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東波
一
對于一般的樹木來說,落紅遍地即是最后的燦爛,余下的,再無驚艷之色。然而性情熱烈的石榴,卻另當別論了。從初春開始,石榴樹就把它沁了蠟油似的葉芽兒打扮得五彩繽紛,粼粼閃閃地送出芽苞,千簇萬簇,凝脂溢翠,熙熙攘攘地比興著往外冒,宛似美人探指;接下來,夏天的門剛一閃縫,那比玉還瑩潤的骨朵,就咧著五星小嘴,吐著紅綢子,撅著油亮的屁股,鉚著勁兒地炸開。四面八方,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是一樹耀眼的紅。其他的樹大多是青蔭,可石榴樹蔭卻是紅色的。從農(nóng)歷四月,一直到九月初,不管陰晴,天天是一地落紅??上攵?,無論置身何處,石榴樹都是一株最搶眼的火炬。這不,區(qū)委大院右首的前花園里,就立著一株盤曲如龍、遒勁壯碩的石榴樹。宣傳部有三個向陽的窗子,東邊是部長室,西邊是打字室,中間的是辦公室。三個窗子,都嵌著那株石榴樹;窗子古香古色的,像畫框。工作之余,閑暇無事,或是屁股坐得麻了,窗子里的人便會踱到窗前,入神地看那窗外的風(fēng)景——左右側(cè)各兩株高大的丹桂,右前方是一蓬巨大的綠葉如蓋的櫻花樹,左前方圍著三株簡潔的玉蘭,中間就是那株分外醒目的石榴了。這構(gòu)圖很像一幅色彩濃艷的西洋油畫,只是這畫比真正的畫要美妙得多,它不但玲瓏剔透,生機勃勃,還常常有靈動的人兒徐徐入畫。那人清癯瘦俏,腰有些微彎,偶爾潛行到石榴樹下,弓著腰品看那一地落花。不過,今天他看著看著,忽然就順出一柄彎月似的短把鐮刀,蹲下身,轉(zhuǎn)著圈子,土行孫似的割起石榴樹貼近根部的干來,像在殺樹。
西窗里的打字員畢小紅嚇得一愣,一雙粉嫩的手忽然就掩了口;辦公室里的幾位,有不知就里的,便相互詢問著;東窗里,何部長卻毫無觸動,他靜靜地欣賞著。畢小紅拉開邊門,跑進辦公室,一時間,辦公室里便嘰嘰喳喳地喧鬧起來。聽到喧鬧聲,部長室的門也開了,何部長微笑著、很從容地走出來,和眾人一起臨窗而立。幾個人約好了似的、幾乎同時問道:何部長,老柳頭那是干啥?何部長的兩腮極富魅力地盈一抹微笑:干啥!那樹有點不聽話,老柳頭正批評它呢!畢小紅抬起一雙清亮的眸子,迷惑地說:何部長真幽默,都動刀放血了!這還能叫批評?俯看著白皙如脂的小紅,何部長一臉神秘地問:想知道咋回事嗎?眾人有些急,小紅擋開部長的提問說:何部長別賣關(guān)子了!快給大家講講。真想聽?何部長習(xí)慣吊胃口。想、想!——大家交替著回道。何部長用手指了指說:來,教教你們!看仔細了,石榴花有兩種,一種花骨朵,屁股尖尖的,叫幌花,不結(jié)石榴,開放后會統(tǒng)統(tǒng)落地;另一種花骨朵,屁股又大又圓,是要長成大石榴的。如果大屁股的花骨朵也離枝落地,那就不正常了,說明枝蔓長得太瘋,是樹把力氣用錯了地方,能不挨批?!品著大家一愣一愣的神態(tài),何部長接著說:老柳給樹做的手術(shù),專業(yè)術(shù)語叫環(huán)割。環(huán)割的功能是讓樹把精力和養(yǎng)分盡量都轉(zhuǎn)移到果實上,使小石榴不再夭折。啊、哦!——大家一陣唏噓。辦公室的梁秘書說:看,我們部長的知識這才叫個淵博!可何部長卻連連擺手道:非也非也!這些都是老柳跟我說過的。他才是真正的淵博。小紅忽閃著又黑又長的睫毛,若有所悟地道:我明白了!部長,老柳頭肯定是從農(nóng)村來的。