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桃花汛過后,資水就漸漸地平靜了。婆婆崖渡口有人在扯著閑談等候渡船,一個中輕漢子正揚起手向老遠(yuǎn)走來的圓滿和尚打招呼。
“圓滿師傅,您這是過河還是上街啊?”那漢子是對河鵲坪人。
“阿彌陀佛!是上趟街去。施主您這是回家吧?”聽到喊聲,圓滿和尚收住了紛亂的心思,也停住了腳步,出于禮節(jié)就明知故問地答了話。兩人當(dāng)然是老相識,去年開春,他還去他家里化緣過樹苗的。
都說出家人不打誑語,圓滿和尚卻有意隱瞞了是去看慕容大夫的實情?;蛟S這也不叫打誑語,因為人家又沒有問他是去街上做什么事。他于是向其他人也作了個揖,重又拾步前行。走在這條纖道、同時也是官道的通往唐家觀街上的沙石路上,圓滿和尚的心里又一次在糾結(jié)于自己到底是不是曾經(jīng)去過唐家觀小鎮(zhèn)的事。他努力地想連接起自己一早起來后的思緒,但記憶仿佛已經(jīng)錯位。在剛剃度的那幾年里,他基本上是守在寺廟里足不出戶的;近些年為完成師傅明禪法師的遺愿才經(jīng)常下山走村串戶化緣樹苗,卻也總是有意識不到唐家觀去。一來小鎮(zhèn)上根本不可能有他需要的樹苗,二來那里畢竟是一條商業(yè)街,上了街是要花錢的,而寺廟里所需的日用品山下的村辦代銷店就能滿足。人的所需其實簡單,尤其是出了家的和尚。但這還并不是他真正想要回避的理由,令他不敢輕易涉足唐家觀的原因,其實是他偶爾聽人說起小鎮(zhèn)上的女子一個個好生漂亮,好生風(fēng)流,還聽說解放前有一個怡春院,是專門強(qiáng)拉男人過夜的,圓滿和尚的心里就撲通撲通跳得好厲害。但是這一次,他卻鬼使神差般踏上去小鎮(zhèn)唐家觀的沙石路了。
腳下的小路綿長而又蜿蜒,兩側(cè)茅草叢生,靠江邊突兀的崖壁上還留有許多纖痕,如同他恢復(fù)神志后的往事般雜亂并且深刻。
慈善山在資水中下游北岸的慈善村村口,寺廟不大,卻頗有些年代;他是這寺廟里的最后一個和尚。幾十年下來,他除了照常打理著慈善寺的日常事務(wù),就是不舍晝夜地一心想著要把這座滿目瘡痍的荒山打造成他在幻境中所看到過的那一座花果山的樣子。這是他半輩子人生中最希望實現(xiàn)的一個夢想,盡管他也曾做過許許多多另外的夢,但唯有這一個夢才是真正地承載著他圓滿和尚神圣使命的一個大夢!
他為此花了整整二十多年的時間和心血,一直在努力地追逐著。
他當(dāng)然沒有想過自己的人生到底能有多少個二十多年。有些事情是根本就經(jīng)不起細(xì)想的,人一旦發(fā)了宏愿,立下了恒志,就得一心一意,日復(fù)一日,不放棄,不徬徨,不遲疑地朝著那個方向走去。終于功夫不負(fù)苦心人,他也確實離圓夢并不遙遠(yuǎn)了。日子如慈善山腳下的資水,時而喧囂,時而平靜地湯湯流過,起起伏伏間也就到了公元一九八一年的春夏之交。這樣的年月,信奉神明的人已然不多了。但他卻是有著堅持的?;蛟S是因為他所經(jīng)歷的事情太多,而且隨著年歲的遞增以及體力透支的緣故,近段時間來他的身體常感到多有不適,光禿禿的腦袋剛一落枕就做夢,而且總是做著一個內(nèi)容稀奇古怪的夢。
已經(jīng)好多次、好多次了,他每次都是會夢見到了同一個地方。
昨晚上又沒有例外。那是一個同樣匍匐于資水江岸的小鎮(zhèn)。只不過那是在資水的南岸,而且連名字也是現(xiàn)成的,就叫著:江南。
“那定是在江對岸的某個去處吧?”圓滿和尚在夢中嘟嚕自問。
一條蜿蜒的青石板街道串連起小鎮(zhèn)上數(shù)百余戶五名雜姓的人家,樓房一律是杉木結(jié)構(gòu),有兩層,一樓是商鋪,黃綢旗誑招示著主題各異的店名,但店名又無一不是冠用了“資水江南”字樣打頭的,洋貨土貨琳瑯滿目,地方小吃應(yīng)有盡有;二樓是睡房,南北各開有門窗,門窗外面是窄窄長長的回廊。每一棟木屋都圍在回廊中。但無論門楣前還是窗格上,均貼有花鳥蟲魚的剪紙,活靈活現(xiàn),栩栩如生。偶爾有穿了響底牛皮鞋的外地商賈或游人穿街而過,青石板的街巷里就會叩出聲聲緊或聲聲慢的韻律來。這卻是圓滿和尚從沒有機(jī)會體驗過的,也當(dāng)然就不知道還會有另外的一番景象——那便是有著臨窗梳妝的女子,會豎起垂了糖油粑粑大小環(huán)佩的雙耳捕捉著這聲音是熟悉還是陌生。有調(diào)皮的抑或膽大的,還會推開窗戶干脆移步到窄窄長長的回廊來往樓下貓一眼,若碰巧與過客雙目撞上了,也算是一種緣分,那女子就會毫不吝嗇地拋去一個媚眼,并加上一個莞爾笑靨,只是有兩朵火燒云般的紅霞也就會瞬間落到她那白白凈凈的鵝蛋形臉上了。
這就是圓滿和尚夢里的江南。他翻了個身,夢卻仍然在延續(xù)。
他就在這樣的一條街巷里走著,腳上蹬著的是芒鞋,步履輕盈如風(fēng),寬松的僧服一開一合,竟無聲響。在這不聲不響間,圓滿和尚就感到有些口渴了,但這并不要緊,只要他隨便在哪家鋪面前坐上一小會,店老板娘就會很客氣地遞過來一藍(lán)花瓷碗芝麻豆子茶。家家店面前都放有兩三條原木方凳,那是專供逛街巷累了的旅人小憩的。圓滿和尚一手接過冒著騰騰熱氣的藍(lán)花瓷碗,一手摸了摸僧服的口袋,里面空空的,不免就現(xiàn)出了一臉的窘態(tài),“出……出家人忘了……帶錢?!庇f還羞,又不敢輕易亂打誑語。倒是老板娘還真善解人意,就笑笑地打了圓場,說:“落坐就是客,解渴而已,不用花錢的?!眻A滿和尚就心存了感激,復(fù)又坐下來慢慢品著滾燙茶水,雙目定定地只敢盯著碗里看。哪知他端碗的手一抖,茶水中卻映照出了對面閣樓上女子的倒影,“這是久違了的味道,芝麻豆子的香,茶水的甜,該不就是童年的味道吧?”圓滿和尚自然是不敢抬頭的,他只在心里喃喃地這么自問了一句,卻又無論如何也記不起是什么地方或什么時侯曾品嘗過這種味道,就硬是把芝麻豆子一粒一粒地用舌尖舔食得干干凈凈了。
幸虧這只是南柯一夢,不然會有多尷尬。圓滿和尚醒來后想。
這些天來,他的腰椎骨又開始疼痛了,這是近年入春以來常患的老毛病。用慕容居士的話說,這叫腰椎勞損,是多年濕寒和勞累所致,只能貼一貼狗皮膏,服一服止痛片緩解疼痛而已,斷不了根的。他干脆就起了床,想去找止痛片時,搖了搖小藥瓶,才記起早幾天前就已經(jīng)空了。見窗外仍是黑沉沉一片,便只好返身上床,但和尚頭剛一落枕,沒想到迷迷糊糊地又走進(jìn)了夢中的江南小鎮(zhèn),還被一位白發(fā)大娘鉗住了手,硬是死活也不肯松開,并且把他拉進(jìn)了一家店鋪,顫顫抖抖的手,還從布紐扣的寬襟衣懷里掏出了一張發(fā)黃的全家福照片來。
大娘手指著一位穿將軍服的男子囁嚅地說:“兒?。∷褪悄愕鶇?。兄弟倆好端端地在江南鎮(zhèn)上做點小生意不行,硬要去當(dāng)兵呷糧,還說是好男兒先有國,后有家,結(jié)果好不易得趕走了小日本,兄弟倆又接著打,還打得頭破血流,末了你叔叔戰(zhàn)死沙場,你爹又逃到了一座孤島上,有家也回不得噢!”她隨后又指點著照片上一個穿學(xué)生裝的十多歲少年說:“這就是你呀!怎么做了和尚就真的超脫得連自己也不認(rèn)得了?”大娘的眼眶潮濕了,說話聲也像夢囈,“你看看,你看看,那一年你若不是硬要逞強(qiáng)到外面的世界去,還夸??谡f是去尋找什么濟(jì)世救國的理想,也不至于一路流浪被天上落下的炮彈震得瘋瘋癲癲,還皈依佛門做了和尚……你們父子倆真是心狠哪!丟下我一個婦道孤寡在這小鎮(zhèn)上給你們守著老家?!贝竽锬税芽拊V的淚水又接著說:“天下之大,哪里還真有什么凈土???你回到自己的江南老家來不照樣是皈依么?”哽咽的聲音揪得圓滿和尚的心一陣陣生痛。
“皈依,皈依……”圓滿和尚在夢中久久地念叨著這一個字眼。
稍停了片刻,大娘終于止住了悲傷,沖著圓滿和尚叨嘮著說:“而今好了,我兒總算是回到家里來噠。我就曉得你們父子只是一時間走迷了路徑,終歸是會回家的。終歸是會回到江南小鎮(zhèn)的。你想想看這老家多好??!滿鎮(zhèn)子人各做各的生意,雖是五名雜姓,卻和和睦睦親如一家。人生這一輩子,不就是圖一個骨肉團(tuán)聚,圖一個安居樂業(yè)么?兒啊,你還要到哪里去找理想嘛!”慈母般的聲音在街巷里回響著。
“是呵,老家多好……我還要到哪里去找理想嘛!”深陷于長夢中的圓滿和尚一臉茫然,一腔疑惑,盡管他也曾聽師傅明禪法師說過,他當(dāng)初收留他時,確實是一個被炮彈震昏了腦殼的瘋瘋癲癲逃荒要飯的少年,并且還真是穿著學(xué)生裝的,但那也不一定就是老人家手中照片上她失散了幾十年的兒子???還說我當(dāng)時離家出走是要去尋找什么濟(jì)世救國的理想,那就更加荒唐了,我的理想不就是要把這一座滿目瘡痍了的慈善山,打造成我在幻境中看到過的花果山的樣子么?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竟一時間不曉得如何是好,像是安慰老人,也像是安慰自已,忙掙脫被老人抓得鐵緊的手,作了個揖說:“如今世道終于向好,塵埃正在落定,緣來總會團(tuán)聚的。施主您多加保重罷。”話音未落,圓滿和尚便不無遺憾地?fù)P長而去了。
他不禁驚出了身冷汗,再次醒來才知又是南柯一夢。但圓滿和尚的心里還是多少有了一種不踏實的感覺。他盡管已是個出家人,紅塵俗事本該與己不相干,但近一段時間以來,自己怎么總是在不斷地重復(fù)著這同樣的一個怪夢呢?也真是活見鬼噠!如今的慈善山漫山果樹剛剛栽種完工,卻又憑空地做起思念老家、思念娘親的怪夢來了。
莫非這塵世間還真有著另外的一種皈依?人總是需要有一種精神支撐著,或者換一句話說是需要有夢想的,莫非這又是菩薩給我的另一個提示?圓滿和尚的心里便有了疑惑,他忽然就想到,或許哪一天自己也真該去找人問一問,這七百里資水南岸到底真有沒有一個叫著江南的小鎮(zhèn)?若是真有的話,說不準(zhǔn)那還真是我以前的老家呢!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越想越覺得糊涂,口中念念有詞,便毅然翻身起床了。他腳趿芒鞋,穿上僧服,從半邊廟門前探出頭去望了望天色,見春夏之間的綿綿細(xì)雨仍然沒有停歇,又返身到寺院后門口瞥了一眼上游不遠(yuǎn)處煙雨朦朧中的唐家觀小鎮(zhèn),似乎也一切如常,便努力地靜下心氣來,又開始重復(fù)著每天早起的功課了。
嘡!嘡!嘡嘡!
