治得了?看來你的學(xué)識徒有虛名啊,真是讓我再次失望!”
面對二叔的強詞奪理,我只能張口結(jié)舌。二叔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走到陽臺上,抬腿把腳伸進二嬸正在擦著的皮鞋里。他憤憤地跺了一下腳,又偏頭瞪了我一眼。我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低頭走出臥室,坐進沙發(fā)里,卻如坐針氈。我想賭氣離開二叔,卻又怕再次惹惱二叔,只能搓著手干坐在沙發(fā)上。二叔不再理會我,他穿著棱角分明的黑色西裝,挪動著锃亮的皮鞋,倒背著雙手,在客廳里斗志昂揚地走來走去,不時抬起手腕看表,嘴里嘟囔著:
“十一點了,記者該來了?!?/p>
他邊說邊奔到茶幾邊,整理著茶幾上擺放的水果。這時門鈴聲響了,我起身拉開門,看到幾個背著碩大的布包,扛著攝像機的男女站在門口,他們用一副謹慎的笑臉對我喊出了二叔的名字。二叔從我身邊擠到門框上,伸出雙手和為首的一個大胡子男人握手,他顯然把雙手使足了力氣,大胡子男人對他笑得齜牙咧嘴,二叔握著大胡子的手,表情莊重嚴肅。
二叔說:“同志們辛苦了,來,趕緊屋里坐?!?/p>
一行人坐定,他們拒絕了二嬸端來的茶水和水果,只是忙不迭地跟二叔介紹采訪拍攝的注意事項,他們像早有預(yù)謀導(dǎo)演,對二叔解說著每一個要拍攝的鏡頭。二叔做到了心神領(lǐng)會,他對大胡子的解說連聲應(yīng)諾。拍攝開始,二叔在大胡子男人的指使下躺在了床上,蓋上了一層被子,做出一副病入膏肓的模樣。
大胡子把話筒遞到二叔面前,問二叔:
“您是咱們縣里,建國以來第一個主動捐獻遺體的人,我向您表示敬意。您為什么想起要捐獻遺體呢?”
大胡子男人問完,二叔便發(fā)出一陣劇烈的咳嗽,他顯出了氣若游絲卻又堅定樂觀的神情。二叔咳嗽了一陣子,對著話筒說:
“生命是寶貴的,是唯一的,是短暫的,但志愿捐獻遺體的人們在生命終結(jié)的最后一刻,無私地奉獻出自己的軀體,使生命的價值得到升華,使生命的意義獲得永恒。我相信‘一花引來萬花開’,我遺體捐獻將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接受和認可,會為我國的醫(yī)學(xué)發(fā)展和進步做出貢獻……”
大胡子男人示意二叔停止說下去,隨即對二叔的配合表示贊賞,他伸出大拇指對二叔說:
“謝謝您,您說得太好了!”
我在一旁沒吱聲,在場的人只有我和二叔知道,二叔說的這段話和在紅十字會說的一字不差。
大胡子男人讓二叔坐起來,開始拍二叔拿著志愿捐獻遺體紀念證書特寫鏡頭。二叔把紀念證捧在胸前,面對鏡頭,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壯烈神情,按照大胡子男人教給他的話說: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
拍攝完畢,大胡子男人再次對二叔伸出大拇指:
“您的表演,不,您的表現(xiàn)太棒了!您等著吧,新聞一旦播出來,您就成咱們縣里的名人了?!?/p>
二叔對著幽深的鏡頭長出了一口氣。
果然不出那個大胡子所料,關(guān)于二叔主動捐獻遺體的新聞播出以后,二叔家突然變得熱鬧起來,先是縣里報社記者來采訪了二叔,幾個拿著錄音筆和筆記本的記者對二叔捐獻遺體的行為進行了深度采訪,他們試圖寫出和電視臺不一樣的新聞點。但是二叔還是以不變應(yīng)萬變,他對報社記者們重復(fù)著在紅十字會說過的話,就連表情和語速都一樣。隨即市里的報社和電視臺、各類新興的網(wǎng)絡(luò)媒體,也接踵而至,對二叔進行了長篇累牘的宣傳和報道。緊跟著小城里的民政局、工會、宗教事務(wù)局等單位的負責(zé)人,來到了二叔家,對二叔的行為進行了慰問和贊揚,他們臨走時都對二叔拿出了幾千塊錢的慰問金,并叮囑二叔:“有困難就給我們說。”
二叔沒有對任何一個來看望他的領(lǐng)導(dǎo)提出困難,他只是在幾番謙讓下,默默地接受了他們的慰問金。每次領(lǐng)導(dǎo)們走后,二叔都激動得臉通紅,對二嬸說:
“我感受到了組織給我的溫暖?!?/p>
二嬸攥著那些慰問金,憂心重重地看著二叔。
二叔說:“你不覺得這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嗎?”
