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文泠

（一）

入宮的前一天，太夫人召她訓(xùn)話。

“你也知道，下個月闔府上下都要隨你叔叔去南境，只有這樣才能解了帝君的疑心，保我莫家富貴長久?！崩咸珖@息著說，“所以你到了宮里，也不用指望府中還能給你出什么力，一切都要靠自己，你入宮是帝君要顯顯對我們家的恩典，所以進(jìn)去了恩寵自然也是有的，但后宮佳麗三千，沒幾天這恩寵也就淡了，你別在意，要記得……”

家里不求你光宗耀祖，但求你安分守己。

至理真言。

所以當(dāng)她跪在謁云帝面前初次拜見天子時，她還在默默念叨這番話，咀嚼其中隱含的深意——既然入了宮，是死是活就自安天命了，別連累家里就好。

這時內(nèi)侍用尖厲的聲音喊她抬頭，她抬起頭，看到御座上年輕英武的帝君。

謁云帝臨宸看著肅然，語氣卻是溫和的：“你就是莫家的長女？一向少見，比令妹倒也不遑多讓……叫什么來著？”

“扶薇，弱柳扶風(fēng)的扶，薔薇的薇?！彼M量控制著聲音答話，卻還是看到臨宸微一皺眉。

也是，再怎么練習(xí)，她也無法恢復(fù)當(dāng)初的聲若鶯啼。

好在帝君選她入宮也不是為了她的德言工容，所以很快就斂了慍色，笑著說：“那就是莫扶薇了？倒是有意思。”

她輕輕一笑：“可不，這世上豈有薔薇無刺？離得遠(yuǎn)些，才不會手疼。”

這下臨宸挑了挑眉，似乎在詫異她的出言無狀。

她看著他驚訝的臉暗笑，笑他，也笑她的家人。

好些年了，她規(guī)行矩步的，以至于整個鳴越將軍府都忘了，她從來不是個安分守己的人。

不過臨宸說，就喜歡她這種說話的調(diào)調(diào)，不似其他妃嬪唯唯諾諾，一成不變。

當(dāng)然這或許只是太夫人口中的“恩寵”罷了，等表面功夫做得差不多了，這種“喜歡”也會立刻消失不見。

但那又怎樣？

臨宸是被大夏文武百官交口稱贊的明君，也就是說他是個絕頂聰明的人，而這樣的人若想討好誰的時候，總是無往不利的。

她于冬夜想望夏時的銀河，他就賜了螢珠十斛在她的容芝齋中懸了一條星河出來。她念叨江南早開的春梅，他就叫人折了封在冰里送來。

寵愛無匹。

對此宮中當(dāng)然是有非議的，但大家也都覺得帝君不過是走走場面，差不多了恩寵自然也就散了。

可轉(zhuǎn)眼大半年過去，臨宸對她的喜愛不減反增，常常一連幾天駕幸容芝齋，幸好他還沒有立后，她受封怡妃品階已是最高，也就不用擔(dān)心忽然有哪位娘娘要來教她規(guī)矩。

或許，自己到底還是有些可喜之處——她這么想。

“你的嗓子是天生的，還是后來弄的？”一日在御花園賞花時，臨宸忽然問起這事，她想了想才回答是幾年前生了一場大病的后遺癥。

“既然是因病所致，那多半有復(fù)原的法子，改日讓太醫(yī)院的人瞧瞧，能好也未可知?！迸R宸有些期待地說。

她笑著應(yīng)承了。

只是太醫(yī)院的會診還未等來，卻等來了又一個名門閨秀入宮，有著艷麗容貌和婉轉(zhuǎn)歌喉的少女，與她一樣在入宮第一天就吸引了臨宸全部的注意力。

她的恩寵，似乎終于到頭了。

（二）

上巳節(jié)這天，臨宸在照晴池邊宴請一班宗親，幾個得幸的妃嬪也列席，而她雖然也在其內(nèi)，但臨宸都不怎么看她，倒是新晉的那位容嬪又是獻(xiàn)歌又是獻(xiàn)舞，博得個滿堂喝彩。