慈善寺里的晨鐘又照例被圓滿和尚敲響了,驚起了幾只鳥雀向遠(yuǎn)方逸翅而去,也驚飛了幾片帶雨的皎白梨花和粉紅桃花,紅白相交的花瓣飄飄然落在了樹杈或剛被翻耕過的泥土間。一切又歸復(fù)于平靜。
圓滿和尚熟練地從壁柜中揀出了幾支香燭,步入被歲月抹黑了臉孔的殘破廟堂中,在打著蓮花坐的觀音佛像前繼上香火,虔誠地鞠了三個躬,于菩薩座前的蒲團(tuán)上照著菩薩的姿式打起坐來。陪伴在他身旁的還有那一只年老體衰的花面貍(又稱果子貍)。時間真是個魔術(shù)師,當(dāng)年的小伙計轉(zhuǎn)眼間就成現(xiàn)在的老伙計了。他側(cè)過頭去瞅了瞅它,見到的是一副老態(tài)龍鐘而又無精打采的樣子:它的毛色發(fā)暗,雙眸發(fā)黃,眼角上還殘留著粘粘糊糊的淚痕,和尚的心就有些發(fā)酸了。
廟里的木魚已成朽木,早就發(fā)不出聲音了,當(dāng)然也用不著再去敲打木魚。他從手腕上取過一串佛珠,用右手拇指一顆一顆熟稔地捻過去,口中喃喃地念叨著“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剛好兩句一個輪回,漸漸地,圓滿和尚腦子就清醒了,心神也就安定了。
這是一串很有些年代了的佛珠,或許是已經(jīng)經(jīng)歷過幾代老和尚的手罷,一顆一顆的珠子,黑紅锃亮,潤澤無比。這是老和尚明禪法師圓寂時親手交到圓滿手上的,戴在他手腕上也已經(jīng)有足足二十四個春秋了。明禪師傅是井灣里大隊部大煉鋼鐵那一年圓寂的,按黃歷應(yīng)該是公元一九五七年。師傅走時雖然滿懷遺憾,卻也走得從容和磊落。
“圓滿,你過來一下?!睅煾档穆曇舴路鹗菑娘L(fēng)中飄過來的。
圓滿和尚不但一點也沒有感到吃驚,相反還覺得特別親切。因為在他的意識里,師傅從來就沒有離開過他和大廟。他的這個法號,是師傅明禪法師當(dāng)年給他剃度時取的。他還依稀記得,師傅把他從山腳下的稻草堆中喚醒并領(lǐng)進(jìn)大廟里,還慈祥地詢問過他的身世和俗名。
“施主從何處來,怎么稱呼?”明禪法師聲音嗡嗡的,鼻音很重。
可少年卻一問三不知,只一個勁地面朝著明禪法師打手式。他先是把缽口向上攤著,然后又把右手掌拱起來蓋住缽口,其實想法很簡單,逃荒的他是想先討滿滿的一缽齋飯?zhí)铒柤∧c再說話的,至于自己從何處來,姓什么,叫什么名字,他已記不得了。但是在明禪法師看來,卻等于少年瘋子給他傳遞了兩個信息:一是少年左手托缽把缽口朝上,無疑告訴他代表的是個“圓”字;而少年隨即又把右手掌拱起來蓋在缽子上,這不是個“滿”字又是什么?當(dāng)明禪法師得出如此結(jié)論時,也就心有了主張,“我佛慈悲,你且皈依佛門吧!”只是接著又輕如游絲般地嘆息了一聲,說:“只怕你就是慈善寺里最后一個和尚噠!”老和尚這么嘀咕著,于是安排他先吃飯,又洗過澡,之后便從從容容地親自給少年瘋子剃度,還順口給了他一個禪意十足的法號。
“你就叫釋圓滿吧。”說話間,明禪法師又給少年點了戒疤。
有了法號的釋圓滿“哎喲”一聲,原來他并非啞巴,明禪法師懸著的心終于放了下來。奇怪的是,沒有幾日少年的瘋癲病居然就完全好了,只是從前的一切他卻一點也無法記得。于是,剃度后的瘋子少年已然成了佛門弟子釋圓滿,成了慈善山慈善寺里最后的一個和尚。
不久就解放了,慈善山腳下的井灣里也搞起了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新政府的宗教政策是開明的,并沒有太驚擾這一座據(jù)說是從明朝朱元璋當(dāng)皇帝時就有了的古老廟宇,就連這一座屹立于資水北岸崩洪灘灘咀上的慈善山山上的一草一木,也沒有被劃分出去。還下了專門文件說留下來作為以山養(yǎng)寺廟的固定產(chǎn)業(yè)。只是圓滿和尚的幾位師兄都自愿還俗了,回原籍分得了田地和耕牛,做起了新中國真正的主人。從那以后,香客卻越來越少,這一座遠(yuǎn)近聞名的千年古寺里,就只剩下無家可歸的圓滿和尚陪著明禪法師參禪禮佛,敲敲木魚撞撞鐘了。
“這樣的日子好哩,其實也就是和尚的日子。”徒弟誠懇地說。
師傅微點著頭,贊賞道:“心無雜塵,一心向佛,善哉!善哉!”
二
寺廟外的小雨,似停未停,圓滿和尚手中的佛珠,仍在一顆一顆地輪回著撥過去,而那一樁又一樁不堪回首的往事,卻始終無法在記憶的時空里撥開,總是在他的眼前,晃來蕩去,如過電影一般。
但圓滿和尚卻沒有看過電影,只閱歷了這比電影里還要離奇古怪的人間故事。那年初冬,井灣里忽又熱鬧了起來。由大隊支書也是土改根子的廖盛甲扛著一面鮮紅旗幟,帶領(lǐng)著全村的男女勞動力在慈善山奮戰(zhàn)了整整一個月,硬是把一棵又一棵參天古木全給悉數(shù)放倒,然后鋸成一截一截填進(jìn)了村口的土高爐,變成了一堆又一堆鐵疙瘩。
老和尚明禪法師最初是表示過理解的,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勸慰年輕的圓滿,“開國之初,一窮二白,民以食為天,不想些辦法先解決眾生溫飽怎么得了呢!”他以為是新政府號召人民開荒種糧。
“他們是煉鐵疙瘩呢師傅。一堆一堆的就堆在村口,全都是些做不得正用的廢物?!蓖降芑貜?fù)著,就硬是把師傅領(lǐng)到了現(xiàn)場去驗證。
“不是瞎折騰嗎?怎么搞成這樣啊!”明禪法師一聲長嘆,緊接著一口黑血仰天噴出……圓滿和尚急得慌了,忙扶著師傅回了大廟。
“我這就要找甲憨寶支書講理去?!眻A滿和尚安頓好師傅,又把早年間政府頒發(fā)的一紙紅頭文件也從藏經(jīng)閣找了出來,“這張紙上蓋著的紅粑粑印油墨都還沒干呢,不是說過慈善山漫山都是些護(hù)廟的千年古樹嗎?怎么能說砍就砍吶!”圓滿和尚情急之中就要去舞禪杖。
“圓……圓滿,沒得用的,這都是天意。”師傅搖著頭阻止徒弟。
“哪……哪是天意啊?準(zhǔn)是被人一手遮住天眼噠!”圓滿和尚似乎又患了瘋癲,怒氣沖沖出了禪房,不顧不管地撞響了廟里的宏鐘。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鐘聲如雷鳴般滾過,震天撼地,四山回應(yīng)。如此急促的鐘聲,在慈善寺是不常被撞響過的。稍微有心的井灣里人都會記得,當(dāng)年有一支正趕往雪峰山參加抗日大會戰(zhàn)的國軍隊伍從井灣里官道路過,卻沒想突然有鬼子的飛機(jī)從向陽嶺山埡口的那邊飛來偷襲,幸虧明禪法師眼尖耳靈,匆忙中便撞響了急促的鐘聲,因為有他的報警,隊伍迅速分散著爬在了山溝田埂,而那兩架描有太陽旗的飛機(jī)雖然在低空俯沖著扔了幾枚炸彈,也掃了幾十梭槍子,卻并沒有造成太大的人員傷亡;還一次那就是村里有戶人家半夜里突然起火,濃煙翻滾,火星四射,卻正好被起來小解的圓滿和尚看見了,情急之中,他也就來不及請示師傅,不管不顧也是這么急匆匆地撞響過一回鐘聲的。這是告急的鐘聲,這是普渡眾生的鐘聲吶——
嘡嘡嘡嘡!
嘡嘡嘡嘡!
震天撼地的鐘聲仍然在撞響著。伐木的人們先是一驚,也確實一個個全都停下了手中掄起的板斧,沒想盛甲支書卻一聲斷喝:“莫信兩個閑和尚那一套,有什么事能比大煉鋼鐵更加要緊吶!”而且還奮力地緊砍了幾板斧,緊接著就吼起了“順山倒啊哦嗬”的喊山號子。
眾人無言,亦跟著掄起板斧,一株又一株古木就這么應(yīng)聲倒下了。
然而,意想不到的怪事卻相繼發(fā)生了,先是被伐倒的幾棵千年楮樹的兩端伐口處直冒氣泡,爾后還流出了黑紅的血水,緊接著又是古木叢林中忽地便起了陰冷的寒風(fēng),一股一股的潮濕地氣,如青煙彌散著,有人當(dāng)即就頭暈?zāi)X漲,眼冒金星,四肢發(fā)軟,氣喘吁吁……
“不得了呀,不得了呀——這一定是觸犯山神噠!不然怎么會這樣???”有人便惶惶然丟了手中板斧,相扶著要逃出慈善山。
“哪來什么山神吶?老子年輕時就在九峽溪里頭的擂缽山伐木解板,沒見碰到過神鬼的。那是迷信哩,你們曉不曉得?還不趕緊都給老子回來!”人稱甲憨寶的土改根子廖盛甲支書先是“否!否!”幾聲壯了壯自己的膽子,然后便強(qiáng)作鎮(zhèn)定地扯開嗓門喊道:“大躍進(jìn)萬歲!大煉鋼鐵萬歲!”而他的心里卻在默默地乞求:山神山神請快讓路,弟子我這也是出于無奈,上邊的領(lǐng)導(dǎo)催著要我們完成煉鋼任務(wù)哩!
