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興正
癸巳年臘月二十三日,即 2014年 1月 23日,晚飯前,我終于寫完那部十余萬字的文稿。自從 2007年到昆明后,幸得朋友提攜和照顧,我在工作和寫作之外,一直賣文為生。那部文稿,于 2013年 9月底接單,獲得稿酬預(yù)付金一萬塊。此前 8月,母親入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住院治療,續(xù)交住院費,這一萬塊錢救了急。對此,我對派單者心存感激。派單者當然不是東家,他必須執(zhí)行東家規(guī)定的時限:2013年12月 31日前交稿。按情理和經(jīng)驗,撰寫時間可謂充裕。我曾經(jīng)接手的文稿,都比這次還急。但這次情況不一樣,其一,我此前接手一篇要求10月底完成的報告文學(xué)文稿,在結(jié)束采訪時,母親病重入院;其二,我還接手一部近十萬字的文稿,完稿期限是 11月份。母親暫時出院后,我利用 10月長假寫完五萬字的報告文學(xué)文稿,很快獲得兩萬塊稿酬,得以用來為母親購藥。這對我也是一種安慰。然后,我著手準備撰寫第二部文稿。幸好,對方要求暫停,我只到完成創(chuàng)意提綱這一步,畢竟省下了一個月?;谶@些情況,我請求派單者,推遲到 2014年 1月 10日前交稿。不料,2013年 12月,母親又入云南省腫瘤醫(yī)院住院治療,守護期間,我勉強閱讀資料,未能動筆。不得已,我請求將交稿時間又推遲 10天,再推遲 5天,最終推遲到 1月 25日。2014年 1月 1日,那部文稿總算正式動筆了。所幸,之前充分醞釀,撰寫得比較順利,每天保持六七千字的進度。期間,除一兩日因親友專程從魯?shù)橼s來看望母親而有所耽擱外,每日寫稿不低于 10小時。23日中午,尚能坐一段時間的母親感覺到很難受,整個身體仿佛處于漂浮狀態(tài),說起話來也氣若游絲。我妻子的想法是,立即送母親去醫(yī)院。但醫(yī)生曾提醒過我,如果母親在醫(yī)院離世,因昆明殯葬政策的控制,將無法送其遺體回老家徐家寨子安葬。我強忍住淚水,放棄再次送母親入院的打算?!胺艞墶钡母匾脑?,其一,看到我滿臉淚水,母親的主治醫(yī)生曾告訴我,面對因病死亡,醫(yī)學(xué)并不能人定勝天,最終只得接受;其二,一位親人有類似遭遇的師友曾說服我,不要試圖延長身患絕癥的親人的生命,每一次不甘心的挽救,都是殘忍的折磨。下午至夜晚,母親的狀況還算平穩(wěn),只要高枕而臥,全身出現(xiàn)的痛苦還能忍受。我默默祈禱,請求上天多給母親一點時光。懷著期待,我在連日來的疲憊中昏昏沉沉地睡過去了。24日凌晨三點,未能入睡的母親,對坐在她床前陪伴的父親說道,我的事情忙完了,她明天準備交代我一下。這句話,我在隔壁臥室里聽得十分清晰,心里一驚,立即來到母親床前。母親臉色蒼白,嘴唇烏青,整副面孔仿佛覆蓋著一張粗糙、冰冷的綿紙。就像往日那樣,母親責(zé)怪我說:“你自己不好好休息,一晚上要起來看我?guī)谆?!”我的淚水涌了出來,這一次,我沒有躲避母親。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一個場景:守護母親在云南省腫瘤醫(yī)院住院,碰上昆明多年罕見的寒冷天氣,一天深夜,母親下了病床,脫下身上的羽絨服,蓋在我露在睡袋外邊的肩膀上,還反復(fù)將衣領(lǐng)在我脖子那里理順、壓實。為讓母親安心,我每天夜里都裝作隨時可以入睡。那時,淚水打濕了我的臉,但我不敢哭出聲來,生怕被剛剛回到病床上的母親察覺。但是,此時,母子連心的預(yù)感告訴我,一切都不像往日,這很可能是母親的彌留之際了。頓時,一種無法彌補的愧疚,一種無法挽回的絕望,一種無法承擔(dān)的悲傷,將我推向崩潰的邊緣。
母親離世后,我多次想過,如果我早一點寫完那部文稿,或者不需要撰寫它,那么,我就會安排出更多的時間陪伴母親。在母親最后一個月時光里,我雖然幾乎天天在家,但隨時隨地陪伴她的,還是父親。這是我人生的遺憾。但反過來,我也常常安慰自己,母親以終其一生的耐心和堅韌,等待著我閑下來,再交代后事,正是我的忙亂挽留了母親,上天看顧,多給了她一點時間,而這些時間,其實也是給我的。如果真是這樣,我更是不肖之子!