非也非也!何部長道,老柳就是這老城里人。天爺!他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不僅是學(xué)者,還是書畫大家,他的知識,那才是真正的淵博呢!說完,何部長難以自禁地嘆了口氣。那他咋成看門的了???又是小紅在問。大家都躲開小紅的目光,默不作聲。何部長慢慢擰起了眉峰,仰了仰頭,然后頗有感觸地說:老柳可是個胸懷大義的人哪!提起他柳蘗哉,我們這一代,無人不翹大拇指。十多年前,我剛來宣傳部當干事那會兒,他就是區(qū)政府辦公室主任了,那時候,他是我們區(qū)委大院公認的大才子!1998年發(fā)大水,由于抗洪指揮部的領(lǐng)導(dǎo)缺乏經(jīng)驗,又擅自改變區(qū)委區(qū)政府的決策,指揮失誤,致使行洪鄉(xiāng)鎮(zhèn)出現(xiàn)事故,造成了損失。上面追查下來,書記、區(qū)長首當其沖,調(diào)查組輪番找人問話,鬧得人心惶惶;其實,人人心知肚明,這事最終得有人出頭。老柳感覺事態(tài)嚴重,就去找區(qū)長、書記,要出面一個人去扛。老區(qū)長知道老柳孩子多,家道艱難,堅決不同意,說就是丟官坐牢也要實事求是。誰也沒料到,當天晚上老柳就去了調(diào)查組,把一切都承擔了下來。老柳平時對工作就細致,又加上對情況了如指掌,說的話滴水不露,調(diào)查組折騰了一個多星期,也沒找出破綻。最后,那場風(fēng)波以老柳被開除公職得以了結(jié)。你們說,誰能舍得讓老柳離開這個大院?他本就該屬于這兒……何部長的語音沉沉的,大家聽得心里也是沉沉的,特別是畢小紅。
二
老柳和他的花園是窗外的風(fēng)景,而那些窗子和窗子里的人呢,又是老柳眼中的風(fēng)景。整座辦公大樓,三四十個窗子,所有的窗子和窗子里的人,就像老柳心里的一盤棋子,每個人的職務(wù)、能力、愛好、品性,他都門兒清。不過,老柳最關(guān)心的,還是大樓兩側(cè)的花草果木。今年夏天,雨水格外充沛,隔不兩天就下一場,而且下過就晴。飽和的水分和充足的陽光,養(yǎng)得那一樹石榴吹氣球似的、一個勁兒地膨脹,后續(xù)的石榴娃剛收花,前邊大的已超過饅頭。漸漸地,許多枝條開始優(yōu)雅地下垂,圓滾滾的石榴,互相擁擠著,綴了滿滿一樹。最近,圍著石榴樹,老柳踅摸得越來越勤了。不是怕人亂摘石榴,只要老柳不發(fā)話,大院里沒人會去碰那石榴,年年如此??撮T有專業(yè)的保安們,老柳只是個擺設(shè);閑來無事,他只喜歡侍弄侍弄院兒里的花草樹木。在老柳眼里,那些優(yōu)雅下垂的枝條,就如母性溫情的臂彎,那一樹顫顫悠悠的石榴,宛似一個個鮮活曼妙的福娃,還有那虬曲蒼勁的各路主干,姿態(tài),神韻,色彩,光影,無處不啟迪著他的感悟和靈性。自然的神奇,是再高明的書畫都無法比擬的!老柳常常這樣想。每天,四大班子和各部、局、辦上下班的人,無論多匆忙,都忘不了同老柳打個招呼。隨著那一樹石榴越變越大,越變越紅,一院人的目光漸漸地都聚焦到了石榴樹上。今年結(jié)的石榴也確實特別,開始是一抹一抹的出彩,像點了胭脂,接著又像涂了洋紅,再后來就變成通體蠟紅了!每逢雨后乍晴,被洗得一塵不染的紅石榴,讓清新的陽光一照,更顯得明艷悅目,可人地忽閃著一坨坨誘人的光澤。上下班的人,早就看得垂涎欲滴了!實在忍不住的就問:老柳,石榴可熟嗎?年年都是老樣子,老柳總是笑笑回道:快了、快了,再等等,再等等!