說起來也真是奇怪,也許只是鐘聲、伐木聲和喊山號子聲驚起的鳥雀和逃竄的獐子野兔等,一時間攪起的瘴氣,又或許是盛甲支書以前跟已故的潤爹學(xué)過祭祀山神的法術(shù),在他的乞求下當(dāng)真把山神給安撫了?待大家再定下神來時,老楮樹的伐口處氣泡沒有再冒了,血水也止住了,陰風(fēng)也停住了,地氣也飄散了,一切又歸于平靜了。
也就是從那一天開始,明禪法師的精神支柱卻被徹底伐倒了,他幾乎是整日里不吃不喝,面壁打坐在禪房的蒲團(tuán)上思起了己過來,“人有病,天不知,這是我佛的罪過啊!”他的說話聲越來越脆弱了。
圓滿和尚更是急得方寸大亂,他除了照常打理廟里的日常事務(wù),一有時間就像獐子似的往慈善山越來越稀少的古木林子里亂罵亂躥。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人若跟樹過不去,天會跟人過去?。 眻A滿和尚裝瘋賣傻般在伐木的人群里疾行疾呼,卻是于事無補(bǔ)。
“滿和尚呵——你不要命噠吧?小心樹不長眼吶——轟隆一聲砸下來天也救不了你哩!”支書甲憨寶仍然把圓滿和尚當(dāng)瘋癲少年看。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自作孽不可救??!”圓滿和尚無畏無懼地穿行于榛榛莽莽的古樹林里,芒鞋磨破了,他就干脆打著赤腳,僧衣被刺條刮爛了,他也懶得在乎。但他也只能是眼睜睜地看著村人們把一棵又一棵千年古樹伐倒,又一截一截地扛出山去……山中的殘枝敗葉翻飛著,有絲絲縷縷的氤氳地氣彌散,如慈善山無聲的嘆息。
二十多天下來,整山的樹木就已經(jīng)被砍伐得所剩無幾了。
“真是自造孽??!”圓滿和尚悲愴的哭嚎聲,在順山倒的伐木聲中顯得何其微渺。他仰頭望天空,天空卻被昔日在慈善山棲息安居的,而如今卻已無枝可依的鳥雀黑壓壓的遮蔽著,那驚恐而凄惶的啁啾聲令人不忍耳聞;但這又有什么辦法呢?師傅都說是天意!天意不可違,就連菩薩也無可奈何的。倔犟的圓滿和尚幾乎是有些絕望地往回走去。近些天來師傅總是不吃不喝,身子骨已經(jīng)弱不禁風(fēng)了,他老人家一旦真去了西天,留下這一座千年古寺和一座光禿禿的慈善山……
圓滿和尚想到這些,心就一揪,身子也不禁又打了一個寒顫。
他已經(jīng)再不敢往下想了。他要趕回廟里去侍候師傅。
在快到山頂?shù)囊粭l十字山徑旁,有幾棵扒地的青毛竹在窸窸窣窣顫動著,他快步上前,彎下腰身一看,原來是一匹年幼的花面貍顫栗著躲在了竹叢中。那是一匹毛色美麗的花面貍。眉眼如描過濃墨一般,瓜子形臉上的幾塊花斑也點綴得恰到好處。見有人已經(jīng)湊了過來,這幼小的生命居然反而沒有了怯意,它那毛茸茸的尾巴在搖動著,一雙眸子平靜而哀婉地望著面前的圓滿和尚。山下飄過來一陣陣伐木人燒烤野獸的膻腥味,它的父母和同類或許已遭不測,又或許已經(jīng)逃逸,只剩下它孤苦伶仃地在這山頂竹叢的洞穴口,等待命運之神的宰割。
這已是它最后的藏身之處了。圓滿和尚有感慨,卻又沒有嘆息。
莫非它也知道他并不是掠奪和毀壞了它的家園的人?目光中沒有仇視的火焰,臉上沒有責(zé)怪的表情。這無疑更使得圓滿和尚動了惻隱之心。他想,我應(yīng)該把它救下來才對。它是屬于這一片山林的,但現(xiàn)在山中的林木幾乎盡毀?!鞍浲臃?,善哉!善哉!你莫非是不舍得離開這片山林到別的地方去么?”圓滿和尚欲抬首向?qū)γ娴慕痣u嶺望去時,卻又婆娑著淚眼不敢舉目,因為金雞嶺茂密的林木早在慈善山動斧之前就已經(jīng)被砍伐得光禿禿的了。那可是一座公家墳山吶!人們怎么連墳地里的樹木都敢砍伐呢?他和它對視了良久,那一匹美麗而充滿著靈性的花面貍或許也知道了和尚的無奈吧,它反而變得鎮(zhèn)定起來,勇敢地走出了竹叢,完全是以一種赴死的氣概從容地向山腰間正在伐木的人群走去……圓滿和尚一驚,便再也沒敢遲疑,趕忙閃身搶上前去,一勾手就抱起了那一匹幾乎絕望了的面目美麗的小果子貍。他悉心地把它摟入懷里,還騰出了一只手來輕輕地?fù)嶂纳碜印?/p>
他和它又有著對視的機(jī)會了,“那是一種怎樣的眼神哦!”圓滿和尚嘟嚕著,不禁想起了自己年少時的遭遇,想起了明禪法師救他上山時的情景,他定定地凝望著它那一雙清澈明亮而又略顯得凄楚哀婉的眸子,懸著的手終不忍碰到它睫毛上掛著的如晨露般顫動的淚珠……
“花面貍呀,我就叫你小伙計吧!”他親切地對它耳語著。
小伙計會意般眨了眨淚眼,烏黑的雙唇動了幾下,卻沒有聲音。
一陣徹骨的寒風(fēng)吹來,也仿佛飄來了明禪法師脆弱地呼喚,圓滿和尚的心里一緊,這才想起,自己離開大廟已經(jīng)有兩個多時辰了。
“師傅!”他一聲大喊,摟著懷里的小伙計便向大廟的禪房奔去。
明禪法師骨瘦如柴,他已經(jīng)穿好了袈裟,這是只有廟里每逄大事師傅才穿的袈裟。圓滿和尚似乎預(yù)感到后面將要發(fā)生的事情了。他的雙手一松,花面貍輕盈地落在地上,它卻對寺廟里一點也不覺得陌生,而是親切地打量著這眼前的一切。它莫非早就已經(jīng)來過?當(dāng)它向依然打坐在蒲團(tuán)上的明禪法師也投去溫柔的一瞥時,老和尚肅穆的臉色微微地舒展了一下,有幾絲不意察覺的笑容在眉梢的皺褶里流淌著。
“快扶我起來!”師傅的聲音更加微弱了,態(tài)度卻十分堅定。
徒弟忙幫著師傅努力地?fù)纹鹕碜樱卖闹诿鞫U法師的身上,像是掛在一根老樹樁上似的,空空蕩蕩。老和尚由年輕和尚攙扶著出了禪房,拐過里弄,徑直來到了廟后廊檐下那兩排合著的大瓦缸旁。他手扶著缸沿一對一對地摸過去,到得最外面左邊的一對空著的瓦缸旁時,明禪法師便站定了?!鞍盐曳胚M(jìn)去吧。我也該去見佛祖了!”這一回明禪法師雖然沒有出聲,卻已經(jīng)用淡定的目光向圓滿和尚傳遞了他最后的旨意。徒弟不舍得師傅就這么坐進(jìn)瓦缸里去,又害怕碰到師傅大慈大悲而又威嚴(yán)的目光,于是下意識地瞟了一眼身后兩排上下緊合著口子的青色缸沿?!拔乙院笠矔M(jìn)這缸里的?!蓖降茉谛睦镎f。
已經(jīng)不止是一次了,師傅曾指給他看過的,“那兩排合著口子的瓦缸里分別坐著你師傅的師傅,曾師傅,太師傅……到我這一輩就已經(jīng)是第十九代了?!泵鞫U法師就這么一路點過去,說:“有一天我也會坐進(jìn)去的?!闭Z氣竟然是那么地平靜,如告訴他這寺廟里的掌故一般。
沒想這一天終于就到了。圓滿和尚也平靜地把瘦骨嶙峋的師傅抱進(jìn)了瓦缸里。如同坐在禪房中蒲團(tuán)上的坐姿一樣,明禪法師兩腿緊盤,腰桿直直地挺著。右邊剛好還空著一對瓦缸,那便是圓滿的歸宿了。
“我與師傅的緣分確實是盡了!”圓滿和尚突然感到了一陣虛空。
“塵緣盡了,但佛緣卻是無盡的。”老和尚像是看透了年輕和尚的心思,他有些吃力地把手上的一串佛珠取下來,又有些顫抖地親自把它戴到了徒弟的手腕上,稍微靜息了一會兒,忽然就中氣很足地一字一頓說:“這身袈裟我?guī)ё吡?,看來留給你,日后也用不上的。但你要記住,祛惡念,存善心,你得把慈善山的樹木重新栽種起來!”
老和尚說完只打了一聲嗝,便臉帶笑容仰首西天圓寂了。
圓滿和尚也跟著仰起臉來,朝著師傅仰首的方向望去。也就是這么一望,在他的極目處,便仿佛呈現(xiàn)出了一片離奇的幻像:一座由七色祥云形成的山崗,簡直就是鏡中或畫圖里的慈善山一模一樣,山頂上也有著一座大廟,所不同的是,山崗上里三層外三層全都遍種著各種果樹,盛開著各色花朵:鮮紅的是桃花,粉白的是李花,皎潔的是梨花,一線一線的是板栗花,一點一點的是楊梅花……真是神奇啊!明禪師傅極目處的這山崗上,幾乎每一個季節(jié)里的果樹都應(yīng)有盡有。
看到了這一派絢爛景象的圓滿和尚,心中頓時一動,似乎就有著某種神啟已經(jīng)深深地儲藏進(jìn)他的記憶里了?!皫煾担@不就是您和佛祖寄托給我的最后的愿望么?嗯,是的?!眻A滿和尚在心里堅定地說。
嘡!嘡嘡!
嘡!嘡嘡!
鐘聲又響了,舒緩而悠長,這是為圓寂的明禪師傅送行的鐘聲。
慈善山的伐木聲和順山倒的號子聲,居然也在這一瞬間驟然停了下來。哦,天已經(jīng)擦黑了,但西天的七彩祥云卻久久地沒有散去。
那是公元一九五七年,一個離春天依舊還很遙遠(yuǎn)的初冬。
在那些個漫長日子里,毛色油亮的小伙計就靜靜地陪在圓滿和尚的身邊,雙目閃爍著幽幽綠光,卻遺憾地看不懂這紛繁復(fù)雜的人世。
三
佛珠依然在圓滿和尚的指頭下,一顆又一顆地被輪過去……
“真是世事如煙吶!該過去的都會在塵埃中落定,該來的總是會迎面而來?!眻A滿和尚正感嘆著時,卻又突然想起了唐家觀小鎮(zhèn)上的慕容居士。她怕是有快一個月沒有來廟里了吧?這是圓滿和尚終于答應(yīng)了收慕容大夫為在家潛心禮佛的居士以來,根本就不曾有過的事。
她總是十天或最多半個月就會上山參禪禮佛一次的。哪怕是1971年冬天那樣惡劣的天氣——暴雪紛飛了十多日,山上結(jié)著厚厚的冰凍,但到了第十五天,慕容大夫還是照例上山了,她在靴子底下裹了棕片,套了草鞋,捆了草繩,手里還拄著一根拐扙,硬是一步一滑地爬到了山頂上的寺廟里。也只有她才想得到廟里肯定會快斷煙火了。
“阿彌陀佛!施主你不該這樣認(rèn)真的。”圓滿和尚迎出殘缺的半邊廟門,見到一身疲憊一身雪的慕容居士,心有不忍地雙手作揖說。
“師傅您這是哪里話啊,我佛雖然慈悲,但當(dāng)?shù)茏拥亩Y節(jié)卻是不敢少的。”慕容大夫喘著粗氣,夾生的本地方言卻是答得十分地虔誠。
“善哉!善哉!”圓滿和尚一臉慚愧,他知道她這是特意來送功德的。他當(dāng)時突然想起那一件往事來,還依舊感到耳根發(fā)熱,那只撥動著佛珠的手稍停了一下,記憶之弦的余音卻仍然在時空里彌散著。
慕容居士的男人歐陽青是遠(yuǎn)近聞名的一位手術(shù)大夫,卻是在1967年農(nóng)歷三月初三那天死于非命的。圓滿和尚還破例為名醫(yī)歐陽青的枉死撞響了廟里的鐘罄,那既是以示對世道亂象的抗議,更是對無辜亡靈表示崇敬。也就是從那以后不久,他的妻子慕容大夫就有了想皈依佛門的念頭,但因為廟里僅有一個中年和尚怕人說閑話,才請求做了俗家居士。她每次來廟里都會給菩薩上三炷香,上一輪供果,投放拾元或貳拾元紙幣進(jìn)功德箱里去。她的心思好細(xì)致,每一次上供果時,還會給那一匹始終守候在圓滿和尚身邊的花面貍留下幾顆果子解饞。
“真是難得,真是難得呵,師傅有你這樣一個忠實的伙計陪伴,也算是一分福氣!”慕容居士的聲音很輕很輕,內(nèi)心中卻并不平靜。
和尚有滿腔的心語卻無言。只發(fā)出了如游絲般輕微的一聲嘆息。
花面貍像聽得懂慕容居士的話,一雙嫵媚的眼晴里盈滿著感激。
圓滿和尚當(dāng)然還記得,就連不久后,一群戴紅袖章的年輕人闖上山來,把古廟當(dāng)成封建迷信砸得只剩下半邊了的那一天,慕容居士也摸黑趕來給觀音菩薩續(xù)了香火,上了供果,還給功德箱里投了幾十塊錢的。在慕容大夫看來,廟雖殘破了,只要還有人續(xù)香火,菩薩就不會對人間失望;只要功德箱里不空著,和尚就不至于忍饑挨餓……
一想到這些,和尚的心里就總是熱乎乎地懷滿了感恩,他感恩慈善山,感恩山上的慈善寺,感恩明禪法師收留了當(dāng)年的那一個瘋癲少年,更感恩這俗世間能有如慕容大夫這般善良的人。即便是古廟已日漸殘破了,但廟堂里的菩薩還在,師傅及師祖?zhèn)兊娜馍磉€在,那一座撞響了幾百上千年的古鐘還在,我圓滿和尚雖然沒有能力重新修茸這一座千年古廟,但至少得獨自堅守下去,把師傅的囑托變成現(xiàn)實。
