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懿
雪下了有一會兒了,在南國,下雪并不是件常見的事。雪里摻著雨,落到哪就在哪印下一個小小的濕濕的影子。雪下著下著就成了雨,即便如此,造夢師依舊迷戀看到真正的雪花,而過分迷戀真實存在的事物對造夢師來說是個很大的障礙。
作為一名經(jīng)驗豐富的造夢師,她早已學會了克制自己。唯有克制,才能讓她在夢和現(xiàn)實之間恣意穿梭,游刃有余,且不至于讓生命的天平太倒向某一端,進而傷害到自己。
1
有人在奮力敲門,片刻之內,造夢師很難分辨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她最怕的就是對空間的失控。
敲門聲還在繼續(xù),越來越響亮,且混合著呼喊:“造夢師!造夢師!”她凝神細聽了一會兒才猛地放下杯子,拉開門。
門外是一名中年男子,衣衫簡樸,神情疲倦,雙腳和褲管濺滿泥水。“造夢師,快!”他急切地大喘著氣,“快幫我造一個開花的夢?!?/p>
“我需要一個開花的夢,藍色的花,要很多很多花?!蹦腥苏Z無倫次地比畫著,造夢師疑惑地看了看他?!翱傊褪谴禾斓乃{色的花,我需要它開滿整個夢?!蹦腥擞纸忉屨f。
“藍色的花有很多種,哪一種都無所謂嗎?”造夢師說著拿過來一本花譜,“婆婆納、櫻草花、二月藍、靛藍花、仙鶴草、藍鈴花、葡萄風信子……這些都是藍色的?!?/p>
男人迷惑了:“有這么多嗎?”造夢師點點頭。
男人面露難色,皺起眉頭:“有沒有哪一種是為了不讓人忘記的?”
“有?!痹靿魩煱鸦ㄗV翻到第77頁,“這種,勿忘我?!?/p>
男人的眼睛一亮,興奮地說:“對,就是這個!阿辛要的就是這個!”
“一個開滿勿忘我的夢,對吧?3天后取貨,有什么具體要求嗎?”
“3天?可不可以馬上就給我?”男人著急地說。造夢師瞟了他一眼。
“阿辛的病已經(jīng)不能再等了,她只想做一個開滿藍色花朵的夢。造夢師,我只有這么一個女兒,請你無論如何都要幫我呀!”男人十指插發(fā),愴然欲泣。
“既然這樣,”造夢師略一沉思,“你就在這里等一會兒吧。但我得事先說明,這樣趕出來的夢只能持續(xù)一天,也就是說,明天的同一時間,你還要再來拿夢?!?/p>
“沒有關系,我明天再來就是?!?/p>
造夢師看了看男人破舊的衣袖:“你確定嗎?會比較貴?!?/p>
“多貴都可以,只要你能馬上把夢給我,我怕阿辛等不及了……”
沒等男人說完,造夢師就轉身進了里屋。
2
沒過多久,造夢師拿著一個小紙袋走了出來。
“跟服藥一樣,用溫開水一次服下去?!彼谀腥?,“沒什么禁忌,只是服藥時一定要把她的眼睛蒙上?!蹦腥嗣Σ坏馗兄x,把小紙袋小心收好。“造夢費嘛,最后一起付吧?!痹靿魩熡痔砹艘痪?。男人面露感激,匆匆告別。
造夢師的目光落在仍舊翻開的花譜上:那小小的勿忘我一簇一簇,開著淡藍色的五瓣小花。那是4月的花,是開在春天的心臟上的花,一旦開起來就成片成片,鋪天蓋地,勝過天地間別的一切。造夢師熟悉它們,那是她兒時種過的花。
今天拿給阿辛父親的,正是用那時候攢下來的種子做的夢引。因為要得急,這些種子必須馬上在夢里開花,所以沒有時間生根,而無根的花是開不過一個晝夜的。
平常,不等預訂夢的客人上門,造夢師是不會提前動手造夢的,一來時間金貴,二來怕有??腿说囊庠?。但送走那個男人后,造夢師的心神一直安寧不下來,她想起了兒時的事:
“又把裙子弄得這么臟!不是跟你說過不要玩泥巴嗎?你這孩子怎么這么怪!”
“我沒有玩泥巴,我在種花?!?/p>
“玩了就是玩了,不要撒謊!”
“我沒有,媽媽!隔壁奶奶說,這種花開了很漂亮的,我想種來送給你。”
“又在找理由,趕快去把衣服換了。又要給你洗,我累不累?。 ?/p>
……
“媽媽,這是我種的花,送給你!美不美?”
