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漢平
老丁要把屋前的路燈打下來,丁夫人責問道,為什么把路燈打下來?老丁很不屑說道,這還用得著問的吶,影響我的睡眠嘛。丁夫人說,你不要惹禍了,會挨罵的??衫隙〔粣勐牐_始做彈弓了,在三樓小陽臺上擺開做彈弓的陣勢,他要用彈弓把路燈彈下來。
這座小三樓在村子后面車路邊,老丁退休前一年建成的,建成還不到兩年。這兒原是老丁父母的責任地,村子造車路時占去了大部分,剩了個小三角。老丁在縣城第二中學教職工合作建房的套房里過完五十八歲生日,決定退休后搬回老家山村居住,就在這兒起了個三角形小三樓,總建筑面積也不過兩百平米。山上早已采回的油茶木就放在了小陽臺上,老丁從老屋里搬上兩條粗條凳,還向村上老木匠家借來小斧子、鑿子、銼刀、牽鉆等一應工具,他要做一把油茶木彈弓打路燈。那盞路燈燈泡老大,長在小三樓左前方八九米處的水泥桿上,看起來很高傲的樣子。
要把路燈打下來老丁只同夫人楊愛珍說,沒同別人說。借工具時,老木匠問道,做彈弓干么,送給哪個孩子玩兒?老丁說,老小人老小人,人越老越像個孩子了,小時候玩過的,就想做個玩兒。老木匠說,現(xiàn)在吶,村上人少了,草長了,鳥多了。老丁咧下嘴角說,錯,我不打鳥,打路燈。老丁是打心里說的,沒出聲。打路燈的事不與外人道。
老丁鋸油茶木了。村子周遭都是山,山上有松樹、杉樹,更多的是油茶樹。以前,油茶籽金貴,現(xiàn)在不同了,基本上沒人采摘油茶果,隨便砍一根兩根回來沒事兒。兩個月前砍回的油茶木,精心挑選的,杈子大小勻稱,開口適度,是上乘的彈弓木材。很快地,油茶木就鋸成了“丫”字形,彈弓的雛形出來了。
看老丁動真格了,丁夫人就焦急起來,心里說,不行,不能讓老丁胡來。這么一想,丁夫人就想起了我,于是躲開去,給我發(fā)微信。在縣城第二中學同事中,老丁跟我最要好,也只有我可以跟他說上話兒。丁夫人要我勸阻老丁,不要把路燈打下來,不要像個頑劣孩子干壞事兒。
我和老丁是同一年從鄉(xiāng)下學校考進縣城二中的。老丁身材瘦長,有點禿頂,不茍言笑,頗具個性,很有些老文人樣子。那年暑假,校長要求組織學生補課,每節(jié)課任課老師補貼五元。老丁說,忒低,不補;遂調(diào)至十元,老丁又說,忒高,不補。后來定為七元老丁才接受。老丁是五十歲之后才禿頂?shù)?,年輕時頭發(fā)完好,且養(yǎng)得很茂盛。一天,有個學生家長來辦公室與一同事爭吵,爆了粗口。老丁眼目翻白搖頭晃腦說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一連說了七遍或者八遍,弄得那粗魯家長以為這瘦長老師發(fā)癲癇了,悻悻然退出辦公室。我喜歡老丁這脾性,而且彼此都教語文,而且居住在合作建房上下樓。我倆關系確實很好。
聽完丁夫人的語音微信,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老丁操著彈弓鬼鬼祟祟打路燈的情景,禁不住笑了。我邊笑邊自語道,斯文掃地,斯文掃地,然后對著手機跟丁夫人說,我試試看吧,我給老丁打個電話試試看。丁夫人聽我的語氣不夠堅決,就緊跟了微信強調(diào)說,你一定給老丁打電話,他最聽你的勸了,把路燈打下來是作惡的,都六十多歲的人了,千萬別作惡了。我對著手機笑道,好,我給老丁打電話,不過老丁聽不聽我的勸,可沒把握啊。
