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飛

劉芳和兒子在一起

劉芳和同事們在一起

原以為不過是夜盲的小毛病，但1997年的一次確診，她得到了準(zhǔn)確名稱：“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不治之癥，百萬分之一的發(fā)病率。幾年間，她的視力逐漸喪失，猶如上帝在她的眼前慢慢關(guān)上了窗簾，一直就忘了掀開。絕望的丈夫，棄家而去。

彼時，她的兒子剛滿6歲。此后10多年，她和兒子在黑暗中手牽著手，奮力前行，盡管艱難崎嶇，卻趟出了一條通往光明的路——

時刻準(zhǔn)備著，從光明到黑暗

劉芳是家里獨生女兒，從貴陽學(xué)院畢業(yè)后，進入貴陽市白云區(qū)三中當(dāng)語文老師。1993年，她和丈夫相識，1996年結(jié)婚，次年生下兒子朱巍然，小名牛牛。那時，她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子，素描、泥塑、插花，樣樣在行。她的生活，也在正常軌道上光明前行。

改變，從1997年開始。那年，她26歲，兒子在襁褓中，不足周歲。一天晚自習(xí)下樓梯的時候，她的眼前突然晃起“水波紋”，銀色、金色、藍色的光圈宛如一朵朵惡之花不斷綻開。她的視線，無論看什么都像隔了一只魚缸。別人告訴她可能是夜盲癥，她也沒有在意。

那時她帶的一個畢業(yè)班馬上要中考。她一直拖到孩子們走出考場，才一個人偷偷去了貴陽市第一人民醫(yī)院做檢查。醫(yī)生告訴她：視網(wǎng)膜色素變性。

這是一紙殘酷的判決。這是醫(yī)學(xué)界未攻克的不治之癥，發(fā)病率百萬分之一，患者最終會毫無疑問的走向失明。腿一軟，劉芳險些癱倒。夜深人靜時，她咬著被角，在黑暗中哭泣。她本想瞞著單位，瞞著家人，瞞著丈夫，然而她的病情越來越嚴(yán)重。當(dāng)她看樓梯從斜面變成平面時，她再也無法隱瞞了。

丈夫是一個愛面子的人，也是一個心理承受能力很弱的人。美麗的妻子曾經(jīng)是他的驕傲，在得知劉芳的病情后，他大哭一場后開始自暴自棄，經(jīng)常在家發(fā)脾氣摔東西。一天夜里，丈夫起床上廁所，回來的時候劉芳醒了，眼底黃斑在黑夜中像貓眼熠熠發(fā)亮……丈夫嚇壞了，長期以來的抑郁徹底爆發(fā)。丈夫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坐上了北上的火車，回到山東老家做生意。他們沒有離婚，可是從此一年難得見到一面。不過他也會按時寄錢回家，給劉芳和兒子買房子，然而，家里卻只有她和兒子。

劉芳對丈夫表示理解。別人兩口子出去，手挽著手，如果只是秀恩愛的話，看上去很美好，但是如果因為妻子是盲人，必須手牽手，那就會很丟臉。這時她正在慢慢地走向失明。這時，她也做了最壞打算，知道自己的情況只有越來越壞，沒有越來越好。

那年，兒子朱巍然6歲。劉芳知道，自己和兒子的生活，注定了要從光明走進黑暗。

兒子已經(jīng)懂事，也懂得關(guān)心媽媽了。他發(fā)現(xiàn)媽媽的眼睛越來越差，在家里經(jīng)常撞到客廳的茶幾，和媽媽交談時距離太遠(yuǎn)，她看人的方位都不對，給媽媽東西的時候，必須接觸到她的手，她才能準(zhǔn)確拿到。巍然不安地問：“媽媽，現(xiàn)在還能看見多少？”劉芳像說別人的事一樣，輕松地說：“快要拉二胡了?！?/p>

劉芳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視野一天比一天變窄，視力一年比一年模糊。她默默地，為自己進行著步入黑暗的準(zhǔn)備工作：她那么貪婪地記下學(xué)校的每個角落的特征。她那么貪婪地背下初中三年文言文、重點、難點，把厚厚的講義裝在心里。視力越來越差，課卻講得越來越精彩。她那么貪婪地記住兒子的臉，那么細(xì)心地教兒子做這做那……

那時劉芳的眼前，不分白天黑夜都有很多水波紋在晃動。終于，2007年，她完全被黑暗包圍。當(dāng)年一段錄像保存至今：放學(xué)了，劉芳從講臺上拎起包，摸到門口，回頭望一眼她已看不見的空蕩蕩的教室，緩緩地帶上門。懂事的兒子，自此天天早上先送媽媽上班，然后自己上學(xué)，風(fēng)雨無阻。人們經(jīng)?？吹竭@個場景：一個小不點的男孩牽著媽媽的手，左右張望，過斑馬線。有車，他就說：“媽媽不要動。”可以過了，他就喊：“媽媽快跑快跑快跑！”