其實,老柳也不是只關(guān)心花草樹木,也觀察人。不過,老柳觀察人的時候,別人是不易察覺的。老柳很睿智,用他自己的話說就是:人老了就成精了,許多事想通了也看破了,就不再迷惑了。老柳的小北窗,正對著辦公樓,那一樓的景致和故事,就像老柳的一本閑書,他無聊時就時常翻翻瞅瞅,就是不瞅,有些人、有些事的走向、過程和結(jié)局,他也預(yù)料得到。坐在小窗里面,老柳正想著呢,想宣傳部新來的畢小紅。碩士生,考進來的,不僅才情高,人長得更是一塊美玉,且美得叫人提著心。起先,老柳覷見,小紅常倚在大西窗里看他,看花園,看院里的朝暮變化;漸漸地,小紅就攙和進中窗里,和辦公室的科員們一塊兒看;后來,小紅就入了東窗,同何昆侖一塊兒指指戳戳地看,再后來,倆人越靠越近,肩碰著肩,一塊兒看得愈發(fā)頻繁了……
三
傍晚的陽光,斜透過大玻璃窗,把部長室的東墻鍍得一片輝煌。何昆侖立著筆挺的身軀,兩眼很有意思地盯著窗外的石榴樹入神,斜向西北角的一彎枝椏下,高高低低的懸垂著許多的石榴。其中有顆異常壯碩的,特別養(yǎng)眼,估計已達一斤,那是何昆侖眼中的寵兒,每日必看。那顆石榴鼓著圓圓的肚子,沐在斜暉里,紅瓷瓶一樣洇著美艷的酡紅。何昆侖癡迷地看著,沉浸著,他覺得,那很像小紅的香腮;要是小紅吃醉了酒,她的粉腮一定是這個樣子!何昆侖想。接著,他開始搜索院子里另外的景象,看著看著,臉上就悄悄地浮游出一襲淺笑。他覺得有戲,就趕忙拉開門對梁秘書說:問問畢小紅材料打好了沒有,叫她送過來。好!部長。梁秘書邊答應(yīng)邊去敲打字室的門。轉(zhuǎn)臉的工夫,小紅就進了部長室。隨著小紅的到來,部長室立刻氤氳起一團淡雅的梅蕊的清香,還有一股又純又爽的青春氣息。瞅瞅何部長的神情,小紅笑了問:部長,又有啥好段子要播?快來快來,部長說,現(xiàn)場直播!小紅又是一笑,那紅唇、皓齒、明眸,煞是好看。部長牽著小紅的胳膊引她到窗前說:快看,老柳要抓賊呢!叫你過來看一出好戲。
老柳隱在西園的木槿花樹后,一動不動,他正監(jiān)視著一個人。那人是從下邊鄉(xiāng)鎮(zhèn)來的司機,打從停好車,就開始繞著石榴樹轉(zhuǎn)悠,而且軌跡的羅盤是越繞越小。最終,好似再也扛不住誘惑了,四下里探探,覺得沒人,便偷偷舉手,擰下了那個何部長最鐘愛的又大又好看的石榴,然后捂著手,匆匆地走回他的車里。何部長一愣,等反應(yīng)過來,不由得搓手頓足說:可惜可惜!然后無奈地又轉(zhuǎn)臉去看老柳,結(jié)果,部長很失望,小紅也很失望。老柳看著這一切,卻始終原地未動。殺戲了???小紅問。部長說:殺戲了!然后兩個人對望著,噗嗤都笑了。
老柳也看完了??赐炅?,就從西北角魚一樣遁入樓后的花園。約莫二十分鐘后,才從東北角的樓后繞出來。他走到東南角自己的小房門口,停了一會兒,并沒有進去,而是沿著前邊的大停車場向西,若無其事地散步。等走到那輛黑色的桑塔納旁,他突然貓腰敲了敲車窗。深茶色的玻璃徐徐降下,探出一張年輕的笑臉,問:老師傅,有事兒?老柳眉眼兒都堆著慈祥,春風(fēng)和煦地說:石榴又酸又澀吧?年輕的臉立刻起了赤潮,小伙子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嗚嚕了幾下,最后才母雞憋蛋似蹦出一句:不光酸澀,還苦!老柳笑了,說:小伙子,跟你商量商量,不管吃就把它借我用用,可以嗎?年輕司機略一遲疑,便轉(zhuǎn)身抓出那個剝?nèi)ヒ粔K皮的巨無霸一樣的大石榴。老柳接在手里,說謝謝。隨后又意味深長地說:滋味光你知道哪行,得讓其他人也知道知道!
