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a鷹

1.

“游妹，你在發(fā)什么呆？”媽媽的語氣看似不經(jīng)意，其實隱隱約約透著一些不耐煩。蕭游一直在望著碗里的米飯粒，老半天了沒動一下筷子。

最近媽媽換了一個工作，蕭游覺得她整個人都繃得緊緊的，臉上也很少再有曾經(jīng)那宛如陽光的笑容。

“林俐把‘陽光女孩送給舒羽了。她說過一定會好好保存的，因為這是我‘親手一針一針縫制出來、特地為林俐私人訂制的?！笔捰蔚皖^扒了一口飯，想到林俐曾經(jīng)說過的話，她覺得自己眼淚都要流出來了。

“什么‘陽光女孩？你是說你昨天把自己關(guān)在屋子里做的那個小玩意兒嗎？”媽媽似乎被什么勾起了無名火氣，聲調(diào)在微微上揚，身體也跟著僵硬起來，“陶淵明說‘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勉勵，歲月不待人；孔子說‘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富蘭克林說‘你熱愛生命嗎？那么別浪費時間，因為時間是構(gòu)成生命的材料； 川端康成說‘荒廢時間等于荒廢生命； 莎士比亞說‘拋棄時間的人，時間也拋棄他……你看看，古今中外的名人智者，哪一個不惜時若金？”

媽媽的話把蕭游的眼淚都烘干了。

蕭游理解媽媽的心情。媽媽是個能干的女子，蕭游是媽媽一個人一手拉扯大的。在蕭游很小的時候，媽媽就和爸爸分開了，每周一至五，蕭游和媽媽住，雙休日去爸爸家里。媽媽每天都把蕭游的生活安排得井井有條，寫作業(yè)、彈琴、練字、讀古詩……什么時間做什么事情，清晰得猶如學校的課程表。在安逸的小城，基本都是三代同堂的家庭，像媽媽這樣獨立的女子不多。媽媽的個性和她的五官輪廓一樣冷峻硬朗。

所以，每個雙休日去爸爸家里，和爺爺奶奶以及那邊的好多親戚一起過周末，對于蕭游來說就像去度了一個熱鬧的短假。相比之下，和媽媽一起的生活，過于平淡，過于安靜。在同學們嘻嘻哈哈談論去哪兒美食、去哪兒逛街購物、DIY了蛋糕發(fā)飾或十字繡之類的話題時，蕭游偶爾會感嘆自己和媽媽的生活似乎不像在人間。

2.

這陣子，班里流行剪短發(fā)。先是吳文文起的頭，然后蔣書逸、邵一菲、姜珊珊……很快，班里三分之二的女孩都剪了短發(fā)。

林俐本來就是短發(fā)，所以這個潮流和她沒什么關(guān)系。

蕭游從小到大都是長發(fā)，媽媽雖然自己是短發(fā)，但總是固執(zhí)地堅持長發(fā)是女孩子的象征。因此不管如何忙碌，總是把蕭游打理得干凈清爽，清新得宛如清晨草尖上的一顆小露珠。

面對著女孩子們旋風般的改變，蕭游一點都沒有心動。

從小到大，蕭游都是個冷靜的小姑娘，再怎么高興，臉上的笑容都是輕輕淺淺，一如她說話的語調(diào)，總是不緊不慢、不高不低，似乎任何事情都干擾不了她的平靜。

林俐是蕭游幼兒園時就認識的同學，老天爺存心要把她們兩個綁在一起似的，幼兒園時不是被安排在一組，就是被排在一條隊伍里，要么睡在上下鋪，反正是眼睛瞅著總能見到的那個位置。林俐是個活潑好動愛說愛笑的小姑娘，性格跟蕭游的溫吞水正好相反。

上小學后，蕭游和林俐還是被分在了一個班級。有時是同桌，有時是前后座，或者隔壁排，最遠也沒超出過相隔三個座位的距離。

誰都想不到，這樣兩個個性迥異的孩子，會成為好朋友。

但事實就是那樣，林俐和蕭游總是被設定在很近的距離內(nèi)，以至于所有的人，包括蕭游自己，都認為她們兩個是一對好朋友。

林俐會唧唧呱呱地跟蕭游講班里的各種事情，她的消息非常靈通，哪個老師喜歡吃什么、孩子多大、最偏愛哪個學生她都知道，同學的小秘密就更逃不出她的眼睛和耳朵了。蕭游有時會反感林俐的唧唧歪歪，但每次林俐來給她講這些八卦時，她又有些感動，覺得林俐是把自己當成了好朋友，才跟她說這些秘密。

“林俐，你說我剪個短頭發(fā)，好不好？”蕭游突然興起，悶頭悶腦地冒出了一句。

“蕭游，你有沒有搞錯，你要剪短頭發(fā)？！”林俐夸張地跳起來，“全班女生都剪短頭發(fā)，你也必須留著，因為你是女生形象的代表！”

林俐的激動，讓蕭游覺得很開心，她覺得林俐這個好朋友真不錯，還是挺了解自己的。

3.