二叔的話沒錯,在經(jīng)過一陣紛紛揚揚的宣傳之后,在相關(guān)領(lǐng)導(dǎo)對二叔進行了看望和慰問之后,二叔捐獻遺體的事持續(xù)發(fā)酵起來,就像一個越吹越大的氣球,越來越引人矚目。先是小城里發(fā)起了向二叔學(xué)習(xí)的決定,一紙紅頭文件下發(fā)到各個單位,就像響起了沖鋒的號角,小城里的黨政事業(yè)單位、學(xué)校企業(yè)團體迅速掀起了學(xué)習(xí)二叔無私奉獻社會的精神,二叔被邀請到各個單位做報告。他穿著那身棱角分明的西裝,锃亮的皮鞋在腳下嗒嗒作響,二叔坐在報告席上,緩緩目視聽眾席,聽眾立即變得鴉雀無聲。二叔每次都抬手整理一下麥克風(fēng),對著麥克風(fēng)發(fā)出噓噓兩聲,然后就像得到暗示似的,坐定對著麥克風(fēng)開始報告:
“各位領(lǐng)導(dǎo),同志們,大家好,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我早在二十年以前,就在思考,人生的終極意義在哪里……”
聽眾席不時爆發(fā)出陣陣掌聲,二叔的聲音隨著掌聲越來越洪亮。
隨著二叔持續(xù)不斷的宣傳和報告,二叔的生活變得繁忙起來,他幾乎每天都要接到去各個單位做報告的邀請,他的身影連續(xù)不斷地出現(xiàn)在小城里的電視和報社上,二叔的名聲很快就被小城里的人所熟知,他所住的小區(qū)居委會也邀請他在百忙中做了一場主題為“人生和夢想”的專題報告會。在鮮花和掌聲籠罩二叔的同時,各種榮譽也如花瓣一樣落在二叔身上,在短短幾個月里,二叔先后被相關(guān)單位授予“十大道德模范”、“最美普通人”、“先進個人”“感動人物”等等稱號。二叔拿著這些榮譽證書,激動得眼含熱淚。二叔在電話里對我說:
“太好了,我做夢也沒想到我會得到這么多榮譽,我會有今天!”
我不知道該怎么回應(yīng)二叔的高興。說實話,我高興不起來,二叔得到的這些榮譽,是用他的死換來的,我想二叔應(yīng)該比誰都清楚這件事,他早晚要用死來成全他所得到的這些榮譽,他只有用死才能證明他無愧于這些榮譽。他所得到的這些榮譽,只有在他死后才能得以體現(xiàn)??墒?,他死了,他所得到的這些榮譽,對他也就沒有什么意義了。二叔多活一天,他的榮譽才會多在他身上保持一天。可是,其實所有的人都在等著二叔死,等著二叔死了以后,把遺體捐獻給社會。這樣,他的榮譽才會真正在他失去的時候,又真正屬于他。我以為二叔會告訴我這些事實,可是,二叔在對我表達完他的激動之后,他的聲音在話筒里停頓了老大會兒,我聽到了二叔壓低的聲音:
“你說過的你大學(xué)同學(xué),他父親真是用蒲公英治好了這種病嗎?”
我聽清楚了,二叔在話筒里用最低的聲音對我說: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了,這么多人尊重我,我覺得活著真好,我要是死了就什么都沒有了……”
二叔的聲音聽起來斷斷續(xù)續(xù),我能從他壓抑的聲音里聽出了他的羞愧和對活著的渴望。
二叔說:“我真的不想死,你要替我保密,雖然我早晚得死,可是我現(xiàn)在真的不想死了……”
二叔的聲音慢慢低下去,我只能對二叔說:“好吧,我知道你的想法了?!?/p>
按照大學(xué)同學(xué)給我提供的地址,我在鄉(xiāng)鎮(zhèn)的一處偏僻的農(nóng)家院里,找到了一包蒲公英種子。那位神情憨厚的農(nóng)民大叔告訴我:服用蒲公英種子要先烘焙,烤干,然后搗成碎末,讓患者每天早晚用溫水沖服一次。他的熱情給了我治好二叔癌癥的信心。不過我臨走時,這位農(nóng)民大哥又說,這個偏方并不是對每一個食道癌患者都有效果。他說人的身體是很奇妙,就像同樣的種子,在不同的田地里,并不一定都能發(fā)芽成熟一樣。我認為他的這番話深有道理,只能抱著試一試的心態(tài),把死馬當活馬醫(yī)。
我趕到二叔家里,敲門把蒲公英種子交給二叔。二叔把那一包蒲公英種子抱在懷里,就像一個饞嘴的孩子緊緊抱著愛吃的食物一樣。他低頭湊在包裹蒲公英種子的塑料袋上,使勁抽動著鼻子嗅著,然后他突然又抬起臉,用緊張的神色朝窗外看了看,扭頭厲聲問我:
“你怎么能大白天抱著這東西來呢?這要是讓別人看見怎么辦?別人會怎么看我?”
