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浩武
1904年的秋天,柏格理牧師滿懷傳道的使命,只身來到石門坎。
2015年的秋天,柏格理的孫子史蒂芬先生,攜夫人和一雙兒女來到石門坎,尋訪祖父的足跡。祖孫出現(xiàn)在同一空間,前后時空跨越110年。
100年,按照中國人的說法,叫滄海桑田。
從柏格理牧師到石門坎,到他的后人史蒂芬先生到石門坎,歷史和今天重新握手,這是一件非常具有象征意義的事情。
現(xiàn)在看來,柏格理走進石門坎,既是上帝對他的眷顧,也是神對苗族同胞的眷顧。柏格理來到石門坎,給苗族同胞帶去了一束光?!吧裾f要有光,于是就有了光?!边@是一束神性之光、一束理性之光、一束文明之光。
說是一束神性之光,是因為柏格理把基督教的信仰帶進了石門坎,在大苗人大規(guī)模的皈依基督的同時,他們拋棄了原來的多神教、拆毀了那些污濁的花寮房,結束了巫文化時代,讓基督信仰的光芒,照耀了烏蒙山區(qū)古老的大地。
說是一束理性之光,是因為柏格理在這里大辦教育,他和他的傳教士團體,先后在以石門坎為中心的烏蒙山區(qū),創(chuàng)辦了120多所學校,培養(yǎng)了大量的苗族精英。還通過編寫的《烏蒙山區(qū)平民夜讀課本》,在整個苗族、彝族地區(qū)大規(guī)模掃盲,提高了苗人和其他少數(shù)民族同胞的整體文化水平和文明水平,從而跨入先進民族之林。
說是一束文明之光,是因為柏格理不僅僅把足球、游泳、現(xiàn)代醫(yī)療體系、麻風病院、郵電所、雙語教學等這些具有現(xiàn)代文明符號的事物引進到石門坎,更重要的是柏格理為苗人確立了國家和民族觀念。
生活在莽莽荒原的大苗人被朝廷視為“生番”,他們不在國家和民族的政治范疇之內,國家不向他們征稅,也不承擔對他們的教化義務,使苗人長期處在一種蠻荒的狀態(tài)。柏格理發(fā)明了苗文并創(chuàng)辦了學校,他編的識字課本的第一句話是:我是中國人,我是苗族人。他第一次在苗族的語言中加入了國家、民族的概念;他第一次用文字表達了苗族對國家的認同。
他在1905年創(chuàng)辦第一所學校的時候,還是清朝末年,這個學校的名字叫石門坎學校;但在1912年中華民國建立以后,柏格理把這所學校改為“光華小學”,以表達苗人對國家的認同。從這點上講,柏格理不僅是在普及教育,他還在普及現(xiàn)代國家、民族的概念。
這束光持續(xù)了百年,百年后,柏格理的后人史蒂芬先生來到石門坎。他所看到的,是當年他的祖父帶來的那束光,今天還在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
在柏格理的墓地前、在蘇科寨的教堂、在長房子的會議室,史蒂芬及家人受到苗族同胞熱情的歡迎。我相信他們會從這一張張笑臉和鮮艷的苗族服裝上,看到他的祖父當年在這里的輝煌、由他的祖父所傳播的基督大愛在苗人心中播下的愛的種子,已經(jīng)開出了豐碩之花。雖然史蒂芬先生不是以一位傳播光的使者的身份前來,但是他的確可以看到,他的祖父當年的努力所帶來的那束光芒,今天還在閃耀……
今天的苗人,包括蘇科寨的教友,他們在那里載歌載舞,朗誦詩篇,唱贊歌,歡迎柏格理牧師的后人,他們的這些行為就是對百年前柏格理牧師所帶來的光的延續(xù)、回應和感恩的報答。我相信,史蒂芬和他的家人,一定可以深深感受到他的祖父在苗族同胞心中的分量。
我在想,從明代耶穌會開始,到馬禮遜、到戴德生創(chuàng)辦內地會,西方的傳教士在中國跋山涉水、篳路藍縷、艱苦奮斗,甚至冒著生命危險把神圣的大愛在中國傳播,柏格理牧師是這支隊伍當中的—位代表,他是千千萬萬在中國傳道的圣賢們的—個縮影。
回過頭來看,這些傳教士的艱辛,成果怎么樣呢?