四
第二天上班的時候,人們發(fā)現(xiàn),石榴樹前的黑麻石雙人椅背上,赫然展覽著那個碩大的爛石榴;石榴下方,有一塊紙箱板,用圖釘釘一宣紙斗方,右上角用章草很風(fēng)神地寫著五個小字:不信你嘗嘗;中間上下跳排著四個憨態(tài)可掬的墨豬樣的大字:石榴正酸;左下角又是瀟灑的章草款:辛卯白露日蘗哉書,并加櫻顆朱印一枚。上班的人圍了一撥又一撥,他們不是在品石榴,而是在品那四個比石榴還可愛的大字。不諳書法的人只是覺得那四個字很搞笑,似乎還有點滑稽;而通曉書理的人,卻看得如醉如癡,不忍離去。有人突然想起手機,就掏出來拍;于是許多人都跟著拍。那四個字極巧妙地把顏體和魏碑取舍在一起,乍一看,字寫得很臃腫,仔細看又有些詼諧,再往深里品,那字就越發(fā)顯得氣韻雄渾了!
那斗方何昆侖也看了,而且看得愛意綿綿,心儀手癢,直到進了辦公室還瞇著眼細品慢咂。何昆侖也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人,詩詞歌賦,戲曲、廣播劇,琴棋書畫無不精通。辦公室里,梁秘書帶著大家正擠在窗前嘰嘰喳喳地高談闊論,見部長進來,大家蜂蝶撲花似的轉(zhuǎn)身圍攏來,吵著嚷著要聽聽部長的高見。何昆侖有滋有味地微晃著光亮的大腦門笑道:你們真是一群活寶!梁秘書說:部長,老柳頭這幅字到底寫得怎么樣?何部長繃繃嘴,又點點頭說:怎么樣?在他的書畫作品里,這幅字應(yīng)該算是極品,對,絕對的極品!哇塞——大家一通唏噓。何部長展示臺風(fēng)似的,原地走了兩圈,然后優(yōu)雅地彎腰,把嘴附在梁秘書的耳邊小聲說:這幅字絕對是寶貝,過幾天,你想想辦法,趁老柳不經(jīng)意的時候給我弄過來!梁秘書說:跟老柳打聲招呼,叫他給你留著不就行了。唉——,何部長說,那樣顯得太輕描淡寫了;想想,這幅字要是被人竊走的,該有多神秘?竊書無罪嘛!一幅好字,如果再有了故事,老柳該是何等的受用?噢!梁秘書會意地笑了。然后說:放心部長,這事兒交給我了,略施小計而已。
大院里惦記這幅字的并非何昆侖一人,而打它主意的更不只梁秘書一個。接下來的日子里,有許多雙眼睛,像探雷器似的掃描著老柳;每個人都想趁老柳顧頭不顧尾的時候,瞅個破綻順手牽羊。然而每次機遇,都是在即將得手的節(jié)骨眼上,老柳就幽靈般地突然出現(xiàn),而且適時又巧合。一次次的嘗試和失利,使眾位高手漸漸打消了闖幸運的貪念。游擊了半個月,梁秘書也只好望書興嘆,他對部長發(fā)的豪言壯語也不得不咽回去,而后偃旗息鼓。
臨近中秋節(jié)的前三天,大家突然發(fā)現(xiàn):那幅斗方不見了。于是大家就想:這回石榴可能是熟了!