像是有意要證明自己的存在或另有其它深意似的,那一匹毛色有些發(fā)暗了的花面貍亦挪了挪身子,更加靠攏了打坐在蒲團(tuán)上的救命恩人。可當(dāng)圓滿和尚的目光與衰老的花面貍的目光在不經(jīng)意間再次相互一觸時,心便一緊:哦,這座大廟里,就只有它與他是唯一能相互對視也相互取暖的兩條鮮活的生命了。一晃便是二十多年了,當(dāng)年懵懂的小和尚已成了老和尚,當(dāng)年的小伙計也早已經(jīng)成了老伙計,它的那一身美麗的毛色早已油亮不再,那一對幽幽發(fā)綠的清澈眸子也愈發(fā)幽森得深不見底了。貍類的壽命一般都只有十五到二十年的,而它來到廟里算來已有二十四年了還能活下來,確實已經(jīng)是托菩薩的保佑了。
師傅圓寂后,圓滿和尚就已經(jīng)面向著西天,在心里許下了宏愿的,那就是一定要把這一座滿目瘡痍的慈善山裝扮成師傅西歸時,他仰目西天時所看到的那個樣子。他始終相信那就是師傅內(nèi)心的愿望,更是佛祖給予他的一種啟示。因此這幾十年下來,圓滿和尚每日挖山不止,就像一個活著的愚公,硬是把整座荒山都翻了一個遍,而且每年春天到來,他就會把一梯一梯已經(jīng)開墾出來的梯土種上果樹苗。那些不同種類的樹苗,有的是用省下來的功德錢買來的,但更多的是化緣來的。
“圓滿師傅,你孤家寡人一個,這是何苦???”每每下山去發(fā)緣苗木時,圓滿和尚總會面對著這一類疑問,但他也只是平靜地笑一笑,然后再說上一句,“和尚雖然無后,但你們不都是會兒孫滿堂的么?慈善山原本就是一座公家山哩?!痹捳f得在情在理,言詞不卑不亢。
欲有人再往深里問,他也不多做解釋,到了這家,又去另一家。
一來二去的,村人們受了他的感化后也就自愿把樹苗捐上山來。
春去春又回,如今的慈善山已經(jīng)是果樹成蔭了。但是圓滿和尚的身子骨也累壞了,而且還落下了一身濕寒。要是往年的這個季節(jié),慕容大夫總是會比平時來得更勤密的,一來履居士之職參拜佛祖;二來盡大夫之責(zé)給圓滿和尚帶些祛濕止痛的藥物。而此次怎么快一月了還不見她的人影呢?這不免使圓滿和尚有了一些擔(dān)心。該不會又是有什么運動再去侵?jǐn)_她吧?折騰了那么多年,人心也總該思定了;那么會不會是她自己也病了呢?我得去看看她才是。一個中年喪夫的弱女子,上有老下有小,還得經(jīng)營一家個體診所,也確實是多有不易的。
他不知道當(dāng)年的歐陽慕容診所如今已被叫著唐市合作醫(yī)療站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終于停住了撥動佛珠的拇指,把閃著光亮的珠串戴回手腕上。經(jīng)過一陣打坐調(diào)理,血脈也暢達(dá)多了,他毅然從蒲團(tuán)上立起身來,便徑直來到了明禪法師那一對上下緊合著的瓦缸旁,畢恭畢敬地作了個揖,說:“師傅,弟子今日又要向您告假,但不是下山化緣,而是要到唐家觀小鎮(zhèn)去看看慕容居士?!眻A滿和尚是個并不輕易打誑語的人,尤其在大慈大悲的師傅面前。
“應(yīng)該的,你原本就塵緣未了?!蓖吒桌锼坪躏h出了師傅的聲音。
“師傅,師傅?!眻A滿和尚嚇了一跳,想要解釋,又沒有解釋。
慈善寺與唐家觀小鎮(zhèn)遙遙相望。山腳下向東處是湯湯資水有名的崩洪灘,向北處是橫跨九峽溪出口的聯(lián)珠橋,過了橋后,再沿著資水一直往前走,四五里路程也就到了唐家觀小鎮(zhèn)上。但圓滿和尚到慈善寺都已經(jīng)三十多年了,他卻是今天才想起要親自去一趟這個遠(yuǎn)近聞名的唐市小鎮(zhèn)。一直跟在他身旁的花面貍確實是越老越精了,主人的心思和言語,它仿佛全都懂得了似的,把主人送出殘缺的廟門后,便獨自去了圓滿和尚的臥房,窩進(jìn)了他的床底下靜靜地等著主人的歸來。
此時,雨水已終于停歇,久違的太陽從云縫里擠出了半張臉來,圓滿和尚芒鞋輕履走得何其匆匆,他得快去快回,下午正好把最后一垅梯土上的最后幾十棵樹苗的閑枝修剪完。漫山的果樹全栽下了,他的使命也就算完成了,剩下來的日子和事情,那就是培育管理了。
但剩下的日子和事情誰又能預(yù)料得到呢?
“滿和尚!滿和尚!我正要上慈善寺去找你。沒想到省得我親自去,你倒是送了個背影過來?!币粋€熟悉的聲音,在后面追著他喊。
圓滿和尚站定在山腳下的聯(lián)珠橋上,回頭一看,果然是新任的村支書廖明權(quán)。他是井灣里老支書甲憨寶的兒子,也只有他們父子倆才直呼他“滿和尚”的。甲憨寶是廖盛甲的綽號,其實他不但不憨,還很陰詐。這是如今仍然在小鎮(zhèn)唐家觀守著當(dāng)年曾經(jīng)榮耀一時的明德土特產(chǎn)貿(mào)易商行的廖姓最后一任族長明德先生早就領(lǐng)教過多次的。
或許早年間送給廖盛甲綽號的人是有意咒他來世變成個憨寶吧。
“哪還有什么慈善寺啊?早就被你們砸得只剩半邊破廟了!”圓滿和尚縱有一萬個理由這么回答明權(quán)支書,但身為出家人,他還是禮貌地側(cè)過了身來,雙手合揖地說:“阿彌陀佛!施主找我有事么?”
“沒得事我找你?我不曉得在家里睡個懶覺?。 泵鳈?quán)支書三步并兩步搶過來,把手中一張報紙往圓滿和尚面前一抖,“你看看,你多榮耀噢,都成全地區(qū)學(xué)習(xí)的花和尚了!”說話的語氣怪里怪氣的。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出家人不愿聽是非,請施主尊重貧僧?!?/p>
“是你和尚念歪了經(jīng)哩,我講的花和尚又不是你想的那個意思。”明權(quán)支書自知剛才口誤,又不愿認(rèn)錯,就趕忙把手中的報紙展開,“昨天的地委機(jī)關(guān)報頭條刊登了你的事跡,”他指著鮮紅的《湘中日報》報頭下的一行粗黑字體說:“大和尚自愿當(dāng)果農(nóng),慈善山繁花似錦。”
“善哉!善哉!施主您慢慢看吧,我還得到唐家觀街上去看大夫呢?!眻A滿和尚有意把“慕容”二字略去,還反手捶了捶背脊,復(fù)又轉(zhuǎn)身向唐家觀小鎮(zhèn)走去。他才懶得在乎什么登報不登報的,自己幾十年如一日所做的這一切,無非是遵循了師傅的遺訓(xùn)和佛祖的旨意。
江風(fēng)撩起他身上僧服的下擺,著芒鞋的雙腳竟有了些許沉重。
自討沒趣的明權(quán)支書杵在橋上半天未語,他雖然了解圓滿和尚既是個出家人,更是個粗人,斗大的字認(rèn)不了幾個,但畢竟自己不大不小也是一級組織的負(fù)責(zé)人,而且也確實是一片好意趕來傳遞個喜訊,不想?yún)s好心沒得好報,心里就覺得窩了一股子濁氣,便沖著和尚的背影吼道:“你滿和尚牛逼一個卵吶!老子我哪天一發(fā)猛,喊聲收就把這慈善山給收了,正好做我的村辦企業(yè)。到時候看是你牛逼,還是我牛逼!”已經(jīng)有公司找過他幾次了,人家早就想要來承包開發(fā)慈善山。他之所以一直沒有表態(tài),是因為自己對政府的宗教政策還拿捏不準(zhǔn)。
“要是換了前些年吶,老子我早就拍板把慈善山收回村上了!”明權(quán)支書把腳重重在石拱橋上蹬出了響聲來。橋下流水喧嘩,波翻浪涌著滑過了石拱,給湯湯東去的資江又添了幾許激越的浪響。
四
圓滿和尚的俗緣已然不錯,這些年來,他為著漫山樹苗的事,也確實結(jié)緣了許多鄰村的村民。他匆匆地與在婆婆崖渡口等候渡船的鵲坪等人打過招呼,復(fù)又從容前行,而且滿腦子聚散的盡是如煙往事。
他腦海中,驅(qū)也驅(qū)不散的,卻還是慕容居士的身影。
慕客居士的全名叫慕容白,是哈爾濱人,1956年就隨丈夫歐陽青來到了唐家觀。他倆是在同一部隊服役,而且都是軍醫(yī)。歐陽青是外科醫(yī)生,并被譽為吉林軍區(qū)第一把刀;而慕容白是婦產(chǎn)科醫(yī)生,在軍區(qū)醫(yī)院亦小有名氣。兩人又同在軍區(qū)總部醫(yī)院工作,經(jīng)常碰面,后又相互傾慕,一來二去地便墜入了愛河而不能自拔??赡菚r部隊女兵資源稀缺,雖然兩人均已提干屬于可以戀愛的范疇,但剛經(jīng)歷過戰(zhàn)爭后的隊伍里卻有著一個潛規(guī)則:凡是姿色姣好的女兵,尤其是醫(yī)院里的女軍醫(yī),女護(hù)士,一般都會由組織出面做工作給已離婚或喪偶的首長們配對。慕容白和歐陽青的戀情曝光后,組織上對這兩位專家型的年輕人非常失望,先是教育引導(dǎo),要他倆一刀兩斷不再來往,但誰知雙方的態(tài)度依然堅決,最后的結(jié)果就是雙雙都自愿提出轉(zhuǎn)業(yè)回地方。
在兩人從戀愛到結(jié)婚的那段時間里,慕容白顯得更主動些,因為她肚子里已經(jīng)懷上了歐陽青的孩子。她領(lǐng)著他去見父母時,被劃成了右派分子的教育家慕容老人正在看當(dāng)日的晚報。女兒其實在先天就跟爸媽口頭上隆重地介紹過歐陽青的,見兩位年輕人進(jìn)了客廳,當(dāng)母親的忙起身讓坐,而父親則照例看手中的報紙,并頭也不抬便開門見山問道:“小歐啊,你老家在南方哪個城市?”歐陽青大大方方地坐下,脫口就回答說:“湖南唐市。”他的家鄉(xiāng)唐家觀在區(qū)劃典籍中包括縣級地圖上確實是叫唐市鎮(zhèn)。簡稱湖南唐市也不能說是對長輩不誠實。
“你轉(zhuǎn)業(yè)回南方后有何打算?”老教授緊接著又問起了下一個問題。歐陽青瞟了一眼略顯羞赧而又態(tài)度堅決的慕容白,見她默默地點著頭,也就大膽地把兩人已商量好的結(jié)果告訴了準(zhǔn)岳父岳母,說:“如果您二老同意慕容白跟我回湖南,我們打算在唐市開一家私人診所。”只要有醫(yī)生資格和場地,當(dāng)時確實是有政策鼓勵開辦私人診所的。
“嗯,為醫(yī)者救死扶傷,學(xué)有所用就好!”母親忙搶著打了圓場。
兩位年輕人其實早就胸有了成竹,歐陽青的回答又在情在理,做父親的也就沒有了不同意這一樁婚事的理由。于是在當(dāng)天就擺了一桌酒席,算是訂婚宴。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又是一個右派家庭,而且事情也來得有些突然,低調(diào)才是最合情理的。這事就算是正式定下了。
慕容白什么也沒有多想,第三天就跟隨著自己的丈夫一路南下。
到了湖南長沙,歐陽青告訴她說很快就會到家了;可又坐了一整天船,到了益陽市,歐陽青還是說,真的就快到唐市了;第二天兩人又從益陽大碼頭換乘了小木船,沿資水逆流而上,途中又是兩天一夜,眼看就快要傍黑了,而小木船卻仍然沒有停泊的意思?!熬彤?dāng)是旅行結(jié)婚吧!”慕容白在心里寬慰自己說。她于是也就沒有再多問男人。
資水沿途風(fēng)光秀麗,這是北方姑娘慕容白從未曾領(lǐng)略過的。她嬌柔地依偎在歐陽青懷里,還時不時能聽到船尾艄公喊出的號子聲,以及江岸上纖夫吼響的過灘謠:“呃哩喂喲--噢嗬!船上灘吶--噢嗬!如登天吶--噢嗬!前頭風(fēng)光好啊--噢嗬!過了一灘又一灘吶--噢嗬!”鄉(xiāng)音俚語如同歌唱,這是多么難得的一次浪漫之旅哦!