我確實沒把握。老丁那村子我去過三回,頭兩回老丁父母逝世時去奔喪,后一回就是前不久老丁夫婦從縣城搬回當天去“暖灶”。村子在斜坡上,東西方向蕩開來,格局不小,卻有些荒涼。也就村后車路前后一些新屋子,散落于前下方斜坡上大都是些破舊泥墻瓦屋,一派房搖樓晃殘垣斷壁野草萋萋景象。車路前后的新屋子卻很有些品位,多半瓷磚外墻,一律鋁合金玻璃窗,還有一座頗具分量的別墅。那盞路燈就立在別墅與老丁的小三樓之間。路燈桿子挺高,夜晚的燈光會照進老丁臥室窗口。問題就在這里了。我知道,老丁對夜晚的燈光深惡痛絕,他退休后決然搬離縣城的原因之一就是縣城是個不夜城。據(jù)說防小偷的,縣城到處都是強光路燈,老丁套房窗外也有一盞,白亮亮的燈光戳進窗口,從太陽落山一直戳到太陽出來,把夜晚連同老丁的睡眠閹割得支離破碎。這是老丁的原話,說他的睡眠被路燈閹割得支離破碎了,又說白晝就是白晝,黑夜就是黑夜,這是自然規(guī)律,不晝不夜的縣城非把人弄得不人不鬼才怪。從不上網(wǎng)發(fā)帖的老丁,為此事在當?shù)鼐W(wǎng)站論壇上發(fā)了一帖。帖子把夜晚燈光對人的危害寫得極其嚴重,影響人的睡眠質(zhì)量、抑制人體褪黑色素的分泌、消弱人體的免疫力乃至導致癌癥病發(fā)之類,統(tǒng)統(tǒng)搬了上去。對帖子,有支持的,也有反對的。反對的說發(fā)帖者小題大做,說心里灰暗見不得光明,甚至說也許受小偷之托意欲為其創(chuàng)造良好的作案環(huán)境??衫隙∪圆涣T休,拜托一縣政協(xié)委員朋友就“燈光擾人”之事交了提案,可結(jié)果也未能引起重視。因此,假若老丁真要打路燈,我的勸說不一定有效果。
不過電話還是要打的。
在電話里老丁說,他是跟楊愛珍開玩笑的,是騙她的,做彈弓不是打路燈,是打鳥?,F(xiàn)在村上人少了,草長了,鳥多了,他可是個打鳥高手,小時候曾經(jīng)打了不少麻雀。老丁說,什么時候請我上去喝酒吃鳥肉,鳥肉可是不可多得的美味佳肴。聽完老丁電話,我便給丁夫人楊愛珍微信說,老丁是騙你的,是跟你開玩笑,做彈弓是打鳥,不是打路燈,到時候他要請我吃鳥肉呢。丁夫人說,但愿如此吧,不過也不知是騙我還是騙你哦。我說,也許真是要打鳥,小時候他就是個打鳥的高手,打了很多麻雀。丁夫人說,不但打了很多麻雀,還仗著他老爸是村上的大干部,打下了許多梨子、桃子,打穿了許多嫩南瓜、嫩蒲瓜。少年老丁這般頑劣打莊稼的事我并不知道,知道的是他老爸確實是村上的大干部。當時像我和老丁一樣的被推薦上大學的年輕人,老爸或者老媽似乎都是村上的干部。村干部都是根正苗紅的,其子女自然也根正苗紅。那時村上的大干部不叫村長,叫大隊長,老丁的老爸就是大隊長。我沒再說什么,只點了個呲牙的圖片發(fā)了過去。
接下來幾日,丁夫人沒給我發(fā)微信。也許老丁果真欺騙丁夫人了,他操著彈弓去打鳥了。老丁也沒聲響,畢竟年紀大了吧,老眼昏花雙手顫抖打不下鳥兒,他沒打電話叫我上去喝酒吃鳥肉——老丁夫婦那方面都平靜著,也許他們過起平靜而安適的鄉(xiāng)村生活了。
可半個多月后的一天早晨,丁夫人發(fā)來文字微信說,那盞路燈碎在水泥地上了。
