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到獵村

大約在我九歲的時候，我從莫旗老家奶奶的身邊來到了父母居住的地方。那是大興安嶺東南麓一個鄂倫春人聚居的獵民村。村子不大，有二三十戶人家，一二百口人的樣子。蜿蜒清澈的諾敏河從村前流過，南、西兩條木奎河在這里合流。上世紀(jì)五六十年代獵民下山定居時，按照他們居住地以河命名的習(xí)慣，政府將此村命名為“木奎村”，隸屬于托扎敏努圖克。

村子西南幾十公里處的木奎河上游，有一座巍峨的大山叫做“央格里亞”。大山頂峰直到每年的六月份仍有積雪閃閃發(fā)光?，F(xiàn)在回想起來，那時的“央格里亞”大山對世代游獵于附近的木奎河、畢拉河流域的鄂倫春人而言，心中應(yīng)該是當(dāng)作圣山一樣的感覺吧。鄂倫春人崇尚自然、敬畏自然，小時候去同學(xué)家玩兒，聽獵人們喝著茶水小聲聊天時總是提起“央格里亞、央格里亞”的，我當(dāng)時聽不懂，但我知道他們在講打獵的事。獵民有個有趣的習(xí)慣，他們不喝酒的時候，在家說話聲音也很小很小的，猶如耳語般，可能是在野外打獵養(yǎng)成的習(xí)慣，怕驚動附近的獵物。但是也有的人一旦喝起酒來就不管那么多了，高聲叫罵甚至坐在炕上順手抄起獵槍沖著墻壁或者灰棚一陣亂打，別人嚇得要死，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jìn)去，他發(fā)泄完了，又若無其事地接著喝酒。

那時候外地客人來到獵民家里，看著滿墻的彈洞常常驚懼不已。

當(dāng)時我父親在這里的供銷社賣貨，是臨時工。供銷社是個仿俄式的“木刻楞”房子，貨架和柜臺上擺著煙酒糖茶等幾種數(shù)量有限的商品。酒是“嫩濱麯”或“嘎先白”，茶是一般的紅茶或者蒙地牧民喝的那種磚茶。這些都是獵民日常生活和野外打獵必備的，可以用灰鼠皮或者鹿筋鹿鞭直接交換。供銷社還賣小口徑步槍子彈，50發(fā)一盒5元錢，小孩兒們經(jīng)常買來打鳥玩兒。大槍，7.62連珠槍或者56式半自動槍的子彈則需去公社免費(fèi)領(lǐng)取。

記得那時父親經(jīng)常會和來供銷社賒不到酒鬧事的酒鬼們打上一架，在供銷社當(dāng)院的雪地里和他們摔跤，滾得滿身都是雪。有意思的是過后酒鬼們并不記仇，酒醒了見到父親還是“阿哈、阿哈”（鄂倫春語，哥哥）地叫得很親熱。我母親做得一手好針線活兒，村里的鄂倫春族婦女們有時請她做點(diǎn)什么也會送來一盆肉干或者鮮肉，所以那幾年我家灶上也基本上沒缺過肉吃。班上的同學(xué)百分之九十都是鄂倫春族，班主任老師也是，有時某個同學(xué)犯了錯誤，氣急的老師就用他們的語言嘰哩呱啦地臭訓(xùn)一頓，我一句也聽不懂。中午放學(xué)我有時會跟著去同學(xué)家，看著他們麻利地從爐灰中扒出一個盤子大小黑乎乎的東西，掏出獵刀刮一刮，露出金黃色的面皮，原來是一種烤餅，他們叫作“布勒瑪”，掰了一半遞給我，散發(fā)的熱氣帶著一股面香，很好吃。

有一次去“連”家，傍晚的時候屋里有點(diǎn)暗，他們?nèi)宜奈蹇谌藝诳簧?，?dāng)中菜板上摞著一堆碩大的犴骨，屋里熱氣騰騰，沒有其他的飯菜，真正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

那年夏天，幾乎每個星期天我們會跟著村里的一個瘸子老頭兒去諾敏河釣魚，老頭兒釣技高超，一會兒工夫就會釣上好幾條尺把長的細(xì)鱗魚，用飯盒在沙灘上給我們燉了。有時干脆在那里過夜，點(diǎn)燃篝火玩一宿。夏天夜短，一會兒天就亮了。