步入黑暗之前，劉芳全部的勇氣來自兒子，一心要把兒子帶大?？伤裏o論如何也沒想到，在她深深地陷入黑暗的時候，第一個給她希望的，也是兒子。兒子忙碌的身影，讓劉芳天天告誡自己不能被眼前的無盡黑暗打倒。但兒子畢竟年幼啊，畢竟稚嫩啊。

劉芳清楚地記得，在她剛剛失明的那會兒，一次巍然想吃方便面，劉芳坐在沙發(fā)上指揮著他一個步驟一個步驟地如何泡面?？墒俏∪惶×耍诮娱_水時由于太燙了，一失手就把碗打碎了?？粗鴿M地碎片和面湯，巍然很害怕地哭了。劉芳沒有一聲責(zé)備，而是平靜地說：“牛牛退后，媽媽來收拾?！?/p>

說完，她蹲在地上開始摸索，把碎片一點一點地?fù)炱穑直凰槠屏?，鮮血冒出來，她依然堅持把地板用洗潔精擦拭干凈……牛牛站在一邊，還在心疼這一碗面。劉芳拉著兒子的手：“牛牛，我們重新做一碗泡面好不好？”同時，劉芳教牛牛用一個大碗把杯子套住，這樣，接開水的時候就可以不燙到手了。當(dāng)牛牛開心地吃泡面時，沒人注意到，劉芳的眼眶有一滴滴晶瑩的淚珠悄然滑落。每一滴淚，都是一個堅強母親的心。

走在黑暗中，兒子緊牽媽媽的手

劉芳是瞎子。但是很多人不相信她是個瞎子。在家，她掃地、洗衣服、倒開水、沖咖啡、炒菜、在跑步機上鍛煉，熟練得幾乎與常人無異。借助盲人軟件，她發(fā)短信比很多人還快。在學(xué)校，她可以獨自走上100米，下兩層樓，轉(zhuǎn)五個彎，輕松找到公廁。

這些年，她不知多少次絆倒、磕傷、撞墻、燙出水泡、碰碎杯子。她的小腿上還滿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絕望、沮喪、灰心，她想過放棄。但轉(zhuǎn)念一想，釋然了：“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生活不能改變的話，就改變對生活的態(tài)度?！?

有人建議她病退或休息，她婉拒了：“那樣我的生命就真的終止了。”一個盲人想留在講臺上，必須付出多少努力？令人稱奇的是，她教的班級成績不僅沒退步，反而教出了兩個語文單科中考狀元，在白云三中至今無人超越。

劉芳瞎了。但她一直有雙眼睛。那就是兒子。

也正是因此，她從未跟社會脫軌，比起很多盲人朋友，劉芳是幸運的，她看過花兒是怎樣姹紫嫣紅，看過柳條兒是怎樣綠了江南水鄉(xiāng)，看過大海是怎樣的潮漲潮落，雖然如今被黑暗包裹，但是她可以想象到鳥語花香，可以觸摸到小橋流水，可以在夢里有無數(shù)纏纏綿綿的故事發(fā)生。

熟悉他們娘兒倆的人都說，當(dāng)劉芳和兒子在一起的時候，健步如飛。這些年，巍然帶媽媽一起旅游了不知道多少風(fēng)景名勝。站在黃鶴樓上，他給媽媽描述長江的波瀾壯闊。坐在昆明滇池之畔，他給媽媽描述碧波萬頃的湖光山色……

為了讓媽媽感受到眼前的世界，巍然有同齡男孩少有的細(xì)膩。老版電視劇《三國演義》火燒赤壁的那一節(jié)，有個穿幫鏡頭，朱巍然興高采烈地對劉芳說：“媽媽，曹操被火燒了胡子的鏡頭，電視里有一個被一箭穿心的士兵，趴在草垛上沖著鏡頭笑呢。”

巍然經(jīng)常拉著媽媽看電影，買兩張偏僻的座位，因為這樣他給媽媽講電影，就不會影響其他的觀眾。巍然一邊看，一邊小聲耳語，對媽媽講電影。每一部熱映大片，母子倆基本上第一時間去看，從未落下。

失明后，劉芳曾寫過一首詩：“在路上＼我才牽得到幸福＼那是一只溫暖的手＼或者是一個強有力的胳膊＼你說有你陪著＼不許我走得那么遲疑＼不許我走得那么猶豫＼無論你走多遠(yuǎn)＼我都近在你的身邊……在路上＼我才聽得見風(fēng)景＼鳥語花香＼飛瀑流泉＼白云藍天＼繁星點點＼你說就如同我從前所見＼花兒對我含笑＼流水對我含情。你在說，我在聽著……”