當天下午,石榴樹就成了老圣誕樹。說是老柳發(fā)話了,各科室都知道了:石榴熟了!忙了一天的人們紛紛走出辦公樓,各自悠然地走到石榴樹下。大家都很文明,說著,笑著,指點著,互相禮讓著,開開心心地隨手摘一個,半是品嘗半是把玩,很是熱鬧。老柳還搬了把椅子,夠不到的就站上去摘。大家其樂融融,老柳更是笑盈盈的,仿佛他真成了圣誕老人。老柳一邊和人們打著招呼,一邊覷著眼細細地瞄,瞄人們摘石榴時的各種姿態(tài)造型,神情意趣,和群體氛圍。不過,面朝西逆著光的老柳,仍時不時斜一眼側(cè)面的大站窗;最后,他見樹上的石榴摘得差不多了,便微笑著對側(cè)面的大站窗指了指。
宣傳部辦公室里,一群人正擠在一起看“西洋景”呢!都看得到了忘我的境界。若不是老柳對他們指了指,他們還在繼續(xù)忘我呢!受大家的委派,不大會兒,梁秘書就舉著幾個又大又漂亮的石榴,笑笑佛似的跑回辦公室。他進門就嚷嚷:都來都來,各位嘗嘗鮮。小紅說:慢,先挑個大的給咱部長!那是那是,梁秘書哈哈腰說,給,這一個個頭大,快給部長送過去!說完詭秘一笑。
部長也在他窗前站著呢。聞聽敲門便說:請進!接著扭轉(zhuǎn)身迎著進來的畢小紅頗有氣氛地道:嗨嗨嗨,仙品到了!小紅說部長你嘗嘗。部長說小紅你別走,這個石榴咱來一起品品!小紅繃著小嘴,憋紅了臉,使盡了吃奶的勁,才把那個大石榴摳開,結(jié)果,石榴子兒還蹦了一地。一人一半兒!小紅說。看著窗外的景致,他倆開始品石榴。汪著水的石榴子兒,味道格外新鮮,和著石榴皮特有的藥性氣息,整個部長室立刻被浸潤得清爽無比。部長神情微熏,覺得石榴的味道異常濃郁,只是依舊有些酸,至于甜的感覺,好像若有若無,即是有點,也很飄渺,且飄渺得有些似是而非。窗外,一樹石榴幾乎摘光了,只在料峭的高處,還留著三個不大不小的石榴,于幽藍的天空里,有些孤單地蕩悠著。小紅說:部長,咋還留著幾個呢?部長說:咱的人都很文明,很自覺,那幾個是留給老柳的,年年如此;老柳呢,就用來壓樹,就是讓樹不顯得太空的意思。那老柳頭啥晚兒摘呢?不清楚,一旦樹上沒了石榴,便沒人再注意這些了。倆人吃著說著,慢慢的,就覺得牙齦、舌根有些青澀了。于不經(jīng)意間,倆人便先后將各自手中還沒有吃下幾顆子兒的石榴,很隨意地丟棄到了腳下的廢紙簍里。
五
時間像抓不住的鯰魚,匆匆地游走,轉(zhuǎn)眼又過了重陽節(jié)。老柳坐在他的小窗里,既無心寫,也無心畫,蹙著眉頭,略帶憂郁地凝望著辦公樓。焦點就聚在何昆侖的落地窗上。大窗兩邊的簾子,過去總是半扎著裙帶腰,上半部對稱地披垂著兩個扇形的半圓,像戲臺上的邊幕,常年不變??勺罱欢稳兆?,開始是裙帶突然不見了,簾幕變了直垂。逐漸地,兩邊開始向中間合攏,透明的區(qū)間被越擠越小……整個下午,老柳就入神地看,若有所思地看,直看得黃昏滿院,下班的都走盡了,他仍舊沒動地方。
天將擦黑,何昆侖的車就掃著兩束強光開回大院的停車場。熄了燈,嘰哇一聲又鎖了車,何昆侖晃著他那高大的身軀,乘著幕色走向辦公樓。
昆侖!——聽到一聲喊,何部長轉(zhuǎn)臉朝東望,見老柳的小門開了,背著一襲微光,老柳正向他招手。何昆侖舒展了一下雙臂,緩緩走過去。老主任,吃過啦?何昆侖親切地問。吃過了吃過了!老柳一邊應(yīng)著一邊招呼道:來來昆侖,屋里坐會兒,我有個小禮物送你。老柳的小房很逼仄,一方寫字作畫的案子,擠著張小床。老柳掂一下椅子背說:坐坐!何昆侖微笑著說:別客氣老主任,又不是外人,我坐床頭。嗨,老柳說,還啥主任!我就是個看門的。唉——何昆侖嘆口氣說:老主任,這些年委屈你了!老柳連連搖著手說:哪有啥委屈。這些年能留在這兒,新的舊的、老的小的都對我這么好,我柳蘗哉知足嘍!說完,老柳把一個皮已經(jīng)木化的石榴雙手遞給何昆侖。何昆侖趕忙接過,摸了摸,覺得像砣生鐵。橘黃的燈光,折射著老柳異常慈和的目光。他輕輕地說:昆侖,嘗嘗我這石榴咋樣?何昆侖笑著點點頭,一邊剝一邊問道:是咱那樹上的嗎?這都過重陽了,你咋還放著呢?不不,我才摘下來!別打岔,你先品品再說。老柳極有意思地望著何昆侖。