她凝神聽容妃獻(xiàn)了歌，便借口身體不適辭席而去。臨宸雖然恩準(zhǔn)了，但臉色不豫。

她才不在乎。

回程的路上樂聲還不斷從池畔傳來，為圖清凈她走了條小路，快到軟紅橋的時候聽見前頭有爭執(zhí)，一時好奇心起想去看看熱鬧，于是穿過竹林，就看見橋那頭有個人正在訓(xùn)斥兩個侍衛(wèi)。

那人穿了親王的服色只見個背影，她把今天來赴宴的親王都想了一遍，卻想不出是哪個。

于是索性走過去看個究竟，卻不想到了橋中的時候那人忽然回過頭來，她一眼望去，頓時腳下一軟，一個倒頭栽下橋去。

說來也好笑，掉進(jìn)水的那一刻她聽見旁人驚慌失措大呼小叫，自己腦子里卻清醒得很——

這個人，不是鐘成嗎？

結(jié)果，那人當(dāng)然不是鐘成，或者說不僅僅是她多年來往的商賈之子鐘成。

他的真名叫做臨晟，晉王，還是臨宸登基后首個冊封的王爺——他的母妃早喪，自幼由臨宸的母親瓊慧皇后教養(yǎng)，和臨宸便如親兄弟一般。

這些都是臨宸告訴她的。

三月水涼，她被人救上來后就受了寒，昏昏沉沉地大病一場，醒來便看到臨宸一臉慍色地坐在榻邊，問：“原來你和晉王早就相識？”

說是臨晟見了她也是大吃一驚——之前他在北地巡視，回來就被宣召，所以完全不知道她入宮的事，三月三這天他本來也在受邀之列，卻因?yàn)橛鶊@整修，游園時迷了路途所以遲了，不想就這么巧與她撞個正著。

“若早知道你與晟弟有此淵源，朕也不會讓你入宮……”臨宸臉色陰晴不定，也不知臨晟對他說了什么，她抬眼瞪著他，“陛下這么說，是暗示臣妾與晉王有私情？”

臨宸盯著她：“有嗎？”

“有還是沒有，又是和誰有私情，這些又有什么要緊？”她提高了聲音，“反正臣妾都已經(jīng)入宮了。”

“放肆！”臨宸怒喝，但隨即回過味兒來，“聽你這意思，入宮前你心里還另有其人？”

她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臨宸的臉色難看起來：“別忘了，你的叔父送你入宮，究竟是為了什么?！?/p>

為了示不二之心，為了迎合君王，為了……

太多太多理由了，與富貴榮華生死榮辱相關(guān)的，她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但她就是不想說話。

倒是臨宸又說了很多，然后怒氣沖沖地離開，她走出內(nèi)室時他已經(jīng)不在了，只有惶恐的宮人跪了一地，相信用不了幾個時辰，整個千重闕就會知道她如何使得帝君勃然大怒。

幾天后，臨晟竟來探病。

聽到通報(bào)她頓時嗆了一口米湯，于是臨晟進(jìn)來時看到的就是她咳得涕淚橫流的樣子，立刻又是拍背又是遞帕子的，全然不知避諱。

“晉王來此，想必稟告過帝君了？”她擔(dān)心地問，臨晟點(diǎn)了點(diǎn)頭，然后用比她還要擔(dān)憂的目光看著她，“若是當(dāng)時我在……”

“你在又怎樣？”她搶白道，“我還是要入宮，君威令重，家門所求，扶薇只能從命?！?/p>

“可你當(dāng)年說，姻緣之事總要從心所喜……”

“如今帝君就是扶薇所喜！”她狠狠瞪了他一眼，臨晟聽了咬了咬牙，猶豫了好一會兒終究是壓低了聲音說，“可他畢竟是帝君?！?/p>

是帝君，所以君心難測，從無多情。

“那又怎樣？”她看著他，再一次說，“已經(jīng)如此了?！?/p>

下一刻，臨晟就抱住了她。

（三）

他說，他看不得她這放棄了一切希望的樣子。

“我所知的莫扶薇，”臨晟說著她往昔的形容，“不會甘愿受縛于什么命數(shù)?！?/p>

說的是……

但她仍是一聲不吭，最終臨晟自己受不了這沉默，起身離去。

之后他又來過幾次，總是帶著她在宮外時喜歡的玩意兒和點(diǎn)心，東西她都收下了，人卻不見。即便如此，風(fēng)言風(fēng)語還是很快在宮中傳起來，眾人不敢編排帝君的兄弟，便說她狐媚魘道，失寵寂寞恬不知恥等等。