當時,我站在客廳上看窗外春色。窗外鐵路那邊是一排排廠房,再那邊田野上桃花盛開,一些似霧非霧的渾濁之氣彌漫著。吹進窗口的晨風,讓人鼻孔癢癢的,有點想打噴嚏。我心血來潮地敲出幾句打油詩發(fā)至微信朋友圈:朵朵桃花還好看,縷縷春風仍拂面;鼻子感知非古味,重重霧霾迷蒙天。就這時我收到了丁夫人微信的。她微信接著說,不知是老丁打下來的,還是它自己掉下來。昨晚上下了場春雨,也刮了陣風,它自己掉下來不是沒有可能。不過這種可能不大,最大的可能是老丁用彈弓彈下來的。丁夫人雖然也六十歲的人了,但手機上打字速度挺快,她接連發(fā)來文字,我知道了事情的大概。
最早發(fā)現(xiàn)路燈碎在水泥地上的是丁老太。
我認識丁老太,她是老丁的鄰居,獨自住那座別墅,都八十多歲的人了,卻童顏鶴發(fā),精氣神很足。那回我去老丁村子,關注上那座別墅后便關注上丁老太。老丁悄聲玩笑道,她是個地主婆,早年地主的人種就好,她家現(xiàn)在有十幾個大學生,三個小老板。膝下大學生滿堂的丁老太有個早起的習慣。這天早晨她打開大門就一下子發(fā)現(xiàn)潮濕的水泥地上閃爍著玻璃碎片,然后抬臉一望,水泥桿上的路燈不見了。丁老太就叫楊愛珍,叫應后急急說道,路燈掉下來了,不知怎么搞的,路燈憑空掉下來了。楊愛珍心里咯噔了一下,推門出去看了看然后說,昨晚刮風了,也許被風刮下來的吧。楊愛珍幫忙著丁老太打掃了玻璃碎片就給我發(fā)微信了。她給我發(fā)完微信便上樓問老丁,是不是他打下來的。老丁回老家過上鄉(xiāng)村生活就改變了早起的習慣。一個月前,老丁跟我吹噓道,我老家是個天然氧吧,無需起床去露天,只消洞開臥室的窗口躺在床上就能享受天然氧吧。老丁說,早晨醒來后我不馬上起床了,躺在床上呼吸吐納,把體內(nèi)污濁之氣吐干凈,換上新鮮空氣。老丁說,早晨的天然氧吧是補身子的,起床前換上一肚子新鮮空氣就一天的清爽。這會兒,看楊愛珍走進臥室來,老丁搶先開口了,說路燈被風刮下來啦?昨晚上刮大風時聽見噼里啪啦一陣聲響,還以為是窗玻璃摔了呢,原來是路燈啊。楊愛珍說,你聽見我們說路燈掉下來了還是沒聽見就知道了?老丁說,沒聽見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楊愛珍說,不知是風還是人。老丁咧下嘴角不吭聲,舒展開四肢兀自呼吸吐納起來。楊愛珍又說了一遍,不知是風還是人??蠢隙〉纳袂?,她感覺著路燈八成是老丁打下來的。
也許路燈果真是老丁打下來的。據(jù)說,他打路燈時村上有人看見了,是他用彈弓打下的路燈??匆姷娜说降资钦l尚未確定。有說是開小三輪的小牛,有說是游手好閑的丁可,還有說是村上的老木匠。反正有人看見了,是老丁操著彈弓偷偷摸摸地把路燈打了下來。
丁老太話中有話了。她說,蚊帳里吃柿子都會被人知道的,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丁老太這么一說,就有一種聲音在村上悄悄傳揚,說路燈不是被風刮下的,是被人打下的,用彈弓彈下來的。雖然村上搬走了很多人,有點兒荒涼,但村子原本較大,常居的也還有一百多號人,而且大多是老人、婦女,大多是無所事事的閑人。這樣就復雜起來,把一些陣年舊事也掏了出來。說老丁看起來斯斯文文的,想不到這么作惡。說老丁從小就搗蛋,操著個彈弓打冬瓜、打蒲瓜,推薦上了大學參加工作后才斯文起來的。說老丁骨子里就作惡的,血脈里就有作惡的基因,他的老爹原本就作惡,是遺傳。