轉(zhuǎn)眼十幾年過去了。1990年3月份，在老家讀完高中的我又回到了木奎村當(dāng)了一名代課老師。此時我家已經(jīng)搬到鄉(xiāng)政府所在地托河，我就在學(xué)校和幾個年輕老師一起住宿。因?yàn)樾r候在這里生活過的緣故，我到獵村時，獵民對我很是熱情。年長的看見我都會笑著問：“這不是某某家的孩子嗎？”我則趕緊行個屈膝禮，叫一聲大爺或者叔叔。而我那幾個小時候的玩伴，早已用胳膊夾著一兩瓶酒、半塊兒熟犴肉或者幾條魚來宿舍看我了。

就是從那時候起，星期天或者假期的時候，我開始和獵人們進(jìn)山打獵，開始了我癡迷至今的獵人生涯。

在獵村呆了一年后，我瞞著家人花了550元錢買了一匹當(dāng)?shù)氐墨C馬，購置了全套鞍具。槍是隨時可以跟獵民借的，都是八九成新的半自動步槍。每次騎馬背槍跟著獵隊(duì)出發(fā)時別提有多威風(fēng)了！

根利兄弟

1991年，我剛剛開始跟著獵民學(xué)習(xí)打獵的時候，認(rèn)識了兩位小獵友，根利和索木托兩兄弟。那幾年的寒暑假，我?guī)缀醵际呛退麄儍尚值茉谏缴隙冗^的，一直和他們相處得很好。

記得那時候我們總?cè)ツ夏究右粠Т颢C，從家走第一站是“敖翁鳥”溝頂，往西南方向翻山就是“伊斯其”（這里有個著名的獵場“伊里別日汗”，我們曾獵獲過一只母犴）。在伊斯其打幾天獵然后再往西翻山就到了扎文其汗和扎文河，那里屬畢拉河流域，站在高山頂上能看見鄂倫春旗最南部的鄉(xiāng)鎮(zhèn)小二溝西北面的最高山峰“四方山”，回來時從扎文其汗直接向北翻山到木奎河的“查爾巴哈”，休息一夜，第二天就可以到家了。

根利小我三歲，他的二哥索木托則比我大一歲。和多數(shù)獵民青年一樣，哥兒倆一樣的黃頭發(fā)小眼睛。根利更白凈一些，索木托偏胖還捎帶有點(diǎn)羅圈腿兒，人送外號“死木頭”。哥兒倆的共同之處無疑是一樣的貪杯和一樣的槍響見物的好槍法。

哥倆自幼喪母，父親是鄉(xiāng)里的一名普通干部，那時家里還有一個大哥、一個姐姐、一個妹妹和一個小弟弟，一共七口人。也許因?yàn)槿鄙倌笎凼栌诠芙蹋鐑簜z早早的退了學(xué)加入了獵民隊(duì)。憑著刻苦好學(xué)，十幾歲時他們便在當(dāng)?shù)匦∮忻麣饬?。春天打野鴨，夏天打狍子，秋冬打灰鼠、飛龍和野豬，樣樣不落在人后，就像顧德清筆下的那個敖魯古雅“打犴少年”瑪利亞索的大兒子何英剛。尤其是他們家剛從木奎村搬到托河的時候，曾養(yǎng)過一條好獵狗，圈野豬極有經(jīng)驗(yàn)。那一陣兒，“死木頭”可是借了這條獵狗不少的光，就連鄉(xiāng)政府的人每次打獵都必請死木頭，好酒好煙地招待，為的不過是用一下他的獵狗。沒過多久，獵狗死了，他家的門前就再也看不到那些人的身影了。

最輝煌的時候，哥倆曾經(jīng)一個“艾曼”（一次狩獵）打過兩只鹿和四頭野豬，公社馬上有人殷勤備至地開車給拉了回來并送到家里，司機(jī)樂顛顛地抱走了好幾大塊肉。哥倆交口稱贊：“某某真夠意思，油錢都沒和我們要?！笔氩恢思夷米叩娜鈨r格高過汽油錢幾倍。