畢竟從來禍水是紅顏，江山傾時責(zé)婦人。

只是臨宸那里一直沒有什么反應(yīng)，也不見她——他自然是需要時間去權(quán)衡的。

然而在冷淡了許久之后，這天夜里，他又忽然來駕臨了容芝齋。

“愛妃和晟弟是怎么相識的？”屏退宮人，內(nèi)室里就剩下他們倆時臨宸問道。

她盯著他的臉：“十年前的上元夜……”

她受了委屈，便偷溜出將軍府看燈散心，燈謎臺上與化名鐘成的臨晟為搶蓮燈不打不相識，從此來往起來，她父母早喪，父親雖是長子卻是庶出，生前就不討喜，死后更不可能蔭庇她什么，所以她在府中日子難得快活，對“鐘成”這個朋友自然頗為珍惜。

更不用說，“晉王也算得妙人。”她仍舊盯著他看。

而臨宸則是默然，許久忽然一笑：“確是，晟弟諸藝皆精，朕早年也喜歡與他結(jié)伴游樂?！闭f完他出了一會兒神。

后來，這天晚上他并沒有在她這里留宿。

走的時候他一眼瞥見籠中奄奄一息的金絲芙蓉雀，說這鳥不濟(jì)事了，來日再給她覓一只。

就起駕去了容嬪那里。

御駕遠(yuǎn)去，宮人們都猜疑她是不是又觸怒了帝君，在角落里不安地竊竊私語著。她下令滅了燈，獨(dú)自一人坐在黑暗里，聽外間細(xì)碎的聲音，想起許多年前那處陰暗的巷子，那時天上煙花爭奇斗艷，墻外明燈流光溢彩，她卻是匿身在黑暗之中，唯有驚恐冰寒，相依為伴。

可是與眾人對她將完全失寵的預(yù)料相反，此夜過后臨宸對她又關(guān)照起來，常來探望賞賜不斷，日子一久眾人也看出端倪——寵歸寵，卻不在她這里留宿。想來是帝君對奪了兄弟所愛心存歉疚，只是人既然入了宮就不好再放出去，只有好好地這么以禮相待。

這猜得也是順理成章，她想。

而后這一天，容妃來訪。

（四）

在她受冷落的那段時間里，容嬪晉了妃位，于是這天早上她聽見宮人通稟容妃來訪后默了好一會兒才說快請。

人請進(jìn)來，說了幾句探病應(yīng)有的客套話，她叫人將臨宸賜的新茶沏來品，容妃則好奇地東張西望，忽然將她的針線簍子拿過去，挑出里頭一個繡了一半的荷包來看了看：“姐姐真是手巧?！?/p>

她捧著茶盞，有些僵硬地笑了笑，但見容妃拿著那荷包又翻看了一會兒，才將簍子放回原位。

她輕輕舒了口氣。

一盞茶喝完容妃就走了，到了晚間內(nèi)務(wù)寮忽然來了幾個嬤嬤，一進(jìn)門就說奉了皇令來檢視，一眾宮人被嚇得大氣都不敢透一口，她也沒動，眼睜睜看著她們將里間翻了個底朝天，末了一個嬤嬤從針線簍子里拽出個扇套子來，如獲至寶地攥在手里，不陰不陽地沖她說：“娘娘，請隨奴婢們走一趟?！?/p>

就這么，直接去了臨宸面前。

重華殿的內(nèi)殿，只有臨宸在，她有點(diǎn)詫異——還以為容妃也會在呢。

嬤嬤奉上了那個扇套子，臨宸看了后冷著臉扔在她面前：“你可明白，朕畢竟是天子?！?/p>

撿起扇套，她以指尖描摹過上頭的刺繡，精致繁復(fù)的蓮瑞同心紋，內(nèi)中隱著一個“晟”字。

臨晟的晟。

這當(dāng)然是大逆不道的，而臨宸的話中之意也很明白，他或許對兄弟心有歉疚，或許可以包容她和臨晟的過往，但天威終究不可犯。

而對此，她什么也沒說，只是拜伏下去，再無一語。

容芝齋就此被密密地看守起來，但她的吃穿用度并沒有減少，仍舊照著妃位的等級供給，宮人們私下議論帝君這算不算給晉王最后一點(diǎn)面子？

天曉得。

但她倒是波瀾不驚地過起這半隱居的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就這樣轉(zhuǎn)眼到了夏時，一天晚上她正想早早就寢，忽然一個宮人說：“娘娘這幾天都睡不好，想是天熱心躁，奴婢剛才看外頭架子上晚香玉開得正好，娘娘去散散步，去去心火如何？”