這些是丁夫人文字微信傳遞過來的信息。村人不是當著丁夫人的面議論,是一些個跟丁夫人關系挺不錯的女人聽來之后跟她說的。也許丁夫人作了些加工,村人未必能說出“基因”來,不過大致情況應該就是這么個情況了。丁夫人也說起老丁的父親丁大隊長的事兒。這些事兒也是村上那些老人掏出來的,丁夫人以前并不知情,老丁從未提及?,F(xiàn)在看起來,丁大隊長的某些行狀確實過分,最過分的是“反面看電影”。那時節(jié)每兩個月村上才輪上一回電影,在村東老槐樹下“太平坦”上放映的。放映之前丁大隊長都要作重要講話。有一回丁大隊長說,村上的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是“反面教材”,“反面教材”怎么能跟貧下中農(nóng)“正面教材”平起平坐看電影呢,應該到銀幕的反面去看,這樣才能時刻記住自己是個“反面教材”。丁大隊長這么一說,村上的“五類分子”及其家屬就統(tǒng)統(tǒng)被攆到銀幕后面去,在銀幕后面看電影了。丁夫人說,村人把老丁打路燈和他老爸讓人“反面看電影”聯(lián)系起來了,說老丁血脈里就有作惡的基因。我說,打路燈的事老丁承認了沒有?丁夫人說,他打馬虎眼呢,有時說是他打下來的,有時卻說,他不是個孩子,是個教師,為人師表的,怎么可能打路燈呢?真真假假弄不懂,我看肯定是他打下來的,都被人看見了嘛。
我打電話問老丁,路燈是不是他打下的。老丁跟我也打馬虎眼兒,有時說他打下的,有時說不是他打下的,以玩笑的方式敷衍著。聽口氣,估計真是老丁打下的。丁夫人不希望他打下的,我沒跟她說出自己的估計。
隔天,丁夫人發(fā)來微信說,村人看她的眼神都變了,讓她老不舒服,真不該搬鄉(xiāng)下去住。我知道他們搬回老家是老丁的主張。要搬回就得建房,老屋破敗得沒法住了。楊愛珍原本就不同意搬鄉(xiāng)下,要在鄉(xiāng)下起屋子,更是一千個不同意,不同意將家里僅有的二十萬積蓄扔山頭旮旯去。楊愛珍不同意,搬回去就無法實現(xiàn)。楊愛珍從供銷系統(tǒng)下崗后,老丁就交出家庭財政大權,以為沒了工作的楊愛珍掌管了家庭財政大權心里踏實些。要是楊愛珍不松手,那二十萬積蓄就拿不出來。老丁就放下身段纏住楊愛珍閑吵,且說些奇離古怪的話兒嚇唬她。老丁根據(jù)父輩的平均壽命綜合自己的身體狀況、生活質(zhì)量以及生存環(huán)境等因素,將自己的壽命進行了預期。老丁除了血壓偏高其他指標基本正常。老丁跟楊愛珍說,要是退休后繼續(xù)住縣城他的預期壽命為七十八歲,要是搬回老家鄉(xiāng)下居住則提高到八十三歲。老丁說,縣城空氣質(zhì)量這么差,對心血管不好的人傷害極大,我不但高血壓,心臟也不好。老丁又說,每年我退休工資六萬,要是多活五年,就多領三十萬,何樂而不為呢?楊愛珍讓老丁七說八說,就把二十萬扔給他了,在老家起了個三角形小三樓?,F(xiàn)在楊愛珍后悔了,當初沒能攥緊二十萬積蓄。我微信丁夫人說,也許是你的懷疑心作祟吧,心里有了懷疑,就覺得人家的眼神變了。你這樣試試看,斷定路燈不是老丁打下的,是被風刮下的,你在心里這樣子斷定,也許就不覺得人家的眼神變了。丁夫人說,我怎么能這樣斷定呢,路燈本來就是老丁打下來的。我說,不要那么武斷嘛,老丁他還沒有承認呢。丁夫人說,承認不承認吶,都被人看見了。