母親性情沉靜,這恰恰是我所缺少的。但看到我一臉的淚水,母親難免心情急切,她開始喘息,并出現(xiàn)抽搐。父親不停地拍打著她的背,妻子連聲叫媽媽,母親的狀況還是平穩(wěn)下來了。父親對母親說,我的事情已經(jīng)忙完,她現(xiàn)在就可以交代我了。在我的淚眼中,母親本想強忍住淚水,但沒法忍住,兩只眼角都涌出了淚珠,那是對活著的不舍,也是對親人的不舍。母親開口說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她沒有想到,自己到了最后,還要如此拖累我們。我將其視為母親的臨終遺言,這加深了我的愧疚、絕望和悲傷,我?guī)捉罎?,頓時失聲痛哭。母親說的第二句話是,我已經(jīng)夠苦了,她那么心疼我,但在走之前,還要讓我更苦。
就在母親說過那兩句話后,我終于說出,母親得的是不治之癥。在所有的親人中,一開始只有妻子知情,后來我告訴了大哥,再后來,也告訴了大姐。我雖然向母親本人和父親隱瞞了病情,但早已做好了一切準備,包括隨時護送母親從昆明回徐家寨子。就在昨天中午,妻子提出,立即送母親去醫(yī)院,我沒有照辦,是因為到了這個時候,一切治療都只能加給母親痛苦。我提起這一點,也是向母親解釋。我擔(dān)心母親誤解,以為我忙得顧不上送她去醫(yī)院。其實,母親恰恰從這一點上判斷,她的病已無法醫(yī)治了。母親還說,昨天中午,她發(fā)現(xiàn)我迅速從她身邊跑開,是不讓她看到我哭了。母親始終把我當孩子看,她說,“你是一個什么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我的病,你要隱瞞我,我就假裝相信你?!边@話讓我更難受。
四個多月前,主治醫(yī)生告訴我,母親的病理檢驗結(jié)果是:肺腺癌。此前,在母親肺部抗炎治療無效,又未能確診的情況下,醫(yī)生進行了為期十多天的抗肺結(jié)核診斷性治療,由于咳嗽、咯血的癥狀沒有得到緩解,準備調(diào)整為抗肺部真菌感染診斷性治療。入院時,從帶來的昭通、魯?shù)獒t(yī)院診治資料,以及母親的病情表現(xiàn)來看,醫(yī)生比較樂觀,認為母親的病,很可能就是反復(fù)發(fā)作的肺部炎癥。盡管如此,醫(yī)生還是給母親安排了結(jié)核、真菌、腫瘤的檢驗。遺憾的是,進行支氣管纖維鏡檢查時,母親的肺部出血不止,無法按計劃取出病灶組織進一步檢驗;多次進行的痰檢、血檢,檢驗結(jié)果都不是確定性的,既不能肯定,也不能排除??狗尾空婢腥径嗍褂眠M口藥,對于我們來說費用極為昂貴,主治醫(yī)生出于體恤患者和慎重治療的考慮,費盡苦心幫助協(xié)調(diào)醫(yī)院 CT室和病理檢驗科,給母親施行肺部病灶穿刺術(shù),以取出組織進行檢驗。而在常規(guī)情況下,母親肺部病灶是分散的,被認為不具備施行穿刺術(shù)取組織的條件。所幸,母親肺部病灶穿刺術(shù),成功取出組織送檢。不幸的是,母親被確診為肺腺癌。這是藏在母親體內(nèi)的重大疾病,較之于肺鱗癌,它藏得太深了,幾乎不可能通過 CT一類的機器掃描出來。我請求醫(yī)生和護士向母親隱瞞病情,但在簽字同意醫(yī)院采取這一保護性治療措施時,我還是哭了。一位已經(jīng)熟識的女醫(yī)生安慰我說,她被我和母親之間的親情所打動,我又沒有一個可以說話的地方,忍不住就哭出來,但要記住,不能讓母親知道。實際上,親人和朋友都在安慰我,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都在關(guān)心我。如今想來,最孤單的還是母親,因為對她隱瞞病情,也就不能過多安慰她。母親雖然一字不識,但她眼明心亮。我原以為確實隱瞞過去了,而實際上,母親的相信是假裝的。
現(xiàn)在,母親完全是出于對生命的不甘心,才問我:“我得的是癌癥嗎?”
我多么想說,不是,不可能!但面對母親不舍的目光,我只得含淚點頭。
母親閉上眼睛,這一次,她將所有的淚水都忍住了。
我走出母親和父親的房間,來到臥室,給此前約定好的老家衛(wèi)生院的親友打電話,請求他安排救護車。然后,給在老家的大哥打電話,告訴他母親的情況,我盡快護送母親乘救護車回去。我再次回到母親身邊時,母親不讓我守在那里,她要求我和妻子休息,父親陪著她就行了。母親認為接下來就是操心、奔忙的一天,她生怕我們身體支撐不住。
當時是凌晨三點過,我不可能入睡,就用后半夜的時間,校對那部剛剛完成,必須盡快交出的文稿。幸好母親沒有出現(xiàn)更加突然的情況,這也是上天對她的看顧了!
遠在溫州打工的二姐、二姐夫,我之前告訴過他們母親還沒有康復(fù),希望他們回家過年時繞道昆明看望母親。我給他們訂了溫州經(jīng)金華到昆明的火車票,恰好是 1月 24日早上到昆明站。天亮?xí)r,我詢問了一下母親是否想吃東西,這本來是安慰她,讓她感受到,她的病還不至于那么重。讓我欣喜的是,母親還真喝了幾口包谷糊糊。母親喝包谷糊糊的樣子,讓我想起昨天早上,她說腹內(nèi)寡淡,有一種被掏空的難受,父親熱了一點包谷飯給她,那是大哥、大嫂之前帶來的包谷面做的,她每吃一口,都得停下來喘息,吃過三四口,因無法下咽而放棄。四個月以來,母親將吃東西當作人生功課,以難以想象的毅力和耐心,忍受無味、反胃、惡心、嘔吐帶來的一切痛苦,最近一個月,她甚至接受了從來不愿意喝的牛奶,每天堅持早晚喝下一杯去。在對藥物不敢再抱任何信心之后,我寄望于食物,希望它們能挽留住母親的生命。留下父親陪伴母親,我和妻子一同出門,她去火車站接二姐、二姐夫,我去單位,一則給領(lǐng)導(dǎo)請假,二則到附近銀行取款,以備不時之需。