她看了那人一眼，面生。

于是點(diǎn)頭準(zhǔn)了，只要那人陪著，進(jìn)到院子里。果然發(fā)現(xiàn)與平日不同，有一處小路上的侍衛(wèi)不在崗上。

小路的盡頭是一處偏門，臨晟在那里抄手站著，架子上鳶蘿茂盛，輕羽般的枝葉受了月光，在他英挺的臉上投下形狀怪異的陰影。

看到她他亟亟地上前一步，抓住她的手將她拉到月光下細(xì)細(xì)打量，看了半天后悶悶地說：“委屈你了……”

她笑了笑。

隨即臨晟的痛切就變成了憤慨：“事情我都聽說了，分明是容妃栽贓陷害，要不然哪里就這么巧？！皇兄也是……”

她忽然反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別怪容妃，也別怪陛下，容妃不曾陷害我，陛下也沒有任何誤解?！?

臨晟驚詫地看著她。

“那個扇套子就是我做的，為你做的?！彼吐曊f，像是怕驚了晚香玉初綻，“只不過若無此事，永遠(yuǎn)不會送你罷了?！?/p>

就像是有些情意，若非山窮水盡，怎與人說？

臨晟驚得呆了。

然而呆怔過后就是狂風(fēng)暴雨般的情感涌出來，他猛地抱緊她，又喜又恨，喜她原來也與自己有一般心思，恨她為什么到了此刻才說，如今路分兩道，再要相攜而行千難萬難。

但也不是不行。

“我們會在一起的，扶薇，你信我……我會讓我們在一起的?！迸R晟在她耳旁一遍又一遍地說，仿佛只要這么說了事情就會成真了似的。

次日，她就聽說重華殿內(nèi)，帝君無比憤怒地斥責(zé)了晉王。

（五）

當(dāng)時臨宸是喝退了所有宮人，還叫關(guān)上內(nèi)殿大門的，所以誰也不知道帝君為什么發(fā)那么大的火。

但她很清楚，因?yàn)槭桥R晟親自告訴她的。

“你怎么那么傻……”她聽了經(jīng)過只有嘆息——臨晟竟去求臨宸放她出宮。

“我總得試一試?！迸R晟苦笑，“但皇兄……罷了，至少他答應(yīng)我不會繼續(xù)幽禁你，這樣就夠了，扶薇。”

他的語氣，變得有些古怪。而當(dāng)她看向他的時候，他的嘴角已經(jīng)掛上了一抹特別的微笑。

我們總不能永遠(yuǎn)這樣偷偷摸摸地見面，在向兄長求恩典的時候臨晟已經(jīng)想到了一個帶她出去的辦法。

“母后對我說過，宮中有一處密道直通外方?！彼f起瓊慧皇后提過的秘事，神情有些陰郁，“是大梁時千重闕初建就有的，百年前云戈公主奉詔探查全貌繪成圖形，之后便一直成為歷代帝君所知之秘?！?/p>

這就是他們的機(jī)會，他已經(jīng)查知地圖就藏在重華殿中：“找到它，扶薇，只有知道密道所在，我才能將你帶出去?！?/p>

而這似乎也不是多難。

她答應(yīng)了臨晟，而次日一早侍衛(wèi)就都撤去了，她走出容芝齋，看著被輕霧縈繞的竹林小徑，嘴角含笑。

幾天后，宮中又多了一條新聞——幽禁已久的怡妃晨間在照晴池畔吹笛，霧氣如云，笛音緲緲，被樂音引來的帝君一見之下恍惚得不知今夕何夕，竟是憐惜又起重拾恩愛，當(dāng)晚就留宿在了容芝齋。