“親愛的,我們這是在旅行結(jié)婚哩!”慕容白由衷地說。
男人就笑了笑,“人生本來就是一次旅行,有時風(fēng)光無限,有時也會遇上險灘狂濤?!苯l(xiāng)情更怯,歐陽青的心里多少有了些不踏實。
“這我知道,只要一路上有你,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好的風(fēng)景!”從小就酷愛《安徒生童話》并深受其影響的慕容白喃喃地回答丈夫。
“我會一路陪著你走到老的,帶著我們的孩子一起陪你。”這么說著時,丈夫就把頭勾下來,欲側(cè)耳傾聽愛妻肚子里小生命的動靜。
“這才多久啊?就想著與兒子作交流了,虧你還是個醫(yī)生哩!”
“我就是想聽嘛!你在想什么,兒子就會告訴我什么?!?/p>
“你呀——也就像個長不大的孩子。”女人的聲音愈發(fā)嬌嗔。
這時候,小木船重重地抖了一下,接著是鐵錨扎岸的聲音。
“到了,到了,唐家觀小鎮(zhèn)到了!”艄公也努力想講官話,從船艙里鉆過時,見一對年輕人仍然恩恩愛愛地偎在一起,便有些不好意思又有幾分感慨地說:“家里的被窩床會比船上更寬松、更舒坦哩。”
夜色已漸漸地濃了,江灣里泊著幾只漁船,漁火從船艙里泄出,江面上顯得朦朧而又溫馨?!斑@一回是真的到噠!”透過低矮的船艙,就已經(jīng)能看到小鎮(zhèn)的燈火了,歐陽青竟也說起了鄉(xiāng)音。他把慕容白扶起來一并上了江岸,然后自己又返身與船家結(jié)清了船錢,一手提著一個重重的行李箱往前引路。慕容白還沉浸在旅行結(jié)婚的幸福遐思中,欲靠近挽丈夫的手,觸到的卻是一箱行李,也就忙添上了一分微力。
此時正是1956年的初夏,微微的江風(fēng)拂動著慕容白長長的秀發(fā),也撩起了她窈窕身段上的裙擺。穿慣了嚴(yán)謹(jǐn)軍服和白大褂的慕容白,此次鐵了心要跟隨著歐陽青到南方來,還特意新添置了幾套好看的衣裳。兩人沿麻石碼頭拾級而上,二十余步就踏進(jìn)了由一路青青石板鋪成的街巷里。他倆著的都是軍用皮鞋,青石街面上,隨之就響起了聲聲緊或聲聲慢的韻律。偶爾有人從門縫里探出頭來,乍一看有些陌生,再一細(xì)看時,就有人認(rèn)出是歐陽青帶著個漂亮女子回小鎮(zhèn)唐家觀了。
“是的,是的,是歐陽軍醫(yī)回來噠,你們曉得么?聽說他在大城市里娶了個婆娘,只怕就是他身邊那位漂亮得像個神仙的美女吧!”
“唉!也真是的,好不容易考上了北京協(xié)和,后來還分配進(jìn)了吉林軍區(qū)醫(yī)院,好端端的怎么就又回到唐家觀這雞腸子小鎮(zhèn)了?”
“怕只是回來結(jié)婚的!”
“聽他嫂子說是回來開診所,不會是在部隊里犯了什么事吧?”
對于街坊鄰居們的種種耳語和議論,歐陽青聽了也就聽了,心中很是坦然,他即然選擇了慕容白,就是選擇了魚,魚和熊掌是不可能同時兼得的。并且他非常自信地認(rèn)為,只要夫妻倆恩愛同心,熊掌也肯定會有的。而慕容白根本就聽不太懂大梅山腹地資水唐家觀的土話,就是聽懂了也不在乎人家怎么說三道四,她是個愛情至上者,只相信緣分,既然上帝讓自己愛上了歐陽青,那么歐陽青就是她的一切。
有熱心的小孩,早就瘋跑著到歐陽家報喜訊去了,待拐過兩個弄口,兩人就看見前面朝北的一棟吊腳木樓廊檐下懸掛著的兩盞紅紅的喜字燈籠了。還有一堆人已經(jīng)圍在了街沿上湊熱鬧。歐陽青心里便感到了一種久違的暖意和感慨。自北上讀書至后來進(jìn)了哈軍醫(yī)總部,他就很少回過家,沒想此次歸鄉(xiāng)卻要在這最初出發(fā)的小鎮(zhèn)終老杏林了。
那撥開家門口人群老遠(yuǎn)趕過來接他倆的,不就是哥哥和嫂嫂么?
歐陽青是個心思極其縝密的人,這次倉促轉(zhuǎn)業(yè)的原因,他已經(jīng)在行前的電報中向兄嫂介紹過,兩位當(dāng)教師的兄嫂知書達(dá)禮,對弟弟的處境和決定,表示了理解和支持。他同時還有意在慕容白面前多次提及過他們兄弟間的感情,并且對家人的音容笑貌也有過細(xì)致的描述。
“前面過來的兩人就是……”歐陽青話音還未落下,慕容白就亮開了脆脆的嗓子,“哥哥嫂子,我們回家啦!”一聲干凈利落的呼喚喊得親切,也喊得甜蜜,傾刻間,滿街滿巷便響起妯娌間的朗朗笑聲了。
“這一路上轉(zhuǎn)車轉(zhuǎn)船的,真是辛苦哩!爸媽盼你們把目光都盼長了?!痹谔萍矣^小鎮(zhèn)上,嫂子的賢惠是有口皆碑的,她一邊囑丈夫歐陽文老師接過弟弟的行李,一邊就大大方方挽起了弟媳慕容白的手,也用普通話說:“收到你們的電報后,我和你哥就特意向?qū)W校請了兩天假,也算是匆匆忙忙地做了些準(zhǔn)備。常言說得好,外面的金窩銀窩,不如自己家的狗窩。平安到家了比什么都好!”一句句都是暖心的話。
“真是有勞哥哥和嫂子了。您日后可得要多教教我哦!”慕容白也像是見到了自己的親姐姐一般,與嫂子沒有半點兒生分的感覺。
一陣悅耳的鞭炮聲響過,一對遠(yuǎn)道而至的新人被擁進(jìn)了正堂。
父母大人早已正襟危坐在堂中了,就等兒子帶著新媳婦行禮呢。歐陽青小時候就在家中見識過這種陣勢的,早幾年哥哥和嫂嫂結(jié)婚時他還當(dāng)過伴郎,對新人拜堂的禮儀并不陌生,他其實是有著心理準(zhǔn)備的,而且也知道北方和南方的風(fēng)俗禮儀肯定會不一樣,就忙湊到慕容白耳邊說:“你可要學(xué)會隨鄉(xiāng)入俗??!”新媳婦羞赧地點了點頭,也學(xué)著丈夫的樣子雙膝跪在了二老的面前,還親熱爽朗地叫了聲爸爸和媽媽。歐陽青的母親高興得像個孩子,忙躬身邊塞紅包邊把將慕容白扶起,借著搖曵的燈光,打量著眼前這個從大城市里來的小兒子媳婦,她還剛看上兩眼,臉龐上就有著開心的笑意從溝溝壑壑的皺紋間溢出來?!罢媸且粋€比一個俊俏哩!”老人家樂得前仰后合,也朗聲地說。
“再俊俏也比不上您和嫂子?!蹦饺莅鬃焯?,但說的是心里話。
滿堂屋里其樂融融,如過大年般熱鬧。還是嫂子理解人,體貼人,知道他倆一路上肯定折騰得累了,接過話茬就打趣地跟前來看新娘子的街坊們說:“都散了吧,大家都散了吧,兩位新人還急著入洞房哩!反正今后還有的是時間見面的。”又挨個地給大家分發(fā)了喜糖。
慕容白吃吃地笑了。大家陸陸續(xù)續(xù)散去后,父母兄嫂又與一對新人說了一陣話,歐陽青也把開診所的打算說出來與家人進(jìn)行了商量。
“這當(dāng)然是一件大好事?!逼剿卦挷欢嗟睦细赣H一錘就定音了。
那一夜,慕容白出奇地睡得好香,好甜,好安穩(wěn)。盡管一切都是那么地陌生,那么地出人意料,那么地猝不及防,但南方小鎮(zhèn)的那一份恬靜,兄弟妯娌間的那一份默契,婆媳間的那一份信任,這不正是自己少女時代就夢寐以求的么?她出生的哈爾濱是一座冰城,一年有三季都幾乎是在冰雪的覆蓋中。慕容白的名字,取的就是白雪之意。
她后來記起,自己那一夜其實也還是做了個夢,夢見又回到了少女時代,在白皚皚的冰天雪地里跟隨著旋飛的雪花一起舞蹈,她一定是把自己也當(dāng)成《安徒生童話》里的白雪公主了。但是,她正舞蹈得最開心的時侯,有幾個小青年卻走過來用雪球朝她猛打,還罵她是漢奸走狗的女兒。那時慕容白十六歲,已經(jīng)懂得很多的道理了,日本鬼子早就被趕跑了,就連解放戰(zhàn)爭也即將結(jié)束了。她想努力申辯,“我爸爸雖然是在偽政權(quán)里任過中學(xué)校長,但他絕對是一個真正愛國愛鄉(xiāng)的民主人士,還幫助和掩護(hù)過學(xué)校里的地下黨員哩!”然而那幾個小流氓似的家伙又罵慕容白是一個兩面三刀的動搖派,并且學(xué)校里一些不明真相的老師也對她有了歧視。而在現(xiàn)實中也是這樣,特別是去年冬季的一個大雪紛紛的日子里,她被叫到首長辦公室,又被部隊首長一頓冷嘲熱諷,從那以后,慕容白就再也不喜歡雪花了,在她的印象中,雪花太冷漠,就如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這令她的心涼透了。
慕容白是在夢中被驚醒的,一覺醒來已是南方唐家觀小鎮(zhèn)的清晨,仿佛是有意安慰她似的,耳邊就有著輕撫江岸的浪響蓋過來,原來自己睡在吊腳樓上,是頭枕著清脆透明的資水小夜曲入眠入夢的。
因此那稍許的不愉快,也就被驅(qū)趕得一干二凈了。
但是在睡夢中響起過的鐘聲,慕容白卻依然記得:
嘡!嘡!嘡嘡!
悠揚的鐘聲從遠(yuǎn)處飄飄渺渺地傳來,仿佛是神的祝福,又仿佛是親人的叮囑,慕容白立馬就睜開了惺忪的睡眼,身邊的歐陽青卻已經(jīng)不見了,她這才突然想起,丈夫昨晚就跟她說過,他要趁熱打鐵去縣城把開診所的相關(guān)手續(xù)辦下來,世上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若是時間久了,有關(guān)部門知道他是非正常轉(zhuǎn)業(yè),很多事情辦起來就沒那么順利了。在慕容白眼里,歐陽青不但醫(yī)術(shù)高明,而且還是個有著大智慧的人,她對他處理這些俗事和小事,是一萬個放得心的。那就由他去忙吧,自己不參乎就是對丈夫最好的支持。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才早上七點多,但慕容白還是很麻利地起床了,畢竟是當(dāng)過兵的,包括女人的日常生活也從不拖泥帶水。我何不樂得先熟悉熟悉這小鎮(zhèn)唐市及周邊的環(huán)境呢?其實她對唐家觀這名字更有好感。她知道丈夫一直把他的家鄉(xiāng)說成是唐市是有苦衷的?!斑@有什么呢?唐家觀就唐家觀嘛!”慕容白不禁一笑,心里便有了主意,她側(cè)身出了臥房后門,來到了吊腳樓臨江的走廊。她一邊梳著秀發(fā),一邊循半睡半醒時飄來鐘聲的方向覓去,晨霧朦朧間,就望見屹立在下游四五里處資水北岸的一座山峰了。
那是一座不算太巍峨,但又絕非平常的山崗,這從那一山蒼翠幽深的古木以及早先響起過的悠遠(yuǎn)晨鐘聲就能判斷得出來。慕容白這么想著時,不禁隨口就吟出了劉禹錫的《陋室銘》來:“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只是她當(dāng)時還并不知道,這位大詩人就在離唐家觀小鎮(zhèn)不遠(yuǎn)處的朗州做過司馬。
五
慕容白是循吊腳樓后廊木梯到江邊去洗漱的。梳洗罷,她便懷揣著萬千思緒又進(jìn)了自己房間。她想,資江雖不能與長江黃河相提并論,但它是湖南的第二大水系,全長有七百來公里;也確實不如松花江有名,但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最后一次會戰(zhàn)卻是在它的中上游雪峰山告捷,并在它的支流處芷江接受了日本天皇簽署的投降書……這是他們夫妻倆在益陽大碼頭登上溯資水而上的小木船后丈夫跟她介紹過的。
“我父親就曾經(jīng)為那場戰(zhàn)爭出過不少力?!睔W陽青在介紹這一切時,神情亢奮而又充滿自豪。她當(dāng)然也為男人的自豪而深感自豪!