“讓別人看見又怎么啦?一個病人吃藥難道還是不該做的事嗎?”
“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吃藥,我不能讓別人知道我不想死!”二叔憤憤地把蒲公英種子丟在沙發(fā)上,扭頭對我說,“你知道,所有的人都在等著我死!如果別人知道我吃藥不想死了,別人會對我很失望的!”
“二叔,難道你為了讓別人高興,為了這些所謂的榮譽,你就真按照別人的意愿去死嗎?難道你的榮譽比你活下去還重要嗎?”
面對我責(zé)問,二叔張著嘴巴愣怔了一會兒,他在原地轉(zhuǎn)了一個圈,撓了一把頭發(fā),一屁股坐在沙發(fā)上,突然像個軟弱的孩子一樣低聲說:
“我不想死,我剛開始過上了我想要的好日子,我真是舍不得去死?!?/p>
二叔說著,抬頭看了一下掛在客廳里的表,猛地站起身說:
“不聊了,我要去做報告了,車子在樓下等著我呢?!?/p>
據(jù)我二嬸對我說,從那天以后,二叔開始每天早上服用完蒲公英種子,就出去做演講報告。白天從外面吃飯回來,晚上又繼續(xù)用溫水沖服蒲公英種子。他在每次服用蒲公英種子的時候,讓二嬸關(guān)嚴門,拴上安全鎖,關(guān)掉客廳里明亮的吊燈,只在微弱的臺燈下,小心翼翼地服用,他的神情緊張,生怕自己的吞咽發(fā)出一點聲響,他每次都像個正在做一件錯事的人一樣,臉上顯出了羞愧和懺悔的樣子。
“你二叔對現(xiàn)在的生活太執(zhí)迷了,其實他活得很痛苦,還不如原來沒有這些榮譽活得自在呢。”
“其實他的病一點都不見好,他咳嗽得越來越厲害,好幾回都咳出了血絲兒。你沒發(fā)現(xiàn)嗎?他的聲音越來越嘶啞了。”
“有好幾次我把他攔在家里,不讓他再出去做什么狗屁報告,可是我攔不住他,他像一頭憤怒的豹子一樣對我咆哮,他簡直就是瘋了。”
面對二嬸絕望而又痛苦的訴說,我不知道該怎么勸二嬸。我對二嬸說:
“我二叔活不太久了,你就讓他按照自己的想法活下去,他怎么高興就怎么活吧?!?/p>
二嬸擦著眼淚說:“可是,我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死了呢?”
二叔的病的確是越來越厲害了。聽過我二叔做報告的一位同學(xué)悄悄對我說,我二叔的嗓子越來越嘶啞,他在做報告的時候,極力伸長著脖子,臉上的青筋暴漲著,就像是被一雙看不見的手扼住了脖子一樣。他劇烈地咳嗽著,憋得滿臉通紅,還在盡可能地用力發(fā)聲。聽眾席上的人都為他憋得難受,同時也為二叔的頑強精神感動,不由自主地發(fā)自內(nèi)心地用熱烈的掌聲鼓勵二叔繼續(xù)演講下去。可是二叔的病還是不依不饒地發(fā)作了,在一次高規(guī)格的報告會上,二叔剛講了不到三分鐘,就劇烈地咳嗽起來,他捂住胸口,抓住脖子,他趴在報告臺上的桌子上掙扎了幾下,就一下子栽倒在報告臺上。全場一片混亂,二叔被急救車送到醫(yī)院里。
我趕到醫(yī)院去看二叔。二叔手腕上插著輸液管,鼻子上插著氧氣管子,胸口上貼著測量心電圖的電線。整個人就像被一團繩索捆綁住了一樣。二嬸和親朋好友圍著他,所有人的表情焦灼而又悲傷。我貼近床前,叫著二叔。二叔睜開眼,用軟弱無力的眼神盯著我,他張著嘴巴似乎想對我說什么,我把耳朵貼近二叔的嘴巴,聽到二叔對我說:
“救我,我不想死,我真是不想死?!?/p>
二叔喘著粗氣對我說:“我的好日子才剛剛開始,我怎么能死呢?”