或許是見到親人的驚喜,隨著二姐、二姐夫的到來,母親的病體似乎輕松了一些。我回到家,看到父親已經(jīng)收拾好行李,主要是母親的衣物,也有一些他自己的。我提議將制作包谷糊糊的豆?jié){機帶回徐家寨子,考慮到集鎮(zhèn)上可能買不到青包谷,就打電話給住在魯?shù)榭h城的姨妹,讓她馬上幫我去菜市場買一些,我們路過時帶回去。母親先是同意的,到了下午又反悔了,原因是,她此時已經(jīng)不想喝包谷糊糊了,回去更不想再喝,不帶了,用不上。這倒不是母親情緒波動,她堅決不讓帶豆?jié){機時,剛剛嘔吐過一回,往后,不說她害怕吃東西,至少也厭食了。事實上,母親此后就沒真正吃過一次東西,盡管她在離開昆明前幾小時多次念叨過,想喝徐家寨子水井里的涼水,也想嘗嘗她一輩子做過無數(shù)次的一種被稱為“連渣撈”的豆制品。但母親對于生命,卻一直不舍。嘔吐之后,她擔(dān)心剛剛服用的易瑞沙失去藥效,對二姐說,這種藥一天吃一片,一定很貴,但究竟是多少錢一片,我又不告訴她。二姐讓我給母親重新服藥,但我考慮到母親太難受,就沒給她藥片了。在母親說這些之前,她要求二姐收好一些她穿不了的衣服,如果不帶回去,將來可能會被我們?nèi)拥簟6悴荒苤x絕,她一邊流淚一邊收拾。母親一無所有,這是她留給二姐的禮物。我對母親說,她的所有東西,一件也不會扔掉,我要好好收起來做紀念。說到這里,我也泣不成聲。
母親一生勤勞、堅韌,身體幾乎不知疲憊,在離開老家到縣城居住前,她已是六十多歲的老人,但無論在家做飯,下地干活,還是外出趕集,都比我的姐妹、嫂嫂這些晚輩手腳麻利和輕松自如。以至于,我對其他所有親人的身體放心不下,唯獨不會擔(dān)心母親的健康。到縣城居住后,母親自己也沒把幾年前就開始的咳嗽放在心上,只是可有可無地服用甘草片一類的鎮(zhèn)咳藥。母親的咳嗽引起了我的不安,在我堅持下,她總算答應(yīng)去醫(yī)院檢查、治療。縣、市醫(yī)院將母親的病確診為支氣管擴張,認為這種老年慢性病無法根治,患者不必太在意,盡量減少感冒,病情就能穩(wěn)定,但也不可不在意,一旦咳嗽厲害,痰中帶血,立即入院治療??h城冬有嚴寒,北風(fēng)呼嘯,夏有酷暑,烈日當空,春秋一天有四季,日溫差較大,母親遵醫(yī)囑,多穿衣,生怕著涼,打個噴嚏就吃藥,避免感冒,盡管如此,“支氣管擴張”的病情時有發(fā)作,反復(fù)入院治療。在住院治療之外,母親幾乎嘗試了她聽說過的所有單方,比如蜂蜜蒸梨、泡白芨、冰糖蒸甘草片、煮粥……母親還堅持服用縣城一位中醫(yī)的處方藥,達百服之多。一次,我陪母親去那位中醫(yī)那里開藥,她懷著對疾病的怨恨,說她的病恐怕是癌癥,那位中醫(yī)立即否定,并寬慰她不要東想西想的,想法多了,小病也會變成大病,她馬上像孩子似的給醫(yī)生保證,自己從不多想,只是擔(dān)心拖累我。類似的話,母親后來在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也說過,較之于縣城中醫(yī),主治醫(yī)生的回答顯得十分謹慎:母親接受的檢查并沒有排除腫瘤可能,但從癥狀上看,暫時不去考慮。主治醫(yī)生的話,母親聽不懂。不料母親一語成讖,她得的竟然就是癌癥!有時候,母親毫不猶豫地將病因歸結(jié)于自己的一次“大意”。母親話少,但對于那次“大意”,卻反復(fù)說起過。大概七八年前,母親趕集,來去都是負重而行,回到徐家寨子附近一個叫半坡的地方,實在口渴難忍,就在路邊喝了一飽涼水。母親所說的“大意”,一是根本不該喝涼水,二是至少應(yīng)當歇一會兒再喝涼水,三是既然喝了涼水就得立即走路,這三點她都不小心,回到家就病了一場,從此開始咳嗽,落下病根。母親一生小心翼翼,其中包括只喝開水、不喝冷水。這對一個農(nóng)民來說,還是顯得奢侈了。這是母親唯一的奢侈。
在此之前,母親滿懷活下去的奢望??h城醫(yī)院給母親開了云南白藥,以治療咯血。母親對云南白藥懷有一份十分特殊的感情,在二十六七年之前,母親得過一場重病,血液源源不斷地從子宮流出,仿佛要棄她而去,救她一命的是徐家寨子一種叫野紅稗的草藥,但真正控制病情、漸漸治愈疾病的,還是云南白藥。那是八十年代中期,我上小學(xué)三四年級,大哥上到初中二年級輟學(xué)回家。當時村上有兩位赤腳醫(yī)生,他們都給母親治過病,云南白藥就是其中一位要求服用的。村衛(wèi)生室不賣云南白藥,鄉(xiāng)衛(wèi)生院也沒有。在父親安排下,大哥就帶上我,一起去臨縣巧家,一個叫小河的地方,買到了云南白藥。小河離徐家寨子至少十五公里,因位于牛欄江峽谷,氣候溽熱,周邊出產(chǎn)甘蔗,集鎮(zhèn)上常年有用甘蔗榨取的紅糖賣,除了紅糖,還賣冰棍,我的感覺是,從牛欄江上的溜索飛快地滑過去,上岸所見到的景象,比我們鄉(xiāng)集鎮(zhèn)繁華多了。我見到一些姐姐和嬢嬢,她們與我們鄉(xiāng)處于高寒地區(qū)的集鎮(zhèn)上的穿著完全不一樣,大哥告訴我,她們穿的是裙子。那時,云南白藥三塊八一瓶,而在小河,包谷一角五一斤,雞蛋八分一個,買一斤紅糖三角,看一場電影兩角。得病前,母親總是將雞蛋拿到小河去賣,比在我們鄉(xiāng)集鎮(zhèn)上要貴一兩分錢。除了雞蛋,母親還去賣過涼粉和麥芽糖。我們家的錢,很大一部分就是這么來的。兩相比較,云南白藥簡直貴得要命!昆明醫(yī)院也給母親開了云南白藥,這等于幫助母親建立起對云南白藥的信念:那次,因無錢買來足夠的云南白藥,母親時斷時續(xù)服用,最終治愈流血;這次,母親可以連續(xù)不斷地服用云南白藥,就一定能治好咯血。在母親看來,她這次咯血的疾病,比起那次流血來,要輕微得多。母親的顧慮僅僅是錢,她從護士那里打聽到,一瓶云南白藥二十多塊,如果像過去那次一樣,兩三年服用下來,需要多大一筆錢啊。雖然云南白藥一直止不住母親咯血,但她
信賴它的療效。畢竟,服用還不到兩個月!母親是這樣想的。