根利脾氣不好。我們?nèi)齻€一起打獵的時候，哥兒倆天天吵架，幾句話不和，根利常常飛起一腳把做飯的吊鍋踢出去十幾米遠(yuǎn)。每到這時，死木頭只好讓步不再吱聲。我總是冷冷地坐在那里誰也不勸，心想一奶同胞的兄弟總不會真的互相殘殺吧。果然，每次只消過一小會兒，死木頭就會撿回吊鍋重新烀肉，于是我們?nèi)齻€又開始有說有笑的了。

我結(jié)婚那年冬天，我們在山上打獵時，眼看著婚期不足十天了，有一天吃過晚飯，我跟他們說：“我下星期要結(jié)婚了，所以明天必須要回家了，婚禮上不能沒有我這個新郎啊，你們怎么辦，再呆些日子嗎？”獵民組團(tuán)打獵很講民主，有事大家都是坐在一起商量。他們聽了我的話笑了起來，兩人嘀咕了一會兒，說那就一起回家吧，死木頭說：“咱們是朋友，你結(jié)婚我們當(dāng)然要回去了?！?/p>

回來的路上，碰見一臺林業(yè)局的運(yùn)材車，下來幾個人和根利要一塊肉，說回家過年吃，根利不知抽的哪股瘋，竟然指著一只整個的狍子對他們說：“拿去吧?！蹦菐讉€人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沒等我作聲，七手八腳地拽著狍子飛快地跑了，邊跑邊回頭喊：“一會兒到我們帳篷去喝酒，給你們炒兩個菜！”我瞪著根利老半天從牙縫里擠出一句：“你真他媽的二逼！”根利一臉無辜：“都是朋友咋整，以前在他們帳篷喝過酒！”

狍子是根利打的，我沒再多說什么。

老高頭

老高頭是我的一個忘年交。他本姓柯爾特依爾，名字中第一個字的讀音為“gao”，所以本村漢族村民們按習(xí)慣多稱他為“老高頭”。他是我來到木奎村初學(xué)打獵時的第一個師傅，也是托扎敏鄉(xiāng)為數(shù)不多至今仍然健在的鄂倫春族老人之一。

老人一輩子不喝酒，就連啤酒都沒見過他喝過一口，這在鄂倫春人中是極其罕見的。我和他的相識是在1991年的春天。當(dāng)時他家有一匹灰白色的四歲兒馬無人調(diào)教，不知聽誰說起學(xué)校來了一個代課老師馴馬有一套，有一天老人顫巍巍地拄著一根柳條子來到宿舍找到了我，要求我?guī)椭Z馬。那時候我正好一天到晚閑得難受，就欣然應(yīng)允了。半個月后，馬初步馴好了，我們也成了好朋友。

那時候他家養(yǎng)著一頭奶牛，我有時下班沒事兒就去他家找個茶缸擠點(diǎn)牛奶喝，或者做點(diǎn)牛奶面片跟老頭一起吃，慢慢的，儼然成了他們家的一個成員之一了。老頭兒每次出門都把家中最貴重的東西尤其是兩桿半自動步槍交給我保管，他怕他那傻兒子哪天喝醉酒亂放槍傷著人。夏天的時候我跟著老頭兒去木奎河打過一次獵，行獵中這位身材矮小的鄂倫春族老人麻利的身手讓我暗暗佩服。老人年輕時被他的獵馬踢瞎了一只眼睛，但是那次出獵絲毫沒有影響他在我之前先打到了一只狍子。

我們在一起聊天的時候他大多講他過去的狩獵經(jīng)歷，講他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跟著公社組織的獵隊(duì)坐著專列拉著獵馬遠(yuǎn)赴綽兒河、柴河等地為國家打鹿茸的故事，言辭之間頗為自豪。每次他講到這里，都會引起我對綽爾河、柴河的無限遐想和極大向往。

老人的妻子曾經(jīng)是個薩滿，育有七八個孩子，但前面生的大部分夭折，只剩下一男二女。不知是否真的中了某種關(guān)于薩滿的咒語，剩下的三個孩子中只有一個大女兒頭腦還算正常，另外兩個孩子都是半傻不傻的。老人告訴我，他妻子是在文革期間被他那戴著紅袖標(biāo)的親弟弟領(lǐng)著人批斗受了刺激病死的。每每說到這里，老人總是半晌無語，一口一口地喝著茶。