我對二叔點點頭,我說:“你放心吧,醫(yī)生在全力救你,你不會死?!?/p>
二叔露出了欣慰的神色,他用越來越費勁的語氣說:“你是咱們老劉家唯一的男人,如果我真死了,如果領(lǐng)導(dǎo)愿意,你可以代表我繼續(xù)做報告,把我的事跡繼續(xù)傳播下去……我相信,你做得會比我好……”
我只能對二叔連連點頭,我說:“好,二叔,你放心吧,我知道了。”
隨著二叔的病情加重,二叔的嗓子已經(jīng)徹底發(fā)不出一點聲音了。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小城里的領(lǐng)導(dǎo)相繼來看望二叔,他們帶來了鮮花,站在二叔的病床前對二叔說著寬慰的話,再次征求二叔,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出來,他們會盡力解決。二叔對領(lǐng)導(dǎo)們點頭,伸出手握手,滿臉感動,眼含熱淚。社會上的各界人士也一撥又一撥地來看望二叔,他們也帶來了大把的鮮花、牛奶,以及很多滋補身子的營養(yǎng)品。他們站成隊形,圍著二叔的病床轉(zhuǎn)一圈,再次神色莊重地離開病房。
我聽到來看望二叔的人們,在離開病房時就相互低聲說:“他快死了,他馬上就要捐獻自己的遺體了?!?/p>
那些日子里,在沒人的時候,二叔常常悄悄掉淚。他讓二嬸把他得到的那一摞榮譽證書拿到病房里,塞在了他的枕頭下面,好像他只有枕著那些榮譽證書,才能安然沉睡。
在一個下著小雨的傍晚,二叔打著手勢讓我把一支筆和一張紙遞給他。他哆嗦著手寫下了一行字:“我知道,很多人都想讓我死,其實我明白,我死了也值了。”
二叔寫完這段話,老淚縱橫,淚水像蟲子一樣在他臉頰上蠕動。
我心里很難受,可是我又能怎么勸解二叔呢。二叔昏迷得越來越厲害,整個下午不省人事。那天夜里,我趴在二叔的病床前,準備照顧二叔的起居。后半夜里,我起身去廁所時,抬臉發(fā)現(xiàn)二叔手腕上輸液管的針頭耷拉在床邊,插在他鼻孔上的管子也耷在嘴巴上。二叔的表情平淡,像是還在熟睡著,我遲疑著摸了摸二叔的鼻孔,感覺不到一點喘氣溫度。我使勁攥住二叔的手,才發(fā)現(xiàn)二叔的身子已經(jīng)涼透了。我大聲喊著二叔,二叔沒有一點回應(yīng)。
我不知道,插在二叔身上的輸液管和氧氣管子怎么脫落了下來。我只是看到,二叔閉著眼,神色安詳?shù)孟袷钦谧鲆粋€美夢。沒錯,二叔枕著那一摞榮譽證書死了。
按照二叔生前的志愿,紅十字會及時派人來拉二叔的尸體,并在病房里給二叔舉行了一個簡單的告別儀式。親朋好友趕來和二叔告別,二嬸哭得幾度昏厥。眾人紛紛勸二嬸節(jié)哀。二嬸好不容易才止住哭聲,跟我說,咱這里都講究人死入土為安,你二叔的遺體被捐獻了,咱們也要在老家的墳地里給你二叔立一塊墓地,以后也有個祭奠二叔的地方。我同意了二嬸的要求。只是沒有二叔的遺體,墓地里安放什么才合適。眾人商量了一番,都提議把二叔生前的生活用品拿一些安放在墓地里,也算是安葬了二叔。
那天上午,我和二嬸回家,找到二叔生前看過的書籍,收音機,手機,一些他喜歡穿的衣服,準備把這些東西放在墓地里。第二天上午,老家來人說,墓地已經(jīng)挖好,可以把二叔的東西埋在墓地里了。我和二嬸,以及二叔的親朋,一起回老家給二叔舉行安葬儀式。走到半路上,二嬸悄悄問我,你二叔的那些榮譽證書怎么辦?我想了想說,你先存放在家里吧,說不定以后會有用處呢。二嬸點點頭,沒再吱聲。我們快到老家的時候,二嬸衣兜里的手機響了。她掏出手機看了看,遞給我說,你二叔的手機,怎么還有人找他呢,你接聽吧。
我接通了手機,聽到話筒里傳出一個男子的聲音說:“劉老您好,明天有時間來我們單位做場報告嗎?”
我遲疑了一下,對著話筒說:“對不起,他昨天已經(jīng)去世,以后不要再打這個手機了?!?/p>
對方停頓了一下,像是才反應(yīng)過來似的說了一句:“噢,對不起,打擾了?!?/p>
責(zé)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