真是個惑亂君心的妖孽。

但不論妃嬪們?nèi)绾魏薜醚腊W，她重又得了愛幸是不爭的事實(shí)，或許不似之前風(fēng)頭最盛之時，但也足以令她時不時地前往重華殿覲見。

而機(jī)會既然多了，多試幾次總能成功，她終會找到想要的東西。

密道的全圖被收在一個不起眼的木匣里，上頭還積了不少灰，就那么堂而皇之地放在重華殿內(nèi)殿的書架上，想是天下承平日久，帝君平日里也就不太重視這東西。

卷軸交到臨晟的手里時他高興地抱起她原地轉(zhuǎn)了好幾圈，跟著將一個蠟丸交在她手里：“服下此藥便有假死之狀，三日后朔夜，你只要服藥即可，其他的事我自然辦妥?！?/p>

他安排的宮人會以她的“暴斃”引起一場混亂，而他則會趁此混亂帶一具尸體入宮，將她換出去，偷梁換柱天衣無縫。

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誰都不傷顏面，這絕對是最好的做法。

她收下了蠟丸。

三天后的晚上，朔夜無月，夜色比平日更濃重了些，容芝齋中她叫人掌了一盞孤燈，在燈下切開蠟丸，但見里頭的假死藥小小的一顆，倒像年前南州進(jìn)貢的相思子——

殷紅如血的，欲碰不能碰。

桂月，初一，月黑。

千重闕不寧。

容芝齋里驟然響起的呼號哭喊之聲打破往日的安靜，原本正要前往容妃居所的帝君聽聞消息急急趕到了容芝齋，隨后整個太醫(yī)院都被召了過來，醫(yī)官女令站了一屋子，一個接一個地進(jìn)里間診脈，然后連滾帶爬地出來。

帝君在里頭大發(fā)雷霆，但天子之怒也沒用。

怡妃氣息微弱，已然沒救了。

就這么一直鬧到夜半時分，容芝齋內(nèi)仍是燈火通明，終于在一片悲聲后，一名宮人在大門外掛出了白幡。

有人亡故。

仿佛剎那間，人來人往的熱鬧就都止歇了，太醫(yī)院的人被喝退，連宮人也都退到了院中。

容芝齋內(nèi)，一片寂靜。

與此同時，在千重闕不為人知的某些角落，卻能聽見錯落的腳步聲隱隱傳來，暗夜之中，若是不明真相的人聽見了，還要以為是這深宮中往昔某場廝殺中的亡者又返了回來，打算再一次重復(fù)他們生前經(jīng)歷過的生死搏殺。

但活人總是比亡者更可怕的，亡者或許有執(zhí)念，活著的人卻總是有更多的欲望和野心。

“殺——”

黑暗中，忽然有人尖著嗓子喊了這么一聲，重重宮室的下方，所有平安寧靜掩蓋的黑暗驟然被火光照亮，全副武裝的甲兵暴露在光線之下，面目被躍動的火焰映得猙獰。

殺聲頓起。

石壁驟然升起露出后方的通道，禁軍蜂擁而至，不斷加入廝殺。

通道中的甲兵被截成幾段，包圍不斷縮小，空氣中充滿了濃重的血腥味。

周身浴血，尊貴的晉王殺紅了眼。

最忠心的親隨替他擋下了一劍，他卻也已經(jīng)退無可退，背脊貼上了石壁。

就在這時，背后忽然一空！

他猛地向后仰倒，然后眼睜睜地看著石壁重又在眼前合上，四下重歸黑暗。

但這黑暗也只持續(xù)了片刻而已，燈火立刻又亮了起來，他拄劍起身，踉蹌著向密道的另一頭走去。

盡頭是一間石室。

他看過地圖，這樣的石室在千重闕下縱橫交錯的地道很尋常，但此刻唯一不尋常的是——

室中有人。

“是你！”他驚而后怒，然后猛地醒悟了什么，“你——你！”

“我怎么了？”室中人反問，“我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是不是？”

她冷笑起來。

“可惜，我還活著，我莫扶薇還活著！”

（六）

總聽人說，相思有毒。

所以那顆與相思子如此相像的假死藥，會不會也有毒？

當(dāng)然這不是她沒有服藥的理由。

她只是沒打算相信臨晟。

誠然他那副多情的樣子很有說服力，但是……

總之她就是沒信過，甚至處處提防事事小心，而臨晟也真沒讓她失望——他送來的那些點(diǎn)心，她刮了些屑喂那只金絲芙蓉雀吃了，之后就一副病懨懨的樣子，沒幾天就死了。