可沒幾天老丁招認了,路燈確實是他打下的,他一彈弓就把路燈打了下來。
老丁是面對兩個警察招認下來的。招認之后,男警察就問老丁為什么要破壞路燈,女警察也這樣責問。這是問題的關鍵所在了??衫隙∷f的打路燈動機讓兩個年輕警察覺得匪夷所思。老丁說,他破壞路燈是因為路燈破壞了山村的夜晚,山村的夜晚原本完完整整的,卻被路燈閹割得支離破碎了,所以他就把它打下來,讓夜晚恢復正常。老丁發(fā)覺男女警察以審視精神病患者的目光看著他,就進而說,這盞路燈的燈光侵入我臥室的窗口讓我極不舒服,我不喜歡關上窗門睡覺,更不喜歡拉上窗簾,村子周邊的樹木多好啊,是個天然氧吧。再說啦,這盞路燈也沒什么作用,太陽一落山村上就沒什么人走動了,就是浪費電,像聾子的耳朵凈擺設。老丁感覺到女警察聽得認真起來,就望著她切換話題問道,你知道夜晚的燈光對人體的傷害多么嚴重嗎?夜晚的燈光不但影響人的睡眠,還抑制人體褪黑色素的分泌,消弱人體的免疫力,甚至導致癌癥病發(fā),說起來夠怵人的吧。女警察起始很嚴肅,聽著聽著倒覺得這個禿頂老頭兒有些好笑了,她合上筆錄本子笑了一下然后淡淡地說,有什么事再跟你聯(lián)系。男警察自始至終都非常嚴肅,他覺得這老頭要是頭腦沒問題其作案動機仍舊非??梢?。
丁夫人在警察抵達之前就給我微信了。這天,別墅里的丁老太很是反常,原本有早起習慣的老人,天上的太陽老高了尚未出來。大門虛掩著,別墅里寧靜。丁夫人和開小三輪的小牛一起走進別墅的,后來游手好閑的丁可也來了。丁老太五花大綁在床柱上,嘴巴里塞著濕毛巾。他們把丁老太松開后就給丁老太的孫子丁所打電話,丁所得知奶奶身體沒什么事兒,就是被拿了錢,便松了一口氣。丁老太被拿走的一萬多元都是逢年過節(jié)兒孫給的。丁老太在電話里跟孫子丁所說,千刀萬剮的,一萬三千多塊錢一分也沒留下,都拿走了。丁所安慰了幾句奶奶就報案了。沒多久警車就上來了,走下一男一女兩個年輕警察。怎么路燈沒了?要是有路燈,女警察欲言又止。丁老太說,路燈幾天前被人打掉了。男女警察沒有召喚老丁去別墅,而是去老丁的小三樓訊問做筆錄的。警察離開后丁夫人又給我微信,說把盜竊案跟打路燈的事兒聯(lián)系起來了,老丁可能惹麻煩了。
我覺得或許真有點麻煩了。雖然不能說要是路燈亮著丁老太家就不會被偷盜,但老丁打了路燈客觀上給盜竊者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村人是知根知底,議論了一通,就把一些陳年舊事勾連起來。他們根本不相信老丁所說的打路燈的原因。有人說,夜晚也有完完整整的零零碎碎的?夜里有燈光不好反而黑咕隆咚的好?一派胡言。有人背地里說老丁也許干了“里應外合”的勾當,先偷偷地將路燈打瞎,然后讓盜竊者黑燈瞎火潛入別墅作案。這些人都知道,老丁家和丁老太家是有冤仇的。老丁的父親丁大隊長讓丁老太家“反面看電影”期間,有一回丁老太的小兒子也就是丁所的父親從銀幕的反面潛入銀幕的正面去看電影,丁大隊長便著人將他攆了出去,并揚言要批斗這小子,給他戴高帽打游街。次日,丁老太的小兒子在村上消失了——他回來已是改革開放以后了,那時節(jié)大隊已改成了村,老丁的父親不可能是大隊長了,他也不是村長,是個普通村民。丁老太的小兒子回來后,在村上“太平坦”放了三夜電影。老丁的父親去看電影受到了羞辱,一些以前只能“反面看電影”的年輕人拽著他到銀幕后面去看,丁老太的小兒子雖然沒有出面拽他,但誰都清楚是他事先謀劃好的。這些人就覺得老丁打路燈的事兒不簡單,覺得老丁這個人非??膳?。