如果以基督教信徒人數(shù)來看,柏格理在昭通傳教時期的1893年,中國的基督徒是5.5萬人;到1949年柏格理們離開中國大陸為止,中國的基督徒有多少呢?76萬人。百年過去了,今天的中國的基督徒有多少呢?朝野一致比較認同的統(tǒng)計數(shù)字是8000萬人。也就是說,從1949年到現(xiàn)在,60年過去了,中國的基督徒數(shù)量大約增長了100倍。
按照這個統(tǒng)計,信仰基督教的人口占中國總人口百分之六左右,這并不算一個很高的比例,但是8000萬這個數(shù)字,嚴格來講也是一個非常大的群體。我想,這一串數(shù)字的變遷,其實是中國人對柏格理牧師,以及對柏格理所代表的西方傳教士在中國艱辛努力的回應;同時它也說明,這種神性之光、信仰之光會越來越多地覆蓋著這片東方大地,因為它背后所代表的是愛與公義。
怎樣看待基督教人口、基督教信徒在中國的迅速增長?其實,只要仔細觀察一下中國當今社會就會找到答案。大家都會痛徹地感受到,雖然這些年來我們的物質財富在不斷涌入,我們的GDP在不斷增長,但是我們的精神層面并沒有相應地豐富起來,甚至恰恰相反,我們處在一個信仰荒蕪、道德淪喪、社會價值觀崩潰的危急狀態(tài)。人們在享受現(xiàn)代物質文明的豐富的同時,精神上處于一種普遍焦慮的狀態(tài),一種人心無法安頓的狀態(tài),—種普遍需要救贖的狀態(tài)。
人是有靈魂的,人不會簡單地滿足于物質的享受,人最終是要找到精神的終極關懷。中國人心中的彷徨、焦慮和心靈的無歸依感,會形成龐大的推動力,使人們去尋求精神價值,去尋找精神資源,去尋找精神救贖,這是社會發(fā)展的必然趨勢。
一部人類的文明史,既包含著生產(chǎn)力和科技的發(fā)達和進步所帶來的物質財富的涌入,同時也包含著那種體現(xiàn)公義、體現(xiàn)大愛、體現(xiàn)高尚的道德倫理的宗教信仰的不斷發(fā)展和完善,因為人同時生活在物質與精神兩個領域,我們不僅要滿足物質的需求,還要滿足精神的需求。從這個數(shù)字上來看,近百倍的增長恰恰說明了人類向著文明方向發(fā)展的—種呼喚、一種努力、—種回應。
我們雖然看到了進步,但也不能太樂觀。史蒂芬先生給我們講了—件事1997年,他的親姐姐和姐夫到了中國,在南京大學做訪問學者,他的姐姐是一位研究莎士比亞的專家,特別希望借這個機會去尋訪石門坎。經(jīng)過申請和有關部門同意,他們到了石門坎,當時是由昭通教會的黃牧師和黃牧師的母親—起陪同他們去的,但是他們剛剛到達石門坎,馬上就被通知到當?shù)鼐炀秩ソ邮苡崋枴=憬愀嬖V史蒂芬,那個警察臉紅紅的,一看就是剛喝了酒,態(tài)度非常粗暴。史蒂芬的姐姐和姐夫怕因為這件事情影響到陪同人員,于是他們在石門坎連飯都沒有吃就馬上離開了。
毫無疑問,這是一個非常令人心酸的回憶。柏格理的后人不遠萬里來到石門坎,受到的卻是這樣的待遇!不過這也不奇怪,從20世紀50年代起,這束光就時斷時續(xù),有時細若游絲,命懸—線。直到今天,離石門坎幾千公里以外的浙江溫州,還在發(fā)生大規(guī)模拆毀教堂十字架的事件。
我還沒來得及和史蒂芬先生及其家人交流他們在中國、在石門坎訪問的心情和體會,但我看到了斯嘉的文字——史蒂芬在石門坎深情地說上一個百年,我的先輩和你們的先輩們一起,希望再延續(xù)一個百年,我們和你們在一起。
大洋兩岸,期待是完全一致的。
一百年過去了,但是一個新的百年已然開始!
這就是石門坎的魅力。
(作者系北京大學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