林俐其實在班級中的人緣并不太好，班里的老師和同學，不管男生、女生似乎都不是太喜歡她。

一切都因為林俐的嘴巴。林俐的嘴巴太愛說、太能說，外婆只見過一次林俐，用了一句話評價她：“這小姑娘的嘴巴像剪刀瓣?！碑敃r蕭游沒聽懂，但她不是個愛追根問底的小孩，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咀嚼著這句話，腦子里一直似懂非懂、隱隱約約地飄著外婆的那個句子。

整個班級大約只有蕭游最耐心、也最安靜地一直在傾聽著林俐。

那一天，蕭游在學校的食堂吃完了飯，就直奔東面的池塘，蕭游認為這是整個學校最美的一個地方。蕭游跟林俐約好了，午飯后一起去池塘邊看看皮皮。皮皮是一只巴西龜，曾經(jīng)是蕭游的寵物，后來蕭游把它放生在學校的池塘里。因為那里奇石聳立、綠樹環(huán)繞，還有滿池塘的魚兒陪伴著，蕭游覺得皮皮生活在這里比孤零零地待在她和媽媽的家里要幸福。

林俐挑食，不愛吃食堂的飯菜，人長得奇瘦，六年級的個子，卻只有三年級的體重，急得爺爺奶奶不管刮風下雨，每天中午在家里做好飯菜，然后趕著來學校給林俐送飯。晴天，奶奶從爺爺?shù)男∶姘嚴锬贸鲆粡堈郫B式的小桌子，在馬路邊撐開，就變成了林俐的餐桌，等她吃完，再把小桌子一收，重新放回面包車里。雨天的話，奶奶就撐著小傘，拎著保溫飯盒，邁著慢悠悠的步子來到班級，滿臉熱情的笑容跟班主任老師打招呼，讓一向嚴格的班主任在那笑容中無法嚴肅地跟她講班里的規(guī)章制度……

蕭游在池塘邊等了很久，一直等到午間管理鈴聲響起，都沒等到林俐。蕭游依依不舍地跟皮皮道別——其實今天蕭游也沒見到皮皮，她喊了好多次皮皮的名字，皮皮都沒浮上水面。但蕭游知道皮皮在水里，在跟那么多魚兒伙伴玩耍，所以她很為皮皮感到開心。蕭游只要來到池塘邊，對著水面說說話，就像見到了皮皮，就像在跟皮皮交談。

其實蕭游也并不是很樂意跟林俐一起分享皮皮，是林俐聽到蕭游說起皮皮的事——皮皮和蕭游分開時，一直浮在水面，久久不肯離開，直到蕭游跟它說“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的”，它才慢慢地劃動著小短腿，潛到了水里面——林俐纏著蕭游說了好多次，蕭游才答應帶她來見皮皮。

蕭游走進班里的時候，看見林俐說說笑笑地和朱芳雨等幾個女生在一起，臉上明顯帶著一些夸張的笑容，聲調(diào)也比平時要亢奮一些。

“林俐——”蕭游張張嘴，喊了一句林俐的名字，又合上了嘴巴，把想問的話一起靜默了。

“蕭游，剛剛我跟她們打排球去了，正好她們?nèi)币粋€人……”林俐開心地說著，似乎忘了早就和蕭游約好的事情。

蕭游笑笑，看著林俐臉上的笑容，她有那么一點為她感到高興，又有那么一絲可憐林俐，還有那么一絲自己也分辨不出的滋味……

4.