在昨晚一家人團(tuán)聚時,公公歐陽老人還專門發(fā)話說:“這三間木屋全是我們歐陽家的產(chǎn)業(yè),正中的堂屋今后就是青兒夫妻倆坐堂問診和抓藥的門面,左側(cè)兩間頭一間為醫(yī)療手術(shù)室,后面臨江一間為臥室;我跟你媽隨文兒住右邊兩間,其實到時侯也還是可以騰出來的。”
難怪歐陽青說,他死去的爺爺是工商業(yè)成份,幸好父親是一個開明商人,曾積極支持過抗日,并且與當(dāng)時的地下黨湘中市委負(fù)責(zé)人,也就是解放后擔(dān)任了中共湘中地委書記的李正又是同窗摯友,在他的影響下,現(xiàn)在這四盈三進(jìn)的木屋才沒有被沒收,還經(jīng)他的推薦,將畢業(yè)于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的歐陽青直接分配到了哈爾濱軍區(qū)醫(yī)院……慕容白正滿心溫暖地在想著心事時,房門就被輕輕地敲響了兩下。
“還習(xí)慣吧?唐市地方小,倒是清靜?!鄙┳右辉缇蛠泶蛘泻袅?。
“好哩,太好了!這不才起床么,讓嫂子您見笑了。”
“看你說的,都一家人,誰笑話誰呀?過去一起吃早餐吧?!?/p>
慕容白隨嫂子來到堂屋后臨江的吊腳樓飯廳,除了歐陽青一早去了縣城,全家人都在。她覺得與這一家子在一起,似乎比自己家里人還要親切。她父親是學(xué)理工科的,解放后雖然沒當(dāng)校長了,但仍然是有名的理工科教授,因受到過運動的沖擊,平時總喜歡板著一張嚴(yán)肅的臉;母親出生名門,又是個音樂教師,家務(wù)事是從未沾過手的,回家了還習(xí)慣性地往鋼琴前一坐,等保姆請吃飯才又坐到餐桌旁去。后來保姆被辭退,兒女也大了,一家人就經(jīng)常是各吃各的公共食堂。也許是缺少家庭溫暖的緣故,哥哥慕容曉參加工作后就很少回過家,她自己之所以深深地愛上了精明能干的歐陽青,或許也就是想早早地尋求一種依靠,一份有家庭的溫暖和親情吧。如今還真的是尋找了。
“嘗嘗用資水煮的資江魚吧!”婆婆居然親自給她夾菜了。
“嗯,這魚好吃,”公公像以身作則似的,就自己也夾了一塊說:“我吃了大半輩子就是吃不厭。”慈眉善目的,一看就讓人覺得親切。
“好吃,真好吃?!蹦饺莅赘屑さ赝搜鄱线€要說話時,嫂子卻先接腔了,“一下子還不習(xí)慣吧?我剛出嫁滿月時,娘過來接我看這陣勢她都嫉妒了,她說這到底是你們家的閨女還是我的閨女呀?”
“看親家母您說的,閨女和兒媳還有區(qū)別嗎?”嫂子又立馬學(xué)著婆婆當(dāng)時的口氣補(bǔ)了一句土語,南腔北調(diào)的把一家人全都逗得樂了。
“本來就沒區(qū)別的,”公公正色說:“女人大半輩子都在婆家,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進(jìn)了婆家門,等于一輩子都是婆家的人了。”
“你看看,你看看,小兒媳婦才進(jìn)門,爸又想抱孫子了?!备绺绲脑捯怀隹?,慕容白的臉就紅了。難道他們已看出我身懷有孕了?
“吃過飯后,我領(lǐng)你到慈善寺去求個簽吧?也順便先熟悉熟悉周邊環(huán)境?!边€是嫂子的心思細(xì)膩,一轉(zhuǎn)話題就打破了弟媳婦的尷尬。
“好啊,那就謝謝嫂子了!”慕容白心里原本是裝著童話的,但自從懷上了歐陽青的孩子,尤其是進(jìn)入了這一個和睦的新家庭后,變得更加柔軟的心似乎又有了一種對宗教的敏感,莫非這一切真是冥冥中佛祖的安排么?再說大清早她在似夢非夢中聽到從寺廟里飄來的悠遠(yuǎn)鐘聲時,心中的那一種說不出來的情感,也就愈發(fā)地強(qiáng)烈起來。
也就是那一次,慕容白拜見了明禪法師,也結(jié)識了圓滿和尚。
“施主是遠(yuǎn)客,千里姻緣一線牽,我佛會保佑你們的?!泵鞫U法師一聽妯娌間的談話,就知道對方身份的十之八九了,他在這慈善寺參禪理佛半個多世紀(jì),對資水南北兩岸方圓數(shù)十里紅塵中事即便無心,卻也常有耳聞,還禮節(jié)性地對正在給菩薩上香的慕容白鞠了一躬。
“明禪師傅,您真是慧眼呢。”嫂子是陪著婆婆來過寺廟多次的,與老少和尚都是熟人,也就并不掩飾內(nèi)心的自豪,忙介紹說:“這是我弟媳慕容白,是一個醫(yī)生,正打算和我弟弟在鎮(zhèn)上開診所哩!”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那可是懸壺濟(jì)世的活菩薩噢!”明禪法師說著便示意圓滿和尚給二位遞了禪茶過來?!笆┲魇菛|北人吧?”他還真有雙慧眼,又噓寒問暖地道起了家常和南北兩地的民情風(fēng)俗。
自那以后,慕容白對慈善寺及佛門的認(rèn)識又更深了一層。她覺得這一老一年輕的兩個和尚,就像是街坊鄰居般的親切。人皆在旅途,無所謂起點,也無所謂終點,能在蕓蕓人生中的驛站相遇就是緣份。
“我會常來看您的。”慕容白和嫂子起身告辭時又誠懇地說。
“阿彌陀佛,二位施主走從容些。”明禪法師送妯娌倆出了大門。
然而世事難料,待一年多后,慕容白再來寺廟拜訪故人時,這慈善山卻成了滿目蒼痍的一座荒山,而給過她美好祝福的明禪法師也已經(jīng)圓寂;更令人擱腕嘆息的是,被菩薩祝福過的慕容白一生中最感到幸福的日子,往后才過了不滿十一年,她的丈夫歐陽青也出了大事。
那是在1967年一次被稱為“二月逆流”的事件中,已經(jīng)即將卸任的湘中地委書記李正被定罪為混進(jìn)黨內(nèi)的叛徒和走資派。還是在抗日戰(zhàn)爭時期,李正就是湘中地下黨負(fù)責(zé)人,他在資水中下游一帶奉命收編半崩山土匪武裝時曾多次得到過同窗好友也是開明紳士的歐陽青父親的幫助,倆人結(jié)下了深厚情誼,而且后來歐陽青參加工作以及回唐家觀小鎮(zhèn)開辦私人診所也確實給予過關(guān)照。這便是事情的起因。
一天下午,小鎮(zhèn)唐家觀依舊平靜,陽光從兩側(cè)檐口搭著檐口的縫隙間射過來,但見有無數(shù)的塵埃在光束中亂舞,天若有眼,當(dāng)然也會發(fā)現(xiàn)歐陽慕容診所突然闖入了三名警察,而且不由分說就把歐陽青從手術(shù)間銬了出來,硬是當(dāng)著前來問診的不少患者和街坊鄰居的面,把人給帶走了。當(dāng)時有不少人仗義說情,也有人抱打不平攔阻,誰知一公安卻從腰間拔出手槍,朝天呯呯就是兩聲槍響,還說歐陽青是湘中地區(qū)最大走資派兼叛徒李正的交通員。看誰再敢包疪,殺無赦!無奈之下,只剩下一片戚戚私語和唏噓。那時慕容白正好又不在家中。自歐陽慕容診所開辦以來,為了多讓出兩間房子收留住院的病人,歐陽老夫婦也已隨大兒子去了縣城里的學(xué)校,而慕容大夫被附近的村鄰請去接生又是常有的事,救人如救火,何況往往一救就是母子倆條性命。
也就是那一次,慕容白終于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天塌地陷了!
當(dāng)她從資水南岸的鵲坪村接生回家,自己還沒有進(jìn)門,噩耗就先一步到了,一名警察見到幾乎是同時進(jìn)門的慕容白劈臉就問,“你就是歐陽青的女人嗎?”慕容大夫正對警察的不友好表示愕然時,令她無比震驚的消息便如一梭子彈般掃了過來:“你快請人到長安公路九十六公里處收尸吧,你家男人畏罪潛逃被當(dāng)場擊斃了!”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慕容白當(dāng)即就像一團(tuán)稀泥癱倒在自家診所的門前……待她第二天蘇醒過來才從他人口中得知,丈夫懵懵懂懂被上了手銬,一直被押解到九十六公里處上囚車時才突然想起愛妻還蒙在鼓里,便央求那幾位公安允許他回家留張紙條,見人家死活不同意,受過軍訓(xùn)的歐陽青便縱身回頭喊起了“冤枉”來,沒想竟被當(dāng)成畏罪潛逃給一槍斃命了。
就在斷氣的那一刻,他的口中還在呼喊著慕容白的名字。
“草菅人命??!”人們在為歐陽青大夫的冤死感到萬分悲憤的同時,也為一聽到噩耗就暈死過去近二十個小時的慕容白憂心忡忡。父母兄嫂連夜已趕回了小鎮(zhèn),一個原本幸福的家庭就這樣遭到了不測。
“你說好了要陪著我一起走到老的??!”一聲凄愴的長嚎從蘇醒后的慕容白胸腔里迸出,小鎮(zhèn)唐家觀及資水兩岸四村八姓趕來吊唁的人們無不動容。誰也無法接受被人們譽為再世華佗的歐陽大夫就這么走了的事實,誰也不愿意看到如活菩薩一般善良的慕容大夫會從此一蹶不振。她也確實是萌發(fā)過輕生念頭的,但當(dāng)她看到那么多雙飽含淚水而又充滿期待的目光,尤其是看到長跪在她膝前的一兒一女時,還是咬著牙奮力地站了起來。她不能丟下歐陽的后代不管不顧,更何況唐家觀小鎮(zhèn)乃至兩岸村莊的街坊鄉(xiāng)鄰,一直都把歐陽慕容診所當(dāng)成是自己家開設(shè)的一樣,那么地信任,那么地支持。他們同樣也需要她。
慕容白總算是頑強(qiáng)地挺了過來。丈夫歐陽青出殯的那一天,三里多長的街巷里人頭攢動,雖然上面打招呼不能為死者贈送花圈,但鄉(xiāng)親們還是每個人都自發(fā)地采摘了一朵初夏里盛開得最美麗而又純白的梔子花,或握在手中,或別在胸前,送葬的路上一片抽泣聲不斷。已經(jīng)十一歲的兒子歐陽慕思手捧著父親身著軍裝的遺像,閨女歐陽慕念緊隨伯母攙扶著的默默地淌著淚水的母親走在欞柩的前面引路。
只短短三天的時間,慕容白原本就單薄的身子,已不知又掉了多少肉,如一片枯黃的樹葉,隨時都有可能被一陣江風(fēng)卷地而起……
所有這些,圓滿和尚也偶爾聽人說過,但他畢竟又不好意思詳細(xì)打聽?!斑@世道何時才能真正地得到安寧祥和??!”圓滿和尚嘆息說。
歐陽青大夫就安葬在井灣里村口的慈善山對面的金雞嶺上。
就是在出殯那日的清晨,老天爺突然降了一場暴雨,山腳下的崩洪灘江濤聲嗚咽著,山對面的慈善寺廟里亦撞響了沉重的鐘聲,那蒼涼的鐘聲硬是從凌晨一直延續(xù)到欞柩入土,中間一刻也沒有停過。
這沉重的鐘聲當(dāng)然是圓滿和尚懷著同樣沉重的心情撞響的。
雖然已事隔多年,但圓滿和尚仍然感嘆著說:“那天的鐘聲,既是安慰死者,也是激勵生者,更是在抗議著那一段荒誕的歲月哦!”