盡管她的眼睛沉入了黑暗，但她的心因為兒子的陪伴，手能抓住兒子的手，依然牢牢地抓住了光明。她用耳朵批改作文。學(xué)生讀，她和全班同學(xué)一起即時點評……學(xué)生越來越喜歡她。

聽說她可能不再擔(dān)任班主任，學(xué)生們跑去求校長，哭著說：“把劉老師留下啊！”畢業(yè)了，他們把弟弟、妹妹牽到劉芳手上，點名進她的班。

“我媽媽是個很平凡的人，但是做了很不平凡的事?！痹谛W(xué)六年級的作文中，巍然寫道，“她的眼前是黑暗的，可她的心在發(fā)光。我特別高興，能夠幫到媽媽，讓她的心繼續(xù)發(fā)光?！?/p>

那天，巍然的班主任劉玉菊老師在講臺上面批改作文。當(dāng)劉玉菊老師讀到巍然這篇作文的時候，當(dāng)場哭得稀里嘩啦，差點把全班同學(xué)都嚇蒙了。

陽光下，娘倆兒比肩而立

一年又一年，巍然進入初中了，進入青春期了，心理也發(fā)生細(xì)微變化了。對于人生而言，這時候也是一段特殊的“黑暗時期”、“敏感時期”呢。好在，巍然的媽媽劉芳，盡管看不見了，一樣能用心引導(dǎo)和陪伴兒子的成長。她的電腦裝了盲人軟件，經(jīng)常寫點東西是她最大的樂趣。她甚至完成了兩部長篇小說創(chuàng)作。

她給剛剛上初中的兒子寫信：

“親愛的兒子，今天是你12歲生日，我真為你高興，不知不覺你又長大了，雖然媽媽不知道你現(xiàn)在具體長什么樣子，但媽媽通過同你的語言交流知道你的思想在不斷成熟，想法比以前多了，很多時候有了自己的主見;有時也和媽媽講很深的人生道理;通過觸摸，媽媽發(fā)現(xiàn)你臉長圓了，肩膀長寬了，個兒也長高了，你特喜歡鍛煉，所以身體看上去結(jié)結(jié)實實的;通過周圍人描述，我知道我的阿牛長得帥帥的，一切都令我很滿意。

那天你在作文里說，喜歡與我牽手。多年前是我牽你的手，讓你感知這個世界，而現(xiàn)在是你牽我的手，讓我感悟人生。我也喜歡牽你的手，我的兒子。你的手在長大，在長厚實，握著的時候也越來越有力量。這是成長的力量，是愛的力量，也是責(zé)任的力量，也是我精神世界里不可缺少的力量。在牽手中，我知道你比別的同齡孩子付出要多一些，但我的孩子，你比別的孩子得到的也更多一些。

現(xiàn)在你光榮地踏入了初中，成為了一個住校生，這一點媽媽也很為你感到高興，你能獨立生活了，就像一只雛鷹，學(xué)會展翅飛翔，雖然姿態(tài)不算穩(wěn)健，動作也不算優(yōu)美，但媽媽已經(jīng)看到了你自強自立帶來的自信。每次周末你回來，校服也還干凈，襪子也沒有臭，小臉蛋也白白凈凈的。媽媽很高興，也很想笑。笑什么呢？笑你們寢室那八張干燥得能站立行走的毛巾，笑你每次回來的大包小包的衣服和作業(yè)，整個人看上去，像一個歸國華僑，笑你在學(xué)校不知怎么鬧騰，嗓子總是啞啞的。我的孩子，我不是在嘲笑你，那是每一個孩子在成長過程當(dāng)中都會有的經(jīng)歷……”

讀著媽媽的信，巍然自信地笑了。

巍然13歲生日那天，劉芳又激動地寫道：“媽媽今天激動地宣布，我的阿牛13歲了，首先，祝我的阿牛生日快樂。每當(dāng)這天，我都會回想起生你的情形，一句話，媽媽痛并快樂著。每當(dāng)我提起這些事的時候，你總會笑著唱道：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風(fēng)雨……我的孩子，你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少得可憐，你要經(jīng)歷的風(fēng)雨還在前面等著你呢！