在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住院期間,我已得知母親的真實病情后,一天,她忽然回憶起來,那次得病,連同云南白藥一起服用的,還有云南七龍散。我曾多次與大哥去小河買過云南白藥,是否同時買了云南七龍散,卻一點印象也沒有。我打電話詢問大哥,他說是一起買的,就叫云南七龍散。我找機會向主治醫(yī)生說起云南七龍散,醫(yī)生不在意這個藥名,但認為云南白藥已經(jīng)是最好的止血藥了,遺憾的是,對于母親來說,所有止血藥都沒有用了。我到醫(yī)院便民藥房打聽,現(xiàn)在沒有這種藥了,再到其他藥店,均不知道。在網(wǎng)上查詢,得知現(xiàn)在的云南紅藥就是過去的云南七龍散。想到醫(yī)生的提醒,我最終沒去買云南紅藥。
母親從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出院后,2013年 9月 25日上午,我的郵箱收到一份電子版的藥理檢測報告。這是出院前夕,醫(yī)院將母親肺部病灶石蠟組織切片送至上海鼎晶生物科技有限公司,由該公司完成的藥理檢測。從這份報告得知,檢測的四組基因,其中一組在吉非替尼藥理作用下發(fā)生突變,這就意味著:吉非替尼有望抑制母親的病情,以延長她的生命,減少她的痛苦。這一檢測結(jié)果令我和醫(yī)生欣慰。遺憾的是,我不可能將這個好消息告訴母親!因為,我一直設(shè)法隱瞞她的病情,而且,藥理檢測超出了母親的人生閱歷和理解范圍。吉非替尼商品名稱為易瑞沙,由英國阿斯利康制藥公司制造,對肺腺癌有值得期待的治療作用,較之于化療放療,其毒副作用是最小的。前提是患者對吉非替尼敏感,而母親接受的藥理檢測出現(xiàn)一組基因突變,恰好表明她具備了這個前提。下午,單位領(lǐng)導(dǎo)和同事幫助,約請他們熟識的云南省腫瘤醫(yī)院一位醫(yī)生,耐心地查閱了我?guī)サ哪赣H病歷資料,這位醫(yī)生的結(jié)論與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一致:母親肺部病灶分散,全無外科手術(shù)可能;在母親這個年紀,這種病情,不宜化療放療;如果吉非替尼藥理檢測不敏感,就只得放棄抗癌治療;所幸
檢測結(jié)果為敏感,總算還能嘗試一下。經(jīng)這位醫(yī)生幫助聯(lián)系一家醫(yī)藥公司,我于 26日購買了第一個月的易瑞沙,母親即停用其他一切藥品,包括她一直信賴的云南白藥,開始服用易瑞沙。
感謝上天,母親服用易瑞沙十來天后,咳嗽情況緩解,咯血現(xiàn)象停止。為此,母親還真的相信,我告訴她的病最后確診為肺部真菌感染,無需住院治療,回家服藥就行,最多,服藥時間比較長,可能半年,也可能一年。在接下來兩個多月時間里,母親看到了自己康復(fù)的希望。大姐、大哥、二姐、三姐和妹妹打來電話詢問病情,母親總是說,三分的病已經(jīng)好了兩分,不要再擔(dān)心她了。她還說到,今年就在昆明過年,我也不準她回去,因為每個月要到醫(yī)院復(fù)查一次,縣城醫(yī)院復(fù)查不了;但明年春天,只要天氣變暖和了,她就與父親回魯?shù)槿ィ綍r候,親人們來看望她,就不至于這么遠了。妻子聽到母親的話,心中充滿憐憫,她擔(dān)心,母親如此簡單的愿望,都可能實現(xiàn)不了了。母親服用易瑞沙一個月以后,我將實情告訴了大姐和大哥,聽到母親這么說,加上大哥、大嫂又到昆明看望過母親,他們都指望奇跡出現(xiàn)。三姐眼窩淺,最忍不住淚水,二姐遠在溫州,本來就凄苦,妹妹生性脆弱,加上家庭不和睦,我都不敢對她們說實話。之所以告訴大姐和大哥,是因為我同樣脆弱,并深知母親將不久于人世,讓他們分擔(dān)心理壓力,一起準備母親的后事。三姐在大哥和大嫂之前,到昆明探望過母親。母親服藥不到一周,正逢 10月長假,妻子與兒子回魯?shù)?,我在昆明沒日沒夜撰寫那篇報告文學(xué)文稿。那幾天,三姐陪著母親、父親去菜市場買菜,在家做飯,偶爾逛逛附近公園,母親的體力、精神,都給我們帶來康復(fù)的希望。三姐篤信基督,她覺得神與我們同在,神一定會看顧母親,幫助母親逃出這次劫難。母親、父親此前也皈依基督,三姐的信念,也給母親帶來安慰和力量。
為使母親不至于總是惦記病情,我沒有阻止她每天陪父親去買菜,天氣暖和的日子去公園,甚至讓她參與一些簡單省事的家務(wù),比如淘米、揀菜。某一天,母親臨睡前,我照例問了一下是否服藥。母親像一個平時格外細心的孩子,粗心了一回,忘記服藥,很是不安。我的心,頓時五味雜陳:母親之所以忘記服藥,是因為她的情緒輕松下來,淡忘病情,這對我本來是一種寬慰,但我即使出差也不忘打電話提醒母親服藥,是因為大腦始終繃緊那根弦,對母親的病不敢掉以輕心。某上午,我們上班走了,父親買菜去了,母親換洗衣服,但全自動洗衣機上次使用后被我關(guān)掉電源和水龍頭,她雖然多次用心觀察過操作按鈕,卻無法正常啟動,就手洗。對此時的母親來說,手洗那些衣服,比以往任何勞作更難為她。母親意識到,如果將手洗的衣服直接掛在衣架上,就會滴水弄濕陽臺地板,因而,她就等待我中午回到家打開洗衣機脫水。我打開洗衣機,將母親手洗的衣服一一放入,關(guān)好,啟動,脫水……心里滿是愧疚。某下午,母親的本意是將孫子喜歡吃的薄荷多泡一會兒再洗,但她打開水龍頭后離開廚房,忘了及時關(guān)掉。父親發(fā)現(xiàn)時,水已經(jīng)漫出,在櫥柜臺面上奔流,傾瀉到碗柜、抽屜里,浸泡到液化氣灶、電磁爐。我聽到父親的驚呼,從書房下來,見母親與父親慌作一團,心有不忍。我擔(dān)心母親和父親在被水打濕的地板上滑倒,就讓站著不動,先將母親牽到沙發(fā)上坐下,再安頓好父親。當時,我的侄兒,也就是大哥的兒子,從溫州某工廠流水線上趕來探望母親,也在家。我和侄兒大概用了一個小時,將廚房重新收拾好。我一再安慰母親,櫥柜是前任房主留下的,要是菜盆的泄水管道不壞掉,她忘了關(guān)掉水龍頭,多余的水也會自動流走的。不過,母親總覺得她犯了大錯,是我性情好,才沒責(zé)怪她。這讓我悲傷不已。母親的病,將她置于恍惚之中。以往,母親心細不說,而且記性特別好,家里的農(nóng)具,比如鐮刀,哪一把放在哪個地方,從來不會記錯。