六
“真是造孽啊!”一路行走,一路思緒萬千的圓滿和尚終于進(jìn)入到唐家觀小鎮(zhèn)的街口了,卻無人知道,更沒人去理會他突然發(fā)出的這一聲沉重喟嘆所包含的復(fù)雜內(nèi)容。圓滿和尚始終無法想起自己患瘋癲前的所有事情,但奇怪的是,當(dāng)他踏上一路青石板鋪成的街巷時,整個人感覺到的卻是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氣息,滿眼捕捉到的也是極為熟悉的景物。他便有了些許的疑惑,這不就是自己在夢中曾經(jīng)去過許多次的那個小鎮(zhèn)么?但仔細(xì)看又是有區(qū)別的,他夢中的那一個小鎮(zhèn)明明是在資水南岸,而且地名也直接叫著江南,這只不過是七百里資水兩岸諸多小鎮(zhèn)的建筑風(fēng)格太接近罷了。并且圓滿和尚的意識里還分明感覺到歐陽慕容診所就應(yīng)該是在進(jìn)街口后的第三個巷口的對面。
仔細(xì)想想,這或許是曾聽常來寺廟里拜佛的香客說起過的罷?
過了張家米豆腐店,曾老板苞谷燒酒肆,一抬首果然就看到一塊標(biāo)示著紅“十”字的招牌了。診所規(guī)模不大,堂屋一分兩用,中間由一組齊胸的矮柜隔開著,一邊為診室,一邊是藥房,右側(cè)一楹兩進(jìn)的房子,里間是手術(shù)室,外面一間是供病人打吊針用的觀察室……
圓滿和尚忽然又想起了人們議論過的另一件往事,歐陽青大夫英俊而臨危不亂的身影也仿佛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那是在歐陽慕容診所剛開業(yè)后的第三天,一條用自制手雷炸魚被提前引爆的雷管炸斷了手腕的井灣里漢子,由同伴呼天喊地抬過來時因失血過多已經(jīng)昏死了。當(dāng)時有街坊說:“還是讓他們抬到大醫(yī)院去吧,莫做好不討好,反而還惹一身麻煩?!编従右彩浅鲇诤靡?,怕一旦不成功會壞了診所的名聲。
誰知歐陽大夫見狀卻只說了一句,“救死扶傷乃仁醫(yī)本色?!北阆胍矝]想就把人讓進(jìn)了手術(shù)室,待他麻利地給傷者進(jìn)行緊急的消毒處理后,可接下來要為傷者輸血時,卻又沒有與傷者吻合的血漿,人們正一籌莫展,歐陽大夫竟二話沒說挽起袖子就囑慕容白抽他自己的o型血漿……正因為搶救及時,傷者只住了不到十五天就出院回家了。
“真是華陀再世??!”這話從民風(fēng)強(qiáng)悍的井灣里人口中說出后,一傳十,十傳百,歐陽慕容診所夫妻倆便成為人們心中的活菩薩了。
圓滿和尚雖然無緣見過歐陽大夫,但他卻從施主口中認(rèn)識了他。
“阿彌陀佛!”圓滿和尚從恍惚中回過神來,向正側(cè)身從廳堂中的壁柜忙著抓藥的伙計鞠了一躬,“請問慕容大夫在家么?”對方循聲回首,眼睛一亮,便趕忙放下了手中活計,很禮貌地說:“大夫回哈爾濱了,是收到她父親病危的電報匆匆忙忙趕過去的。您就是慈善寺的圓滿師傅吧?”說著又是端水又是讓坐,還從壁柜中取出一包事先準(zhǔn)備好的藥物遞到了他的手中,“真難為師傅了,讓您親自走一趟。大夫行前專門交待給您送過去的,真是不好意思,一忙就拖下來了!”
“善哉!善哉!施主您太客氣了。”圓滿和尚接過來打開一看,全是慕容居士每次上山時給他帶過的祛濕止痛藥和外用膏藥。睹物思人,便更加覺得慕容居士確實不愧是資水兩岸人們稱道的活菩薩了。
“您是活菩薩呢,慕容大夫??淠鸀榈胤缴狭粝铝艘簧接谰眯缘墓Φ隆!弊ニ幍幕镉嬚鏁f話,一拐彎又說到了慕容大夫,“不過話又說回來,其實我們慕容大夫做的也是功德,每年平平安安地接生出那么多難產(chǎn)的嬰兒,還一再囑咐我們對萬一交不起醫(yī)藥費的病人免費供藥。她還常對我們說,為醫(yī)者,皆應(yīng)以救人為本。真是個活菩薩?。 ?/p>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請施主替我謝過你們大夫?!钡弥饺菥邮渴且蚣腋覆∥;亓斯枮I,圓滿和尚的心也就先放下了一半。
“謝什么呀!治病救人是醫(yī)生的本份。何況師傅一身病痛是為后人累起來的?!币粋€熟悉的聲音從門外飄來,接話的正是慕容居士。
“大夫總算是回來啦!”藥劑師伙計喜出望外地說。
“善哉!善哉!”圓滿和尚亦顯得有幾分興奮,忙起身拱手相迎。
“我這是回家哩,你們客氣什么呀?”慕容大夫?qū)A滿師傅的出現(xiàn)并沒有感到意外。她給師傅鞠了一躬。這時人們才發(fā)現(xiàn),浮腫著雙眼的慕容大夫手臂上戴著黑色的孝袖。不用再問,老人已經(jīng)仙逝了。
“大夫節(jié)哀順變!您長途勞頓,請早點歇息吧。貧僧就不打擾了。”見慕容大夫一副疲憊的模樣,圓滿和尚的心里竟一陣酸楚,卻又找不出安慰的言語。他正欲付藥費告辭,門口卻又閃進(jìn)一男一女倆個陌生人來,男的西裝革履,皮鞋擦得雪亮,雖沾了些泥土,仍不失紳士風(fēng)度;女的打扮妖艷,臉上捈脂抹粉,頸上還掛著一串顯眼的珍珠項鏈。
“大師傅,你讓我們追得好苦啊!”那男的進(jìn)門就握住圓滿和尚的手,像遇到老朋友似的,“我們是來找你洽談承包慈善山果園的?!蹦桥囊裁f過一張名片補(bǔ)充著介紹說:“這是我們沃土公司的董事長,在整個湘中地區(qū)承包了十多處果園,我們從是報紙上看到您的事跡慕名而來的。幸虧支書說你來看醫(yī)生了,沒讓我們到寺廟里撲空。”
“施主,請您出去說話?!眻A滿和尚一臉窘態(tài)地望了眼慕容大夫。
那男的卻像沒聽見似的又接過話來,“我們想把慈善山整體承包下來進(jìn)行立體開發(fā),把它打造成融觀光、采果及拜菩薩為一體的休閑式花果山。我們還會投資把古廟修復(fù)好,到時候你大和尚就是我們公司旗下的一個股東了!”他說得頭頭是道,一副眉飛色舞的得意樣子。
“善哉!善哉!這是大事,我做不了主的,你們得先與村上商量,村上也還得請示政府宗教部門?!眻A滿和尚雖聽得一頭迷霧,話卻說得滴水不露,忙作了個揖便奪門而出,連感謝慕容居士的話也沒來得及說一聲便像躲避瘟疫似的,輕一腳,重一腳匆匆地向慈善寺趕去。
漫山果樹依舊在春夏之交的微風(fēng)里無憂無慮地輕搖著身子。
圓滿和尚逃也似地一路走來,腿有些酸軟,背脊更是脹痛,但他還是咬著牙上了半山腰后,才倚著一棵稍粗的果樹坐了下來?!鞍浲臃穑圃?!善哉!”他長長地喘了口氣,雙眼微合想小歇一會。但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明禪法師圓寂時他所看到的幻影:重重疊疊的花樹,有桃,有李,有梨,有枇杷,有板栗,有楊梅……四季里所有的果花都在這慈善山上綻放著,萬紫千紅,流光溢彩,云蒸霞蔚。蜜蜂飛來了,唱著歌謠采蜜忙;蝴蝶飛來了,翩翩起舞傳播花粉;游人趕來了,紅男綠女,笑語喧嘩,贊嘆不已。漸漸地,花瓣落了,果實卻又掛上了枝頭,熟在了枝頭,人們在果樹下抬首就能咬到自己想吃的果實。而且每一年中的每一季都有花賞,都有果嘗,人們可自由來去,不花費分文均可飽眼福,飽口福,只要不貪心帶走,亦無人攔阻。
圓滿和尚是在不知不覺間入睡的,并且起了微微的鼾聲。他覺得夢中的一切真好。他真想一直停留在美夢中。然而他還是醒了,一覺醒來,已經(jīng)是下午,圓滿和尚便不敢再遲疑,他幾乎是雷急火急進(jìn)了寺院,那一匹已從禪房又到了廟堂蒲團(tuán)上打瞌睡的花面貍見到主人回來,努力支起了年老體衰的身子,深綠的眸子里似乎也飽含了委屈。
“老伙計,我這也是沒得辦法的事,你老了,我也快老了,可是還有很多的事情等著要我去做,我不能總是呆在廟里陪你的?!眻A滿和尚安慰了他的老伙計幾句,便進(jìn)禪房倒水吃了幾片慕容居士給他配的西藥,又到右側(cè)的雜屋里取來了一把修枝的大鋼剪,早年間栽種的桃樹、李樹和梨樹正是掛果期,他必須一棵樹一棵樹地巡查過去,把那些只開花而不結(jié)果實的旁枝剪掉,免得吸收了掛果枝條的養(yǎng)分。
“也總算快修剪完了,只剩下最后幾十棵樹了。”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這是圓滿和尚幾十年功夫的成果?;尕偤苤さ貜?fù)又爬在了蒲團(tuán)上,它已經(jīng)習(xí)慣了,自從圓滿和尚開始為夢想奮斗以來,他幾乎每天都只能在一早參禪理佛的時間和夜晚收工的時間在廟陪它的?!袄匣镉?,你早已是慈善寺的一員了,就安安靜靜地在寺廟里陪著菩薩吧,我佛會成全你百年之后也進(jìn)入天堂的?!眻A滿和尚有幾分心酸地蹲下身來,撫摸了一下老伙計的頭,又毅然而然地出了寺院。
七
山腳下的梯土上栽種的是楊梅樹,大的已經(jīng)碗口粗了;再往上是板栗樹,去年也開始掛果了;而半坡以上則分別是桃樹,李樹和梨樹。圓滿和尚這么安排自然是有講究的,因為這幾種花開得好看,開得熱鬧,便特意栽種在高處,人們遠(yuǎn)遠(yuǎn)地就能看得見花的鮮艷,花的皎潔,感覺到花開時的喜慶??磥斫衲甑膾旃时热ツ旮叨嗔恕A滿和尚不由得瞥了一眼半山腰那間用幾根杉木條搭成的簡陋雜屋,心中充滿了感激。那是他幾年前一時心血來潮時搭建的,原本想等漫山的果樹成熟了守夜防賊用,沒想到歪打正著成了堆滿著家畜肥料的儲存庫。
去年果實成熟的時侯,一批一批的鄉(xiāng)鄰都往山上涌,連井灣里年近九旬的廖姓盛字輩的老人盛余爹都拄著拐杖爬到半山腰來了。
“這慈善山的水土還真是托了菩薩的福,結(jié)出的果子就是比別的地方好,又甜又脆,水份又多?!崩先思矣彩且豢跉饪型炅巳齻€脆皮梨,才騰出嘴巴來翻古道:“我就說嘛,自從三十四年前明德族長提出要讓井灣里人也學(xué)會做土特產(chǎn)貿(mào)易的生意以來,漢子們才不用到擂缽山伐木解板,不用趁桃花水漲去資江賭命駕毛板船噠。多好噢!”