這一年里，阿牛讓媽媽欣慰的事情很多，比如說，你沉著而鎮(zhèn)定地告訴我，你要好好地努力，按照媽媽說的去做，每一科都進步兩三分，是啊，每個人都應(yīng)該有一個小小的理想，在每個方面讓自己不斷進步。媽媽曾經(jīng)告訴你，態(tài)度決定一切，方法總比困難多，最后彰顯的才是你的能力高低。另外，你很重情感，外公外婆生病的時候，你顯得很焦急，很不安，但你做到了你能做的事情，用語言安撫，端茶送水，甚至學(xué)會了幫他們送化驗單，你小小的舉動，讓外公外婆在病痛中得到很大安慰。三姨婆她們從武漢來，對你評價很高，有以下幾點：第一，吃東西不挑食;第二，看電視時會謙讓;第三，過馬路，你已經(jīng)會主動照顧老人了。他們回去這么久了，對你也久久不能忘懷，并且以你為榜樣，教導(dǎo)你的表弟表妹們。其次，是你提高了更多的生活自理能力，你疊的被子得到了老師表揚，你還學(xué)會了洗臭襪子，在家里，更不用說，有一半家務(wù)被你承擔(dān)，許多時候你做得比媽媽還好些。爸爸不在家的日子，你就是家里的男子漢?！?

無數(shù)孩子的叛逆期，巍然卻是像他的名字一樣，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刈哌^來了。

對于兒子，劉芳有很多愧疚。

比如，她很希望兒子能練得一手好字，可是她看不到巍然寫字時的一些小習(xí)慣，所以無法及時糾正?，F(xiàn)在，巍然的字有點丑，但巍然安慰媽媽說：“我的字寫得有點丑，可是丑得很有特點，說不定別人一見我的丑字，就能記住我這個人呢?！?/p>

兒子的幽默和豁達，和媽媽如出一轍。

2015年春節(jié)，全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吃團年飯，劉芳問兒子有什么新年愿望。巍然說：“我希望媽媽的眼睛好起來，媽媽好多年沒見到我的樣子了?！?/p>

是啊。劉芳最后一次看清兒子巍然的臉，巍然才七八歲，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高三了。盡管她也能摸到兒子的鼻子、嘴巴、胡茬兒，但她只能想象。他長得帥不？黑不？她遺憾沒能親眼看到兒子的成長，也遺憾沒能給兒子像其他媽媽那樣的照料。10多年以來，關(guān)于兒子的每一縷記憶，都是相依為命的甜美與刺痛。

然而，2015年高考完畢。這對相依為命的母子居然吵架了。因為，劉芳堅持放飛兒子的夢想，想讓兒子填報遠(yuǎn)方的廈門理工大學(xué)。可兒子哪里放心媽媽獨自生活？他想和從前一樣，就在貴陽上大學(xué)，陪在媽媽身邊，牢牢地牽著媽媽的手……

第一次，劉芳在兒子面前哭了：“媽媽一直欠你的太多。但是，媽媽不能耽誤你一輩子啊?！彼龍猿肿寖鹤尤B門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吵架的結(jié)果是，巍然不敢違拗媽媽的“命令”。他流著眼淚，在志愿一欄填上“廈門理工大學(xué)”。不久順利地考取廈門理工大學(xué)。

10多年母子相依為命，攙扶前行，已經(jīng)成就了一個傳奇。而今，劉芳和兒子分開兩地，一個教書，一個讀書，依然比肩而立，各自放飛自己的夢想。

劉芳也牽掛兒子，但她不寂寞。兒子走后，劉芳的很多同事都當(dāng)過她的“秘書”，幫她打印資料、整理教案，領(lǐng)她去吃飯、逛街、聊天。學(xué)生們爭著去攙扶她，把她牽到講臺上，還把粉筆、黑板擦放在固定位置，讓她一伸手就能拿到……劉芳的很多同事都有頸椎病，她自學(xué)了一套按摩的手藝，一閑下來，就會幫同事們按摩放松，順便聊聊天，每天過得充實而快樂。

一個個萬籟俱寂的夜晚，劉芳盤腿坐在小桌前，手指輕觸貼著特殊標(biāo)記的鍵盤，聽著讀字的機械聲，一路敲下去，仿佛在黑暗之中打開自己的舞臺，故事輪番上演。在她的小說《石榴青青》的前言中，她寫下了一句話：“一條河，在地面奔騰時是一條河，在地下流淌時還是一條河，最后它們都奔向了大海，在那里它們的靈魂是平等的。”

[采訪手記] 在記者采訪結(jié)束之時，劉芳說：“如果你想真心體會我剛剛失明時的感受，用一塊布遮住眼睛，試著這樣生活一天。”記者試著做了，“被黑暗包裹的恐懼，磕磕絆絆的心驚膽戰(zhàn)，讓我無所適從。然而，劉芳和兒子創(chuàng)造的一個又一個生命奇跡，也更加讓我的心靈震撼！”

編輯/朱 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