易瑞沙為進口藥,在中國江蘇省無錫市新區(qū)黃山路 2號完成分包裝。外包裝是一個方正、精致的小紙盒,內(nèi)附一份寬度和 A4紙相等、長度為 A4紙一又三分之二,文字為淺藍色、小五號、新宋體、漢語言,折疊起來的《吉非替尼片說明書》;內(nèi)包裝是一只扁平、華美的塑料袋,袋子里面有一層錫箔;每盒藥為十片,圓形,褐色,一片一片密封在一塊錫板上,裝在那只塑料袋里。
易瑞沙在中國大陸統(tǒng)一售價為五百元一片,以盒為單位購買。從醫(yī)藥公司開具的發(fā)票上看,其中的 17%為購買者繳納給國家的稅費?;颊叻靡兹鹕?,每天一片,一個月藥費為一萬五千元。易瑞沙不列入中國醫(yī)療保障用藥,但中華慈善總會設(shè)有易瑞沙援助項目,其要點是:患者自費服藥一百八十片,在六個月時間里不出現(xiàn)一次超過十四日的中斷,按規(guī)定進行復(fù)查,表明療效明確的,可以申請免費贈藥。方案如此設(shè)計,即便進口易瑞沙的成本確實那么高,也能保證援助項目的可持續(xù)性。事實上,參與此項目的患者,在自費服藥期限即六個月以內(nèi)離世者占了絕對數(shù)量,有機會獲贈者寥寥無幾。當然也有特別幸運的患者,服藥后存活一兩年,甚至兩年以上。
我希望母親也是幸運的一位。
對母親的病,選擇服用易瑞沙的治療方案,我要做好充分的經(jīng)濟準備。購買易瑞沙最大限額為九萬塊,好在并不要求一次性支付,時間上最寬松的方式是每隔十天準備好五千塊。我畢竟已接手至少兩部文稿,能得到的報酬讓我心中有底。再說,我持有一張信用額度為三萬塊的銀行信用卡,身無分文時可以透支應(yīng)急。大姐、大哥、二姐、三姐和妹妹,家庭成員不是在家務(wù)農(nóng),就是出外打工,手里十分拮據(jù),告訴了,也只能徒增他們的心理負擔(dān),不說還好些。讓我感激不盡的是,單位領(lǐng)導(dǎo)、同事,以及我的老師、朋友和其他親人得知情況,他們幾乎是盡自己所能,在經(jīng)濟上給予我極大幫助。幫助我的人還不止他們,單位領(lǐng)導(dǎo)的一位朋友也來幫助我,他與我素不相識,至今未能對他說上一聲感謝。此外,幾位手邊并不寬裕的朋友,紛紛借錢給我。其中的兩位,我購買二手房所借的錢都還來不及還他們。面對這些幫助,我產(chǎn)生了一種宗教般的內(nèi)疚。在我的人生經(jīng)歷中,這是第二次產(chǎn)生這種內(nèi)疚。第一次是六年前的 2007年圣誕節(jié),“百名記者進怒江”,到福貢縣山邊的一座教堂,受到正在用傈僳語為上帝唱贊美詩的千余名基督徒夾道歡迎,并在那里得到一頓莊嚴而樸素的午餐款待,作為其中的一員,面對來自上帝的愛,我的內(nèi)疚是:小子何德何能!母親雖是基督徒,但我只能對她說那么多人在盡力幫助我們,不敢透露具體情況,如果讓她也背負內(nèi)疚的十字架,我于心不忍。
母親服用易瑞沙后,第一次復(fù)查,情況特別好,肺部病灶與之前 CT片所示比較下來,還略有縮小。母親暈車,我陪她步行去云南省腫瘤醫(yī)院,單程要走一個半小時。醫(yī)生認為,母親這樣的體力,對癌癥的抵御時間一定能比較長。了解到母親厭食,吃任何東西味同嚼木渣,醫(yī)生就鼓勵她,必須想方設(shè)法多吃,只要吃得下去,什么都行。醫(yī)生詢問我,母親的體重是否銳減。我聽出了醫(yī)生問話中的悲觀,他畢竟接診過那么多的癌癥患者,無一出現(xiàn)過奇跡。我有所安慰的是,較之于從昆明醫(yī)學(xué)院第一附屬醫(yī)院出院前,母親的體重只下降了一公斤。但這次復(fù)查,也發(fā)現(xiàn)不好的情況,母親胸腔積液比出院前要多,肺癌有肋膜轉(zhuǎn)移的可能。
母親第二次復(fù)查,情況就變得糟糕,胸腔積液已大量增多。為此,母親入云南省腫瘤醫(yī)院住院治療,排除積液四千毫升。醫(yī)生與我溝通,或許可以給母親再進行化療,據(jù)觀察,最少還能進行三次吧;一旦母親的身體很快垮掉,打算化療就不現(xiàn)實了。這就意味著,通過一個月一次的化療,有望挽留母親三個月。因為一直對母親隱瞞病情,我沒法征求她本人的意見。不管我怎么決定,都是武斷的,或者殘忍的。我與大姐、大哥、侄兒,以及幾位朋友通電話,最終還是放棄化療。醫(yī)生推斷,之后,母親的胸腔積液可能會迅速增多,她的心臟、肺,將再次被大量積液浸泡著,呼吸艱難、痛苦。母親在這次復(fù)查前,她一改畢生的堅韌,聽從父親和我的安排,不出門,少走動,以爭取不可能實現(xiàn)的平緩呼吸。母親已經(jīng)不能平臥,在床上半靠半座,幾乎不能入睡。如此煎熬兩周后,排除胸腔積液,母親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輕松。醫(yī)生采取折中的方案,利用排除積液的管道,給母親灌注了一次化療藥劑,也許能為她的病情贏得一個月的平穩(wěn)。較之于滴注化療藥劑,灌注的毒副反應(yīng)要小得多。但是,在醫(yī)院的最后兩三天,母親惡心、嘔吐,出院后,一周無法正常進食。
母親這次出院是 2013年 12月 26日,一個月后她就去世了。
這是母親最后的時光。
新歷進入 2014年 1月,農(nóng)歷進入臘月,快要過年了。母親接到子女詢問病情的電話,她有信心,并且愉快,反復(fù)說,這一次住院真是拿準病根治療,雖然難受十來天,什么也吃不下去,但“逃出來”就輕松了,現(xiàn)在一點也不累,只是身上這一處不疼那一處疼,不怪別的,就怪一天閑著不動,開春回魯?shù)?,每天出去走動就好了……母親說到疼,我就恐懼起來,實際上,在醫(yī)院全身骨掃描檢查結(jié)果表明,肺癌到處轉(zhuǎn)移,醫(yī)生提醒過我,最后,到了最后,母親整個身體都將是疼痛的。