蕭游的改變是在來例假之后。也許是媽媽比較明智，她細心地捕捉到了蕭游身體的一些微妙變化，提前給蕭游買了一整套應對青春期生理、心理變化的書籍，所以蕭游是有了充分的準備迎接自己的成長的。

一切似乎是在突然之間，又如水到渠成般自然。不知不覺中，蕭游在媽媽面前一改平時溫吞水的常態(tài)，變得伶牙俐齒，甚至嬉皮笑臉。

其實，蕭游是為了逗逗媽媽開心，讓她多笑笑。背地里，蕭游從網(wǎng)上、書上沒少背笑話和無厘頭的腦筋急轉(zhuǎn)彎。蕭游現(xiàn)在常常覺得媽媽很辛苦，看到同學的媽媽總是打扮得光鮮漂亮，而自己的媽媽總是穿著灰撲撲的衣服，蕭游就覺得很心疼。其實媽媽的身材很好，五官也漂亮，是個美人坯子，但媽媽總是無暇打理自己，一心撲在工作和孩子身上，回家就是柴米油鹽和督促蕭游琴棋書畫。

媽媽不愛發(fā)脾氣，不管蕭游做錯什么事情，媽媽從不罵她，更別說打她，媽媽總是示范一遍，然后讓蕭游照著正確的模式再來一次。實在生氣了，媽媽就沉默。媽媽的沉默，讓蕭游心里很難過，比用刻薄的語言罵她、粗暴地打她更讓她難過（雖然蕭游沒受到過這樣的待遇）。媽媽的堅韌隱忍讓蕭游變得異常地早熟。

“媽媽，我想剪短頭發(fā)?！蓖盹堖^后，蕭游第一次提出這個請求。

媽媽抬頭看看蕭游，似乎在研究一個她不懂的問題：“你給我10個剪短發(fā)的理由?！?/p>

“呃……”蕭游知道，媽媽不樂意她剪短發(fā)。

“媽媽，您留長發(fā)吧?！眿寢尩陌l(fā)質(zhì)很好，陽光下總是閃著晶亮的光澤，雖然忙碌，但每天的發(fā)絲里都飄著一股淡淡的幽香。唯一的遺憾就是，從小到大，蕭游都沒見過媽媽長發(fā)飄飄的樣子。蕭游一直為媽媽的短發(fā)惋惜。

其實，在離婚之前，媽媽一直留著一頭漂亮的長發(fā)，也許是為了某個告別的儀式吧，媽媽就剪了短發(fā)。可惜，媽媽再沒有把頭發(fā)留長。

“呃……”媽媽學著蕭游的語調(diào)。似乎是受了蕭游的影響，媽媽最近也慢慢變得有點幽默起來。

蕭游聽懂了，媽媽對這個提議其實是有那么一點心動的。

5.

這一陣，林俐沒像以往那樣黏著蕭游，她跟朱芳雨她們玩得挺多，林俐的排球水平不錯，很能在球場上風光起來。

蕭游常常遠遠地看著林俐她們玩球，蕭游天生沒有運動細胞，從一年級開始，體育課便成了她最發(fā)愁的一門科目，無論她暗自怎么努力，都只能在及格線徘徊。幸好媽媽看到了蕭游的努力，每回蕭游暗自神傷的時候，媽媽就安慰她：“游妹，你看人的五指，粗細高矮各不相同，但每個都有每個的用處與優(yōu)勢。你只要了解自己的優(yōu)勢，并把它們發(fā)揮出來，就是個很棒的小孩?！?/p>

蕭游經(jīng)常覺得媽媽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她對自己要求嚴格，但不苛刻，也懂得自己的心思，常常在一些小事上毫無原則地遷就自己，比如對于自己收集鉛筆、橡皮之類的小嗜好，簡直到了寵溺的境地。

最讓蕭游佩服媽媽的是，媽媽從不抱怨，也從不把壞情緒發(fā)泄到自己身上。有次蕭游聽林俐說，她媽媽因為心情不好，看到林俐的家庭作業(yè)錯了一道題，就把她整整罵了半個小時。林俐說其實她的作業(yè)常常有錯，媽媽心情好的時候就會忽略這些，心情不好自己就遭殃了。

聽林俐說那些的時候，蕭游忽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有那么一段時間，蕭游心里總是隱隱約約地失落著。特別是去爺爺奶奶家的時候，或者是從爺爺奶奶家回來的路上，蕭游心里總是特別難過。有時在路上看著別人一家三口說說笑笑地走在一起，蕭游也會假裝遇到什么事情而轉(zhuǎn)過頭去。