當(dāng)然她一個大活人比一只鳥更經(jīng)受得住一些，但毒死她對臨晟沒有好處，所以唯一的解釋是，倘若她沒有做出愛上他的假象，那么等待她的，估計(jì)就是用解藥來要挾她就范的戲碼了。

“他給你什么好處……”

這時臨晟咬牙切齒地問。

“很簡單，”她笑了笑，“陛下許了我出宮，從此玉冊除名，逍遙自在。”

臨晟目眥欲裂。

“無情無義……”他從牙縫里迸出這幾個字，“你這無情無義之人！”

他大吼起來，卻被她一下砸中了腦門。

“兇器”摔到地上，驚得臨晟往后一退。

石灰漬過的鳥尸，正是那只金絲芙蓉雀。

這是最好的質(zhì)問。

無情無義？是男女之情還是朋友之義？但凡他真有一分顧忌的，她也會重新考慮要不要下這樣的狠手。

但是他沒有，他肆無忌憚，十載相交之情在他眼里還不是一文不值？在發(fā)現(xiàn)她成為怡妃之后，他便只視她為能夠被策動的棋子了。

皇權(quán)究竟能讓一個人變到什么地步？

“你也配提情義二字！”她厲聲道。

“住口！”臨晟被激怒了，一手揚(yáng)劍，猙獰著面孔向她劈來。

卻在半空被生生攔住。

“拿下！”臨宸一揮手，氣空力盡的臨晟頓時摔了個趔趄，隨行的禁軍立刻一擁而上將他捆了個結(jié)實(shí)，押出了石室。

腳步聲遠(yuǎn)去，室中又恢復(fù)了寂靜。

她展開一條帕子，上前小心地包裹起那只死掉的金絲芙蓉雀，然后抬起頭，迎向臨宸深不可測的目光。

她害怕這目光，于是又低下頭去。

就這么跪著，地面冰冷堅(jiān)硬，她的膝蓋都疼了，卻不敢起來——她在等臨宸的……最后發(fā)落。

“你不該那么說他……”良久君王嘆息了一聲，如此說道。

這話有點(diǎn)可笑，因?yàn)橐婚_始分明就是他自己親自來問她：“朕和晉王，你會選誰呢？”

這是個無關(guān)情愛的問題，他說他要除掉晉王，而她是否愿意成為計(jì)劃中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然而他又說他不是喪心病狂的人，若她堅(jiān)守朋友之義不愿應(yīng)承也無妨，他自會再尋找另一個合適的契機(jī)。

只是她就再不可能向他索求什么了。

這是你唯一的機(jī)會，倘若你心中當(dāng)真還有一個人的話。帝君熟諳人心，字里行間恩威并重。

但她還是等了等。

直到等來了臨晟有毒的點(diǎn)心。

思慮過往，她苦笑了一聲。

而眼前臨宸又仿佛自言自語般說道：“倘若他對你還有些真心呢？那顆藥你不敢吃……卻未必不是真的，畢竟只需要將朕引到容芝齋而已，他不需要取你性命……”

“即便是這樣又如何？”她終于抬起頭來，“扶薇終究不會選他，不在于他是否鐘情于我，而在于我并不鐘情于他?！?/p>

臨宸的神情變了。

“所以你不計(jì)代價地想出宮？”他哂笑，“朕簡直要好奇你所鐘情的究竟是個什么人了?！?/p>

她低頭不語。

“可惜，”忽然臨宸嘆息了一聲，挑起她的下巴，讓她看到他另一只手里的東西。

相思子——不，是假死藥。

“你終究要死……”

冠和三年，晉王作亂未成，兵敗自裁而亡，同黨盡數(shù)伏誅。

在這場發(fā)生于內(nèi)宮的暴亂中，除了有禁軍傷亡外，還有怡妃莫扶薇為護(hù)圣駕中箭，終因傷重香消玉殞。為此謁云帝追封怡妃為皇貴妃，風(fēng)光大葬極盡哀榮，遠(yuǎn)在南境的鳴越將軍府當(dāng)即遣了次子莫歆入宮謝恩。