“能不好么?有圓滿大和尚當(dāng)親兒子一樣護(hù)著,就是一座石頭山也被他所花的心血澆肥了!”盛余爹的孫子廖大成接過了話茬,他有意又把話題引向了圓滿和尚。大成已經(jīng)是井灣里大隊改村后的村民委員會主任兼團(tuán)支部書記了,也算是村里名正言順的第三代有文化的主事人。他雖然也對井灣里廖姓家族最后一任族長明德先生心懷敬意,但那畢竟是解放前的往事,以他現(xiàn)在的身份不方便過多渲染和重提。
上山的村民們就你一言我一語,又議論起圓滿和尚的不容易來。也就是那一次,盛余老人給當(dāng)村主任的孫子廖大成口述了一條規(guī)矩:“從今往后,凡進(jìn)山品嘗果實者,都必須或肩挑或手提十斤以上家畜肥料放入山腰的雜屋,并且只準(zhǔn)現(xiàn)吃,而不得攜帶果實出山?!?/p>
沒想到此后竟無人敢違反活祖宗信口開河的這一指令。
圓滿和尚正在滿心喜悅地埋著頭剪枝,一個粗重的聲音卻劈面而來,“滿和尚,你還真把慈善山當(dāng)成廟里的私有土地??!”一股濃烈的酒氣也隨風(fēng)灌入了鼻翼,他著實嚇了一跳。抬首望去,原來是村支書廖明權(quán)又領(lǐng)著上午在歐陽慕容診所糾纏過他的一男一女找上山來了。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實在找不出別的話說。
“沃土公司起草了一份與我們村聯(lián)合開發(fā)慈善山果園的合約,你是這山上的老人,也確實為果園付出了不少勞力,給你算上一份,過來簽個字吧,到時可參與紅利分配。”明權(quán)支書說話的態(tài)度非常明確。
如此看來,他們這是勢在必得,由不得和尚分說了。
圓滿和尚聽得呆若木雞,像一根老樹樁直直地立在原處。他此時正好臉朝對面的金雞嶺墳地,目光忽地就被擁著里三層外三層花圈的歐陽大夫的墳?zāi)刮×?。也就是剛跨?981的今年春頭上,歐陽大夫的冤魂終于得到了徹底平反。清明節(jié)那天,資水兩岸凡受過他們夫妻倆恩惠的鄉(xiāng)鄰,全都自發(fā)地來到了金雞嶺上,為死者獻(xiàn)上了遲到的花圈。就連已是省委顧問的原中共湘中地委書記李正,也微服專程到唐家觀看望了歐陽老夫婦,還由慕容白陪著也到墳前表示了吊唁。
“歐陽大夫是受我的牽連出事的,但我們還得朝前看,相信這樣的悲劇不會重演!”老領(lǐng)導(dǎo)的言語中既有著歉意,但更多的卻是鼓勵。
也就是在那一次,李正老書記還順便到了一趟慈善寺,并且頗為深情地發(fā)了一番感概,他說:“在抗戰(zhàn)時期,這廟里的和尚們?yōu)轵?qū)逐外虜,是出過不少力的。我們可千萬不要忘記了這些愛國的宗教界朋友?。 辈恢桥銮?,還是由縣鄉(xiāng)的領(lǐng)導(dǎo)有意打過了招呼,村主任廖大成正好也在。臨別時,老首長望著已是滿目繁花的漫山果樹,臉上漾溢出了由衷的悅色,但他還是像早有預(yù)感地交待身旁的廖大成說:“你是村長吧?年輕人,今后若是遇上有什么過不去的難事,你可以隨時來找我。”只是當(dāng)初誰也沒有太在乎老書記說出這一句話的用意。
如今突然想起這事的圓滿和尚,不禁心就一動,卻依舊不語。
見和尚半天沒有吱聲,那個著西裝革履的老總就趕緊打圓場,“我們還是先給大師傅幾天考慮的時間吧,改日來簽字也不遲嘛!”他是見識過圓滿和尚如犟牛一般的脾氣的,不想把事態(tài)擴(kuò)大,讓宗教部門知道又會受阻。于是只好圍繞著慈善山參觀一圈后,復(fù)又揚長而去了。
那一夜,圓滿和尚只小寐了一會兒,他回憶起明禪法師臨終前的所托,回憶起自己二十多年來風(fēng)里雨里開荒植樹,澆水修枝的辛勞,為的不就是想給村鄰們留下一處無須花錢也能共享四季花果的人間仙境么?但現(xiàn)在眼看著就要經(jīng)自己的手把這座花果山交給以掙錢為目的的承包商……他雖然也想到了去找李正老書記或許還有挽回的可能,但再一想,自己畢竟是個出家人,不應(yīng)該卷入這塵世是非的,況且挽回了又能怎樣呢?他使勁地咬緊著牙關(guān),不敢再往下想了。
正左右為難時,圓滿和尚的耳邊忽然傳來一聲短促的哀嚎聲。
像是不忍心主人再為它分心似的,那一匹整整陪伴了圓滿和尚二十四個冬春的花面貍終于斷氣了。這時,天已朦朦亮,東邊向陽嶺山埡也呈現(xiàn)出了微紅的晨曦,仿佛早有心理準(zhǔn)備或正好可以自我解脫似的,圓滿和尚并沒有表示出任何驚訝,而是用自己的雙手輕輕地?fù)崦艘槐槔匣镉嬆且簧韼捉煽莸呢偯钟靡环较茨樈韼退粮蓛羲奶?,然后抱著它,來到了寺廟后那兩排瓦缸旁,“老伙計,這最后的兩口瓦缸是菩薩留給我用的,但我答應(yīng)過送你去天國,你也算得是護(hù)守這慈善寺廟的有功之臣了,還是先成全了你吧!”圓滿和尚平靜地把他的老伙計盤腿放進(jìn)了缸中,又吃力地把另一只瓦缸也合上……
“阿彌陀佛!”待把這一切做完,圓滿和尚長噓了口長氣,他的眼前,仿佛又出現(xiàn)了那位白發(fā)大娘,心里也終于又有了別樣的盤算。
嘡!嘡嘡!……
鐘聲又敲響了,這是他最后一次敲鐘,雖然手有些發(fā)抖,聲音卻格外地悠遠(yuǎn)而平和。圓滿和尚是踩著裊裊余音下山的,他忽然似把一切都想明白了,自己親手救下的老伙計已有了好歸宿,師傅圓寂時最不放心的慈善山也已花果滿園,我或許也真該去尋找自己夢中的那個叫江南的小鎮(zhèn)了,說不準(zhǔn)夢中的那位白發(fā)老母還真在翹首等著我呢。
“你想想看這地方多好!滿鎮(zhèn)子人各做各的生意,雖是五名雜姓,卻和和睦睦,親一如家……天下之大,哪里真有什么凈土??!回老家來不也是一種皈依么?”圓滿和尚的耳邊仿佛又響起了老人的聲音。
“是的,一切皆是云煙,凡事總有定數(shù)。”
圓滿和尚就這么悄然地走了,正如他謎一般來,又謎一般去了。
從此,慈善寺竟成了一處空著的古跡,不過人們的心中并沒有懸念,因為寺廟里最后兩口瓦缸已嚴(yán)嚴(yán)實實地一直封存著那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但還有一個秘密就更不會有人知道,因為他會一直把它封存在心靈的深處,那才是他最后下決心一定要離開慈善寺的真正動機(jī)。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圓滿和尚的牙齦咬出了血來,他使勁地?fù)u了搖頭,又終于“否!否!否!”喊了數(shù)聲,但他還是無法阻止昨夜里夢中的景象仍再一次浮現(xiàn)在眼前:那是荒雞快要唱響的五更天,一陣聞所未聞的撲鼻香風(fēng)徐除拂過,似夢非夢間,仿佛一尊用羊脂美玉雕塑而成的觀音神像乘著蓮云緩緩而來,輕盈的體態(tài)閃著月亮的清輝,朱唇欲啟未啟,像有什么重要的旨意要向他昭示,虔誠的圓滿和尚正要頂禮膜拜時,菩薩果然就開口說話了:“師傅您不必拘禮呀!”軟軟款款的聲音竟是那么熟悉,圓滿和尚忽抬眼一看,佇立在面前的菩薩居然又變成了慕容大夫,那徐徐拂來的香風(fēng)原來就是從她婀娜的胴體中散發(fā)出來的,尤其是酥胸前那兩個微微隆起的肉團(tuán)更是誘人……他努力地想使自己鎮(zhèn)定,便立馬緊緊地閉上了眼睛,然而似是在瞬間就膨脹得快要燃燒起來的身子,卻怎么也無法控制地向慕容居士撲了過去……結(jié)果……慈善寺轟然倒塌了,菩薩也逃匿了……
“你還敢稱自己是個出家人嗎?圓滿啊圓滿,你……你……”他醒來后,頓覺得無地自容,恨不得縱身就跳進(jìn)廟門前那口千年古井中。
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是亙古不變的事實。凡世間萬事萬物都是在因果輪回中,當(dāng)初師傅賜他法號圓滿時,就已經(jīng)預(yù)言他是這慈善寺最后的一個和尚了。但是,圓滿在這花果山上的慈善寺里做的最后一個夢呢?那或許是連得道高僧明禪大和尚也未必能預(yù)料得到吧!
值得慶幸的是,慈善山果園并沒有被轉(zhuǎn)包出去——因為此事不知怎么還真的驚動了李正老書記,在他的親自過問下,慈善山被例入了湘中地區(qū)的名勝古跡,所有權(quán)歸屬國家,由井灣里村代為管理。這當(dāng)然是由相關(guān)部門以紅頭文件形式直接送到了村支委和村民管委會的。
那一天,明權(quán)支書一看到紅頭文件,當(dāng)即就傻眼了。
“他娘的,難怪這幾日沒見到人,原來是告我的黑狀去了!”愣了半天,明權(quán)支書突然就記起圓滿和尚失蹤后,反對他把慈善山承包出去的大成也說是有事要出一趟遠(yuǎn)門……想到此,他不禁怒火中燃,情緒失控,把紅頭文件撕了個粉碎,并順手一揮,紙片如梨花般飄落。
接下來的事就明擺著了:目無上級組織,獨斷專橫的村支書被免職,廖大成順理成章當(dāng)選為新一屆村支書。為此事鄉(xiāng)黨委還專門來了一位副書記,參加了盛況空前的首次村支委民主生活擴(kuò)大會議,井灣里新老黨員近百號人全都到齊了,就連已是普通黨員的廖明權(quán)也發(fā)了言,還誠懇地承認(rèn)了自己在任職期間的盲目和私心。也就是在這次會議上,由新任支書廖大成提議并親自操刀為如何管理好慈善山出臺了一個山規(guī)村約,并一致同意鑿石立碑于慈善山下的路口。
碑文曰:慈善山自古以慈善揚名,經(jīng)千年風(fēng)雨,歷百代滄桑,斯為勝跡。凡享此勝跡者,皆應(yīng)以釋圓滿大和尚為楷模,祛除妄念,常懷善心,履護(hù)山之職,盡守土之責(zé)。故井灣里村每家每戶必按人頭每年須投入三個義工日,在村委會統(tǒng)一安排下為果樹翻耕、施肥、澆水、修枝等。果熟季節(jié),凡資水兩岸無論老幼男女,均可上山嘗鮮卻不能隨身攜果出山。此為山規(guī)村約,有違反此規(guī)約者,必理當(dāng)眾口殊之。
公元一九八一年立此碑之日起永久生效。
釋圓滿的事跡終于被刻進(jìn)了的石碑,成為了資水兩岸的傳說。
在此期間,慕容居士曾按照以往的慣例,仍然先后到過慈善寺多次,她同樣是帶了藥物上山的,也同樣給菩薩上過香,給功德箱里放過紙幣,未了,她又來到齊嶄嶄陳列著兩排青色瓦缸的后院,并在最末尾處的那一對緊合著的瓦缸旁站定,呆呆默立良久后,才復(fù)又下山。
山上花落花開,山下的那一條土路便越來寬闊了。
第三年春天,慕容大夫居然不顧一兒一女的強(qiáng)烈反對,竟獨自一人搬進(jìn)了殘破的慈善寺,她的理由很充分,“如今鎮(zhèn)上已有了新的公立醫(yī)院,我不應(yīng)該擋了公家人的道,再說我做了那么多年的在家居士,也該正式皈依佛門了,菩薩也總得有個敬香作伴的人吧!更何況慈善寺開門即可看到我男人歐陽青的墳地金雞嶺。這未必也有錯么?”話雖然說得很是平靜,眉目間那份淺淺的哀愁卻只有她自己方可懂得。
心安處即是皈依。兒女亦無言,只好依從了人稱活菩薩的母親。
井灣里人當(dāng)然是歡欣鼓舞,大成支書經(jīng)請示上級主管部門的同意,還為慕容居士爭取了寺廟主持的正式身份。后來又在他的積極倡導(dǎo)下,人們投工出資,把半邊已毀的廟宇也修葺一新了。
“我終于也做成一件讓井灣里人安心的事了。”大成支書長噓了一口氣,他還有意把“安心”二字,說得更重一些。
從此,既是寺廟主持,又是大夫的慕容白,便在這一座亦古亦新的慈善寺里,從容度日,安享晚年,繼續(xù)著她人生中的安徒生童話。
果林中亦時有如描過眉眼的花面貍出沒,瓜子樣的臉龐,梅花般的腳蹄,毛色光滑而油亮。人們都親切地稱呼它:果子貍、果子貍。
春去春又回,如今慈善山已經(jīng)是一處寧靜祥和的世外桃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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