電話是老丁主動打過來的。老丁說他心里不好受,他想拿出一個月的退休工資給丁老太,減輕她的損失。我說,丁老太家被盜跟你打掉路燈客觀上似乎真有些關系。老丁說我也這樣想,所以我應該有所表示——老丁“表示”過后沒多久,丁夫人發(fā)來微信說,丁老太不肯收,她氣咻咻地說,我子孫滿堂,錢被盜了,他們會給的,這么多子孫,一個老太婆餓不死。老丁這一舉動不但沒有產(chǎn)生好的結(jié)果,一些人卻說假惺惺的充好人啊,這樣的人實在太可怕了。
老丁被認為是個太可怕的人,便被孤立起來。以前跟老丁有些親近的人也疏遠了。有人說老丁好好的縣城不住反而搬回這個窮鄉(xiāng)僻壤原本就很蹊蹺,也許搬回來就是要伺機復仇的。以前被老丁的父親丁大隊長欺侮過的人就反思丁大隊長下臺之后自己可有對他不恭之行為。許多人都覺得自己很有可能得罪過下臺之后的丁大隊長,于是將自己列入老丁復仇對象之行列。這些人就都躲著老丁,防備著老丁。丁夫人比較要好的那些個女人也跟她冷淡了,從村上聽來的議論也不跟她說了。讓人孤立著防備著的滋味極不好受。
似乎不僅僅被人孤立著防備著了。老丁夫婦的蔥地被人踩踏了。菜地上的芥菜被草刀斬了四五蔸。有一天早晨,丁夫人打開大門,門前水泥地上盤著一條草綠色死蛇。丁夫人跟老丁說,這樣的日子沒法子過了,還是搬回縣城吧。
這天下午依舊是丁夫人的微信。說丁老太盜竊案偵破了,是些個流竄盜竊犯。我說,案子破了就好了。丁夫人說,好什么吶,作案的總共三個人,其中一個是老丁的學生。我說,哪里的學生?丁老太說,你們二中的嘛,聽說警察跟那學生做了筆錄,說老丁丁老師確實是個內(nèi)應,警察可能要抓老丁了。我說,竟然有這樣的事?丁夫人說,肯定是威迫逼供的,肯定是丁老太那個孫子丁所那小子搞的鬼。我說,丁所是什么人,干什么的他?丁夫人說,他是毫希鎮(zhèn)派出所長嘛,村上的人都叫他丁所,其實姓名不叫丁所,雖然毫希鎮(zhèn)派出所管不著我這兒,但都是公安系統(tǒng)的嘛,可能通好了。我說,老丁他什么意思,要不要先給公安部門熟人打個招呼?丁夫人說,他什么意思吶,躺在床上,聽說有個是他的學生,就氣得要命,血壓闖上去了,直說斯文掃地,斯文掃地,這會兒躺在床上生悶氣。
我撥打老丁的電話,老丁好一會兒才接聽。我說要不要給趙明打個招呼?老丁說,不要。我說要是果真做了筆錄是有些麻煩的。老丁說,身正不怕影子斜,不怕。我說,要是需要打招呼的話跟我說一聲。老丁說,好。趙明是我的學生,是縣公安局副局長,老丁也認識的。我跟老丁通完電話沒半個鐘點,卻接到丁夫人的電話了。她帶著哭腔說,老丁可能腦充血什么了,嘴巴彎了,說不出話來。丁夫人是叫了救護車之后給我打電話的,她要我早點兒去縣醫(yī)院,到時候接應一下。
責任編輯:李 ?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