御園，照晴池畔。

仲秋時分的兆京已經(jīng)有些寒意，但莫歆還是覺得背上正在不斷地冒汗。其實(shí)一路行來帝君都是和顏悅色的，可他就是忍不住緊張。

害怕。

這應(yīng)該也很正常，他想……除了帝君的身份之外，謁云帝本身何嘗不令人恐懼。

做太子時隱忍規(guī)矩，手握大權(quán)后立刻開始毫不留情地?cái)貧惣?。曾?jīng)的晉王與他是何等的兄友弟恭，還不是說死就死了。

講是叛亂，誰知道怎么回事。只能說君主的心思，隨時就是一場刀光劍影。

“對了，”忽然謁云帝問，“怡妃未入宮時，你與她可親近？”

“不怎么親近，姐姐不常與我說話。”他老實(shí)回答，“也不見府里誰同她好。”

卻見帝君神色有些不快，他不由得心下有些悚然，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說錯了。就在這時忽然身后傳來女子的聲音——

“陛下?！?/p>

有些驚喜的語氣，婉轉(zhuǎn)動聽的音色。

卻把他嚇得腿一軟，啪的一聲坐倒在地。

“莫卿怎么了？”謁云帝驚訝地看著他，這時有人從花架后轉(zhuǎn)了出來，宮妝錦服，大約是某位妃嬪。

“是容妃啊……”帝君含笑拉住了佳人。

他這才回神，發(fā)現(xiàn)并不是所想的那個人……

也是，怎么可能還是這個聲音。

忽然他意識到謁云帝還在狐疑地看著自己，立刻驚得轉(zhuǎn)成跪拜的姿勢：“帝君恕臣失儀！實(shí)在是娘娘的聲音與家姐太過相似，微臣方才還以為……”