在蕭游十二歲生日那天，媽媽親手給蕭游做了一個蛋糕，為此媽媽很隆重地準備了一段時間：購買烤箱、烘焙工具等各種材料，對照著書本認真研究烘焙方法，還特意打了好多電話給她的烘焙達人同學……那天，媽媽還買了一瓶香檳，一反常態(tài)地給蕭游倒了一杯：“游妹，這是你人生的第一個本命年生日，也代表著你正式進入少年時代，祝賀你！”

平時從不飲酒的媽媽豪爽地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香檳，然后又倒了一杯：“媽媽很失敗，沒能給你一個幸福完整的童年，請你原諒?！?/p>

蕭游的眼淚幾乎要鋪天蓋地地涌出來了，她不知用了多大的勁兒，終于克制住了這種沖動。她也一口飲盡了杯中的香檳：“媽媽，謝謝您，讓我成為最幸福的小孩！”

蠟燭點上，電燈調(diào)暗，在搖曳的燭光里，媽媽和蕭游彼此深情地對望著。

“游妹，許個愿望吧?！眿寢屨f。

“我要許三個愿望！”蕭游故作頑皮地說著。

“第一個愿望：愿我心目中最美的女神——我的媽媽永遠平安、健康和快樂！”蕭游大聲地說著。

“第二個愿望：希望能看到我的媽媽長頭發(fā)的模樣！”

“第三個愿望：我想剪個短發(fā)！”

“關(guān)于那剪短發(fā)的10個理由嘛——1.喜歡短發(fā)；2.短發(fā)好看；3.短發(fā)好打理，可以節(jié)約早晨的寶貴時間；4.短發(fā)好洗；5.班里剪短發(fā)的人少，顯得特別點（蕭游知道媽媽對班級風尚很不了解，所以把這條也編進了理由中）；6.風吹來時，短發(fā)會讓你顯得很帥；7.偶爾配合墨鏡，可以耍?？?；8.短發(fā)不跟大腦爭營養(yǎng)，可以確保大腦優(yōu)先得到營養(yǎng)，保持充沛精力；9.洗頭后容易吹干；10.拔白頭發(fā)少痛點（媽媽曾在蕭游的頭發(fā)里找到過一根白頭發(fā)）?！笔捰吻纹さ卣f著?？赡苁且驗橄銠壍木壒剩捰斡X得胃里有一絲絲的難受。

白天，林俐把蕭游的秘密告訴了別人。

其實，那也說不上是什么秘密。因為爸爸媽媽分開已經(jīng)8年了，蕭游也適應了這樣的生活，她甚至覺得這種生活也沒什么不好，至少大家都很平靜，沒有誰看起來是不快樂的。蕭游記得從前的媽媽總是緊鎖著眉頭，對自己總是很不耐煩，自己稍微多說了幾句話，媽媽就會朝她很大聲地吼叫。所以，蕭游很害怕沒離婚時的媽媽。

但是，自從媽媽離婚后，蕭游覺得媽媽變得越來越溫和、美麗、善良了。

那真是一個很奇怪的變化。

因為蕭游在班里和同學們的交往不多，什么同學生日、親子聚會之類的活動，蕭游和媽媽都不喜歡參加，所以大家對蕭游的生活都很不了解。蕭游喜歡這種距離帶來的神秘感。她不喜歡同學們太了解自己的生活。

但是，林俐破壞了這一切。

課間，蕭游去上了一趟廁所，從衛(wèi)生間回到教室的時候，看到幾個女生圍在林俐邊上，她聽見林俐在小聲地說：“蕭游是個單親家庭的孩子，這個秘密她只告訴了我?！?/p>

林俐的那句話一直扎在蕭游的心上，如一根怎么也拔不出來的芒刺。

其實，蕭游已經(jīng)不介意爸爸媽媽離婚的事了，但是蕭游覺得這些事情，如果由她自己宣布，會更好。

還有一個月，蕭游就要小學畢業(yè)了。蕭游知道這次會和林俐分開了，因為她們中學的轄區(qū)并不在一起。想到不久之后，自己會和林俐分開很久，蕭游就覺得應該好好珍惜這份難得的那么久的同窗之誼。

但是，一次一次的，蕭游知道自己真的傷心了?；蛟S林俐是無心的，或許自己只需要對一些事情不必那么在意，便依然可以像是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重新快樂地聆聽林俐。

所以現(xiàn)在，蕭游必須舉行一個小小的儀式，讓自己重新恢復快樂。那么剪個短發(fā)，就成了蕭游能想到的最隆重的一個儀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