在這最后的時光里,母親還同時服用中草藥。那是一位老家在四川大涼山的朋友,托付村中赤腳醫(yī)生從山上采來的。第一回帶來一味藥,應(yīng)當就是石韋,赤腳醫(yī)生希望用它控制住母親的胸腔積液。我將那些石韋分成三份,先后煎熬給母親喝下去。蔫敗的石韋,加水煮沸之后,看起來反而更鮮活,讓人感覺到,只要將藥罐擺在陽臺上,揭開蓋子,它們就能復(fù)活,生長成一盆花草。我將此視為好兆頭。從網(wǎng)絡(luò)查詢來開,石韋確有止咳、潤肺、利水的藥效。母親說,石韋就是徐家寨子的“巖皮褂”,生長在巖石上,早知道,就不讓我的朋友費心了。第二回帶來的中草藥,除了石韋一味,還有一副,包括五六種,都是新鮮的,我知道其中兩種是魚腥草、血藤。赤腳醫(yī)生上山采藥已是不易,把藥帶到昆明,更是費盡周折。第一回,朋友的父親請村中一個小伙子,騎摩托下到金沙江邊,過江,走一段,我請巧家縣城的朋友去取,然后再設(shè)法帶到昆明。第二回,碰上大雪天氣,摩托車上不了路,朋友的父親步行送到約定地點。我懷著一點指望,母親服用這些中草藥,多少能減輕一些痛苦。2014年 1月23日,母親病情突變,我將剛剛煎熬一天的石韋取出,騰出藥罐,煎熬那一副中草藥。就像二十多年前煎熬一種叫野紅稗的中草藥給母親服用一樣,我所有的指望都在這副中草藥上了。湯藥熬好,母親只喝下一小口,就嘔吐,不敢再喝。到了此時,母親還交代我,從藥罐里取出的石韋,不要丟棄,晾曬好,喝完了這副中草藥,再拿來煎熬了喝。
母親服用易瑞沙即將四個月時,我開始準備申請免費贈藥的資料。這些資料,原本是在購買第六個月藥品前才提交,但十分繁瑣,除了醫(yī)學(xué)資料外,還需要父親的資料,以及母親所有成年子女的資料。為了減少一些麻煩,在成年子女中,我計劃只準備大哥和我的資料。父親和大哥的資料,需要請求戶籍地派出所、鎮(zhèn)政府、縣民政局等處出具,經(jīng)親友協(xié)調(diào)、說情,前前后后耗時近兩周,終于辦好。我打聽到,中華慈善總會易瑞沙援助項目總部對資料的審查細致、嚴格,即使盡最大可能準備,也會出現(xiàn)缺漏甚至無效,需要補齊資料,最終辦妥,這樣一來,免費贈藥時間就得推遲一兩個月。因而,我打算在購買第五個月藥品時,就向醫(yī)藥公司提交資料。但醫(yī)藥公司告知我,這并不可行,原因是,在所有資料中醫(yī)學(xué)資料最重要,而在醫(yī)學(xué)資料中兩份資料最重要,一份是連續(xù)購買一百八十片易瑞沙的發(fā)票,另一份是服用易瑞沙滿五個月后的復(fù)查結(jié)果。2014年 1月 22日,我給母親購買第五個月易瑞沙,不過只買了兩盒,我的想法是,過完年再買第三盒,到時將其他資料先提交給醫(yī)藥公司。
第五個月易瑞沙,母親僅服用兩片,她就離世了。
2014年 1月 24日,中午,昆明天氣暖和,通透的陽光照進客廳,母親坐在沙發(fā)上,二姐、妻子緊挨著她坐著,父親、二姐夫、兒子和我,都在她周圍,一起等待救護車的到來。我向母親,也向在座的其他親人掩蓋自己的悲傷。救護車快要到了,但不是送母親去任何一家醫(yī)院,而是送她回徐家寨子。我感受到,母親也在掩蓋她的悲傷。母親的悲傷匯入了我的悲傷,仿佛又一次孕育,她將自己的血脈化為我的血脈。當時,我多么想在母親身邊痛哭一場,用淚水來慰藉她的悲傷。但聽信母親的話,她要我撐住,我就連悲傷也不流露出來,一副鐵石心腸的樣子,直到與她陰陽相隔!這對于彌留之際的母親來說,無異于冷漠,或許也是傷害!
母親離世后,我回想起來,這一天,將母親壓制得幾乎窒息的,不再是即將奪去生命的疾病本身,而是她不得不舍棄親人的悲傷。
母親對所有親人都難以舍棄,她對一切事物都放心不下。
母親對我的感情和牽掛,我自己最明白。
我離家上學(xué)那些年,經(jīng)常挨餓。這些年,所有親人都不受衣食之苦了,母親卻不時覺得對不住我,原因是,她認為那些年,家里沒有更好地供養(yǎng)我,以至于我在學(xué)校長時間吃不飽飯。數(shù)年前的秋天,一位朋友與我回了一趟老家,一同回去的還有正在縣城上高中的侄女,也就是大哥的女兒。一天晚上,在大哥家里說話,基于鼓勵侄女志氣和吃苦的初衷,我當著母親的面,說了一些自己的經(jīng)歷。其中說到,2007年冬天,我在昆明,曾用僅有的十塊錢度過一周。那一年,我已參加工作八年,因不得已的原因離開魯?shù)?,到昆明漂泊,人生充滿了不確定因素。發(fā)工資的時間被無意推遲,本來,我可以讓留在魯?shù)榈钠拮哟蚩睿部梢韵蚶ッ魅魏我粋€朋友借錢,但我都放棄了。我買來兩公斤多一點大米,不做飯吃,只熬粥喝。那一周,我沒出門,在出租房里撰寫文稿,業(yè)余時間讀自己喜歡的書,也還過得去。我和朋友都屬于小山村里,依靠苦讀,從國家手里分配到一個飯碗,最終逃離了農(nóng)民命運的人。朋友也說了他的某些經(jīng)歷,以激勵我侄女拼命讀書。這等于是向母親暴露了我的苦處。母親將我生活中小小的苦處放大,她聯(lián)想到,參加工作后,我每次乘坐班車回徐家寨子,在集鎮(zhèn)上從不吃飯,餓著肚子步行十五公里到家,已是下午三四點鐘了;母親覺得,我早已是領(lǐng)工資的人了,但沒有穿過一件漂亮衣服;母親記得,我兒子出生后,她到縣城照顧,我說好了要買早點吃了才去上班,她就在出租房窗口張望,發(fā)現(xiàn)我根本沒到小吃店,直接就去單位了。實際情形并不完全像母親所認為的那樣,這個礦區(qū)的集鎮(zhèn),飯店本來就貴得讓人生氣,而且還常常宰客,犯不著自找不愉快;我的穿著,顏色、款式都不是母親喜歡的,其實有的衣服買得比較貴;有好幾年,我和妻子確實需要精打細算,才能維持吃喝用度,但還不至于斷炊。身為一個農(nóng)民,母親不會去想,單位究竟給我們發(fā)多少工資。領(lǐng)工資的“公家人”,怎么會像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那樣貧窮呢?