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亞男

2015年11月24日，俄羅斯一架戰(zhàn)機被土耳其空軍擊落，機上兩名飛行員彈射出艙。其中一名飛行員在下落過程中被地面火力打死。據報道，一支叫作“土庫曼旅”的敘利亞反政府武裝聲稱打死了跳傘的俄羅斯飛行員。這一事件在繼續(xù)發(fā)酵、持續(xù)影響中東局勢的同時，“中東土庫曼人”也引起了外界的廣泛關注。

奧斯曼帝國的“遺產”

土庫曼人屬于突厥語民族，土庫曼語是古突厥語的一支。生活在中東地區(qū)的土庫曼人與我們的近鄰中亞土庫曼人其實關系并不密切。雖然他們在英語中都被叫作“Turkmen”（意即“我是突厥人”），都具有突厥民族血統(tǒng)、共同的祖先，但是從公元10世紀前后就出現(xiàn)了分化。一部分土庫曼人留在中亞，逐漸形成了以今日土庫曼斯坦為中心的族群分布;另一部分西遷進入中東地區(qū)，一度征服波斯、占領巴格達，被阿拉伯哈里發(fā)封為“蘇丹”，受波斯文化和伊斯蘭遜尼派文化影響至深。西遷的突厥人先后建立了塞爾柱和奧斯曼帝國，盛極一時。20世紀初，奧斯曼帝國解體，新的民族國家紛紛涌現(xiàn)，中東地區(qū)出現(xiàn)了一股移民浪潮。1923年土耳其共和國成立后，大量有突厥血統(tǒng)的族群移居該國成為土耳其公民，但是也有一些留在了原來的居住地，一夜之間變成了“失去祖國的流浪的突厥”，也就是今天分散在除土耳其之外的中東各國的土庫曼人。

敘利亞土庫曼反政府武裝被美西方國家認定為溫和、可依靠的反對派力量之一。

關于中東土庫曼人的數(shù)量，并沒有確切的官方數(shù)字，保守估計有700萬之多，主要分布在伊拉克北部如基爾庫克、迪亞拉和摩蘇爾等地，敘利亞北部山區(qū)和西部拉塔基亞、霍姆斯、大馬士革、德拉等地，以及伊朗北部由東到西一線;此外，在黎巴嫩北部和巴勒斯坦的部分地區(qū)，也有少量土庫曼人聚居。這些地區(qū)歷史上都是奧斯曼帝國的領地，居住在這里的土庫曼人多是帝國駐軍和商人的后代，他們的村莊則是當時的統(tǒng)治者為抵御阿拉伯部落的影響和滲透，特意安排的“外圍防線”。1918年《色佛爾條約》簽訂后，在奧斯曼帝國的領土上出現(xiàn)了幾十個新的國家，曾經作為帝國主體民族的突厥人也被人為地分為居住在土耳其的“土耳其人”和居住在其他國家的“土庫曼人”。

后者在居住國屬于少數(shù)民族，長期被邊緣化。尤其是在阿拉伯國家中，土庫曼人的參政權利受到限制、不能自由表達文化身份，甚至不能使用本民族語言交流、書寫、出版刊物等。在伊拉克，1924年英國殖民者鎮(zhèn)壓民族主義運動，土庫曼人首當其沖，被大肆劫掠和殺害。此后歷屆伊拉克政府都采取嚴苛政策壓制土庫曼人，許多土庫曼精英和知識分子被流放或驅逐出境。20世紀80年代，伊拉克當局實施一項旨在改變國內人口結構的“社會工程”，加快了針對土庫曼人的清洗和“阿拉伯化”進程，一直持續(xù)到2003年伊拉克戰(zhàn)爭才被迫中止。在敘利亞，土庫曼人同樣受到不平等的待遇，政府不承認土庫曼族（以及其他族群）的少數(shù)民族地位，在強調阿拉伯國家團結一致的名義下，大力推行同化政策，結果造成很多土庫曼人只會講阿拉伯語，并慢慢融入阿拉伯社會，文化身份變得模糊。這也是中東地區(qū)土庫曼人數(shù)量始終無法精確統(tǒng)計的原因之一。

作為這些國家的少數(shù)民族，土庫曼人的處境與庫爾德人有幾分類似。不同的是，庫爾德人沒有自己的國家，在中東的土庫曼人卻有精神上的祖國——土耳其。土庫曼人對突厥血統(tǒng)和土耳其的強烈認同，也進一步引發(fā)了所在國政府對境內土庫曼人的懷疑，擔心他們成為土耳其安插在自己國土上的“第五縱隊”，因此更加不愿放松對其的限制政策。由于土庫曼人在數(shù)量上不占優(yōu)勢，居住地又相對分散，因此難以形成強大的政治勢力。他們現(xiàn)階段的政治訴求有限，歸根結底是少數(shù)民族在多民族國家中的生存與發(fā)展問題。

深陷地區(qū)沖突的漩渦

伊拉克戰(zhàn)爭后，新政府給予了境內土庫曼人一定的政治權利，包括組建政黨、在國會和地方議會中享有議席等。盡管土庫曼人在內政、外交及各類政府與民間組織中的聲音仍然相當微弱，但與其他國家的土庫曼人相比，這可算是標志性的進步。2011年“阿拉伯之春”爆發(fā)后，一些國家中央政府的管控能力被嚴重削弱;與此同時，各種恐怖組織趁亂坐大，使地區(qū)局勢日益惡化。在此背景下，中東土庫曼人的生存處境和政治身份發(fā)生了較大改變。