何昆侖似乎領(lǐng)會了老柳的意思,很熟練地剝了一把石榴子塞進嘴里。按照老柳的指示精神,他瞇著眼,慢慢地咀嚼,品味,只那么一會兒,何昆侖突然張開他的大眼,忽閃出兩道驚奇的光芒——哎呀!我的天、我的天!老柳問:感覺如何?何昆侖異常興奮地道:太美了太美了!甜而不膩,令人口舌生津,甘醇極致,竟無絲毫異味,真是仙品!老主任,我這輩子品嘗過許多馳名的特產(chǎn)石榴,可笑的是,從不識石榴的真味,它竟然會這么美!是啊,真味。老柳若有所思地道,人要想品得真味,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喲!何昆侖似有所悟地問:老主任,你能說說這石榴如此甘甜的出處嗎?老柳笑了,說:昆侖,這回你問到點子上了。你想想,雨量充沛的夏季,是石榴成長、定型的時段,剛一入秋,不待它入味,便被摘取了;可我這石榴,歷春夏,過中秋,越重陽,斗風(fēng)霜,吸足了日月精髓,沁透了蜜脂,能不甘醇?!何昆侖悟了道似的一拍大腿:老主任,我明白了!——明年這一樹石榴,咱也想辦法叫它過中秋,越重陽!老柳深情地望著何昆侖,搖搖頭,然后嘆口氣說:石榴最好看的時候,惹眼,神仙也看不住啊!何昆侖想了想,然后點點頭。接著,老柳作總結(jié)似的加重語氣道:世人多被色誘,而不顧其味;待知其味時,為時已晚矣……
何昆侖不知不覺地低頭沉思,好半天緘默不語。
昆侖,老柳慈和地說,你可是咱大院的一桿旗呀!從戎戍邊,爬冰臥雪,舍生忘死;回到地方,點頭哈腰,勤勤懇懇,熬到今天的出人頭地,不易呀!想想當年初來咱大院,你們夫妻,那可是少有的郎才女貌,誰不羨慕!?
是??!老主任,人生真的是很不易啊。何昆侖真誠地笑笑,然后站起來輕輕地說:一會兒畢小紅要來加班趕材料,你告訴她,我有事,提前回家給夫人過生日了!說完對老柳溫情地擺擺手,走出小屋。
等等!燈影一閃,老柳邊喊邊追了出來。禮物你還沒拿呢!說著遞過一方折疊好的宣紙。何昆侖說:謝謝老主任,這又是你的得意之作吧!老柳笑著說:涂鴉而已,留你糊墻吧。
告別老柳,何昆侖啟動了他的車,匆匆離開大院。他邊開車邊順手打開那方被疊得很整齊的宣紙,四個熟悉的大字立刻展現(xiàn)在他眼前:石榴正酸!何昆侖不由得一陣驚喜,驚喜之余,又突然拍拍自己光亮的腦門,調(diào)侃地一笑——老家伙,在這兒等著我呢!他說。隨后,又有些茫然地定了一會眼神。想,大概自己需要平靜一會兒。于是,就把車慢慢地打到路邊,掛上雙閃,然后熄滅了車內(nèi)的燈。在黑暗與沉默中,他略微沉靜了那么一會兒,接著,手機一閃,熒光就映亮了他紫蘭的面孔。他最后想:該給她發(fā)個信息!是的,該給她發(fā)個信息。
信息發(fā)完了,何昆侖重新啟動了發(fā)動機,車子隨著方向盤的轉(zhuǎn)動,又優(yōu)雅地上路了。過了幾條街,不大會兒,便靜靜地停在一處街邊,這時,一個身影一閃,就坐進了車內(nèi)。隨著車門的關(guān)閉,何昆侖的車子像一顆黑色的流星,悠然劃過霓虹閃爍的幽深的夜市。
責任編輯?李國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