于是,母親就開始抱怨和記恨我和妻子的其他親人,將我們對他們經(jīng)濟上的幫助和照顧,視為我受苦的全部原因。我和妻子給母親錢,她經(jīng)常謝絕,我知道她的用心,除了不忍加重我們的經(jīng)濟負擔(dān)而外,也含有賭氣的意思,讓其他親人看到,她在自己解決困難。在我參加工作后近十年間,母親和父親在徐家寨子,種地,養(yǎng)豬,經(jīng)營幾棵核桃樹,不僅吃喝用度不讓我和妻子管,搬到縣城后,還將分分厘厘節(jié)省出來的錢,一筆交給我,擔(dān)心我們應(yīng)付不了生活!母親的狹隘,并不是自私。如果只能用自私來解釋母親的缺陷,那么,她自私的也是我這個兒子,決非她自己!無論我受到多大委屈,面臨多少無奈,我都不敢指責(zé)母親的狹隘。我只希望多掙一些錢,讓母親看到我和妻子的寬裕,甚至闊綽,那樣,她就不至于再狹隘了。在母親重病之前,我曾和一位朋友說起,計劃 2014年下半年去考駕駛執(zhí)照,我想買一輛車來開。我最大的目的,就是以物質(zhì)上的占有,讓母親知道我的人生,已經(jīng)苦盡甘來。如今,再去實現(xiàn)這個愿望,已豪無意義了。
母親的小氣,曾讓妻子難以接受。那是孩子出世后,妻子的堂姐來住處看望。正在做午飯的母親,就將燉排骨的鍋偷偷藏了起來,堂姐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總之,妻子沒留住她一起吃午飯。以那一年為界,前后的兩三年,我就像是餓死鬼附身,不僅飯量奇大無比,而且一頓能吃一大碗肉。母親看到我不是每天都有肉吃,更不是每次都吃夠,就將難得買一回的排骨藏起來給我吃。這樣的“小氣”,連二姐也不接受。那是我復(fù)讀小學(xué)五年級的一個星期六傍晚,從平時寄宿的學(xué)?;氐郊?,趕集的二姐稍后回來,但帶著幾個比較疏遠的親戚,母親本來煮好了米飯,見狀,將鍋移走,重做包谷飯。母親讓我到二層竹樓上去,三姐躲著所有人,在碗底埋下一坨豬油,盛上熱米飯,撒上鹽巴,送給我,讓我拌轉(zhuǎn)了吃掉。母親一直“小氣”。2013年春節(jié)前,我在河南上大學(xué)的侄女,也就是大姐的女兒,放假回來路過昆明,捎帶了那邊特產(chǎn)的一些小食品。母親品嘗過,還合口味,但她不肯多吃。一天晚上,我在家里接到來訪的朋友電話,就到小區(qū)門口去接他們。朋友們在客廳落座后,我發(fā)現(xiàn)擺放在茶幾上的那些小食品不見了,母親的“小氣”也讓我不快。幾天后,妻子和兒子從魯?shù)榉祷乩ッ?,他們一進門,母親就將那些小食品全部拿出來了。
莫言在 2012年諾貝爾文學(xué)獎頒獎典禮上發(fā)表題為《講故事的人》的獲獎演說,其中講到:
我記得最深刻的一件事是一個中秋節(jié)的中午,我們家難得地包了一頓餃子,每人只有一碗。正當我們吃餃子時,一個乞討的老人,來到了我們家門口。我端起半碗紅薯干打發(fā)他,他卻憤憤不平地說:“我是一個老人,你們吃餃子,卻讓我吃紅薯干,你們的心是怎么長的?”我氣急敗壞地說:“我們一年也吃不了幾次餃子,一人一碗,連半飽都吃不了!給你紅薯干就不錯了,你要就要,不要就滾!”母親訓(xùn)斥了我,然后端起她那半碗餃子,倒進老人碗里。
莫言的母親具有與狹隘、小氣相反的品性,堪稱偉大。但我并不為自己的母親感到羞愧,莫言這么說,也許是出于“講故事”的需要,我母親的狹隘和小氣,不是故事需要,而是命運使然。
莫言 1987年發(fā)表過一部題為《歡樂》的中篇小說,其中有很極端的寫法,被認為是對母親形象的褻瀆,遭致非議和謾罵。余華寫過一篇題為《誰是我們共同的母親》的隨筆,為莫言的《歡樂》辯護,認為小說所寫不是我們共同的母親形象,而是坍塌衰落的母親形象。換句話說,天底下的母親都是母親,但所有的母親都是不一樣的。
狹隘、小氣,這是母親命中注定的形象。要說母親的形象,至少還有一面,那就是酸楚。在我上小學(xué)二年級的暑假,我因在路邊忽然滑倒,摔到一棵樹下,被正在砍樹的斧子砍傷,住進村衛(wèi)生室治療。我記得,衛(wèi)生室病床上的棉被遍布窟窿,到處都有棉花團冒出來,母親趁守護我的機會,偷偷摸摸地從棉被窟窿里掏棉花,藏在一個包里帶回家。母親扯來幾尺青布,用偷來的棉花給我縫制了一件棉衣。那是我的第一件棉衣。后來,母親從衛(wèi)生室棉被窟窿里掏棉花的事情,被醫(yī)生的兒子知道了。醫(yī)生的兒子與我同班,他在班上宣布了這事,讓我無地自容。一天下午放學(xué)后,當他知道,母親偷走的棉花被縫進棉衣,就穿在我身上時,他就邀約了幾個孩子,強迫我脫下來,平鋪在地上給他們?nèi)瞿?,最后再命令我穿上?/p>
這事我一直沒告訴母親,她直到離開這個世界,也不知道。
我在《讀庫》2008年第 5期,綠妖采訪周云蓬的長文《歌者夜行》中,重讀到周云蓬《中國孩子》的歌詞:
不要做克拉瑪依的孩子,火燒痛皮膚讓親娘心焦
不要做沙蘭鎮(zhèn)的孩子,水底下漆黑他睡不著
不要做成都人的孩子,吸毒的媽媽七天七夜不回家
不要做河南人的孩子,艾滋病在血液里哈哈的笑
不要做山西人的孩子,爸爸變成一筐煤,你別想再見到他
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餓極了他們會把你吃掉
還不如曠野中的老山羊,為保護小羊而目露兇光
不要做中國人的孩子,爸爸媽媽都是些怯懦的人
為證明他們的鐵石心腸,死到臨頭讓領(lǐng)導(dǎo)先走
我感到悲憤欲絕。
但這肯定不是所有中國父母的形象。再說,即使所有中國父母都是如此,我們也還得做他們的孩子!
狹隘、小氣、酸楚,也是母親的疾病。母親像飼養(yǎng)疾病一樣,飼養(yǎng)著她一生的缺陷。
母親的不幸恰恰在于,她是一個飼養(yǎng)疾病的人。不管疾病對她感恩戴德,還是忘恩負義,她都為它們的不離不棄而養(yǎng)育一輩子。想到這里,我的心里涌起無限的悲涼,因為,我,我這個兒子,很可能也是母親飼養(yǎng)了一輩子的缺陷,恰如她的疾??!