一方面，由于“伊斯蘭國”肆虐之地涵蓋了伊、敘兩國土庫曼人的主要聚居區(qū)，數(shù)十萬土庫曼人被迫逃亡。而自2011年3月敘利亞危機爆發(fā)以來，已有約30萬敘利亞土庫曼人流離失所。如果說此前在阿拉伯國家中被邊緣化的土庫曼人只是在精神上“流浪”，那么近年來則成為了真正的“流浪的突厥”，因此對土耳其寄予了更殷切的希望，對其的身份認同也更加強烈。

另一方面，部分土庫曼人在外部力量的支持下，開始組建反政府武裝，形成地方割據勢力。2011年底，在土耳其政府的默許下，一些旅居土耳其的敘利亞土庫曼人建立了“敘利亞土庫曼人聯(lián)盟”，組織參與反對巴沙爾政府的示威運動，逐漸整合其他代表土庫曼人利益的政治團體。期間，由于內部分歧，又分化出了“敘利亞民主土庫曼運動”。2012年12月，兩個組織又合并成立“敘利亞土庫曼大會”，聲稱以“保護土庫曼人聚居區(qū)免受敘利亞政府、‘伊斯蘭國’極端組織和庫爾德武裝的侵略”為直接目標，反對巴沙爾政府，但支持敘利亞統(tǒng)一;隨后，“敘利亞土庫曼大會”又加入了受海灣與西方國家支持的敘利亞反對派組織“敘利亞全國委員會”和“敘利亞反對派和革命力量全國聯(lián)盟”，向國際社會傳達土庫曼人的訴求，進而被美西方國家認定為溫和、可依靠的敘利亞反對派力量之一?！皵⒗麃喭翈炻髸笔艿酵炼涞亩αχС?，總部設在伊斯坦布爾，土現(xiàn)任總理達武特奧盧曾親自參與該組織的前期籌備工作。此外，土方還協(xié)助“敘利亞土庫曼大會”創(chuàng)建了直屬的武裝力量——“敘利亞土庫曼旅”，戰(zhàn)斗人員約有萬余，分布在敘利亞和伊拉克的多個省份，由土耳其特種部隊軍官負責培訓。目前，土庫曼旅控制著敘利亞北部與土耳其接壤的山區(qū)，近一個多月來與政府軍激烈交火;同時，俄羅斯空軍也加大了對土庫曼地區(qū)的轟炸力度。而土耳其方面不但給予了土庫曼武裝更多武器援助，而且在國際社會頻頻發(fā)聲譴責俄羅斯，甚至不惜為此與俄羅斯交惡。

被濫用的“同胞情誼”

土耳其不僅向敘利亞土庫曼人提供了大量援助，在伊拉克也有秘密的土庫曼武裝培訓項目，其他國家如伊朗、黎巴嫩的土庫曼群體也或多或少與土耳其有聯(lián)系。土耳其雖然對外宣稱與中東土庫曼人有胞衣之情，不能對土庫曼人面臨的“種族清洗的危險”無動于衷，但實際上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首先，土耳其近年來一直試圖推翻敘利亞現(xiàn)政權，一方面利用敘利亞土庫曼人長期的不滿情緒，煽動其武力對抗政府，培養(yǎng)自己在敘戰(zhàn)場上的“代理人”，另一方面極力抬升土庫曼人在敘反對派中的地位，鼓勵其在“后阿薩德時代”的敘利亞政府中發(fā)揮積極作用，培養(yǎng)親土耳其力量。其次，武裝伊、敘兩國的土庫曼人，支持他們與“伊斯蘭國”作戰(zhàn)，以減輕土耳其本國的邊境安全壓力。其三，庫爾德人在抗擊“伊斯蘭國”過程中逐漸壯大，引發(fā)土政府憂慮，試圖通過扶持土庫曼人武裝來牽制庫爾德人。2014年下半年開始，敘利亞庫爾德武裝接連控制了敘東北部幾個重要城鎮(zhèn)，土耳其也隨之加大了對拉塔基亞和伊德利卜等地土庫曼武裝的援助。

在伊、敘亂局乃至整個中東政治中，土庫曼人或許并不是最重要的角色，但正日益成為土耳其介入地區(qū)事務、擴大影響力的工具之一。鑒于土耳其當前政策中具有強烈的“泛突厥主義”意識形態(tài)特點，很難輕率斷言土耳其對土庫曼人的同情與支持就只是赤裸裸的政治利用，但恰恰因為其中或多或少包含一部分“真摯的同胞情誼”，才更應加倍警惕：這意味著在中東地區(qū)的動蕩與沖突中，主權國家的邊界在逐漸消融，民族、宗教和血統(tǒng)認同正在侵蝕國家公民的身份認同，一戰(zhàn)后確立的國家邊界和國家體系正經歷著前所未有的挑戰(zhàn)。一旦這些超越國家主權的認同與“聯(lián)系”被濫用，必將帶來更大范圍的動蕩與失序。

（作者為中國現(xiàn)代國際關系研究院中東所助理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