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一一
夜里下了一場雪,淅淅瀝瀝的嘀嗒聲以為是深冬的一場雨,其實不是雨,而是雪。
這是北平的第五場雪了。
那么就去頤和園看雪,與女朋友約好。我的這個女朋友,是一位漆器匠師。她的漆器常常被展覽展出。她所制作出來的漆器,有一種從未見過的漆的質感,仿佛森林里那些從泥土中奮勇向上而生的漆樹,傷口里涌出的汁液。漆汁的淌出,是為遮蓋于枝干上的創(chuàng)傷,漆干燥硬結的樣子仿佛瘡疤。
是的,疤痕。
她對我講,一個生命不斷重復著皮膚上的創(chuàng)傷,重復著一場又一場的小小死亡,心魂在這小小死亡中逐漸被解放,最后迎來生命的消亡。如果一次性地沖破袋子,就什么都不會留下。
所以,疤痕其實是一種生命美學。
她講其實每個匠人都知道“完美的界限”——缺憾的深淵回回頭找你。
我常常感嘆她是一個極理性的人,在某些時候。
她回答說,是的,某些時候她足夠理性。
可是許多時候,她是太感性。世人觀照的是她太感性的一面,而真正了解她的人,才看得見理性到咄咄逼人的層面。
她對自己相當嚴格。就像父親從小對她嚴格一樣。起初是被訓練,后來成為了她的性格。
我覺得,性格是訓練出來的。不斷地在一件事情上訓練,那么便有了對這件事情的直接反應。反應即是性格。
她講、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身體里住著好幾個人,有一個孩童需要呵護,有一個少女她愛美,有一個嚴苛的父親,也有一個忠于自我的最初的自己,還有一個溫柔的母親。
需要誰出來的時候,性格自動呈現誰的那一面。
比如愛情里需要溫柔,我便呈現母性的一面,愛之不倦、耐心、持久平和、以及諒解。
比如對于事業(yè),較多時候呈現出嚴苛的一面。永遠認為自己做得不好,永遠認為自己需要不停歇地努力。
而孩子的一面,是常常被微小的事情感動、激蕩。譬如頤和園的雪景,她幾乎要醉倒在那風景里。
活在自然美景之中,人就懶,懶就善。
她講自己的身體里當然還住著最初的自己,善良、勇敢以及樂觀。從來沒有改變過這個最初的樣子。
身體里他們,也不總是可以相處和諧,也經常打架。但只要手中在做漆器,他們無論正在進行什么,哪怕爭斗得厲害,他們即刻措手不及地靜下來,全身心進入漆器的世界。
一個人可以完全沉浸在一個世界里獲得寧靜,那是難得的幸福。
她說也有深刻的恐懼。這種對黑暗的恐懼。如果一個人站在空闊的暗黑里,我的心跳加速到足以讓人崩潰。
一個人的愛好,其實也是一種自我保護,抵抗恐懼感的自我保護。
我們兩個就走在頤和園的雪景里,一邊走,一邊談。
我說,對一個手藝人來說,把一件器物從構思中脫胎成實物是件非常艱難的事。從側面看,看見的是各種線條,下手勁道稍一變化,器物形狀立刻跟著變化,線條與形狀的可能性被無限延展。做東西,就是從無限多的線條里只選取一根,是一場延續(xù)不斷的精挑細選。
這時,正巧一陣風吹來,人走在樹下,雪花簌簌而下,仿佛我是一個初嫁的新娘,樹精靈們?yōu)槲胰龆Y花,之此時此刻,呵,不要講話,仍然靜止不動,閉上眼睛,唔,此時此刻,我是初嫁的姑娘。
她看見頭上落著雪花的我,笑講你真像一個出嫁的姑娘。
我回復一笑。
她對我說,你知道嗎?從來沒有在哪個冬天如此渴望春天的到來。春天的時候,有一天我聽見過月光穿透濃濃的霧氣,那淡淡的藍色的霧愁,宛若清泉,人們汲走一壺壺,然后燃起篝火,歡笑、暢飲,以及起舞。我擁有自然、熱情以及漆器,我還活著,我還要求什么呢?
她顧自地絮絮講著,我沒有接話,那個時候我看見頤和園的夕陽,傍晚時分,夕陽的紅,對,每一分一秒都在變化的紅。橘色、紫、金黃等敷在紅的底色上。
她說,你看,夕陽紅!
我對她一笑,嗯,夕陽紅。
在夕陽紅里,我們走出了頤和園,各自告別,她走向她的漆器世界,過幾日她要飛到巴黎去布展。而我要回到寫作的世界里去。
肆意地活著,我與她告別時,在她耳畔輕輕而有力地說。
嗯,肆意地活著,就像此時此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是這樣一個藍色天空的禮拜五的傍晚,雪啊、人啊、車啊、冬青松柏、柿樹上幾顆被人遺忘的漿果,還有什么呢,整個城市,藍色是一頂帽子,蓋住了這平面上的城市與人。
這樣的藍,悄悄的,柔柔的,就像悄悄話,不敢大聲說,仿佛一大聲,它就消失了。
美到了極致,其實是無言以對,就像愛,愛到極致,何不是無言以對?
這一天,我們就在這無言以對里告別,各自揣著一包無言以對的美。
美,有時會是一種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