“如果你不把衣服弄臟就更美了?!?/p>
“咚!咚!”客廳里的鐘突然響了,造夢師從紛亂的思緒中回過神來。回憶真像行蹤神秘的蛇,總是出其不意地出現(xiàn),然后悄無聲息地咬人一口。但是無論如何,現(xiàn)在最緊要的還是先替阿辛把夢造好。
3
造夢師從床底最深處的抽屜里取出一個薄荷藍的小錦囊,小心翼翼地數(shù)出9粒花籽。
“你要記住,造夢師不是醫(yī)生,我們并不能醫(yī)治別人,只是讓他們的痛苦更易于承受罷了。假若曾治愈過誰,那也是因為他們自己想要治愈自己,結果的好壞全靠他們自己的力量?!睅煾傅脑捇仨懺诙叀K遣皇菍ψ约浩诖^高?這一小捧花籽真的能如她所愿,讓阿辛好起來嗎?
從第二天一早,造夢師就心神不寧,她毫無耐心地等著黃昏的降臨。然而,一直等到深夜,那個男人也沒有來取夢?!笆前l(fā)生什么事了嗎?”她不安地想。
第三天一整天,造夢師也沒有等到阿辛的父親?!耙埠?,多了兩天時間,這個新造的夢里的花興許能長出根來?!?/p>
第四天早上,造夢師很早就被急促的敲門聲吵醒了?!霸靿魩?!造夢師!快,請幫我再造一個開花的夢!”來人正是阿辛的父親。原來,上次造的夢里的花居然開了兩天三夜,直到今早才凋謝。
“你簡直想象不到,我以為這些花只在阿辛的夢里開,沒想到從她的枕頭邊一直開到了被子上,整張床都開滿了花。花開的這幾天,阿辛的精神好了許多,昨天早上還吃了一大碗米粥呢!”男人比畫給造夢師看,“只是,今早我發(fā)現(xiàn)那些花開始枯萎了,阿辛的精神也馬上跟著差了下去,所以我趕緊跑來了?!?/p>
造夢師遞給男人一個布袋:“小心拿著,把袋口放到阿辛的左耳邊,路上千萬別把袋子打開。”造夢師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夢,“這里的花大概能開9天,9天以后你再來找我吧?!?/p>
4
一直到兩個星期后,造夢師才見到憔悴的阿辛父親?!霸靿魩?,請幫我再造一個開花的夢吧!”
造夢師懸著的心略微放了下來:“跟前兩次一樣?”
“不。”男人說,“這一次請為我單獨造一個夢吧。”他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照片,照片上,阿辛安詳?shù)靥稍谒{色花叢中。
“造夢師,謝謝你。本來醫(yī)生說,阿辛撐不過3天,是你讓她多活了兩個星期。”男人緩緩地說,“你不知道她這兩個星期有多開心,每天都跟我去院子里走走,有一回還出門走到了河邊。她一看到這些花就有勁,你知道最后她跟我說什么嗎?”造夢師凝視著他,“她說,爸爸,我要住在永遠的春天里了!”男人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又說:“我想請求你為我造一個夢,好讓我到有阿辛的那個夢里永遠做她的爸爸?!?/p>
說著,他拿出一疊錢幣:“這是我全部的家當,請拿去吧?!?/p>
造夢師遲疑了:“這……這恐怕不合行規(guī)吧?!?/p>
“求求你,造夢師……”男人終于崩潰,“阿辛在另一個世界一定很孤單,求求你讓我照顧她?!蔽葑永镬o得只剩下男人的抽泣聲,漸漸地連抽泣聲也聽不見了。
不知過了多久,造夢師才說:“有你和阿辛的合照嗎?”
“有!”男人立刻在衣袋里翻找起來。
“你要知道,即便我為你造一個夢,讓你住進照片里,但那終究只是個夢,阿辛并不會真正復活。如果哪一天,你覺得你已不再需要這樣的夢了,就大喊三聲‘這只是一個夢,然后你就會回到現(xiàn)實來。明白了這些的你還想繼續(xù)嗎?”
男人毫不猶豫地點點頭。
5
住進照片的阿辛和父親開心地笑著,在這個巨大的夢里,他們住在永恒的春天里。
不管這是夢境還是現(xiàn)實,她只是履行了造夢師“讓他們的痛苦更易于承受”的職責。至于夢境和現(xiàn)實哪一個更重要,這個問題本身也許并不重要,在有些情況下,失衡也是必需的,她和阿辛至少有一個對于勿忘我的記憶是幸福的。
不,應該說她倆都是幸福的。因為阿辛,造夢師兒時對于勿忘我的一切期盼、寄托和愛才有了著落。
造夢師小心翼翼地將剩下的花籽和這張照片一起放入相框,并按阿辛父親留下的地址,將它們寄回他鄉(xiāng)下的老家。
在那里,淡藍色的勿忘我像火車一樣,轟隆隆碾過春天的每一條街道、每一片野地,輕煙似的籠罩在生死之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