在2014年1月24日下午至25日凌晨,在救護車十來個小時、四百多公里行程中,母親在打點滴的藥物作用下,基本處于沉睡狀態(tài),所幸沒有出現(xiàn)嚴重的暈車。
死亡的恐懼,暫時還沒有攫住母親的身心,但是,死神已經(jīng)朝她一步一步逼近。母親的意識是清晰的,心性也是明朗的。25日凌晨,救護車在魯?shù)榭h城短暫停留,以便護送母親的親友到我朋友家里簡單吃點東西,那時,母親甚至要求去一趟縣城家中,因為,她擔(dān)心父親尋找不到之前從昆明帶回的冰糖,收拾不妥準備帶到徐家寨子的行李。我制止了母親,如今想來,當時我的態(tài)度過于粗暴,幾乎是吼道,“都什么時候了,還這樣操心!”仿佛經(jīng)我提醒,母親才回到自己的病情中來。實際上,她讓我解開擔(dān)架床上的帶子,卻全身癱軟,無法下來……畢竟是回老家,
母親從救護車顛簸和拐彎的跡象上判斷,馬上要到徐家寨子上邊了。母親已聽說救護車上的醫(yī)生和駕駛員,就在公路上等待,我們用擔(dān)架將母親送到家里,再將擔(dān)架送回救護車上,他們就返回鎮(zhèn)上衛(wèi)生院,她就覺得非常對不住他們,奔忙了一天,連我們家里的一杯茶水都不得喝。
25日凌晨 5時,在家的親人和到場的鄰居,將躺在擔(dān)架上的母親,摸黑護送到離公路一公里左右的大哥家里。
26日凌晨 2時 30分,母親離開人世。
在母親離世前,這不到一天的時間里,親友、鄰居聞訊趕來看望她,她一一與來人打招呼,回應(yīng)他們的問候和安慰。下午四點,母親按時服下最后一片易瑞沙。這一天,母親整個人被疼痛所控制,子女守護著她,但無論坐著,躺著,還是靠在我們懷里,她都痛苦不堪。除了疼痛,讓母親更難受的是呼吸。這讓我想起周云蓬《沉默如謎的呼吸》的歌詞:
千鈞一發(fā)的呼吸,
水滴石穿的呼吸,
蒸汽機粗重的呼吸,
玻璃切割玻璃的呼吸。
(我的疼是肉體的疼,
我怕一只骯臟的煙頭摁在肺上,
我吱吱冒煙縮成一團,
又徹底松弛,
如崩潰的大壩,
任疼痛的洪水泛濫。
我怕二十萬根生銹的針插遍全身,
每一根敏感的神經(jīng)都被疼痛撥響,
折斷的竹筷從鼻孔插入腦組織,
思索的大腦變成疼痛的螞蟻窩)
魚死網(wǎng)破的呼吸,
火焰痙攣的呼吸,
刀尖上跳舞的呼吸,
彗星般消逝的呼吸。
(我怕在鐵水沸騰的熔爐里永生,
在熱與疼的顛峰我清醒、我存在,
我奢望昏迷和死亡,
逆著時間的湍流追尋,
我怕溫暖過游子的母親不是起點)
沉默如魚的呼吸,
沉默如石的呼吸,
沉默如睡的呼吸,
沉默如謎的呼吸。
(我怕時間將一切銹蝕,
而讓追尋者獨自锃亮)……
盡管周云蓬歌唱的是我們的呼吸,而不是母親的呼吸。這一天,我相信上帝的呼吸也是沉默如謎。遺憾的是,在這樣的呼吸之中,母親感到上帝拋棄了她。母親的身體是徐家寨子的一部分,她希望從這里得到撫慰。能用什么撫慰母親呢?我們打來水井里的涼水,用大哥家種植的黃豆做好“連渣撈”,從大姐家樹上摘來柑橘……但是,母親并不能從這些食物中得到任何安慰,她在涼水中喝到了苦,在“連渣撈”中吃到了苦,在柑橘中嘗到了苦,一切的回甜、香甜、甘甜,最后都變成了一樣的苦,這既是土地的苦,也是母親的命苦。
這一天,母親的手幾乎是冰涼的。天氣本來暖和,不管我們怎樣給母親捂手,它們都是冰涼的。中午,我打電話托朋友到魯?shù)榭h醫(yī)院,憑之前交給他的母親的診斷證明,購買杜冷丁片。在昆明,醫(yī)生就提醒我,到了最后,不得不給母親服用麻醉止痛藥。那時,我期望母親還有更多的時光,始終不愿接受“最后”的現(xiàn)實,就一直沒有購買杜冷丁片。傍晚,母親向我的一個侄女,也就是三姐的女兒,打聽我一天沒有露面的兒子。此前,我對兒子作了一個錯誤的安排,就是凌晨路過縣城時,將他留在姨妹家里,讓他去做寒假作業(yè),計劃過年前一天再回徐家寨子。晚上,侄女告訴了我,我預(yù)感到母親即將離世,急忙打電話給姨夫,他們立即從縣城趕來,也帶上了朋友購買到的杜冷丁片。我兒子趕到,在母親身邊連續(xù)叫了幾聲,“奶奶,我是曉曉!”母親已不能說話,吃力地睜開眼睛,一只眼角涌出她的最后一滴淚水。
到了最后那一刻,我將母親從床上抱起,抱到堂屋里,所有親人攙扶和簇擁著她。母親依靠著我們,端坐在一張桌子上。父親老淚縱橫,泣不成聲地說:“不管哪個都有這一天的,你就走吧,不要再遭罪了!”母親睜開眼睛,似乎還有清醒的意識,環(huán)顧了一周,看到了所有親人的臉。父親擔(dān)心母親沒記住我兒子已經(jīng)趕到,就讓他又叫了一聲,“奶奶,我是曉曉!”三四十分鐘以前,我們讓母親服用杜冷丁片水溶液,她還舉手扶了一下杯子?,F(xiàn)在想來,我們做兒女的,真是太粗心了,為什么不用調(diào)羹呢?用調(diào)羹,更容易將適量的湯藥喂到母親嘴巴里,以便她咽下。在杜冷丁片的麻醉下,母親臨走前,她或許從疼痛中游離出去了。而這樣的游離,母親也就沒了!母親走了,她的嘴巴里還殘留著苦,此前服用杜冷丁片水溶液,她張了一下口,好像說出一個字,苦。
苦,或許是母親對人世的最后感受。
徐家寨子接納了母親,就這一點而言,母親是有福的。即使上帝拋棄了母親,故鄉(xiāng)也不嫌棄她,不僅不嫌棄她本人,而且也不嫌棄她的疾病。
此后,天大地大,徐家寨子最大!大哥、大嫂,大姐、大姐夫,二姐、二姐夫,三姐、三姐夫,妹妹、妹夫,我和妻子,以及母親的孫輩,我們給母親清洗,更衣,入殮,守靈,請來道士給母親擺道場,做法事,度亡魂。母親的喪事恰逢過年,鄰居們在這里幫忙,親友們趕來悼念,我們懷著極大的愧疚,以陽間的方式,隔著棺木,陪伴著陰間的母親。
2月 3日,也就是甲午年正月初四,母親被安葬在徐家寨子的一個小小角落。母親的墳地,稍微偏離多年前她與父親選定、修整過的那塊土地,是鄰居相讓過來的。
寫完本文的此時,已是 2014年 3月 10日,也就是甲午年二月初十日,恰好是母親七十二歲生日。再過五天,母親離世就滿“七七”了。到時,親人將在墳前化一些紙錢,并將母親生前的一些衣物燒給她。
愿母親擺脫塵世之苦,在地下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