他心里暗罵自己真是上不得臺面，若被父親知道了還不知要怎樣責(zé)罰，但又想這似乎也算不得什么大錯，只是——

帝君為何不說話？

他抬眼偷偷觀望，卻是嚇了個半死。

但見年輕的君王不知怎么的笑意全消，森然的目光正看著他，仿佛他只要再說錯一個字，等著他的就將是一場血光之災(zāi)。

那么問題是……他又該說什么？

（七）

冠和三年的秋末，宮中傳出謁云帝圣體違和的消息，于是兆京上下人心惶惶的，晉王謀逆之后帝君又抱恙，總覺得不是什么好兆頭。

所幸年節(jié)前帝君的身體有了好轉(zhuǎn)，于是大約是為了慶賀，謁云帝下旨今年上元節(jié)放燈三日。

今天是最后一晚。

星如雨，魚龍舞，笑語盈盈，眾里尋伊。

有一處燈坊要夸耀本事，竹骨輕紗地綁出個十里荷花三秋桂子的盛景來，今日燈會要散了，所以任何一個人只要能答出掌柜的燈謎，就能取一盞蓮燈走。

只是好幾個人上去試了，都沒猜出來。

直到有個穿著斗篷拉著風(fēng)帽的人上前，輕輕巧巧地說中了答案，取了一盞燈，又對掌柜低語了幾句，才轉(zhuǎn)身離去。

而后出的燈謎就沒那么難猜了，想是那人說動了掌柜，畢竟圖個樂，又何必為難。

人們都擁去求燈了，再沒有人留意最初取燈的那人。

走過幾條街后，她才取下了風(fēng)帽，卻剛好夜風(fēng)吹落了一點(diǎn)檐上的雪，落進(jìn)她脖子里，冷得她一哆嗦。

卻又笑起來。

這樣才好，她想。能知冷知熱，才是活著。

隨后她舉高了燈，一旁檐下懸著的冰凌被燈火映著，反射出瑰麗奇幻的光彩來，她又自那光彩中看到了自己的臉，只覺恍惚。

恭喜再世為人，莫扶薇。

你終究要死……一次。

君王的話語還在耳邊回蕩，可她還記得自己那時是一點(diǎn)都不怕的，因?yàn)榫跏种心玫牟⒉皇撬龔呐R晟那里得到的那顆——她認(rèn)得出來。

更重要的是，她想他不會殺她。

因?yàn)樗呐R宸，從來是個重視諾言，溫柔善良的人。

是的，她所知的臨宸。

十年前的那個上元夜，她與臨晟一場爭強(qiáng)好勝，就此結(jié)下緣分。

后來那晚下了燈謎臺臨晟邀她喝酒，可她身上還有挨打留的傷，再寒夜飲酒簡直不要命。

于是婉拒了，只約來日再會，就此分道揚(yáng)鑣。

卻不想走著走著，迷了道，等意識到的時候已然遇險。

“姑娘，你還好吧？”替她打退了宵小的人有著好聽的聲音，扶起她的舉止溫柔有禮，他說自己是同兄弟出來游玩，誰知走散了，惦記著門禁于是抄了這條小路。他讓她抓著自己的衣袖，帶著她穿過長長的暗巷，巷子里沒有燈火，只有天上爆開的煙花隱約照亮那人的背影。

而或許高墻的另一邊正有寒梅盛開，她一直都嗅得到淡淡的清香。

很多，很多的回憶。

卻都在見到臨宸的瞬間不再輕柔旖旎。

她從未想過自己遇見的人竟是年少時的天子，只是這重逢來得太不是時候——那晚之后每年的上元夜她都會溜出來，而那人也會在暗巷中恭候，與她說說這一年里發(fā)生的事，共賞天上的煙花墻外的梅香。

不見形容，只聞其聲。

他的來歷，他不說，她不問。她的來歷，他不問，她也就不說。

不知他姓甚名誰，卻知道他的歡喜怨憤，知道他不為生母所喜，知道他對著獨(dú)占了母親所有關(guān)注和寵愛的兄弟既羨慕又恐懼。

他和她，是最熟悉的陌路之人。

然而這人在她心底占了至重的位置，卻又如煙云般忽然消失，及笄那年的上元夜她在暗巷中苦等，后半夜大雪封城，她回府后大病了一場，氣息受了損傷，再發(fā)不出往昔的聲音。

不是沒有怨恨的，只是如今想來，那年正是臨宸受封為儲君的時節(jié)，從此后他哪里還敢有半點(diǎn)行差踏錯的恣意。

多少事，半點(diǎn)不由人。

天空爆開了今夜的第一朵煙花，她猛地回神，鼻端有暗香縈繞，眼前則是幽暗之地。

竟不知不覺，走到了老路上。

她笑起來，只躊躇了片刻便向內(nèi)走去，黑暗中她想起臨宸的臉，溫存的，含笑的，狐疑的，惱怒的。

她想起那日病榻邊他說，你終究只有兩個選擇，晉王與朕。

那時他一臉嚴(yán)肅，還以為是在說著多么生死攸關(guān)的大事。

可其實(shí)無論多少次，她終究會選擇他，只會選擇他。

他不知道。

他永遠(yuǎn)不會知道了。

因?yàn)榻袢者^后她就要去江湖之遠(yuǎn)，今生再不與他相見——他為天子，日后還有不知多少好女子會入他的眼入他的心，所以無論怡妃還是莫扶薇，又怎么可能成為特別的那一個？

所以她為他除掉了晉王，對他而言如此特別的敵人，從今往后，他只要想起這驚心動魄的一幕便要想起她。

這已經(jīng)是她在他心里所能留下的，最深的刻痕。

或許有朝一日這刻痕也會淡去，又或者她所知的那個臨宸最終在皇權(quán)的桎梏下完全消失不見，但情如今朝，她往后能夠一如始初地愛著那個人，又曾經(jīng)到過離他那么近的位置。

已是最好。

忽然心有所感，她猛地回過頭去，就在這時，空中又爆出了一朵煙花，照亮了整個巷子。

然而并沒有別人。

后來又過了幾年，一日西疆的使者入京，謁見時獻(xiàn)上一株新種的薔薇，花大色艷，更沒有尖利的刺，說是陛下的一位故人托微臣帶來的。

謁云帝看得出神。

見帝君這般神魂顛倒的樣子，使者十分狗腿地問帝君可想知道故人的下落？

君王卻搖了搖頭，見此花，乃知其安好，足矣。

然后便將這花賜給了近日平叛有功的臣子——你看這就是身在權(quán)力中心不可避免的腥風(fēng)血雨，所以他的那朵薔薇，只要在月朗風(fēng)清的山河里盛開就好。

不相見，才歡喜。

心里愛慕著，也算地久天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