胖青

胖青，鄂倫春族，曾是獵民村小有名氣的“艾依莫日根”。他中等身材，紅胖的大臉，小小的眼睛，一頭干黃的頭發(fā)總是亂蓬蓬的，性格敦厚，酷愛打獵。

和許多愛打獵的獵民孩子一樣，胖青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再讀書，而是跟著爺爺學(xué)起了打獵。那時候他的父母都不在了，家里只剩下祖孫兩人相依為命。起初，爺爺讓胖青背著他的小口徑槍去附近山里打打飛龍、灰鼠什么的，胖青很有悟性，很快就掌握了要領(lǐng)，每天出去都能拎著幾只飛龍或者灰鼠子回家，爺爺很高興，一邊扒著灰鼠皮，一邊講著打獵的故事，看著孫子的眼神里滿是慈愛。后來，等到胖青的個子再長高了一些的時候，春夏時節(jié)，爺爺終于允許讓他騎著自己的老黃馬背著半自動槍去野外打狍子了。

1990年，爺爺病逝，老人的兩條獵槍和老黃馬留給了胖青。

我就是那時候開始和他一起打獵的，那時候胖青也就十六七歲的樣子，我二十歲。那時候胖青還不會喝酒，但已經(jīng)開始抽煙了。夏天的時候我們經(jīng)常去牛兒坑河，我?guī)е咧皇菫榱寺飞嫌袀€伴兒，而他剛沒了爺爺，還不敢獨(dú)自在野外住。那時候我們所謂的打獵也就是去野外住個三兩天，打一兩個狍子就緊忙往回跑。（下轉(zhuǎn)51頁）

（上接48頁）畢竟不是靠打獵為生的年代了，森林里的生活時間久了也是非常寂寞的?？墒敲看位丶掖舨涣硕嗑茫瑑扇司陀种四频乃寄钇鹕嚼锏纳顏?，于是商量好了備好行裝再去一趟。

記得有一年春天五月份，正是狍子上陽坡吃青草的季節(jié)，我和胖青去打獵。到了地方第一天晚上他先打了一只母狍子，有些得意起來，營地上的活兒都不愿干了，叼著煙躺在自己的草鋪上看著我燒火做飯，打水劈柴，一個人忙乎。我暗笑他孩子氣，也沒吱聲，每天早晚按時出獵，終于在第三天的早晨打了一只大公狍子。一人一只狍子，可以回家了，下午收拾東西的時候我直接把大公狍子馱到了自己的馬上，這時胖青發(fā)現(xiàn)了，瞪大眼睛看著我，欲言又止，回頭看看自己的母狍子，再看看我打的公狍子，終于忍不住了，說：“唉，那個狍子大來著……”

他的意思是按獵民規(guī)矩我們應(yīng)該把大小兩只狍子卸成幾塊，平均分配一下。我假裝沒聽著，上馬就走了，胖青悶悶不樂地跟在后面，一路沒說幾句話。

晚上到了村口，我勒住馬韁繩，回頭對他說：“先別回家了，去我那兒吃飯吧，讓你嫂子炒兩個菜，吃完飯?jiān)蹅z再分肉?！彼读艘幌拢樕辖K于多云轉(zhuǎn)晴，過一會兒又開始說說笑笑了。

后來因?yàn)楣ぷ鞯脑?，我不能總?cè)ゴ颢C，和胖青的交往也就少了許多。而他漸漸地成了村里有名的好獵手，最輝煌的時候，一個人一天打了9只野豬，兩幫野豬全部干掉了，上午打5只，下午打4只，創(chuàng)下獵村最高紀(jì)錄。

那段時間胖青快成了村里的明星，被眾人捧得暈乎乎的。他開始喝酒，而且一喝就多。他打獵時村長給他配備的隨從人員多達(dá)四五人，有專門給他做飯燒水的，有專門給他伺候馬的，還有專門喂狗的……當(dāng)然，打下的獵物每隔幾天就會有村里的小車來拉走。

責(zé)任編輯 王冬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